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滴滴,都表明着当今皇上对千姿的疼惜和爱怜。

而千姿,视而不见。

“老皇帝今日也出殡,没有等到七七终了。”山月佯装无意地说起。

“新皇要登基,宫中自然不便放棺木,会遮了喜气。”那位老皇帝厚颜无耻,能够入土为安已是万福,大哥心中的恨比地厚,表面上能做到这样,已仁慈义尽。

“哦,是这样啊,那个司马衷听说疯了哦,在金殿上披头散发,满口白沫,抓着别人嚷着要喊他吾皇万岁万万岁。”

千姿轻笑,“他离皇帝只半步之遥,从人上人到阶下囚,落差感太大,疯也正常。”司马衷就是有些贪心、自视甚高,他要是聪明,做个逍遥的亲王挺好,唉,自不量力。她心中还有些惊讶,大哥竟然没有杀了他,对于弑君者,杀头是轻微的,大哥现在变仁慈啦!

山月见她只口不提皇帝的事,有些憋不住了,她小心地问:“千姿,你为何要拒绝皇帝对你的呵护呢?”

千姿到很坦诚,并不回避,“我们两家之间,太多的事,先是爹娘,然后是哥哥,还有我的手指,都死在他司马家之手,我只能做到不恨,但是有别的,是不可能。”她的心还不够宽大,心结也解不开,纵使情深如海,也唯有分离。

“他对你似乎很好!”

“我对他也不坏,这是天意,山月姐,不谈这事,好吗?”

“嗯!”山月无奈闭了嘴。

两人再不言语,为了让对方能多吃点,各自都努力装着吃得很香,这样到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晚秋天黑得早,一会,天就墨黑墨黑的了。山月去稽绍的卧室诵经,千姿查看了下行李,翻出以前从积云山下来时的男装还有妆容的面具,愣了愣,默默又塞到包袱中。

来时,只简简单单一个小包袱,现在几个大包袱都放不下她的衣衫了。金陵的沈先生四季都送衣过来,她根本穿不了,到了积云山,更没机会穿,山月姐又着孝,也不能相送。她胡乱理了理,只挑了几件素净的衣裙,其他全塞进衣柜中了。

托腮在灯下幽思了一会,长叹一声,熄灯睡了,明日,还有赶远路呢!

山月屋中的灯也熄了,渐渐家仆屋中的灯也熄了,整个稽宅与黑夜融在了一起。

不远处的索桥上,一位男子青衫忧容,痴痴地看着千姿的卧房。

孔综尊敬地抬着看着男子,“明日,阮公子陪着小姐同行,皇上,你不要担心,我已安排好一路上有人暗地照应,积云山山下小镇,沈先生着人早开了家店铺,和山上的师太们已相处得不错,小姐任何消息,我们都会第一时间知晓。”

“嗯!”司马晔微微点头,心中却暗叹,再如何,总不及千姿巧笑俏眸在眼前的好呀!

“如果有一天,她释开心结,或者想回洛阳上坟什么的,一定要早早通知。”

“放心吧,皇上,我们会快马送信的。”孔综忧虑地一皱眉,“皇上,夜深了,我们早些回宫吧,你今日才从皇陵回宫,已很累,明日还要举行登基大典,不睡好是撑不住的。”

“天明再回宫吧,明日千姿就不在洛阳,朕想看也看不到的。”司马晔眼眨都不眨,深情地凝视着夜色中的小院。

孔综苦笑,这叫望吗?隔得远远的,小姐的影子都见不着,不知为何皇上为何就不能进屋和小姐促膝谈心到天明?

还有那个小姐呀,固执得弃皇帝的情意不管,飘井离乡,为什么呀?

