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又是一笑:“苏小姐你可真是有心人,这么会挑时间,偏偏挑了大家都喝得有些忘形的时候来邀请我。”苏文卿淡淡一笑:“有些事,你不知道未必就好。”“比如说…”安心唇边浮起了一丝讥诮的浅笑:“那条放在雷钟肩膀上的胳膊吧?”

苏文卿看着她脸上讥诮的表情,脸色变了又变,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雷钟阴沉着脸淡淡的扫了一眼苏文卿,转过身来拉安心的手,却被安心再度甩开。他刚要说话,安心却已经从神色略微有些尴尬的陈杰手里接过了一杯酒,冲着苏文卿灿然一笑。

苏文卿一呆,安心却已经一抖手,一满杯酒哗啦一声,泼上了她的脸。苏文卿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四周围也顿时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好了,不闹了。”雷钟想要拉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力气大得很,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去望着狼狈的苏文卿。苏文卿满身满脸都是红酒,正接过了旁边的人递过来的纸巾慌乱的擦拭。就听安心一字一顿的说:“你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你就去光明正大的追求他。耍这样的花招,会让人看不起你!”雷钟环顾四周,大堂里很多人都在向这边看。再看看陈杰,也是满脸的尴尬。不由得微微有些烦躁。他原本是要给陈杰接风的,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不是把他的初衷完全的破坏了吗?他抓住了安心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别闹了,大家都在看着呢。我们回家再说。”“闹?”安心回过头,冷冷的望着他。这样疏离而冷淡的目光,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让他的心里无端的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安心忽然一笑:“嫌我丢人了是吗?”“安心!”雷钟心里忽然拱起了一股暗火,却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是因何而起:“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很晚了,我们回家再说。”他不禁有些头痛,怎么这个冲动的小女人就不明白有些事是可以不必闹到这么人尽皆知的呢?“是吗?”安心象是一只关在笼子里,被围观的人群激怒了的狮子,已经全然忘记了哪一个才是最先开始撩拨她的人。她甩掉了雷钟的手,从容的后退了一步。冷淡的目光从雷钟、陈杰等人的脸上依次扫过,最后又落回了雷钟的脸上:“那么就这样,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失了仪态的女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丢自己的颜面而已。”

“安心!”雷钟忽然暴怒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安心却万分平静的再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身上长长的白色外衫被急促的步伐带得飘飞了起来,在一片幽暗的背景之上,宛如翩飞的蝶翼。她仰着头的样子高傲得象一个王后,却又带着近乎决绝的冷淡。让他看了,从心底里涌起了不可名状的恐惧。这恐惧来得太过突然,几乎要冲淡了盘踞在心里的怒意。他忽然意识到她的手机还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她,竟连这个也不要了…

等到他追出去的时候,那个瘦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初夏的街头,满是三三两两的行人。雷钟发了疯一样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却都不是她…满心满眼的狂怒渐渐的,在失望里冷却下来,变成了不可遏止的恐惧。渐渐浓烈。渐渐蚀骨。安心头也不回的冲出了筚篥坊。她不是没有听到身后雷钟追出来声音。但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被他拦住。也不能被他拦住。她知道今晚的事似乎是不能全怪他的,可是,真的不怪他吗…

她现在不能想这个问题。只想远远的跑开,跑到一个看不见他,也看不见这些人的地方,让自己静静的想一想…安心几乎是冲到了街边去拦出租车。她的手刚一抬起来,就有一辆锃亮的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门打开。一个微微带着笑意的男声传了出来,低沉的声音充满了磁性。于她,却是全然陌生的:“上来吧,我带你走。”似乎是很贵的车…,似乎不是出租车…,似乎,开车的人说话的腔调也轻佻了一点…。可是这些模糊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到达大脑的深处,人群的后面已经响起了一个暴怒的声音:“安心?”安心迅速的窜上了车。身旁的男人象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发出一声沉沉的笑。

从车窗望出去,柔靡的灯光已经将街道上所有人的影子都混在了一起。哪一个是他,已经分不清楚了…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含着笑的男人饶有兴味的问她:“你在哭吧?”

安心接过了纸巾,却因他话里的兴味而恼火起来。这个人以为他是在看猴戏吗?

“我为什么要哭?”安心斜了他一眼:“好好开你的车。打表!否则我投诉你。”

身边的男人沉沉的笑了,“我可不是开出租车的。不过,也无所谓。你想去哪里?”

安心愣了一下。似乎的确不是出租车啊…“你停在路边就好。”安心坐直了身体。开车的男人斜了他一眼,那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斜斜的一瞥,流光溢彩。让人惊艳的有些透不过气来。“那是你的男朋友吧?”他用兴味十足的腔调继续八卦:“刚才在筚篥坊,我就坐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安心的表情冷淡了下来:“我既不认识你,也并不有趣。请你停车吧。”

陌生的男人又斜了她一眼:“你这个状态不适合独处。我带你去喝一杯吧?”

安心忽然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竟然也会遇到传说中的色狼…,这经历还真是够荒诞的。她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请你停车吧。别说我还没有失恋呢。就算真的失恋了,我也没有到其他男人身边寻找安慰的习惯。更不会招惹你这种男人。你不会要我打110吧?”陌生的男人又笑了:“你是叫安心吧?我听见他这么喊你。恩,很好听的名字…”转眸一笑,又问:“你的手机带在身上吗?要不要用我的手机来打?”安心瞪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身边的把手:“你不想闹出人命来吧?”车子停了下来,安心头也不回的下了车。男人的车子仍然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安心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这一幕,原本是想视而不见的。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过去。“你改变主意了吧?”开车的色狼笑眯眯的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安心的手撑在窗口,上下打量他。车很好,穿戴也很好,长得也很好。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这样的皮相也要做色狼呢?“拜托你,”安心再叹:“做色狼也要做的有点品位。你看看我,要钱没钱,要貌没貌。又没有好脾气。不但不值得骗,而且也不好骗。你总要讲究一点职业操守吧?你这样缠着我,会被你的同行们笑话的。”男人微微一愕,随即放声大笑:“色狼偶尔也需要调剂调剂口味啊。怎么样?我的邀请二十四小时之内都有效。你上车吗?”安心无奈的摇摇头:“色狼做到你这份儿上,连我都无话可说。”她不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时候天色并不是很晚。街上纳凉的人还很多。就算是色狼,也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沿着人行道慢慢的往前走。一边暗暗的寻思该上哪里去呢?回家是不行的。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往一块凑的好。他们都需要冷静…

上安哲家吗?他就会罗嗦,说不定还会说“我早就说过…”之类的扫兴的话…

那么就只有回学校了…溜达到财院南门的时候,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车绕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来。色狼下了车,双手插在裤兜里晃到了他面前。安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实在没有忍住心里的好奇。一不留神,又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这么好的条件,干嘛要做色狼?”色狼又侧头大笑,一边笑,一边垂下视线来看她:“这个…色狼,只是我偶尔的兼职。你还是学生啊?”兼职?兼职色狼?安心挺直了腰身:“我马上就毕业了。”话音刚落,却又想起来这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转身往学校里走。“安心,”色狼带笑的声音在后面喊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你放心。”安心毫不迟疑的把话顶了回去:“绝对是不会再见的。”色狼又笑了。幽幽的街灯下,他的眼睛幽幽的,牙齿又泛着整齐的亮白,看上去,真的很象是…狼。安心摇了摇头。在脑海里将这一幕飞快的掀了过去。是啊,又回到宿舍了。纳兰一定会问:“大蜜呢?”如果她真的问,她又该怎么解释?大蜜…大蜜…安心长长一叹。她忽然发现自心底里层层纠缠上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绵长的失落。

