姜小贞分明地感到,自己晒到了阳光。

☆、不再是公主

关于转学的对话持续了一周。

如姜小贞预料的, 她爸妈不同意她去公立校。

她在何玉的帮助下,说出自己想要转学的那一刻起, 铺天盖地朝她压来了, 父母的自责。

看得见的,是抹眼泪的妈妈;爸爸不断打来电话, 他夸下海口,说钱的事他想办法。

不是直接看见的,来自于物质上的补偿。

用借的钱买的大鱼大肉, 只给她一个人吃的;用借的钱买的新裙子新发卡;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现在的学生们喜欢什么礼物。

姜小贞眼里一片乌沉沉的黑。

无法传达的诉求;心中试图痊愈却又被划破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发作。

下一周是期末考,再不去学校不行了——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姜小贞。

家人使尽浑身解数对她好, 哄她说服她。

沉默, 是她竖起的反击的墙, 在软磨硬泡之中,那墙越筑越高。

姜小贞不吃她妈妈买的东西,不穿衣柜里的公主裙, 不接她爸爸的电话。面对她妈妈的哭泣,她闭上眼睛, 捂住耳朵, 将自己封闭起来。

一周快要结束的时候,徐美茵将姜小贞书包里那两张表格拿出来。

她坐在一言不发的女儿身边,和远方的姜元打电话。

“小珍肯定是想在这个学校上学的, 她书包里有转班申请表和学生会干部申请表,如果不是催债的人拿走我们的钱,她现在上学还上得好好的。”

姜小贞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啃得最外层破了皮。

“是啊,”姜元附和道:“我们借到钱了,小珍可以继续读书。别听何玉说的,转学公立校那些的。要公立校真的好,他自己怎么不去读呢?”

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手指又麻又痛,她知道,有些话即便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不能说,因为它一旦说出口,便是永久的伤口。

可是,太辛苦了。

姜小贞没有办法忍下去了。

喉咙干干的,她很久没有开口。一发声,嗓子是哑的,调子是碎的。

她问父母:“你们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徐美茵看向她,电话的另一头也陷入了一片寂静。

“你们不知道,”姜小贞说:“因为长时间以来,你们只给我,你们认为好的。你们没问过我,我要的是什么。”

“是我要在这个学校上学,还是你们想要我在这个学校上学?”

“是我要穿公主裙,还是你们想我要穿公主裙?”

“是我要吃那些我们吃不起的好东西,还是你们想要我吃?”

“我说要转学,你们曲解为,我是担心家里没钱。我说不用再买裙子,你们曲解为,我是为家里省钱割舍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说不吃那些东西了,你们觉得我故意饿着自己,怕你们花钱。”

“其实我没那么需要的,上学、打扮、吃住,那些表面的东西。可你们千辛万苦为我创造了这些,你们希望我享受它。如果我表现出我不需要的话,我感到愧对你们的付出,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爸、妈,究竟一直以来,介意家里没有钱的人是我,还是你们?”

徐美茵又一次开始流泪了。

不过这一次,她的眼泪没有堵住姜小贞的嘴。她硬着心肠,要把想讲的话一次性说完。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姜小贞明白听到那些话,她的父母注定要难过。只是,他们一家三口,已经逃避了这么多年,无法再逃避下去了,他们得一起去面对这个的难看场面,甚至她,包括她。

“你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高级的私立校的学费,你们要我回去读书。我怎么读啊?我满脑子想的事情是,等我们被家具店的老板赶出去,接下来要住哪?欠的钱要怎么还?下次被催债,钱从哪里来?”

姜元长叹一口气:“小珍啊,这些不是你管的事情。”

“爸爸,”姜小贞打断他:“光是一句‘不是你管’,就能把我从我们家的困难中摘出去吗?”

“你们从来不告诉我,我们家欠了多少钱,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因为你们觉得我小,我不应该为家里操心,你们希望我还是从前的小公主。”

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姜小贞摸到湿乎乎的泪水。

她不愿意哭的,还是不小心哭了。

“我不可避免地去想这些啊,爸爸妈妈。我们住的地方没有厕所,我和妈妈要走去几百米的公用厕所;我们没有厨房,妈妈吃不饱,我听到她肚子叫;我们没有淋浴间,每次洗澡都要用烧好的热水兑自来水,搓澡时候,水不能溅出来,会弄湿房间的地板。我不可避免担惊受怕,当我看到催债的人来,把你们按在地上打;我不可避免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当学校的同学们谈论他们优越的生活,花钱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