他可能前一阵为复国伤脑太多,如今什么事都猜不透了。

皇帝为大,听他的,不想了,陪着吧,反正到天明也只几个时辰了。

第五十章,千帆过尽 (四)

一早,阮府的马车便来到了稽宅,相对于千姿的简装淡束,阮湛之的出行就有点过于隆重。四辆马车,有三辆载物,细看,都是书,还有一辆铺着软软垫子,置满茶点水果,留给千姿坐,他骑马。

山月细瞧了下,瞪大了眼,“阮大哥,你这是想在积云山长住吗?”

阮湛之微微一笑,目光飘向千姿,“我本就是个读书人,听说积云山幽静淡雅,是修学问极好的去处,我沾千姿的光,过把世外高人的瘾。”

听他一说,山月有些明白,欣慰在远方,千姿有相熟的人照应,也就不多言,抱了抱一直淡笑如风的千姿,含泪贴腮,“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逢呢?”

“山月姐,相逢有期的,爹娘和哥哥在这里,我终要回来看看的,现在,稽宅就拜托你了。”千姿今日穿了件把头和身子都裹得不透风的风褛,就留了张小脸在外面,清澈的双眸平静无波。

“这里是我的家呀,我会好好料理的。嗯,不多说了,早些上路吧!”山月又回过头看着阮湛之,“赶路不要太急,千姿几日没吃好睡好,身子很弱的。”

“放心,这条路我走过。”阮湛之掀起布帘,千姿扫视几眼稽宅的里里外外,跨上马车,拉实了布帘。

“千姿,要捎信回来哦!”山月追着马车,红着眼叮嘱道。

“嗯!”布帘遮住了千姿的神情,只听出有些哽咽。

阮湛之也跨上马,领头先行。十多年前,他送才三岁的千姿去积云山,依稀如昨日,今日又要踏上这段旅程了。同一条路,同样的人,但心情却不同的。

那次他是送人,而这次却是同行。

回首看着密实的马车,俊眸微有笑意。府中一切已安排妥当,太学院的教职也辞去,从此后,面山背水,弹琴、写诗、读书,快哉一生。

“吱嘎”,城门打开,迎进了第一道晨曦。阮湛之下意识地闭闭眼,看着朝霞为山川、树木披上了七彩的罗纱时,心情不由地轻快无比。天地如此广阔,山川如此美丽,还有那如画般的未来,“阮湛之啊阮湛之,”他念着自已的名字,“这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再不要落下任何遗憾了。”

为了千姿,他不惜陪着离家背井,一切都只为了心中铭刻的纤影啊。

他要好好珍惜,绝不能象稽绍那般,让山月孤独地一个人留在世上,人当青春须尽欢,不等白发空回首。

一清早出城的人很少,除了他们这一队,还有几位骑马的行客,脸色冷冷的,并不互相打招呼,但方向似乎与他们是同路。阮湛之让车夫慢慢驾车,但也不能太慢,天气越来越冷,但愿能在落雪前赶到积云山。

马车缓缓行驶着,再慢,洛阳也已越来越远,渐渐,城门看不见了,入目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高耸的苍山。

阮湛之虽常骑马会友、赏景,但是走着走着,他才知道那与长途跋涉是两回事。

行了四个时辰,日头已升得很高,官道的大路旁的茶馆不时见有行人停下歇息吃东西。阮湛之也跳下马,哇,双胯酸痛,步履蹒跚。

“你们几位下来吃完饭再上路吧,我去喊小姐出来透透气。”他揉着酸痛的大腿,走向千姿坐的马车。

“千姿,我掀布帘啦!”他站在车外,礼貌地喊了一声。

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微微皱下眉,莫非睡着了?

轻轻掀开帘角,扯了一条缝,他屏住呼吸探头看去,天,车中竟然空无一人。

阮湛之吓得身上的疲乏全没了,用力地掀开布帘,揉揉眼再看,只除了一件风褛,确实没有人。

“快,快,”他慌不迭地向几位车夫招招手,“你们去其他车内看看,小姐是不是上错马车了。”好怪哦,他明明看着千姿上车,一路上又没停息,人怎会不见了呢?

