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讶异的扬眸瞅着她,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

她是知道了什么?在质问我?我失笑着,心道,这两人果真是夫妻,连警告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可是,我没有必要接受这样的指控。我会来这里,不过是不忍拒绝那个正在在死神搏斗的人。从前方婼就说过,我这个人太难对人说“不”,总会吃亏的。瞧瞧,现眼报了,即使是一番好意人家也可能会在心里长刺儿。

我心里坦荡荡,不服输的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凡事都讲求一个‘缘’,一切老天自有安排的,王妃您说,这是与不是?”我又巧妙的将话匣子抛给她。从我莫名奇妙的来到这里时,就知道不认不认还须认,命中注定的事,谁也强求不得。

她眼里闪过一抹苦楚,清锐的目光转为幽暗,忽而避开我的视线,转身往屋里走去。

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算起来,她不过比我大一两年,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而她丈夫又是极富盛名的明王,年纪轻轻就担着王妃的头衔,不仅要张罗偌大的府邸,为了丈夫,还有可能需要周旋于女人之间,以免后院起火,肩头的重担不必男人轻松多少。如果萧泽天爱她,那么这一切还算得上值得,可若是不爱呢?那正如她所言的,这是女人的悲哀。

不过,我希望她和她的丈夫都清楚一点,我退让,并不意味着我胆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仅此而已。

孩子是伴随着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降生的。听到孩子洪亮的哭声以后,我们都舒了口气。后来我看到了那个孩子,脸皱皱的,只有巴掌大,眼睛还没睁开,不知道是像母亲还是像玉奴。也许是因为不足月的关系,总觉得太小了。

这是玉奴的第一个孩子。

晴丝牵绪乱

明王妃说初生的孩子娇气,禁不得抱,所以我只看了孩子一眼就让奶娘给抱走了。我虽不精明,可也不至于糊涂到听不出她话语里客气的疏离。不过我不会介意的,反正这个孩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此更好,不亲近,也就不会有感情。

当我走出勇王府,才真切的感觉到如释重负。在那明瓦高墙却静谧幽深的宅院中,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规矩多,人复杂,说话也得经过深思熟虑,那样活着太累了。也只有明王妃那样的人会甘之如饴,又或者说是如鱼得水。可是,我不行,也不愿。

天方露白,青石道上还是冷冷清清的。

在街角某处,木板门“咿呀”的敞开,一个粗布麻衣,挑着扁担的中年男子先走出来,在他身后,一素衣褥裙的妇人默默的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身影隐没在晨曦中,才露出浅笑,转身回去。

一股暖意漫上我的心间,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应该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吧?若相知相许,又何须锦衣玉食?得一倚门而立,在背后温柔守候的人,一生足矣。

我叹息一声,移开欣羡的目光,踩着无力的步子继续往微云楼走去。

我才踏入后院,脚步就蓦地顿了下来,怔怔的睇着在廊下那个秀雅的身影,眸光在霎那间凝住,再也无法离开。他安静的斜倚在廊椅下,眼睛微闭着,手中的书卷半开,身上只简单的掩着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他是在……等我吗?思及此,我心里柔弦一扯,微微跳快了一拍,只有捂住如雷的胸口,拼命的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我将步履放缓了一些,悄悄的来到他的身边,贪看着那沉静的睡容,在柔和的晨光下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象牙般的光芒。

他似乎睡得很浅,我只不过是替他掖一下披风,他就有所觉的动了下身子,随即缓缓的睁开眼。他难得的像孩子般稚气的揉了几下,看清了是我,微微一笑,问道,“嗯?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有想哭的冲动,眼眶不争气的微红。不过我还是忍着,故意皱起鼻子,抱怨说,“先生怎么不进房里睡?我不是差人来说今日才回吗?前阵子才好的身子,若再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他半眯起眸,瞅我一笑,“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跟你没关系的。”他脸上的那抹笑容温暖得直入人的心底,无法自拔。

