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君笑得一脸温和:“大人有此雅兴,楚姬自然奉陪。”实际上,陌君已经计划今夜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明日都不可能一起泛舟湖上了。

入夜,青鬼与陌君在亭中观赏冥界入夜方才开放的月灵花,小巧精致的花朵在夜色下颤颤巍巍地绽开,逐渐由靛青色转为纯白,沾染点点荧光,美不胜收,可谓良辰美景。陌君的心思却不在眼前的美景之上,脑中紧绷着一根弦,似乎随时就会崩断。

“爷。”璎珞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往亭中走来,托盘中是一个酒坛,一只酒壶,“听闻爷带着楚姬姑娘在此赏花,璎珞特地准备了美酒。如此良辰美景,当有美酒相伴才不算辜负。”

青鬼自然不会拒绝璎珞如此“贴心”的提议,璎珞放下托盘,冲着陌君点点头,福身离开。陌君看着璎珞的眼神闪了闪,虽然她一向知道冥王心机深沉,也没有想到,原来在那么早以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应对青鬼的准备。

青鬼似乎是对璎珞极为放心的样子,完全没有怀疑这些酒,陌君却是留了一个心眼,在袖袋中藏了棉帕,酒液只是沾唇即过,全然被棉帕浸了进去。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花园中的月灵花也绽放得越发美丽,真应了它的名字,如同月光精灵,给见不到月亮的冥界带来一丝清幽月色。

酒壶中的酒已经被喝尽,青鬼捧起酒坛,正要加酒,突然觉得自己内腑一阵灼热,一口血猝不及防自喉咙中喷了出来,飞溅在亭边的月灵花上,平添一分诡异的妩媚。

陌君早有心理准备,青鬼甫一发作,便挥出火鞭。青鬼亦不是等闲之辈,在身体出现异常的时候便生了警惕之心,尤其是对离自己最近的人。火鞭堪堪从青鬼胸前划过,一击不成,陌君并未后退,而是迅速逼近青鬼,身上爆出耀眼的火化。

青鬼自栏边翻出小亭,脚下的月灵花被踩入泥土,迅速枯萎,连杂草都不如。

此时青鬼和陌君都无暇顾及美丽而脆弱的月灵花,青鬼反应过来,眼神阴蜇地看着陌君:“竟然是你!”

陌君并没有放缓动作,火鞭化作一条火龙朝着青鬼的方向缠了过去:“能让青鬼大人记住,楚姬不胜荣幸!”

青鬼也收敛了风流不羁的模样,他本是黑蛇,脸色阴沉下来便是诡谲阴蜇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黑红色的雾气从他身上蒸腾而出,衬得他仿若魔类。火鞭缠上青鬼的身体,黑红色的雾气一瞬间被压了下去,青鬼身上又迅速升起更多的雾气。青鬼脸上露出一个阴沉沉的笑,周身的雾气形成一个漩涡,竟然生生将火龙吞了进去!

陌君感觉到那漩涡拖拽着火鞭,自己竟然也拖不回来,只得松手,任由火鞭被那漩涡吞噬。青鬼扭了扭脖子,冲着陌君压了过来,陌君不敢轻视,一边挥舞着长剑一边后退。她身上的火焰沾染在花木、栏杆上,幽美的花园沦陷为一片火海,并向周边蔓延开去。

陌君感受到青鬼带来的庞大威压,调用起体内所有的灵力,尚未完全适应这股庞大灵力流的筋脉再次受到冲击,血红的纹路在陌君体表显现出来。力量迅速增长的同时,陌君也能感受到,自己丹田中的火之心不如之前平稳,似乎有崩裂之势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二人纠缠之际,一阵箫声突然从火海之外悠悠扬扬地飘了进来,虽然并不尖锐,却霸道地闯入耳中,令人心神一凛。青鬼的反应比陌君大多了,仿佛遭受重击,从半空中坠下,又堪堪停住。陌君趁机压上,长剑冲着青鬼的心脏扎了下去。

青鬼吞下喉头的腥甜,赤手空拳将宋初的长剑挡了回去,不管不顾地往陌君的方向冲了过去。箫声越来越急促,青鬼体内如同被千万条虫子噬咬,周身的威压却越来越盛,眼中泛出血红的颜色,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陌君避无可避,见青鬼已到了自己身前,以精元之力催发火之心,瞬间化为一个火球,如同太阳一般,与青鬼正面相撞。

梁京墨到青鬼的府邸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一个温婉美貌的女子跪坐在火海之外,悠悠地吹着长箫。十丈之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鬼魂,被判官带领的冥警拦着。看到这冲天的火焰,梁京墨便已经确定,所谓的楚姬,就是他的宋初。

走到判官身侧,梁京墨看着他依旧含笑的面庞,从未觉得如此愤怒过。然而,他只能生生地忍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和判官说话:“大人,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判官仿佛才看到梁京墨一般:“啊,是梁处长,今日怎么有空在冥界闲逛?”