徐美茵捧着女儿的脸,心疼极了:“说到底还是怪没有钱呀,有钱的话,我家女儿不会遭这些罪。”

“不是的,”姜小贞重重摇头:“你们仍旧没懂。”

“最让我感到辛苦的,不是我们家没有钱,我们的生活艰难。最让我感到辛苦的,是我要享受你们给予我的一切,就算我并不自在,就算我满心负疚感。即便是,我已经感到了辛苦,我还是要装作没事人似的,不让你们担心,因为我是姜家的掌上明珠,你们的小公主。”

她苦着脸,很抱歉地对他们说。

“爸爸妈妈,我没有办法啦。”

“做公主,真的好难啊。”

拎起粉蓝色的蕾丝裙摆,她让妈妈看一看她。

看一看她的脸,她的身材,以及这一条裙子。

“妈妈,你觉得我穿着合适吗?”

徐美茵无法再欺骗自己。

不合身,很丑啊。

如果小珍也不觉得快乐的话,这样的她,这样的打扮,是为了让谁快乐?

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装作看不见呢?

姜小贞擦干净自己的脸,然后,扯了纸巾擦去妈妈的眼泪。

她不哭了,声音中不见一丝哭腔。

姜家的女儿啊,她比爸爸妈妈想象的,要坚强多了。

明明朝夕相处,他们却好像,从今天起才认识这个她。

姜小贞藏起被她啃破的手指,昂起脑袋,说:“我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无忧无虑的姜家明珍了。我会惶恐,会忧虑,会自卑。我也长大了,无法对家里的情况视而不见,对你们的付出无动于衷,所以我的内心始终难以安宁……回到最初的问题,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要的事什么吗?”

他们倾听她。

数十年不计回报的给予过后,他们第一次地去等待,去倾听,由她来说出她的愿望。

姜小贞笑道:“我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姜小贞心中的第一栏,愿望中的优先选项,从来都不是关于她的个人。

她爱她的家,她的家人,胜过于世间五彩斑斓,所有一切可望不可即的浮华。

……

寒假结束,开学的第一个星期。

放学后的何玉,在校门口遇到姜小贞。

胖胖的少女扎着简单的马尾,戴着黑框眼镜,长袖长裤的灰色校服配了个白色围巾,看上去超级暖和。

见他出来,姜小贞跳起来,朝他招手。

何玉冲她笑,抛下朋友走向她。

“你等我啊?”他想着能在这个点看到她的原因,只有这个了。

“对啊,特地等你。”姜小贞垫高脚,揽住他的肩膀。

何玉被她压得快要摔倒,笑着打她让她别胡闹。

“今天刚发了校服,你看看我的新校服,好看吗?”她臭美地向他展示自己厚实的长袖,宽宽的裤腿。

“还行吧。”何玉诚实地评价。

姜小贞不服:“快说好看,不然弹你脑瓜崩。”

“好吧,好看好看。”他举双手投降。

“太敷衍了吧?”姜小贞气呼呼:“罚你请我吃麻辣烫。”

何玉拒绝:“我不要!”

“你要!”她弹人的手势准备完成,锁着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动弹。

何玉不发威,姜小贞以为他还是从前的乖小狗呢。

“这是求人请吃饭的态度吗,姜小贞?”他冷着声,语调变得危险。

“嘣——!!”

一个脑瓜崩弹下去,只听某人嘶嘶的吸气声。

“请不请啊?”姜小贞气定神闲地问。

“我考虑下……”何玉摸着痛处:“我怎么感觉额头流血了?”

“我帮你看看。”姜小贞掰过他的头。

“天呐,”她夸张地大喊:“你额头上面有字!”

“哈?什么什么?”何玉配合她演。

姜小贞皱着眉头,眼睛看着他额头,一字一句地念。

“姜小贞,何玉特别想请你吃饭,因为听说,不请的话,她又会弹他呢。”

念完后,她与他对视。

“……请吧。”何玉从善如流。

她挽起他的胳膊,一蹦一跳地喊“耶”。

何玉一边揉着头,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她拉走。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等何玉的意思,因为何玉看到姜小贞的那一刻,他就跟他们说啦:有朋友来找我,你们先走吧,我和她一起的。

☆、你羡慕我吗

何玉请姜小贞吃麻辣烫, 姜小贞请何玉喝饮料。

她先选好之后,他过去要了和她一样的茶饮。

付钱时, 小卖铺老板提醒他们:“这个饮料现在做活动呢, 你们一会儿如果打开盖子有写‘再来一瓶’,可以过来兑奖哦。”

姜小贞点点头, 没太在意。

她从小到大,喝饮料无数,一次没有中过奖。

到了卖麻辣烫的小摊, 姜小贞选了一个大份的碗,往自己的碗里放她喜欢吃的东西。

见身后的何玉站着没有动,她奇怪道:“你不想吃吗?”