第三十四章

雷钟穿过小区的大理石雕塑群,在观景湖旁边的木椅上慢慢的坐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几幢高层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光。从他坐的地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卧室和客厅的落地窗。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之前他曾经上去过,安心并没有回来。屋子里空空荡荡,寂静的有些吓人。门厅里,两只淡蓝色拖鞋东倒西歪的甩在鞋柜旁边,客厅的茶几上那只绘有米菲兔的红色杯子里还剩着半杯奶茶,已经凉透了。卧室的床上扔着一块半干的大毛巾,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发香。碎花的睡裙被团成了一团,很随意的堆在床凳上,似乎她出门前换衣换得十分匆忙…

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满满的,萦绕在每一次的呼吸里…雷钟疲惫的靠在椅背上,目光仍然固执的凝视着黑暗中的窗口。安心怕黑,所以她在家的时候灯总是亮着。不知不觉,连他也习惯了在睡觉时亮着走廊里的暖橘色壁灯…,也开始觉得这样沉沉的黑暗会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已经给安心手机里的所有朋友挨个打过电话了。但是没有人见过她。她会去哪里呢?雷钟掏出她的手机,慢慢的翻到了她的通讯录,真的是都打过了,没有漏下的…

再翻到短信,才发现这个懒丫头竟然有这么多条短信没有及时的删掉…

“晚上同学聚会,不回来吃晚饭了。给你带消夜。亲一个。”这是发给自己的。

“吃饭的地点你们选。注:我家蜜蜜也吃辣。”这是发给她的死党纳兰的,而蜜蜜指的应该是自己吧?原来她背地里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雷钟的唇角不自觉的挑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不许喝醉,十一点之前要回家。否则我就召三陪。注:别以为我是吓唬你!”这个也是发给自己的。“小区停电了。快回来吧。我害怕。”这个还是发给自己的……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雷钟心头一阵狂喜,蓦然转身,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眼里的光彩也随之黯淡了下去。这一刻的失望竟是想掩也掩不住,混合了疲惫,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了眉梢眼角。他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干涩的问了一句:“不老老实实的回家休息,跑这儿来干嘛?”章之婕清亮的目光穿过了幽幽的夜色,静静的落在他的脸上。一向张狂爽朗的女子,在这死寂的夜晚竟也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沉静。她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他的侧脸在夜色里有种雕塑般坚硬的质感。而他的眼睛,那双时而绚丽,时而幽深的魅惑人的眼睛,此时此刻,却混杂了担忧、焦虑、懊悔和几分竭力想掩饰的疼痛…,竟复杂的让人难以分辨。

章之婕于是叹了口气:“对不起。”雷钟勉强一笑:“别傻了,不是因为你。”“我知道不是因为我,” 章之婕拉长了语调,眼里却又透出了几分好玩的神色,“她连看都没有正眼看我啊。所以我才觉的很受打击。不过,你这女朋友的脾气实在是很对我的胃口。可以问个问题吗?”“问吧。”雷钟闷闷的说:“什么问题?”“既然她的性格和我这么相似,你为什么会爱上她,却没有爱上我?”貌似不经意的一个问题,却让她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雷钟没有看她,却沉沉的摇了摇头:“之婕,你错了。她和你是不同的。你一直都很坚强。但她不。她其实很脆弱,又胆小。她怕很多东西,怕雷电、怕黑、怕身边的人会离开…,偏偏又爱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生怕别人会看出来…”章之婕垂下了眼睑:“是这样?那我呢?”“你?”雷钟诧异的挑起了眉头:“从你跟我们一起抢篮球开始,我就没有把你当做是异性啊。”“做为女人,我可真够失败的。” 章之婕大笑了起来,眼里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浅浅的自嘲:“其实,我和苏文卿也算是一丘之貉吧。都在暗地里埋伏着,想要把你收入囊中。没想到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丫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说着眼珠一转,不死心的追问一句:“阿钟,你确定自己没有同性恋的倾向?”雷钟的脸上终于浮起了浅淡的笑容,语气却是少见的诚恳:“之婕,你值得更好的。”

章之婕却不领情的摇了摇头:“你越来越狡猾了。连拒绝人都拒绝得这么…这么…”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于是长长一叹:“想想我也够不容易的,你可是我的初恋啊。我费了多少心机:高中时硬挤到篮球场上去吸引你的注意,大学时一周一封情书,毕了业又挤进同一个公司…,这样都没有成功,竟然…真的是没有缘分吗…”她感慨的一叹,眼里却又浮现出几分半真半假的顽皮:“你可再别安慰我了。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更丢人。喂,你当初是为了让我死心才开始跟苏文卿约会的吧?!”雷钟却只是一笑:“我不想失去你这么好的朋友啊。”“算你狠!” 章之婕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你放心吧,她会回来的。”

雷钟恩了一声。却不说话。“她应该只是气你拦着她。” 章之婕想了想:“大概会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就是…被战友抛弃在了战场上的感觉吧。所以会说那样决绝的话,然后跑掉。”雷钟微微一叹:“苏文卿只是不相干的人。何必放那么多的注意在她身上?”

“你还真冷血。” 章之婕瞥了他一眼,象叹息又象感慨似的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目标明确,从来不浪费自己的精力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她再叹:“算了算了,我也帮你去找吧。也好让我有机会在被人嫉妒的幻象里自我陶醉一番…”雷钟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你都不认识她,怎么找?”“我好歹也是女生啊,” 章之婕不满的叫了起来:“女生的心理,我要比你更清楚哦。”

雷钟懒得反驳她,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透过粉色的太阳镜,章之婕一眼就看到了从食堂里溜溜达达走出来的安心。

她看上去和那天在筚篥坊的样子略微有些不同。也许是身材瘦削的缘故,一米六五的身高显得她格外高挑。很肥大的一条牛仔裤穿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上去有种不经意的洒脱。白色T恤的下摆短短的,露出一截漂亮的腰线来。全身上下一共就这么两种颜色,很清爽,却又从这清爽里透着一丝别致的性感。安心的手里拿着一包口香糖,分了几片给周围的女生,自己也撕开了一片放进嘴里。眼光扫过来,又不在意的收了过来,然后又扫了过来,定定的落在了章之婕的身上,唇边挑起一个微微有些诧异的浅笑。章之婕冲着她摆了摆手,安心一笑,扭过头跟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话,就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你怎么会来?”一边说,一边将手里最后一片口香糖递给她。章之婕伸手接过口香糖,轻轻的笑了:“我好歹也是女生嘛。女生的心事还是能揣摩到一些的。尽管那个家伙从来不当我是异性。”说着一叹:“你居然也不吃醋?”安心却笑了:“你那个样子…”“不是你的对手,是吧?” 章之婕斜了她一眼,两个女人同时笑了。章之婕伸出了一只手,简洁的说:“章之婕。高中的时候就认识雷钟了,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同事。”安心握了握她的手,“去我宿舍坐坐?”章之婕想了想:“想跟你说说话。要不找个地方,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好。”安心爽快的说:“不过我一般会点两份。”章之婕也是一笑:“我也是。”冰淇淋盛在透明的玻璃碗里,配着红红绿绿的水果,显得格外漂亮。安心小心的舀起一勺,问了一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你刚才说,你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章之婕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他们兄弟俩不论在哪里都醒目得不得了。雷洛随和一些,朋友很多,到哪里都成群结队的。他就总是很拽。话也少。不过奇怪的是小女生都吃他这一套。”说着自己也是一笑:“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他了。”安心其实能看得出来,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干脆什么也没说。