梁京墨咬了咬牙:“属下听闻此处有事发生,有些担心,特来打听。”

“你说这里吗?青鬼叛变,冥王下令清理门户而已。”

判官说得轻描淡写,梁京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的怒火。丹田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将要破体而出,梁京墨捂着下腹一脸惨白,看着面前的火海缓缓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璎珞停止了吹奏,她的咒已经消失,这便意味着青鬼也已经消失了。这咒从她到青鬼身边没多久便开始往青鬼身上种,今日给他喝下的酒,不过是诱引。此咒发作之时,便如同千万只虫子在骨肉筋脉中游走噬咬,灼痛难当,更是会汲取经脉中的灵力,让承受者灵力匮乏,力不从心。

判官横抱着梁京墨走到璎珞身边:“看来进展得还算顺利。”

璎珞刚刚张开嘴,便有血迹自唇角蜿蜒而下。青鬼虽然消失了,但是她受到的反噬也不轻,足以见得青鬼的可怕。她想起亭中眉眼清冷的红衣女子,背后的月灵花也压不下她的光彩。那个时候,她也在怀疑,这个女人,真的能够杀了青鬼吗?事实证明,她真的做到了。

判官带着梁京墨和璎珞到冥殿的时候,烈火地狱的鬼差正跪在台阶下瑟瑟发抖。原因无他,烈火地狱的红莲业火几近熄灭,幽冥池中的邪恶之气溢散,已经影响到了在里面受刑的鬼魂,其中的魔物鬼物有挣脱之势,鬼差不敢隐瞒,只得来上报冥王。

冥王神色不明地看着地面的纹路,挥挥手让那鬼差回去,暂时关闭烈火地狱的入口,决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将梁京墨随意地放在椅子上让他靠着不至于滑到地上,判官站到原来鬼差跪着的位置:“看来,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冥王换了个姿势,看了梁京墨一眼:“他怎么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刚刚闯到了青鬼的府邸,没说两句话就变成这样了,大概是受刺激了吧。”

冥王冷笑一声,起身向台阶下走来:“那他不用醒过来了,陌君八成是回不来了。”

“冥王,有件事属下需要禀报。”判官微微躬身,见冥王看过来才缓缓开口,“陌君在进入九天诛魔阵之前,将体内的火之心一分为二,其中之一就在梁京墨体内。”

冥王附身看着梁京墨,从头看到脚,然后一脸嫌弃地回头:“陌君在本王身边见识过那么多冥界的精英,就连千钧在本王看来都比梁京墨要好得多,怎么陌君就偏偏看上了他?为了他,陌君可没少惹本王生气。若是她能乖巧一点,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不过,若非如此,九天诛魔阵中镇压的恶鬼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压了下去。”判官敛眸浅笑。

不管陌君在九天诛魔阵中发生了什么,也不论她历经了多少艰辛才从九天诛魔阵中出来,对他们其他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这次的劫难渡过得并不算十分困难。

冥王不可置否地回过身,看着有些拘谨的璎珞:“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答应你的事情本王也不会忘记,你且回去等着。”

璎珞深深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冥王摸着下巴看着梁京墨,像是在打量什么货物一般:“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给我们留下了一条路。”

梁京墨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陌生的院落中,清幽寂静,又带着说不出的寂寞。床前的屏风上挂着一件黑袍,内衬的肩胛处绣着一个“陌”字。梁京墨起身拿下黑袍仔细打量,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却是鬼差萧筱。

萧筱抱着兔子看着梁京墨,纯真的娃娃脸上带着些许的悲伤,连一直蹦跶的小兔子都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怀里没有闹腾。

“那是陌君的衣服。”萧筱的声音有些沙哑,“既然你醒了,那就跟我来吧,冥王正在等你。”

梁京墨没有想到,萧筱没有把他带去冥殿,而是直接去了烈火地狱。看着紧闭的入口,神色肃穆的冥王和判官,浑身散发着冰寒之气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陌生白衣男人,还有低着头微微颤抖的守门鬼差,梁京墨的心停跳了一拍,紧接着便失了频率地开始横冲直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发生什么事情了?”