话虽如此,我却知道他其实是在担心我。

我徐徐抬眼,苦涩的望着他说道,“先生,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和他远走高飞,避开这些纷纷扰扰,是是非非。

他笑容微敛,黑瞳凝睇着我,沉稳的声音顺着晨风传过来,“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也许是因为我从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紧张的站起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我轻抿了一下唇,无奈的摇摇头。我怎么能跟他说,心里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这让我感到不安。而他,又怎么会轻易的离开?若真能如此洒脱,当日他就不会选择来邑宁。

沉默了半晌,他长叹一声,解下披风轻轻的披到我身上,温热的大掌轻拍了我的肩膀,字字软温的说道,“小玥,什么都不需要怕,一切有我在。”

先生的秀雅与宁静,乍看一眼会给人一种清冷文弱的错觉,可是那双深邃的亮眸在波光流转间又有能安定人心的神奇效力,从容,优雅,即使他只是一介书生,也能让人相信他说到就会做到。我不禁拢紧了披风朝他一笑,颔首应了一声,“嗯,我明白。”

兴许见我眼底里有着深深的倦意,他也没再多问,只敦促着我快回房歇息,其余什么的不要多想。不过,在我快要进门时,他又突然拉住我,似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唐突,于是急忙尴尬的松开手,脸微红润,从衣襟内拿出一个长而扁的檀香盒递给我,“喏,这个给你。”

“送我的?”我接过来细看一眼,又讶异的瞅着他,“不过……为什么突然送东西给我?”

“你真的不知道?”他略带吃惊的问。见我满脸不解的摇头,他没好气的拧了下我的鼻尖,说道,“真是傻丫头,连自己的生辰也能忘?对了,长秀也遣人送了礼来,全放在你房里了。”他宠溺的揉揉我的发丝才缓步离开,独留我一人哑然的怔忡着。

八月初八,我的生辰……原来又一年过去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跟长秀蹲在路边,分享得之不易的一只油鸡腿,再从前,是跟奶娘,外公,表哥他们一起过的。而今时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默默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雕工精致的梨花木簪子。我紧紧的握着它,捂在自己的心口前,心中滑过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丝甜蜜窜进了心窝。可是,那时的我忘了,梨花虽好,却总在春花烂漫的时候暗自凋零。

其实人的生命比花草坚韧不了多少。七日后,那个眉目凄婉的女子最终没有熬过这命中注定的一劫,在秋日中静静的离世。中秋团圆,可人若不在,如何圆?

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

我后来忆起,原来自己竟与玉奴的孩子同月同日生,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黑茫茫的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见,我站在混混沌沌的暗影中,拼命的想找寻出路,却不知路在何方,心中漫上了难以名状的失落。忽然,前面显出一丝微弱的光点,一时迷了我的眼,闭上再看时,发现了原来是那个熟悉的青衣磊落的身影,我喜出望外,抬步就要朝他走近,可是脚跟像黏在了地上,甚至生了根,怎么也移不开。然后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拉住他,他却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先生!我倏地睁开眼,周围漆黑如墨。我抓着褥子挣扎起身,才发现小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不自觉的摸摸脸颊,湿濡沧沧,泪水沁湿了枕头,衣领。

那个梦竟是那样的真实,先生呢?我蓦地掀开被子,什么也顾不得的就冲了出去。

叶飘香阶,夜寂静,寒声碎。

我心里仓惶戚戚,怎么也压不住那突如其来的心慌,光着脚踏在石板上,一直敲门,凄声喊着,“先生,先生……”

过了一会,屋里点起了烛火,通室亮堂了起来。在门敞开的一霎那,我看见了那双清润如水的黑眸,当下什么也没想的就猛然抱住他,舒了口气,“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小玥?你这是怎么了?”先生清悠的嗓音如温泉般暖人心间。他就这么由着我静静的抱住,甚至还环上我的肩膀,我埋头窝在他的怀里,却不知怎么说出自己心底的恐惧。

随后他看到我赤足而行,俊脸倏地沉了下来,“还说我!自己不也是这般不爱惜身体?明明底子就寒,做什么还这么冲动?”