“后来就想跟他考同一个大学,但是未遂。毕业了就死活挤进了一家公司里。”她叹了口气:“你认识他有多久?”安心垂下眼,“一年。”章之婕没有出声,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忽然一笑,“其实看到你,我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他总算没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让我自惭形秽…”安心又好气又好笑的斜了她一眼。章之婕又问:“那天,你真的没有吃醋吗?你进来的时候,我好象正在拿他当靠垫。”安心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他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章之婕微微一震,目光里透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怔怔的望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难怪他会…”话说了一半又顿住了。安心却好象并不在意她神色的变化,一心一意的只是忙着对付她的第二份冰淇淋。

“其实我来找你,只是想近距离的看看你。” 章之婕用勺子不断的搅动着玻璃碗里的冰淇淋,却明显的已经没有了食欲:“我已经申请了驻外。大概这两天就要批下来了。”

安心微微一愣。抬眼看她,明朗的女子此刻眼里却流淌着浅浅的落寞,在触到她的视线之后,却又故做轻松的一笑:“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再蹉跎下去啊。”停顿了一下,又说:“除了看看你,再就是道个歉吧。不管是不是被人当枪使,总是我自己行为失检。”

安心没有说话。那天在筚篥坊的事,纳兰骂她是猪头。过后想想,自己也是冲动了一些,不管怎样,苏文卿都是他的同事…“你别生气了,” 章之婕又说:“他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我不是生气…”安心咬住了嘴唇。自己最初跑开只是想找个看不着他的地方冷静冷静,但是躲了两天,自己似乎一点也没有冷静下来。除了失落,心里反而又多了沮丧。

纳兰早就说过她白长了一副聪明相,越是在紧要的关头,就越是会变成猪头…,似乎…也是一语成谶啊…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反应过度呢?这个问题越是往深想,就越是想不明白。她可怜兮兮的问章之婕:“当时我应该怎么做?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然后掉头回家?还是挤出一点假笑来跟她喝上一杯?”章之婕哧的一笑:“泼了就泼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也早想那么做了。对有些人,必须要拿出点厉害来,否则她真的会欺负你。她那天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不见得好,说的就是我一直追雷钟的事。这贱人,就等着看你来耍泼呢,只不过没想到你会耍到她头上。”说着恨恨的撇了撇嘴,“不过,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蠢,我倒是平衡了不少。”安心原本懊丧的心情,因她这一席话倒去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得也是一笑。

“回去吧,”章之婕又说:“他并不是不在意你的感受。男人嘛,习惯了不跟不相干的人发作。再说,你们和好了,我走的时候才能死心啊。你也不希望留着我这么大一个隐患吧?”

那天,章之婕说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蠢,平衡了不少。但是私下里看着章之婕,安心也多少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直到两个人分手,她还在想,这个章之婕到底是豁达还是愚蠢?如果换了是自己,能不能同样做出给情敌劝架这样的蠢事来?思来想去,恐怕自己最有可能做的,还是冷眼旁观吧。这样的一个认知多少打击到了她的那点自信心。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不豁达、不大度、不…安心站在校门口,双手悠闲的插在牛仔裤肥大的口袋里,目送着章之婕钻进出租车,然后扬长而去。心头不知怎么,就划过了一丝异样的嫉妒。原来,这个章之婕,竟是这么认真的喜欢着雷钟啊。

第三十五章

顺着暗红色的木楼梯来到了福馨居的二楼,慕容子琪一眼就看到了临窗而坐的安心。

在脑海里盘旋多时的身影,就这样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慕容子琪的定力虽好,也还是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光彩流转的一双丹凤眼也微微的眯了起来。真的是她吗?逆着光,他只能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整个都罩在一层亮晃晃的光雾里。不论是那双过分黑亮的眼瞳,还是那一头溜光水滑的短发…,都显得有些模糊,象海市蜃楼里出现的幻像,在袅袅的气流中不住的波动,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消失。走在他旁边的女伴诧异的侧过了头,慕容子琪却只是笑了笑,“你先过去,我看到一个熟人。”说完,也不在意女伴的态度,径直朝着安心一桌走了过来。走得近了,笼罩着她的那一层模糊的光影渐渐消失,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也渐渐的,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起来。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看她,只觉得她的相貌并不是十分的出色。也许只是过分幽黑的眼瞳和过分白净的肌肤产生了强烈对比的缘故,这张脸看上去很清爽,象洗得干干净净的新鲜水果,仿佛轻轻咬一口,舌尖就会尝到甜美的果汁。他愉快的笑了起来:“安心,我们果然又见面了。”安心手里还拿着啤酒杯,正微侧着头听对面的女伴说话。冷不防旁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嘴里的一口黑啤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呛得自己一通咳嗽。却在侧过头之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出现的不是时候。慕容子琪忍着笑摇了摇头:“你这种反应很伤我的心呢。在你的心目中,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一边说,一边冲着她对面的女伴随意的点了点头。“你…你…”安心指着他,却咳得说不出话来。慕容子琪看她咳得厉害,凑过去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却被她一把拍开了手掌。他毫不介意的收回了手,笑微微的说:“那这样好了,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吧。”说着,旁若无人的拿起了放在安心手边的手机,自顾自的按下了几个号码:“这个可是我的私人电话。你没事了就想想我,给我打打电话。”“我干嘛要想你?还给你打电话?”安心总算顺过了一口气,一把抢过了自己的手机扔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你很闲吗?”“我当然是很忙的了。” 慕容子琪的双手撑在桌面上,笑容可掬的望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到底是气的,还是咳的。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瞪起眼睛的样子格外的生动。下一秒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一副大发雷霆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过,对你是例外,你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别忘了,明天我在这里等着你。”说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就这样吧,明天我们再谈。”“跟你有什么好谈?”安心白了他一眼:“我不会来的。”慕容子琪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面前轻轻晃了两晃,柔声细气的说:“你别说那么绝对啊。明天的事不是还没有发生吗?”阳光从大玻璃窗外面扑进来,肆无忌惮的洒落在了他的脸上。安心忽然发现他的皮肤原来是一种近乎牛奶般的白,衬着那样一双琉璃般光波潋滟的丹凤眼,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狐狸精最喜欢去迷惑的漂亮书生…慕容子琪似乎对她微微有些迷惑的表情感到有趣,唇边又浮起了一个迷人的浅笑:“那就…明天见吧。”安心瞪在他背影上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对面的章之婕却伸过手,用筷子的另一头狠狠敲了敲她的手背:“你怎么会认识他?!”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你怎么能捡地上的东西吃?”安心不禁斜了她一眼:“你最好先问清楚状况啊:谁认识他?真是莫名其妙…”章之婕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似乎要分辨出她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良久,才微微一叹,说了一句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当心吧。”安心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问她:“什么当心?当心什么啊?”章之婕向她的身后扫了一眼:“你听说过慕容公子吗?”安心茫然的摇头,心里却想:看看,连这称呼都很符合聊斋的风格啊…

