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问了声安,转身就要往屋里跑,想收拾收拾再出来。

蒋慕渊见状,道:“无妨,在军中各个都这样,哪那么讲究。”

袁二顿了脚步,讪讪笑了笑,见蒋慕渊真的极其随性,也就没有穷讲究,拿了块帕子一面擦水、一面道:“刚又逼着钱举人画了一幅画像,原想着今儿晚了,明日天明给听风送去,没想到您这就过来了。”

钱举人给跛子画的像,每次都叫人牙痒痒的。

最初时乱七八糟,亏得内侍没有胡子,要不然,只靠那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不晓得这画的是人脸还是熊脸。

听风给蒋慕渊送去的毫无特色的人像,已经是进步了的。

钱举人的合作态度不好,袁二起先还利诱过,后来就歇了那个劲儿,让人把他与姚家兄弟关一道去。

姚家兄弟老实多了。

一开始还战战兢兢的,后来发现性命无忧,只是缺了自由,他们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时不时与看守的人套近乎,张嘴闭嘴的就是想要投靠袁二的主子。

用他们的话说,他们与贾佥事无冤无仇,就是收钱办事,只要袁二的主子收他们做小弟,给口饭吃,给些碎银钱花销,他们能做好事情的。

袁二知道后,想要给那两个榆木脑袋一人敲一棒槌。

姚家兄弟是断断不能用的,哪怕是不在京里、去远地办事,一旦叫人认出来,贾佥事还不把上元的事儿算到周五爷、袁二的头上来?

那真是平白当人罪魁祸首。

不过,拿他们对付钱举人倒是正正好。

两人见过那跛子,不会画画,但会看,钱举人哪里画得不像,兄弟两人直接就指出来。

姚家兄弟等着拿画像投诚,逼钱举人逼得特别紧,但凡钱举人消极胡乱画,当场就动拳头。

二个欺负一个,不用袁二费力气,钱举人就只能乖乖的。

无数次修改易稿之后,姚家兄弟把看起来有那么回事儿的画像交给了袁二。

借着昏暗的烛光,蒋慕渊从袁二手里接过画纸,打开看了眼。

画像上的人,不再是个丢进人群也找不出来的五官了,但也不是特色鲜明。

若是认得这人,多看几眼大抵能看出来,但不认得的,只凭着画像上的印象去一个个找,依旧不容易。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印象吗?

总而言之,这个内侍长得实在平平无奇。

就这五官模样,哪怕姚家兄弟把钱举人的手打折了都没有用。

蒋慕渊把画像收起来,朝袁二点了点头,道:“我过几日要再去两湖,你多留意些京里的风声。”

袁二颔首应了。

翌日早朝后,蒋慕渊进了御书房。

两湖重修的方案,圣上虽给了三日工夫,但众多大臣们都不敢耽搁,经过昨日一整天,已然有了大致的意见。

这些思路要拿出来与圣上、蒋慕渊商讨,继续完善,才能在时限内定下最终的方案。

工部尚书刘大人仔细讲述了一番,时不时观察圣上的神色,见他脸上没有露出不满意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圣上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转头问蒋慕渊:“你看呢?”

蒋慕渊放下茶盏,笑道:“刘尚书,你们也太省了些吧?虽然国库里是没有多少银子,但也不用抠成这样。”

刘尚书苦哈哈的。

这是他愿意抠吗?

工部从上到下,无论官阶大小,谁不希望自个儿经手的活儿能做得漂漂亮亮?

不说风雨无损过千年,但立上几代总要有的吧?

不管花销,他们工部能把两湖修成铜墙铁壁!