“我……”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话一出口,泪意就难掩而下。

他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作什么哭得泪人似的?我不是在这儿吗?”他说着就一把稳稳的抱起我送我回房。

是啊,他不就在我身边吗?那时的我们,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多么的亲昵。

我无意中侧过头,看见另一侧的厢房前,梁大虎歪靠在廊柱下,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们。

那一夜,我就像被梦魇镇得神志不清了,连自己也觉得做得太出格了,竟然会泪偎在先生身边!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找他,连说话都不曾。

今日郝师傅做了新菜,按照惯例,是先给我和先生尝过了,认为可行,然后才在微云楼里推出。因为一想起那晚的冲动就赧颜,已数日没有与先生碰面了,试着鼓起勇气去找他。

可是我最终没有走进去。从支起的窗户可以看到,香炉青烟袅袅,先生安坐在古琴前,且弹且吟,只消一眼,就是绝代风华,让人心驰神往。

我退出来,闲阶小立,遥望着陶然忘情于音律中的他,默然相对。那个世界,似乎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仲孙静月,静如月,君子谦谦。先生就像是一轮明月,如水般清澈,可无论是天上月,还是水映圆,都是触不可及的。

“小昭,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刻在刀板上那么用力。

我手里的托盘一震,猛地转身,看到了静立着的梁大虎。早些天敬为给他送来一个半脸的面具,遮住了他狰狞的半脸,也平添了一份神秘的凛冽。

“你乱说些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再动容,可心里却是一惊,长久以来收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而且还被当面戳穿,困窘不安。

他眼里有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似乎在为这个发现而高兴,“你不用急着否认。从前的你不会说话,所以我很容易能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什么是厌恶什么欣喜。”

是的,我的急于反驳,我的沉默,都足以说明一切。比起锐利如萧泽天,执着如玉奴,我更欣赏平易近人的人。先生气度沉稳,深藏如水,之于我就像冬日里的暖阳,弥足珍贵。

梁大虎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痛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霸王了,看人看事,更多了几分清明。不过,他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却不说话,今日是怎么了?

“小昭,你……”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也没有说话,只轻轻一叹。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立于残阳,沉思往事,满眼游丝落絮。我想起了在芦苇丛里孩子气的他,在荷花塘边温柔的他……点点滴滴都珍藏在我的心底。可是我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静默得让我怯步。

其实,那时如果可以给我选择,我是真的情愿跟他纵情山水,隐居世外。

八月下旬,由萧泽天为主帅的穆军剿灭了余世年的余孽,彻底消灭了这个关中劲敌,奠定了大穆统一天下的基础。这次出征,不但给他赢得了声望,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治世大才——司青,关中著名文士。传闻萧泽天回到邑宁那天,身披黄金甲,骑着宝驹,如天将下凡,舞乐鼓吹,民众夹道相迎,盛况空前。对穆朝来说,这次生死攸关的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朝廷内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十月,穆帝因萧泽天平乱有功,以他为尚书令,可开府设衙,遂广招天下文士。

时值初冬,风露满天,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要做冬衣了。在一家绸缎庄里,我看中了一块暗底弦纹的天青色料子,欣喜的问,“喜儿,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喜儿小巧的眉眼细看一下,漾起甜甜的笑,“嗯,很不错,配先生最合适了!”在微云楼里渐近半年,喜儿本来瘦弱的身体也渐渐的丰腴起来,眉眼精巧,宛如小家碧玉。

话虽无心,听者有意。我一僵,尴尬的顿了顿,脸红得烫到耳根子了。喜儿似乎未觉,只定定的看出外头,然后又拉拉我的袖子,小声说,“姑娘,那边那位公子好像一直在盯着我们……”

我本来还想笑她多心,结果一看过去,却知是真的。于是赶忙付了银子,拉过喜儿低着头想往另一个方向走。

天不遂愿,一双黑色小马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怔怔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人眉如墨画,嵌玉紫金冠束着黑发,贵气凛然。