章之婕斜了她一眼,象是在责怪她的孤陋寡闻:“简单说吧。慕容子琪,男,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有钱人,花花公子。”说着别有用心的瞄着她说:“当心哦。”安心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后半句话,自己发了一会儿愣,又抬头问她:“到底什么样的男人算是花花公子?”章之婕笑着说:“就他这样的。出手阔绰。每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身边都有不同的美女相伴。跟一个女人交往从来不会超过半个月,而且同一时段绝对不会只跟一个女人交往…”说着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可是——男女通吃哦。”安心结结巴巴的问她:“男女通吃是什么意思?”章之婕白了她一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连这个都不知道?”安心的脸红了,“听说过,不过我从来没有真的见到过这样的人…”章之婕哧的一笑,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大红脸摇了摇头:“这我可得告诉阿钟去。他的宝贝被一只狼给看上了,看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安心瞪着她,“我在给你饯行。而且挑了这么贵的地方给你饯行——这可是花了我一个半月的实习工资。你好象还站在他的那一边?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章之婕大笑:“知道就好。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安心不理她,招手叫来侍应生结帐。谁知那侍应生却带了十分客气的笑容说:“慕容先生说了,以后安心小姐在这里的消费都记在他的账上。”安心又是一愣,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悦。她白了侍应生一眼,气鼓鼓的打开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我自己的账我自己结。”侍应生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满面怒容的安心,拿起钞票低着头匆匆去了。安心冷着脸看他跑到了大堂经理的身边,那大堂经理又连忙跑到了餐厅另外一边的慕容子琪身边附耳低语。慕容子琪却只是挑眉而笑,并没有说什么。很快结完了账,两个女子起身离座。走到楼梯口,却又看见慕容子琪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正靠在栏杆上等着她。看到她们过来,摇着头笑了笑说:“安心,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安心反问他:“你总是这样请不相干的人吃饭吗?”慕容子琪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你可不是不相干的人啊。”安心哼了一声,又问:“你很有钱吗?”慕容子琪颇自负的点了点头:“算是吧。”安心撇了撇嘴,“那就把请我吃饭的钱用我名义捐给希望工程好了。也当给你这有钱人积积德。”说完不再理会他,拉着章之婕头也不回的下了楼梯。慕容子琪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轻笑:“明天我在这里等你。”安心本想装没听见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语重心长的劝他说:“你还是找别人玩吧。我明天要在家给未婚夫包饺子。不会出来了。”说完摆了摆手,转身走了。慕容子琪凝视着她的背影,眼底却浮起了一丝玩味的浅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鞋柜上放着一枝红玫瑰,上面还挂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欢迎回家。”安心不禁一笑。他是猜到她会今天回来,还是天天这样预备着?还没有到他下班的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各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餐桌上多了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红艳艳的玫瑰,是她和他都喜欢的那一种。拉开冰箱的门,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盒她喜欢的榛仁蛋糕,蛋糕旁边是她最喜欢吃的荔枝和猕猴桃…安心打开蛋糕盒,取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香甜的感觉似乎从舌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卧室里,已经换上了她喜欢的米色床单。她的碎花睡裙也已经洗干净,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枕头上。一张小卡片放在最上面,写的是:“你不在家,我睡不着。”安心想笑,心里却好象有只无形的手在那里轻轻的来回拨动。竟有一丝淡淡的酸涩在心底弥漫开来,似乎…从来不曾有什么人这样认真的等待过她…床头柜上也摆着一瓶红玫瑰,空气里丝丝袅袅的浮动着幽幽的香。包完了饺子,雷钟还没有回来。安心冲了凉,换上睡裙懒懒的歪在沙发上等他。看时间,早已经过了他下班的时间了。他又会去哪里呢?朦朦胧胧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抚了过去,顺着脸颊缓缓的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和松木的淡香,心里微微一跳,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却紧闭着眼继续装睡。感觉到他的手臂伸了过来,十分小心的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安心小心翼翼的从睫毛的缝隙里望出去,一眼看到的竟是下巴上一片密密的青色胡茬。一时间倒有些愕然了。从未见过他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心底的某处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这几天,他也在担心自己吧…感觉到他将自己轻轻的放在了床上,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成功的阻止了他的离开。而雷钟被她这么猛然一带,立刻站立不稳的倒了下来。一低头看到她唇边浅浅的笑容,立刻知道了她是在耍赖。不禁微微一笑,俯过身去吻住了她的嘴唇。他们分开了有很久吗?安心模糊的想着,却分明觉得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耳边有什么声音嗡嗡直响,却喧闹得让人无从分辨,直到他的嘴唇离开,她才恍然意识到那应该是自己的心跳吧…“对不起,”两个气息不稳的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起来。雷钟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幽沉沉的眼里满满的泛起了怜惜和歉意:“对不起,宝贝。”安心却垂下眼睑,轻轻的哼了一声:“明知道我就在宿舍,你都不肯来接我。”

雷钟在她的小嘴上轻咬了一口,她的嘴唇微微有些凉,却甜蜜可口。他忍不住笑了:“知道你是要躲着我啊。我怕去了,你再躲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你以为我刚才去哪里了?我就是去学校接你了。”安心狐疑的斜他一眼:“真的?”雷钟在她的脖子上再咬了一口,她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植物的清香,凉丝丝的,让他本能的想起了夏天里加了冰块的果汁。原本只想咬一口作为她多疑的惩罚,可是这般美好的味道,却让他流连忘返。尤其是因为他的亲吻,她的皮肤又变成了那么一种诱人的粉红色…

“想我了么?”他俯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咬着她柔软的耳珠,满意的看到她的眼里渐渐的浮现出一层水雾迷蒙的妩媚。“想我了么?”他又问,固执的想要听到她的回答。这样孩子气的固执让她无奈的笑出了声,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柔声的回答:“想。你不在,我也睡不着。”雷钟的眼瞳瞬间变成了两汪幽幽沉沉的潭水,又自那潭水的深处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卷起了隐隐的旋涡。他垂下浓密的睫毛,象是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本能触到了她的嘴唇,轻轻的一触,再一触,便再也不肯放开,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安心伏在他的胸膛上,用手指轻抚着他下巴上短短的胡子。他的手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单放在她的背上,仿佛正在抚摸家里的那两只猫,有点痒痒的,却舒服。安心却在这时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连忙抬起双臂,想要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可是她这么一动,身上裹的被单却滑了下来,露出了半个肩膀。眼见他的目光又热辣辣的扫了过来,她连忙拽起被单挡住自己,一本正经的斜了他一眼:“我有正经事情要跟你说呐!”雷钟却凑了过来,在那肩膀上重重的一吻:“还有比这重要的事么?”安心把他推回了枕头上,努力的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是这样的,我要向你道歉。我原来冤枉你了。所以,向你道歉——真诚的道歉。”“又怎么了?”他懒洋洋的望着她,唇边浮起了浅浅的笑:“干什么坏事了?”

米色的被单只盖住了他的腰部,露在被单外面的身体宛如晒足了阳光的金色麦粒,散发着隐隐的辐射般的热力,安心再一次感觉他的样子活象一只躺在树上晒太阳的猫科动物。雍懒的姿态中不经意的散发出让人难以抗拒的性感。她情不自禁的伸手过去,沿着他手臂上饱满的肌肉线条慢慢的往下滑,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紧致触感,不禁浅浅一笑。一抬头,正触到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连忙收回了手指,假装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这几天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的身体似乎微微一动,眼神也顿时变得专注了起来。安心却似毫无觉察一般,手指又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胳膊,在他光裸的皮肤上开始轻轻的画圈:“章之婕说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花花公子。所以,我给你平反。你不是花花公子。”说着,俯下头在他的胸口重重的亲了一口。

雷钟的手抚上了她柔滑的短发,一下一下轻轻的理着,语气却十分的平淡:“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安心想了想:“是个很…很…很漂亮的男人。个子高高的,皮肤的颜色象牛奶,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笑起来会放电,还会甜言蜜语,脸皮还很厚…”“这是夸人呢?还是损人呢?”雷钟哧的一笑,“看样子,我还应该谢谢他喽?”