判官一个响指,一个木制托盘便出现在梁京墨面前,托盘上正是他一直没有签的魂契。

“想救宋初,先把魂契签了。”判官唇角的笑意让梁京墨不由得咬牙,却只得乖乖签字。一个“救”字,足以说明宋初当下处于危难之中,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想放弃。

冥王看了梁京墨手中的黑色衣袍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向烈火地狱入口:“开门。”只要梁京墨签了魂契,那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守门的鬼差右手中闪了两闪,出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珠子,这颗珠子便是打开烈火地狱入口的钥匙。

鬼差将红色珠子推往看似没有一点缝隙的墙壁,珠子渐渐融入墙中,以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的形状,逐渐扩散开来。透过入口的结界,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况。本应该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方,却被浓重的黑红色雾气笼罩,其间穿梭着五颜六色的光影。入口甫一打开,那些光影便直直地冲了过来。

梁京墨霎时白了脸色,他没有忘记烈火地狱中的火灭了意味着什么。他的身体晃了晃,却撑着没有倒下来,此时也没有人有空关心他的反应。

陌生的白衣男子瞬间严肃了神色,烈火地狱中扑棱而出的狂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双手结印稳步向前,那些光影明明已经冲到了结界前,却再也不得前进一步。反而随着白衣男人的前行,那些光影逐渐开始后退,如同遇到了强大而可怕的敌人。

梁京墨的目光从白衣男子身上转向判官:“这位是…”

判官眯着眼睛,面带微笑:“魔王血影。”

这四个字让梁京墨想起了那段不太美好的记忆,他灵力全失,宋初失去双亲,那座失去生命的山,和那些失去生命的人,每每想起,心中都是沉重的。那个时候,那些人,那血池,祭祀的就是魔王血影。

曾经梁京墨以为,血影的外貌当如魑魅魍魉一般丑陋,或是妖异阴沉,如今所见,却是一个精致的青年,着一身白衣,若是旁人不说,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就是传说中的魔王血影。

梁京墨打量血影的功夫,他已经走入了烈火地狱之中,雾气向他身边聚拢,彩色的光影拼命地想要挣脱,却终究只能被拖拽过去,逐渐被纳入血影体内,成为他的补品。

血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之中,冥王带着寒意的眼神扫到了梁京墨苍白的脸上,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进去”。

梁京墨怔楞,就连萧筱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冥王。烈火地狱中没有了红莲业火,已经被从幽冥池中爬出来的魔物鬼物占领,即便当下有血影控制着他们,但是让梁京墨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烈火地狱,无异于往饿狼嘴里送羔羊。

梁京墨没有犹豫太久,提步就要往里面走,却被萧筱拉住了手臂。萧筱红着眼睛看着冥王,单膝跪地:“王,陌君已经不在了,您为何还要为难梁处长,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

冥王唇角微挑,捏了萧筱的脸蛋一把,用宠溺的语气说着残酷的答案:“他今天必须进去,他不进去,陌君就将彻底消失,连一丝回来的可能都没有了。”虽然看着萧筱,这话实际上是说给梁京墨听的。

梁京墨将萧筱从地上拉起来,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话,抽出自己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已经名不副实的烈火地狱之中。这里,是陌君初生的地方,是宋初的根源所在,也是她要担负起的责任。夫妻本为一体,既然她不在,他自然应该担起这份责任,更何况,他的体内还有半颗火之心。冥王说得没有错,利用他体内的火之心重燃红莲业火,是宋初回来的唯一可能。

梁京墨的进入让那些走投无路、四处乱窜的魔物找到了目标,纷纷向他身边涌了过去,如同看到食物的饿狼。强大而浓烈的魔气、鬼气让火之心迅速反应了过来,在梁京墨身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结界,让那群魔物无可奈何。