我叹了口气,说道,“喜儿,你先把东西拿回去,我一会就来。”

“哦。”喜儿忐忑的看了看我,又偷偷的瞄一眼玉奴,最终还是接过了缎锦安静离开了。

玉奴先前一直盯着我手中的布料,等喜儿走了以后,他才阴寒着脸,双眼紧锁住我,沉声道,“回来以后,我每天都跟自己说,你不过是没空,明天就会来看我,可是一天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多月都看不到你的影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来了……”

我敛下眼,轻缓道,“现在看来,你已经没事了。”其实我早就从敬为那里得知他是因为救他哥哥挡了一箭才受的伤,当时虽然凶险,可是有孙妙手随军护行,终亦无碍了。

“没事?”他眯起眼恨恨的愠怒道,“你说得轻巧,你可知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一直想着,只要再见你一面,才能无憾而去。谁知你竟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没事’?你有心么?你能看出来这里伤得有多重么?”他蓦地拉起我的手捂上他的胸口。

我逼自己冷下心肠,甩开他炽热的手说道,“玉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执着?你身在皇家,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门当户对?你以为你抛弃你哥的期盼,抛弃你的身份,然后与我远走高飞?”如果他知道了他敬爱的哥哥对我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吗?而且,那个深沉的男人,不会给玉奴这样的机会的。

玉奴不满的大声反驳,“我为什么要抛弃身份?我立了功,就能跟父皇气请愿,然后跟你在一起。再说了,要门当户对,你也非寒门出身,你不也是甄家的……”

我一声低喝,“我姓沈!跟甄家没有关系!”

他兴许被我吓没了声,定定的凝视着我。我接着说,“玉奴,你不要说我狠情,而是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的。”

他讥诮的弯起了唇,“那谁有可能?仲孙静月吗?呵,你不能跟我在一起,难道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我冷下脸,偏过头,不想看到他讽刺的眉眼,呐呐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他深吸口气,意有所指的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仲孙世家,乃天算一族,世代皆与皇家联姻,他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的身子倏然僵住,他的话重重的落在我的心版上,脸上血色褪尽。我扬起下颚,震惊的望着他,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顿住了。

他低低的叹了一声,将我僵直的身体拥入怀里,醇厚的嗓音揉入了丝丝粗哑,似无奈似认命的说道,“所以说,昭昭,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碎影舞斜阳

庭院初晓,黄叶风前舞,疏影横窗,晴空碧洗如练。

淡淡的菊花香幽幽扑鼻而来,清新而宜人。

先生最近经常犯头痛的毛病,时时夜不能寐,似有很重心事。我便想起陆游写的那句“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且从前也曾听过菊花“作枕明目”之说。于是我就把秋天时阴干的菊花,配以川芎、丹皮、白芷缝进枕头中,做成菊花枕,这样便能可以养肝明目,防病养生。

一针一针又一针,我想把自己拢不住的心意,满腔的柔情全部缝进枕头里面。忽然,手停顿了下来,脑中闪过玉奴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仲孙世家,自北祁朝助王兴兵成功开始盛起,历经天裕,大景再到如今的穆朝,数代昌盛不衰,实属异数。仲孙家号称天算之族,族下子孙辈辈杰出,尤其是继任者更有过人的才华,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样样皆精,被誉为治世的天人。不过他们世代清流,只做文人雅士,偏安一隅,并无子孙涉足朝政,且仲孙世家究竟有多大的势力外人根本无法得知,更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而当权者无不想借用他们的力量达到目的,却又忌惮他们反噬,是以,联姻是最直接却又最有效的方法了。

这一代的族长,便是仲孙静月。他的母亲是前朝景帝的长姐,身份高贵,本与赵炽的女儿明兰公主订了婚约,只等他行了冠礼便成婚,谁知明兰公主没来得及等到那天便因病离世,再后来就是景朝没落,天下大乱,婚事就不了了之,直到景朝灭亡。是以他直至而立之年还未成家立业。