安心拍了他一下,不满的说:“我可是很严肃的跟你说话呢。”雷钟又笑,目光却戏谑的滑到了她半露的肩膀上。拉长了声调说:“很——严——肃?”

安心的脸又有点发红,忍不住低下头狠狠的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轻声的抱怨:“立刻刮掉胡子!很——扎嘴!”雷钟大笑起来,胸膛微微起伏。安心被他笑得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正要俯下身再咬一口,就听他忍着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安心愕然抬头。他的眼里是少有的认真,只是看不出是真的在认真,还是在学她刚才一本正经的样子呢?还来不及分辨,他已经吻了上来,呢哝不清的说:“我们这就算是和解了吧?以后不许再离家出走了,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是——小狗。”安心想笑,笑声却被他的吻堵了回去,微弱的起伏在胸口,绵绵如春水。

第三十六章

出租车驶过天美广场的时候,安心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沉沉的钟声。十点钟了。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广场上影影绰绰的,还有一些人在散步。喷泉已经停了,雕塑、园圃和行人都笼罩在模糊昏黄的灯光里,静谧中又透着一点属于夜晚的冷清。

安心缩了缩脖子,侧过头去看身旁的雷钟。他正在出神的凝视着窗外,幽沉沉的眼瞳里神色变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两只手臂紧紧的搂着她的腰,好象生怕她会跑掉一样。他的这副样子让安心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出门的时候,他还带上了她的琴,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他们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状态之下出门呢?“到底怎么了?”安心用额头触了触他的下巴:“安哲刚才电话里都说什么了?”

雷钟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语气平淡的说:“等等你就知道了。”他声音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她不是没有听出来,却也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忍不住抱怨说:“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家伙那么好了?居然跟他串通一气来瞒着我?”雷钟浅浅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却什么也没有说。出租车停下来的时候,安心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协和医院。她疑惑的抬起头打量着灯光幽暗的住院大楼,不明白怎么会到这里来。雷钟付了车费,从另外一侧下了车,走过来刚刚搂住她,就看见玻璃门的后面急匆匆的出来一个人,远远的冲着他们喊:“在四楼,快点!”

安心又是一怔,安哲竟然也会在这里?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

雷钟象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伸手在她的后背轻轻的拍了拍:“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千万不要再意气用事。安心,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安心望着他的脸,心里乱成了一团。雷钟的目光幽沉沉的,是少见的凝重。却也让她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力量,于是,她迟疑的说:“好。”雷钟象安慰她似的微微一笑,搂着她往里走。他是要好了,还是要不好了?究竟是他要见她,还是…象上次一样,是曾容的自作主张?安心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么…他们分开有多少年了呢?安心的脑海里似乎所有的记忆片段都跳了出来,凌乱的舞成了一团,让她什么也想不清楚了。眼里只能看到幽暗的走廊长得象没有尽头,连淡绿色的墙壁也象是变成了庞大的活物,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的,不住的把沉甸甸的东西压上她的胸口。

安哲就走在他们的身边,却连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是要去讨债一样…

拐弯,再拐弯,一个半开着门的病房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安心瑟缩了一下,情不自禁的抓紧了雷钟的手。他们到底有多少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安心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她怔怔的望着病床上那张消瘦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旧照片上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联系起来。这是他么?她疑惑的靠近两步,细细的打量着他。他的脸色是暗黄和青灰相混合的,一种让人无法分辨的颜色,灰白的头发蓬乱的落在淡绿色的枕头上,眉毛也是灰白色,稀疏、没有生气。眼紧闭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挺直的鼻梁和那张紧紧抿起来的嘴依稀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印象中的父亲早已经很模糊了,旧照片上的父亲却是强壮的、眼睛闪亮的…

安心疑惑的想:这个消瘦的老人,真的是他吗?她抬起头,曾容搂着她的母亲正在哭,那个女人的头发也已经灰白了,原本娇小的身材竟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留在安心印象里的那一份妩媚竟是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了…

安心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惚得象是一场梦。不论是这间沉闷的病房,躺在绿色被单下的那个憔悴的曾远山,还是守在旁边哭泣的曾容母女…,甚至包括默默站在一旁的雷钟和安哲,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是她在做梦吗?如果是梦,偏又带着这样令人悚然的寒冷…

她无助的望向雷钟。雷钟却低着头打开了她的琴盒,将那把提琴取了出来,默默的递了给她:“有什么曲子是他喜欢听的?”安心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提琴,于是,一点熨贴的感觉就从心底里慢慢的升了起来。他到底喜欢什么曲子呢?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好象心底里一个隐藏的按扣“啪”的一声被打开来,被禁锢在其中的记忆如同夏夜湖边的萤火虫一样争先恐后的拍着发亮的翅膀飞了出来,每一个柔和发亮的小小火光,都曾经是生命中最美丽、最温暖的记忆…她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很多年前他的样子,微微垂着头,很认真的摆弄着她握琴弓的小小手指,一边耐声耐气的说:“这个小指怎么又绷直了呢?心心,你要管着它,不能让它这么顽皮不听话…”有一缕额发低低的垂下来,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的扫过他的眉毛…。那时候,他的眉毛还是浓密的,黑的,在阳光里发着亮……他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的练习,两只手认真的和着节拍,眼睛微微闭着,脸上流露出梦幻一般表情…是的,是的,她都记得,他爱听舒曼的梦幻曲,爱听布拉姆斯摇篮曲…,他爱听这些柔和美妙的曲子,也许只是因为她爱听…随着琴声的响起,病床上的人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浑浊的一双眼睛却在与她视线相对的瞬间迸发出极绚丽的光彩来。那样燃烧一般的神情让她想起了黄昏时漫天的晚霞,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里艳丽的燃烧着,带着不甘心和一点点即将消逝的绝望…隔着那张曾经属于他,而此刻属于她的提琴,两个仿佛已分离了一百年的人默默对视,耳边琴声缭绕,似乎在述说着只有彼此才能懂的心事…曾远山没有血色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眼神也微微的有些恍惚起来。他朝着身边的妻子伸出手,却在握住了她的一瞬间,清晰的唤出了另外一个名字:“一林…”

琴声嘎然而止。安心无比震惊的望着曾远山。而他,却只是费力的把头扭了过来,却还没有来得及再仔细的看看她,目光就已经涣散了…安心木然的后退了一步。曾容和她的母亲却已经哭天抢地的扑了上去…

安心的眼前似乎腾起了一阵大雾,浓浓的挡住了她的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却都混杂在了一起,只觉得混乱,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一时间,她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空茫。而那两个字,却象附了魔咒一般不停的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一林…”

他在生命的最后,呼唤的竟然是“一林”。为什么是一林呢?为什么要是安一林,而不是容牧华?不是曾容?一林…一林…他只是无意识的喊出一个名字来?还是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底,从来也不曾消失过?他的心里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呢?她从来都不知道,而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让她知道了…

有人搂住了她,她偎了过去,靠着这样一个胸膛,她感觉自己愈加无力。身体都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她循着身体的本能紧紧的环住了身边的这个温暖的身体。从他的身上,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道和淡淡的松木的味道,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闻到了他的味道,就知道有他守在自己的身边,立刻就有一点点暖意从心底里慢慢流淌了过去。雾气慢慢的散开,她重新又看到了曾容和她的母亲,两个女人都哭得声嘶力竭。而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觉得无力。病床上她许多年前曾经叫过父亲的人已经安详的闭了眼。宛如熟睡一般的安详,甚至唇边都带着那么一种满足的,几乎象是笑容一般的轻微的弧度…。记忆中那个低着头摆弄她的指头,额头有碎发飘动的男人,终于和面前这张安详的脸重合了起来…对他的呼唤久久的盘旋在安心的喉头,却最终只是变成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呜咽。