血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缓缓向梁京墨靠近,也顺便带来了被他所聚集的雾气和魔物,一时之间,在外面的人都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梁京墨感觉到自己的丹田越来越灼热,一股热气自其中升起,逐渐扩散到他的整个躯体,充盈着他的筋脉,一直冲到头顶。这种感觉,和他刚刚承受火之心之力恢复力量时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时候痛苦是他全部的感受,此时,他却只觉得自己力量充沛,需要发泄。

“啊…”

随着梁京墨一声嘶吼,黑红色的雾气中迸发出猛烈的火焰。此时,那些魔物和魔气便成了引火的油,让自梁京墨身上迸发而出的红莲业火迅速蔓延开来,顷刻已成燎原之势。血影感知危险的本能让他在红莲业火烧起来之前退到了烈火地狱的入口之处,而将被他聚集的魔物魔气留在了梁京墨周围,助他一臂之力。

即便如此,血影还是被波及到了,唇角渗出点点血迹,衣裳下摆被烧去一块。血影退出烈火地狱,浑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撩起衣摆给冥王看:“你可得赔我一件衣服。”

冥王神色稍微柔和了些:“当然。”

血影回头看了烈火地狱一眼,熊熊烈火之中,依稀能够看到梁京墨的身影,模糊却坚定。掸了掸手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血影耸了耸肩:“好了,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我也该回去我的玄冰地狱窝着了。出来走了一糟,还是老地方呆着舒服。”

冥王脸上没有显出什么表情,眼中却不可抑制地带上了些许笑意,也忍不住打趣:“我的玄冰地狱,都快变成你家了。”

血影伸着懒腰头也不回地走,听到冥王的话也只事背对他们挥了挥手。

很多人都以为魔王血影是因为造孽深重才会被囚禁在玄冰地狱,殊不知却是他自己跟冥王要来的人情。数千年前,血影遭到魔界新锐势力的围攻,刚刚崛起的魔界新秀试图打败血影,踩着他的尸体平步青云。彼时的血影虽然赐了他们一个灰飞烟灭,自己却也身受重伤,玄冰地狱的极度冰寒则有利于他伤势恢复。

魔界和其他界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人人皆有野心,谁都想一步登天。十大魔王威慑四方,却也是所有人想要除去的对象。血影知道,如果自己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他将永无宁日,遂来到冥界,钻入了玄冰地狱中。

在玄冰地狱中养好了伤,血影却发觉自己已经厌倦了每日提心吊胆打打杀杀的生活,干脆待在里面不出来了,还给自己用冰建了一座宫殿。闲了就出去吓吓被扔进去的小鬼,或是找看守自己的阎罗下下棋喝喝茶,日子十分快哉。他找不到让自己出来的理由,遂在玄冰地狱安了家。

就像冥王说的,玄冰地狱基本已经是他家了。

梁京墨体内的半颗火之心使得烈火地狱重燃红莲业火,仰躺在地面上看着头顶被火焰封住,梁京墨期待着,红莲业火重燃能够让宋初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他在烈火地狱中呆了整整十日,幽冥池中溢散而出的魔气、鬼气尽数被消灭,烈火地狱又回归了原本的模样,梁京墨也回到了文物修复处。

根据楼半夏的说法,就在梁京墨去了冥界不多久,莫烟突然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整个人被一层青黑色的雾气笼罩,一直喊着“好烫”,不多久便被侵蚀成了一具骨架,竟是连魂魄都没能留下。当时情况发生得太快,都没人来得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梁京墨猜测,莫烟应该和青鬼有些关系。她发作的时间,基本就是青鬼和陌君同归于尽的时间。和莫烟发生了一样的状况的,还有之前与宋初接触不少的夏青。

一切终于落下帷幕,人间也恢复了秩序,灵异工作部门又清闲了下来。梁京墨经常会去玖樱那里看看团子的情况,被结魄灯聚集起来的魂魄已经能看出一直小猫的形态,想来不用再过多久,团子便可以回来了。

一年后,李双正饶有兴味地试着刚刚学来的妆面,有人敲响了接待室的门。

李双抬头,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浅笑的女人轻倚门框,声音清脆悦耳:“请问,你们这里还缺职员吗?”

“缺,非常缺!”李双毫无意识地掰断了自己刚买的眉笔,捧着脸抑制不住地尖叫,“来人呐,迎新人了!”

梁京墨站在长廊下与明眸皓齿的女子相视而笑,只要你能回来,即便是出卖了灵魂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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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