我并没想到先生竟有这么显赫的身世,无怪乎到哪里都备受推崇。只是,为什么穆朝史没有对此详细的记载,难道是都在我看不到的缺页上?我有些茫然。

那么,先生最终也会娶穆朝的某个公主吗?如果真是那样,他会愿意吗?只要一想到先生会跟别的人在一起,我的心里就酸酸涩涩的。

聪明如他,应该早就明白我的心意吧?为他做饭,缝衣,弹琴,磨墨,等门……这些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是他只是低低的叹息一声,“傻丫头,我比你大十多年啊……”他的意思,是在拒绝我,觉得我不合适吧……也是,我没有家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无才无貌,哪里能配得上他?在他的眼中,我至始至终都只是个长不大的丫头。

“小玥?”一声柔醇的轻唤,把我游离的神智拉了回来,我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把手上的针扎进指头里,霎时殷红的血珠子便冒了出来。

“呀!”我疼得眯了眯眼,连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吮着。一抬眼,就迎上了一双幽邃温和的眼眸。

他今日并无束发,如缎的青丝只用发带随意地束着,显得潇洒而清逸。他踏前一步,朝我伸出手来想拉我,我一想起玉奴的话,眼神黯了黯,把手缩了回来。不知道是谁说的,越是君子的人,越让人难以面对。

不过这次先生一反谦和,竟然微微使力握住我的手,轻瞄了我一眼,轻缓的问道,“嗯?在跟我闹什么别扭?虽是小伤口,可若处理不好会留下后患的。一个姑娘家,伤在手上多不好。”他温和的叮咛,接着从袖袋里掏出一条白净的手帕细柔的替我包扎着。

我淡淡垂眸,望着自己的膝盖,撅着嘴驳道,“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公主千金的,伤了就伤了,也无大碍。”

“说什么傻话!是谁跟你说闲话了?”他的语气依旧是不愠不火的,可是却让人听出了微微的不悦。

我咬着唇,偏过头不去看他,不想留恋不属于我的温柔。

他叹了口气,放下我的手站起身来,清悠的问道,“你还记得,在《素思》里,第九首诗句的上头你写了一句什么批注?”

我立即顿住,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愕然的抬头怔看着他。

赌书消得泼茶香——

眼前蓦地闪过某个新阳熠熠的午后,他在梧桐树下,与我探讨诗词,还相互考问对方的记忆里如何,猜中的人会得赏香茗一杯,犹如李清照和赵明诚那般,志趣相投,宁静而缱绻。相知相守的姻缘,是我一生的渴盼啊。

“所以我说你是傻丫头啊……”他似是恼了,深深的睨了我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推门而去。

我怔怔的回忆,低声重复着,“《素思》的第九首诗……是《离恨》?”而我在上面写的批注是——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心头重重一震,他的意思……是我想的那样吗?

回过神来,我猛的扔下手中针线,跨下卧榻穿上软鞋就冲了出去,追上还未走远的先生,紧紧的拉住他宽大的青衣袖子,喃喃的,轻轻的喊道,“先生……”心里跟着泛起了隐隐的期待。

“还唤我作什么?不是不理我了?”他故作冷漠的说着,可是脚步却停了下来。

“先生,你不是同我开玩笑吧?!”我慢吞吞的迟疑问着。

“嗯哼。”他闷闷的应了声,却坚持不回头。

我悄悄的从他背后探出头去,望着他背光的侧脸,一片柔和,那弯弯的眉目,微勾的嘴唇,都出卖了他的真心。笑得那般的和煦,那般可爱的先生啊……

“先生!”我情不自禁的喊着,在这冰冷的冬日感觉到满心的温暖和喜悦。

“嗯?”他眉眼含笑的应着。

“先生!”我抿唇笑道。

“好好说话!”他眉梢一挑,哭笑不得的瞅着我。

我轻轻的抱住他,细声说道,“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我叫了你,你又在身边应了我,那就真的太好了。”这个人,是我想执手一生的人。

风乍起,落叶翩翩。

在陶然忘情间,爱意在悄无声息的滋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