安心动了动身体,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她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吧。她依稀记得雷钟已经换过了一次热水。那么,也很晚了吧,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让人感到不舒服。“说点什么吧。”安心轻声说:“随便什么都好。”坐在她身后的雷钟却只是把放在她肩头的两只手慢慢的移到了她的腰部,轻轻的环住,把她拉回了自己的怀里。他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很认真的想了想:“说什么呢?我还真不擅长没话找话。”

安心懒懒的靠在他身上,“就是遇见漂亮姑娘,搭讪的那种话也行。”雷钟却沉沉的笑了:“你也太小看我的魅力了吧?想要勾搭漂亮的姑娘,基本上,我一个眼神就搞定了。”安心懒懒的笑了,抓起了他的手,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我不是才给你平反吗?难道我又错了?”雷钟也笑了:“算我改邪归正。从良了,行不行?”安心无声的一笑。知道他是在故意哄着她说话,也不说破,只是静静的靠着他:“再坐一会儿,行吗?你要是困了,先去睡。”雷钟却象撒赖似的晃了晃手臂:“好不容易才有和美女共浴的机会,我怎么能睡得着?就让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你不用担心。”安心微微一叹:“我没事的。”雷钟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慢慢的转过了她的身体。她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一想到从医院回来时,她那种恍惚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样子,雷钟就有些莫名的揪心。

安心疲倦的靠上了他的胸口,沉默良久,忽然说:“他最后喊的,是我妈的名字。”

雷钟只是哦了一声。安心又说:“他这个人真的是…,他干嘛要喊我妈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这么…”雷钟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也许只是你的琴声让他想起了原来的事…”

安心沉沉的靠着他,“他不象我印象里的那个样子了,老了,他真的是老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竟然灰白成了那个样子…”一滴眼泪忽然滴落了下来,滴答一声落在热水里,溅起了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又是一滴,再一滴…看到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呜咽呜咽的哭出了声,雷钟终于松了口气。他温柔的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轻声的安慰她:“哭一会儿就好了,哭一会儿就好了…”安心却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抽抽嗒嗒的越哭越厉害。“这样的事要正确认识…”雷钟微微感到的有些无措,“不要再哭了。你想想啊,谁都会有这一天的啊。就好象…就好象整个村子要集体迁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有先去的,后后去的,你父亲先去一步…,对吧…”刚说完,又觉得这个比喻好象有些不伦不类,连忙改口说:“不用太难过了,他走的时候不是很安详吗?并没有受什么罪…”这话好象也不是很恰当…雷钟苦恼的撩起水来洗她湿漉漉的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很多事不由人力来控制。你还有母亲、还有安哲、还有我啊…”他拍拍她的后背:“宝贝,你还有我啊…”

安心却好象没有听到一样还在哭。似乎长大以后,她还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一直哭得自己精疲力尽,昏昏沉沉…。而他,从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的他,只能笨拙得抱着她从浴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阳台,象哄一个半夜哭闹不肯安睡的婴孩一般,在屋里来回的走着,嘴里翻来覆去的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你还有我啊…”你还有我啊…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轻松,一点也不觉得她是一个大麻烦…,到最后,甚至还音调不全的哼起了一支催眠曲:“睡吧,睡吧,有我呢。你就放心的睡吧。”安心缩在他的怀里,昏沉沉的想:“没错,我还有他呢。”那一刻,她真的相信,她可以一辈子都这样缩在他的怀里,被温暖着。被爱着。

第三十七章

安心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了光滑冰冷的石碑,一声“父亲”从心底迟疑的滑到嘴边,最终也只是变成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的离去留给她的,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说是失落。就好象一个困绕了她多年的难题,费尽心计,还来不及找到答案,却将问题本身给遗忘了。转头再看这些年的旧事,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了,她介意的,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被弃的不甘?还是,执意的想让他来承担她们母女所经历的苦楚?

骨子里,到底还是依恋的吧…,尽管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她更加不愿意承认的是: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声呼唤,就仿佛是一根神秘的线,将他和母亲,还有散落在岁月里的那些点点滴滴又重新栓了起来。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喜新厌旧那么简单的吧。知道了在他的心中并非没有安一林,对于安心来说,已经足够了。背负了多年的包袱,她终于可以放下了。这种释然的感觉让她感觉莫名的轻松,仿佛心底的旧伤也随之开始了神秘的愈合…因为不再执着于年幼时的经历,在她的心目中,连暴风雨也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安心长长一叹,慢慢起身离开了墓园。有些事情,真的过去了…这样想的时候,安心惊觉随着他的离开,她生命中的一页已经不可避免的翻了过去。即使不情愿,她仍然被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摆放在了一个全新的路口,连自己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有些不同了。她想。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厨房和家事上,她开始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熨他的衬衣。开始觉得每晚临睡之前还要下厨房不再是件麻烦的事…。夏末商场打折的时候,除了母亲,她还给三个男人买了礼物:钟、洛和安哲。她开始乐于照顾他们,照顾她的这些——家人。就在一天之前,雷钟还搂着她的腰,半真半假的说:“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象是同居的女朋友,开始变得象我老婆。”“也许,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安心默默的想,“是好事吗?”些微的沮丧划过了心头,很快的消失在了意识的远处。她又想起了雷钟所说的“象我老婆…”忍不住抿嘴一笑,这个称呼,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回到夕湾的时候,还不到正常的下班时间。但是天空中阴云密布,已经黑透了。沉沉的乌云宛如刻意泼洒的浓墨,在城市的上空恣意的翻滚,风声飒飒,竟已带起了一点刺人的寒意…

安心瞪着自己的手机,怎么他还是“不在服务区”呢?难道是因为天气异常,干扰了信号的缘故吗?这样一想,安心立刻放弃了先回家的打算,伸手去敲雷洛家的大门。如果他碰巧在家,可以借他的手机用用,这个喜爱享受的家伙,手机高级得不得了…才敲了两下,大门就打开了。安心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头也不抬的说:“洛,手机借我…”

一抬头,顿时张着嘴愣住了。门里面,穿着半旧的牛仔裤,条纹T恤的男人,竟然是慕、容、子、琪!

面对他一脸的悠闲笑容和眼神中微微的意外,安心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的大喊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洛…”质问的语气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心里的惧怕,章之婕说过这个家伙是男女通吃的,他该不是要…占洛的便宜吧?慕容子琪笑微微的耸了耸肩膀:“这么惊讶?我认识洛很不可思议吗?”

“你…你…”安心手指微颤,指着他语不成声:“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雷洛的脑袋已经从厨房里探了出来,冲着她展开一个愉快的笑容:“沙利,晚上留下来吃晚饭吗?”安心赶紧绕过慕容子琪,凑过去满脸紧张的上下打量他。他的衣服穿的很整齐,皮肤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而且表情还是象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笑得傻乎乎的。似乎…没有什么惨遭蹂躏的迹象…“怎么了?”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同寻常,雷洛放下手里切了一半的牛肉走了出来:“你到底在看什么?”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用这样奇怪的目光看个没完呢?