可事实就是没有银子,户部几位老大人头发都愁白了,今年小公爷抄贪官抄回来的银子,只够稍作补充,轮不到大手大脚。

当然,再挤一挤,肯定还能挤出些来的。

只是他们都摸不准圣意,怕搬出去的银子太多,圣上不高兴罢了。

毕竟,小公爷才运送了汉白玉回来,圣上修建养心宫的心火还烧得旺呢。

圣上睨了蒋慕渊一眼,沉默片刻,道:“大致拨下去多少银钱,前日不是重新定过数了吗?你们这会儿省什么?前日定下的太宽裕了?”

刘尚书连称惶恐。

圣上打发了众大臣,叫他们回去再琢磨琢磨,只留了蒋慕渊一人。

屏退了伺候的人手,圣上叹道:“天灾伤筋动骨,不晓得要几年才能缓过劲儿来,可重修又不能减料,朕可不想建了七八年,回头又被大水冲垮了。”

“您说得是。”蒋慕渊应道。

韩公公从外头进来,凑到圣上身边,低声道:“皇太后使人去请符知府之女下午时进宫来。”

圣上扬眉,上下看着蒋慕渊,道:“看不出来,你这个说客还真有本事,这才几天,就都说通了?”

“不是我有本事,是孙恪太坚持,皇外祖母与舅舅、舅娘拧不过他,只是面子上架着,叫我说了些好话,也就有台阶下了,”蒋慕渊顿了顿,笑了起来,“我听说舅娘一早就去慈心宫了,我原以为外祖母便是要应,也会再晾几天。

现在就请人了,可见是孙恪耍无赖,外祖母拿他没法子。”

圣上笑骂道:“你也晓得他无赖?他无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该掰正他,而不是随着他心思要这要那的。从小到大,事事顺他心,他才这般有恃无恐!”

“外祖母都拧不过他…”蒋慕渊嘻嘻笑道,“您与外祖母说说?”

话音刚落,圣上还未开口,蒋慕渊又接了一句:“不行,这事儿拧不得了,您说好了是随他,若让他知道我建言让您反悔,他非跟我干一架不可。”

“你这臭小子!”圣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点着蒋慕渊道,“你还打不过他?”

“打是打得过,”蒋慕渊道,“我是怕把他打疼了,他去慈心宫里一哭,回头外祖母又心疼了,被他诓得又不知道会答应什么。”

圣上听着就一个头两个大,喝了口茶缓了缓,这才问韩公公道:“朕记得符广致的考绩不错,定下来升迁了吗?”

韩公公敛眉,道:“吏部前些日子递上来的折子上提过一句,拟调任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最后还未定下。”

“礼部郎中?”圣上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要跟皇家做亲家的,不见升官,反而还降品?这朕多没面子!

指不定还有人说,恪儿没本事,替老大人求个升职的京官都求不到。

要朕说,让他继续在凤阳府当知府,过几年再看,也能堵上那些说他拿女儿开路的人的嘴!

阿渊,你以为呢?”

蒋慕渊笑弯了眼:“我的本事也就够替舅舅抓几个贪官污吏,官员调动上,我一点儿都不懂。”

“不懂?去吏部待上两三个月就差不多懂了!”圣上道,“朕缺人手分忧呐!”

蒋慕渊道:“两湖的事儿,我都没办妥当呢。”