“公子,没见着小姐!”车夫们把几辆车的角角落落搜了个遍,哪里有人影呀!

阮湛之一颗心突地就提到嗓子眼,脸色苍白,脑中什么样的想法都有。但那么大个活人,再怎么样,也不会从他眼皮底下蒸发吧?

官道上一阵疾快的马蹄声传来,阮湛之一看正是与他们同时出城、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行客。他不顾冒味,匆忙抱拳上前,“请问几位兄台,可曾见到我们车队上下来一位十六岁的姑娘?”

那几人一听,脸色大变,没有回话,纷纷跳下马,冲到他们的马车前,紧张地翻找着。

什么都没有,四人的神色一下严峻起来。

领头的一位朝阮湛之抱拳施礼,“这位公子,一路上我们几个一直在你们之后,不曾见过有小姐下车,到是在山路拐弯时,从车上跳下个瘦削、脸上有肉疤的少年。”

“少年?”阮湛之失声叫道,“快,快,回头去追。”山月曾戏说过,千姿初到洛阳时,就象个丑陋不堪的小子,他猜得不错的话,千姿是易容跳车下去的。

车夫们急忙回到车上,掉过头,快马加鞭,阮湛之更是飞快地奔驰着。那四人也紧随其后。到了拐弯处,马车无法通过。阮湛之跳下马车,只山路茫茫,哪里还有人影。

“唉!”他自责地一跺脚,千姿啊,千姿,你这是为何呢,不去积云山也讲一声呀!他为何要骑马呢,陪着她一起坐车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这位公子,你再上车找找,小姐有没有留下什么。”领头的行客轻声提醒道。

阮湛之脸冷得象块冰,木木地跨上马车,包袱不见了,就一件风褛。捡起风褛,忽地觉得衣袋中有什么硬硬的,他忙伸手抽出,是封信笺。

“阮湛之大哥亲启,千姿书。”

果然是有准备的,阮湛之苦笑一下,跌坐在马车中,展开信纸。

阮大哥:

原谅千姿的不告而别!

我知道如果我坦白对你讲,我不回积云山,想去别的山川看看,大哥一定会同意,并欣然陪同。

现在的千姿不同于十多年前的小千姿,发生了许多事,每个人都渴望能让我过得好些、心理好受些,尽力地想把最好的照顾给我,这样的我如果去积云山,一定会打扰师太们的清静。

我何故去把一块幽静的净土沾染上尘埃呢?

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如此,浩浩荡荡,明里暗里都有许多人在为我打点着一切。

我何德何能?

那样离不离开洛阳,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怯弱,但也不坚强,爹娘和哥哥,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我面上虽然平镜如水但心里仍很痛很痛,痛得想逃离与那些事情有关的任何人、任何有关连的地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着,独自品尝喜悦与忧伤,不要总去委屈、体谅、包容,更不愿欠下任何人的情份。

一个陌生人,呆在陌生的场所,反到可以敞开心怀,不孤单的。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不会刻意讨好你,当然更不会利用你、或者伤害你,晨昏定省,过得规律而又淡然。

这是我想过的生活,不牵挂也不让人牵挂,不愧疚别人,别人也不愧疚与我,象最自由的风,飘到哪就是哪。

阮大哥的厚意,千姿心领却无法回报。大哥是有学问之人,应该致力于普教天下学子,引导他们走向有意义的人生之路。若为我一个弱女子,让天下学子失去一个好老师,我想不能背负这样的压力。

走,是给自已一份真正的宁静。

都说聪慧的女子好过活,人人都夸我聪慧,我应该不会过得太差。大哥不要担心,回洛阳吧,不要吓着山月姐,什么都不要同她讲。

千姿匆匆。

双手颤抖,哆嗦得连纸都捏不住,阮湛之只觉着剜心似的痛楚几乎使他窒息。他都表达得这样清楚,她却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