“没什么…”安心收回了目光,微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那个…借手机给我用用,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找不到阿钟。”雷洛冲着客厅努了努嘴:“茶几上。”安心走过去拿手机,一边打量他凌乱的好象刚刚遭了抢劫一样的客厅: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乐器;沙发垫子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茶几上下是一堆啤酒罐,其间夹杂着几袋没有吃完的小零食…深一脚浅一脚的摸过去拿起手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慕容子琪正大大咧咧的坐在地毯上,胳膊支在沙发上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安心假装没有看见,拿起手机迅速的拨号。还是:该用户不在服务区…

怎么会这样?一样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慕容子琪懒洋洋的说:“用这个试试。”

安心瞄了一眼慕容子琪,这个家伙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诡异的了。无论再有什么样的举动也不会显得奇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没想到——竟然真的拨通了。电话另一头,雷钟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我现在在越孟山…”安心不禁一愣,那里是城郊一处有名的风景区,平白无辜的,怎么会跑去那里?

“没事的。天黑之前我会赶回来…”话刚说了一半,又断了。再打又不通了。

安心望一眼外面沉沉的天色,忽然就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天气,走山路会很不安全吧…,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了。“你在山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回来。”既然刚才都能接通,那么短信说不定也是可以收到的…。安心发出了这条短信,一颗心虽然还悬着,到底比刚才轻松了一点。“安心?”慕容子琪忽然轻声的唤她的名字。她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连忙后退了一步,戒备的盯着他:“干嘛?”慕容子琪低着头专注的凝视着她,语气轻浅的说:“你好象有一次…失约了。”

“恩?”安心又是一愣:“那么久的事你也记得?好象…我没答应你会去啊。”

慕容子琪挑了挑眉头,神色忽然就有些认真了起来:“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你…还好吗?”

安心诧异的望着他。却见他不自然的微微侧过了头:“我是…听洛说的。”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呢。安心想,这样的神态可是不象花花公子了。这小子,外貌还真能迷惑人呢。安心垂下眼睑,淡淡的说:“没事,我没事。”慕容子琪恩了一声,又说:“如果有什么事,你会给我打电话吗?”安心斜了他一眼,不客气的反问他:“我干嘛给你打电话?”“因为…”慕容子琪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语气却十分的认真:“就算…当我是洛的朋友好了。”安心心里咯噔一声,不放心的追问:“那种朋友?”慕容子琪看着她满脸的警惕,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我的名声真的有那么糟吗?”

安心多少有点同情的朝他点了点头:“据我所知,真的有这么糟。”慕容子琪深深的凝视着她,漂亮的丹凤眼里光彩变幻。忽然就俯下身来,在她嘴唇上极快的一吻。安心只觉得一点温热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上一触,随即恋恋不舍的离开。脑子里嗡的一声,想也没想,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他竟然也不躲,“啪”的一声,就那么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左脸上。慕容子琪牛奶般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了一个清晰的红掌印。安心怒目而视,而他,神色不变的继续凝视着她,只有一双眼瞳渐渐幽暗了起来。

“老七,你别玩得太过了。”雷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厨房门口,面露不悦的看着这一幕:“她是我大嫂。”慕容子琪晃了晃脑袋,唇边挑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浅笑。眼睛却依然紧盯着气鼓鼓的安心,轻飘飘的说:“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喜欢上你大嫂了。”他的样子真的…象是在开玩笑,可是浓密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里偏又是那么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专注。安心明明是理直气壮的一方,此时此刻,竟微微的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再后退一步,不禁悻悻的想:“怎么能当他是狐狸精要去迷惑的书生呢?这厮明明白白就是一个狐狸精啊…”

狠狠剜了他两眼,安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最好离洛远一点!”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这句话,又看到他脸上那个明显的红掌印,安心心里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不少。再哼一声,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钥匙还没有掏出来,门又开了。出来的是雷洛,他耷拉着脑袋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沙利。”安心叹了口气:“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认识多久了?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

雷洛抬起头,露出一脸愕然的神情。随即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再联想到她刚进门时盯着他上下打量的紧张表情,立刻喷笑了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老七他只是爱玩,不是那种人。他刚才对你…,你别太当真了。”安心哼了一声:“哪种人?我看他就是那种人。风流成性的下流胚子…”说着又想起了刚才的偷袭得逞的那一吻,冷着脸提醒他:“今天的事,可别在阿钟面前提起。”雷洛答应了一声,又说:“老七,我会提醒他以后注意的。”安心斜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的意味:“保持距离…别拿自己喂了狼。”

雷洛哭笑不得:“姑奶奶,我可求你了——千万别这么造我的谣。我们俩谁都没有那方面的嗜好…”“你——我信。他…”安心哼了一声,瞪了一眼他身后的门,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嘱咐他:“就算你真的是…,也别找他这样的…”雷洛听到她说信,表情明显的一松,听到了后半句话,表情又转为呆滞。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她对慕容子琪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呢?仔细想想他的样子,皮肤虽然白了点,眼睛虽然艳了点,但是也帅得十足阳刚呀,几乎就要赶上自己了…再一抬头,看到安心满脸的语重心长又觉得有些泄气。看样子无论他怎么解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只得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追着她的背影嘱咐了一句:“阿钟回来打电话给我啊。”

安心应了一声,顺手关上了门。他不在家,安心早早的就躺上了床。再拨,他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安心不放心的想,他真的会留在山上过夜吗?越孟山自己也曾经去过几次,依稀记得半山腰和山顶都有不错的旅馆,住在山顶还可以早起看日出…正迷迷糊糊想着投宿的事,窗外猝然闪过一片耀眼的白光,随即一阵隆隆的雷声低低的从头顶碾过。安心瑟缩了一下,拉过薄被将自己紧紧的裹了起来。耳边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暴雨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了。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闷雷,安心拽着被子蒙住了脑袋,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睡吧,睡吧,天亮了他就回来了…”黑黝黝的越孟山,在密集的雨幕中宛如阴森的巨人。在电光亮起的瞬间,依稀可见环山公路反射着亮白的水光,宛如黑暗中一条游动的蛇。银灰色的吉普车在肆虐的暴风雨中活象是摇晃在海面上的一条小船,每一下转弯都带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弧线…安心模糊的看着这一幕,暗暗的在心里着急。他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不是说了让他住一夜再回来吗?这样暴风雨,会完全挡住视线吧。山路的转弯下面可都是断崖…阿钟,你总是这么不听我的话,我要罚你…罚你…我说过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银灰色的车转过了山弯,刺耳的刹车声宛如一把利刃,极锋利的划开了肆虐的风雨声。车灯在黑沉沉的雨幕中急速的旋转着,画出一道刺眼的线条…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山麓上空炸裂开来,强烈的白光下,吉普车迅速的滑过了路面,撞向了山崖边的路障,下一秒,宛如一个被顽童顺手扔掉的玩具车一样,撞开了路障,一头冲下山崖,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安心猝然坐了起来,黑暗中有什么声音碰通碰通的,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耳膜。伸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竟然满身满头都是汗,而那沉沉的撞击声,原来只是自己剧烈的心跳…

窗外的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是…安心忽然意识到惊醒她的并不是雷声,而是真的有人在敲她的门。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雷洛急促的呼喊,在深夜里散发出某种不祥的气息:“安心!开门!安心!”心猛然被揪了起来,安心一时间只觉得手足酸软,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才想到雷洛还在外面,连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跑去开门。

第三十八章

暴雨如瀑。银灰色的吉普车穿过厚重的雨幕,迅速转过了山弯。刺耳的刹车声宛如一把利刃,极锋利的划开了肆虐的风雨声。车灯在黑沉沉的雨幕中急速的旋转着,画出一道刺眼的线条…