圣上哈哈大笑。

蒋慕渊告退出来,不疾不徐往慈心宫去,直到离御书房远了,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

孙恪真娶符佩清,圣上心里是存了火气的,只是没有料到皇太后与永王夫妇会这么快退让,他之前的话说得太满,此刻不好反悔罢了。

不能硬拦这门亲事,圣上就阻符广致的官途,左迁打压太难看了做不得,但想更晋一步,这几年间是难了。

从外放的知府,到礼部郎中,看起来品阶是跌了,但毕竟是京官,沉浸个几年,在六部爬起来就容易多了。

比如徐砚,他靠岳家的路子,没有经历过外放,只当了些日子的编修,调入工部后从主事做起,经员外郎、郎中,最后成了侍郎。

这是一条六部最常见,也相对轻松的升迁路。

礼部纪尚书的年纪摆在那儿,过几年,肯定要提拔一批人手的,而现在,圣上要断了符广致的这个机会。

蒋慕渊抿唇。

圣上性子就是那般。

孙恪的婚事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总要在别处做些退让,让圣上有个宣泄的地方。

譬如蒋慕渊肃清两湖官场,就要拿抄没来的银子安圣上的情绪。

全部与圣上硬顶着来,蒋慕渊也说不好,圣上的反应会不会比前一世还激烈。

他羽翼未丰,不能自保,还经不起折腾。

等走到慈心宫外时,蒋慕渊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小曾公公快步出来,道:“永王妃与小王爷都在,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皇太后担心您又要留在御书房,打发了奴才来请您呢。”

蒋慕渊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趁着四下无人,瞧瞧把袖中画像摊开给小曾公公看:“这个内侍,有印象吗?”

第三百四十七章 潺潺溪水

蒋慕渊的声音压得低沉,画像摊开,又被衣袖遮挡着,除非有人到了近前,否则都不晓得这番动作。

小曾公公机敏人,见蒋慕渊这般谨慎,心里也有数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两眼画像,不由自主地吸气:“奴才好似当真见过这么一个人。”

蒋慕渊看他认真回忆,便没有出声催促,只在小曾公公颔首示意后,把画像先收了起来。

良久,小曾公公道:“小公爷,这人还有什么特征吗?奴才应当看过这张脸,就是一时半会儿实在对不上号。”

“是个跛子。”蒋慕渊答道。

“跛子?”小曾公公摇头,“这宫里还有瘸子当差了?”

这个疑问,蒋慕渊之前也有过。

宫里做事的人手,不说各个动作麻利,但一般不会有断手断脚的缺陷。

真的能混到即便断手断脚、还让主子离不了的内侍宫女,那肯定是极其厉害、极其出名,不说蒋慕渊,如小曾公公这样在宫里走动的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可偏偏,小曾公公只有模糊印象,他对不上人。

蒋慕渊根据自身经验,提醒道:“许是小曾公公与他打照面时,他还不曾断脚。”

小曾公公顺着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小公爷,这人要紧吗?不如您给奴才些工夫,给您再打听打听?这张脸,奴才肯定是见过的,只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遇上的。”

虽然他被称为小曾公公,这只因他认了年老的曾公公做干爹而已,他本身是先帝年间进宫的,现在也有小四十岁了。

在宫里都快三十年了,又有个厉害干爹,小曾公公算是风光体面的,见过的内侍也极多。

较之蒋慕渊对画像上的五官截然没有印象,小曾公公好歹见过这么一人。

由他细细回想,总比他们瞎找强多了。

“先帮我琢磨琢磨,”蒋慕渊道,“但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他知道有人在寻他。”

小曾公公眼珠子一转,道:“小公爷放心。”

说完了这事儿,蒋慕渊才随着小曾公公去见皇太后。

皇太后招呼他坐下,瞪了孙恪一眼,才与蒋慕渊道:“你这个救兵,倒是把各处都摆平了。哀家想硬气,都叫这猴儿闹得没有办法了。赶紧用膳,用完了就走,哀家还要想想下午符家女来了,要给什么见面礼呢。”

孙恪支着腮帮子直笑,被永王妃斜斜睨了眼,这才规矩了些。

饭后,皇太后漱了口,柔声问蒋慕渊:“你是后日启程?下午好好看着恪儿,别让他闹腾。”

蒋慕渊笑道:“今儿看不了他,要去西林胡同。”

皇太后眉梢一样。

孙恪抚掌大笑道:“阿渊去看他媳妇儿,我也留下来看我媳妇儿。”

皇太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抄起罗汉床上放着的美人捶,在孙恪腿上敲了两下:“没个正经!走走走,赶紧走!”