“吃的。”

何玉轻咳一声:“想看看你拿什么。”

姜小贞给他看自己的碗,他避开她选的那些,拿了完全不一样的。

“……”

既然这样, 那看她选的有什么用?把她的看成是错误答案吗?姜小贞愤愤地推了他一把。

何玉被她推得莫名其妙:“姜小贞, 你怎么这么爱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的话有歧义, 卖麻辣烫的阿姨闻言,抬起头,瞧了瞧何玉, 又瞧了瞧姜小贞。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何玉那边, 望向姜小贞的眼神, 仿佛是望着一只在拱白菜的猪。

她被阿姨看得羞窘,将自己的麻辣烫往何玉手里一放,去小摊的位置上坐下了。

何玉给两份麻辣烫算钱的时候, 阿姨还特地问他。

“那个大块头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他连忙否认:“她是我的朋友,我们开玩笑呢。”

阿姨皱着眉头,表示怀疑:“那她麻辣烫的钱要你付?”

“我自愿请她的。”

桌子和小摊隔得并不远,何玉拼命解释的模样落到姜小贞眼里,她的心里更堵得慌。

这时候啊,姜小贞想:如果我又瘦又漂亮就好了,走在好看的何玉旁边,别人能看出我们是“一路子”的朋友。

旋开刚买的饮料,姜小贞咕嘟嘟喝了一口。

想起商店老板的话,她瞅了眼瓶盖。

“有中奖吗?”

何玉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没有,”姜小贞举起瓶盖给他看:“是谢谢惠顾。”

像之前那样笑着闹着,才是他们正常的相处模式。

姜小贞变成沉静了,他们之间反而显得尴尬起来。

一个人玩着瓶盖,另一个人关注着刚下锅的麻辣烫。

他们猝然转头,同一时间看向对方。

“你在新学校好吗?”

“你画展准备得怎么样?”

很明显在刚才沉默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脑子里思考话题……

“正在适应,挺好的。”

“准备差不多了。”

特地为彼此留出回答的空隙。卡顿的两秒后,以为对面在等自己,他们又一次同一时间张开了嘴。

姜小贞捂住额头,何玉扑哧笑出声。

他让她:“你先说吧。”

于是姜小贞先开始,向他讲述自己开学一星期的感受。

每个班级中,似乎都会有固定的角色。

有人是领导者,有人是书呆子,有人是品学兼优的班草,有人是脑子空空的花瓶。同学们会选出一个人,外号是胖子,外号是丑女,外号是邋遢鬼……纵使他们其实并不胖得非常过分、丑得非常过分,但他们在这个集体中,被单独地隔离。

新学校在姜小贞来到班级之前,已经有了胖子和丑女的角色。

被叫“丑女”的女生有一个漂亮的名字,林雪媚。听到她的名字,可能会联想到肤白貌美,风情万种的美女。林雪媚不是。她的五官平平无奇,说她难看,其实也找不到哪里是特别难看的,只是她的牙齿不整齐,微微有些凸嘴。

被“胖子”叫的是一个男孩,他叫赵福贵。赵福贵脸蛋和他的名字一样喜庆,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肉鼓鼓的,很可爱。不过大多数他不会笑,因为先天性的心脏病,赵福贵不参与班级的体育活动,所以所有的体育课,他坐在操场边上,跑步的学生经过,能看见一坨萎靡的赵福贵,他耷拉着肩膀,肚子上垂着一圈厚厚的肚腩肉。

姜小贞比他们的情况都严重。她是货真价实的胖妞,丑女。

因此,不受欢迎如林雪媚、赵福贵,他们在班级见到转学生的第一面,目光中写着三个字,叫“有救了”。

“我没想到的是,”姜小贞笑起来:“他们俩主动来找我玩,要和我做朋友。”

何玉替她感到开心:“真好,你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我下个月的画展,你们有空的话,你可以邀请他们一起来看。”

“好啊。”

她爽快地答应之后,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