一道闪电在山麓上空炸裂开来,强烈的白光下,吉普车迅速的滑过了路面,撞向了山崖边的路障,下一秒,宛如一个被顽童顺手扔掉的玩具车一样,撞开了路障,一头冲下山崖,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安心猝然一惊,直挺挺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满身都是汗。一块温热的毛巾递了过来,而她,仍然沉浸在噩梦所残留的窒息中,半垂着眼眸,万分茫然的看着眼前这块突然出现的咖啡色毛巾。模糊的想着,这是雷钟的毛巾,是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回来的…

见她没有接过毛巾的意思,毛巾下面的那只手主动将它按上了她的额头,轻轻的擦拭着她额头上层层的冷汗。他擦得太轻,有点痒。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她一把推开了毛巾。

这分明是他们的卧室。可是一眼看过去,又好象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安心茫然的环顾四周,白色的窗帘低低的垂着,挡住了外面的沉沉黑夜。床头柜上花朵形状的玻璃台灯幽幽的亮着,柔和的灯光下,那个坐在床边给她擦汗的人竟然是慕容子琪。

安心倒抽一口凉气,迅速得出了结论:她一定是在做梦。问题是——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哪有这样做梦的呢?她狐疑的看看慕容子琪,他还是那天的样子,半旧的牛仔裤,彩色条纹T恤。满脸倦意,下巴上有短短的胡茬——花花公子不是最讲究仪表的么…卧室门外又闪进一个熟悉的人影,是雷洛。他端着一只水杯慢慢的朝床边走过来,他看上去…似乎很憔悴的样子,甚至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脑海里似乎升起了一阵茫茫的白雾,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潜伏在那浓雾的后面。安心无意识的瑟缩,心底似有一个声音隐隐的阻止她继续往下想…,于是,意识又开始模糊。

朦胧中,她听到慕容子琪的声音喃喃如耳语:“她只是被噩梦惊了,并没有真正醒过来…”犹豫了一下又问:“镇静剂会不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什么损伤?我看她刚才的样子好象很不对劲…”

而雷洛只是沉沉一叹:“怎么能对劲?你要不放心,明天我再问问医生…”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安心还想再听,可是眼前的白雾却越来越浓。终于又将她的意识拉回了沉睡当中…她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的说着同样的话:“我说过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在这一团迷雾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字眼在她沉沉的意识深处慢慢的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那就是——“镇静剂”。慕容子琪说了镇静剂,给谁用了镇静剂?是她么?安心模模糊糊的想着,同时发觉自己处于十分怪异的状态之中,就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醒过来,而大脑偏偏昏沉沉的。只是昏沉,而不是沉睡。很多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吱吱喳喳,窃窃私语,却又拖着模糊的尾音,让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是混乱。这样的混乱让她心底里的烦躁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一双手把什么可怕的怪物按在了水面之下,而那怪物正在拼命挣扎着要从桎铐中挣脱出来…“我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他真的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如此真切的响在耳边的话,却偏偏想不起来在河处听他说起过…。安心挣扎的想要记起更多的东西,而心底里拼命压抑着的记忆也开始渐渐变得清晰…

“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当中,”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生硬的叙述着某个跟他无关的事实:“目前只知道车上共有两男一女,冲下山崖之前,车开得不稳。不排除酒后驾车的可能…”

不会是酒后驾车——怎么会是酒后驾车呢?安心有些愤怒的想,他怎么会认为阿钟酒后驾车呢?在那之前他们曾经通过电话,他的声音虽然疲倦,但是听得出来他绝对没有喝酒…

下一秒,有一点凉飕飕的东西慢慢的爬上了心头。那辆车,那辆银灰色的吉普车,在下山的途中真的…冲下了山崖…象她梦中见到过的一样,从山崖上冲了下来,撞上了河边的礁石,然后…扎进了越河…

安心模模糊糊的睁开眼,蒙蒙的晨曦透过白色的窗帘,静静的洒落在卧室白色的地板上。阳光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暖色的东西,静谧得一如往昔。她慢慢的侧过头,枕边没有人。卧床边的躺椅上,一个陌生的女人,或者说护士合衣而卧。这的确是一个护士。因为她穿着淡绿色的制服。安心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然后她看到衣帽间里的一个旧灯架正立在床边充当滴注的支架,一低头,看到一根半透明的细软管,从自己手背上贴着蝴蝶胶布的地方一直向上,延伸到挂在灯架上的药水瓶里。不禁有些怔忪。她正在滴注,左手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她到底是怎么了?是病了么?

她想试着坐起来,可是她刚一动,床边的护士却醒了,立刻走过来帮她掩好了被子,拿出一堆体温计之类的东西开始做常规检查。看着她板着脸孔的样子,安心竟有种熟悉的感觉。问题是,她什么时候来的,她为什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是从身体传来的虚弱感让她什么话也不想说。护士端来了温水,安心顺从的吞下了一把药片。这个动作似乎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然后,她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即使在昏睡中,安心也开始意识到这样的睡眠是不正常的。尤其是一想到自己不知道已经这样睡了多久,心里就升起了莫名的恐慌。朦胧中,只觉得有一缕暖暖的光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不舒服的把头侧向一边。床边立刻就有人起身走了过去,刷的一声拉上了窗帘。安心睡意迷蒙的睁开眼,懵懵懂懂的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只觉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一下子就踏踏实实的落回了原处。唇边也情不自禁的浮起了轻松的笑容:“阿钟,你一直没有睡么?”窗帘前的男人沉沉的凝视着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此时此刻,偏偏流露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深沉的悲伤。安心唇边的笑容不知不觉就垮了下去,一颗心重又开始无助的飘摇,慢慢的,慢慢的,沉向了不知名的深处…她闭上眼微微摇头。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是一派宁静:“阿洛?”雷洛的身体微微一震,竟一个箭步抢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又惊又喜的叫了起来:“你认识我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中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让安心也无端的发起愣来,迟疑的反问他:“我怎么会不认识你?”雷洛却瞬间红了眼圈。紧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沉沉的说:“你可别再这么吓我们了。”安心不明白他的话,正想要问,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了脑海…,象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突然间自那一层人为封冻的硬壳上划了过去,深深的一刀,顿时露出了埋藏在其中,自己竭力想要避免看到的真相…一阵痉挛般的剧痛瞬间将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安心还来不及痛呼出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紧缩成了一团。突如其来的疼痛飞快的蔓延到了四肢,仿佛要将她寸寸撕裂…

片刻之前的静谧顿时被混乱所取代,护士飞快的取来了针剂。安心知道那一定又是让她昏睡的药,本能的抗拒。可是身体的疼痛却让她完全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伴随着疼痛的来临,所有被自己刻意忘记的事情也一幕一幕的浮现在了脑海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警务人员微垂着视线站在他们面前,面无表情的说:“…失事车辆由七号路段冲出公路,掉进了越河。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中…”身体里有一种昏沉的感觉渐渐漫了上来,疼痛象一只不甘被驯服的野兽,喘息着,慢慢的被压了下去。安心费力的睁开了眼:“找到他了吗?”雷洛摇摇头,勉勉强强的露出了一点振作的表情:“他们还在找。陈杰和苏文卿都已经没事了。陈杰只是断了几根肋骨,苏文卿恐怕有一条腿需要…截肢…”后面的话,安心没有听。只是昏沉沉的想着,怎么还没有找到呢?“今天…是几号?”她口齿不清的问。雷洛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十月二十二号。”出事那天,是九月初六。心慢慢沉了下去。安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意识的最深处。再也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