孙恪嬉皮笑脸,勾着蒋慕渊的肩膀一道退出去了。

永王妃依旧坐着,脸上笑容不减。

别看皇太后赶人,但老人家心里乐呵着呢。

永王妃知道,这么多年了,皇太后就吃孙恪这套,不正经,却满是寻常人家祖孙的亲热劲儿。

因着召请符佩清进宫,皇太后只小歇了一会儿就起来了,与永王妃说了会子家常,符佩清就到了。

皇太后把目光落到了随着珠娘进来的小姑娘身上:“上前些来,哀家看看仔细。”

符佩清闻言,上至罗汉床跟前,这才福身问安。

永王妃已经给皇太后描述过符佩清了,这姑娘模样算不得出挑,清秀中透着几分可人,声音倒是挺好听,很文气娟秀的一个孩子。

皇太后起先犯嘀咕,若真是一眼不见风采的小姑娘,怎么能让孙恪这般认定了不肯改,等亲自一见,果真如永王妃所言,没有贬低也没有抬高,说得十分中肯了,这让她越发不解。

直到让符佩清坐下,皇太后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有点儿品出味道来了。

符佩清很静,说话不疾不徐,如夏日里的潺潺溪水一般,让人跟着清凉,也心静了。

这种心静是指轻松自在,自有野趣生机,而不是死气沉沉的那种静。

别说,皇太后也挺喜欢这感觉的。

因此,后续几个问题,也从简单的出身、平日喜好做什么变得更复杂、详细,符佩清需要多说几段才能讲周全。

永王妃并不打岔,只暗中观察符佩清。

比起前回在平远侯府里时,符佩清显然紧张多了,虽极力控制着,但绷紧了的指尖还是透露了她的心情。

头一回进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能有这样的应对,以知府之女来说,已经极不错了。

符佩清是真的很紧张。

她随父母进京,只是来给老夫人贺寿的,根本没有预想过会有这样的发展。

她自个儿都不明白,那日寿宴上,小王爷就瞧见她一两眼,没有说过一句话,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止看上了,还一定要娶做正妃。

符佩清并非不愿意做嫡,若是门当户对的官家,有人让她做小,不用她回绝,她父母就能把人赶出门去。

可这位是小王爷,又是对符广致有大恩的平远侯府的外孙儿,她的出身做侧妃都勉勉强强的,更别提正妃了。

符家上下,都有自知之明。

偏小王爷认真,还搬了救兵。

虽然,符佩清以为,最终的结果是小王爷拗不过圣上、皇太后与永王夫妇,她只希望,这些贵人们莫因为小王爷的坚持而先入为主地不喜她。

既然要进永王妃,受皇太后召见也是难免的。

符佩清心里一直打着鼓,不晓得皇太后会如此看她,言语之中是否会因为她蛊惑了孙恪的心思而为难她…

待与皇太后说了一些话之后,她稍稍安心了些。

不管如何,皇太后没有露出半点不满来,符佩清反而感受到了些许亲近。

悬着的心渐渐落了下去,皇太后的下一个问题,却又把她的心全部提了上来。

“恪儿说什么都要娶你,”皇太后看着符佩清的眼睛,“你自己怎么想的?”

第三百五十章 袖子宽大

下意识地,符佩清捏紧了指尖。

她知今日传召之意,对于这个问题,自是设想过答案的。

表一片忠心,说自知之明,或是全权交给皇太后、自个儿不提一个字…

可每一种,她都觉得有不妥当之处。

哪怕是皇太后问及,符佩清也拿捏不准,到底是哪个答案最恰当。

她只好抬眸,对上皇太后年迈却不失清明的眼睛,符佩清微微一怔,而后茅塞顿开。

皇太后是什么见识?

她琢磨那些心思做什么?

皇太后一眼就能看穿她了。

既如此,不如直白坦荡,抛开那些修饰,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说出来。

“臣女其实很惶恐,也很茫然,”符佩清缓缓说道,“完全不知道小王爷为何会挑中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