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小,那声音不大,听来却很清晰。

随同顾觉非一道来了尚书府,帮着顾觉非处理事情的孟济,忍不住朝那边看了看,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手刚翻到自家大公子才拟好的法条,他没忍住低声问:“大公子,您这么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顾觉非一脸的气定神闲,半点没觉得让陆九龄去教薛迟,而自己却坐在这边料理事情有什么不对。

“老人家难得见到外孙,还不许人亲近亲近吗?”

“可……”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啊!

重点是先生是你顾觉非,而且你心里还有点不可告人的龌龊谋算!打得不知什么鬼主意,居然把自己的学生带来讨好老丈人,啊不,是未来的,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心里面忽然就凌乱了一下。

孟济注视着顾觉非的目光,越发一言难尽起来,一时想起将军府里那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将军夫人,又想起顾觉非这一阵子近乎无法自拔的着迷,只觉得这事态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孟某是怕大公子一不小心就翻了船……”

“那便要劳烦你孟济,帮我时时刻刻盯着,看着,小心着,警醒着了。”顾觉非提了笔,往砚台里一蘸,让笔尖吸够了墨,又拉回来继续写,“要想让我栽跟头,要么是薛况从棺材里跳出来了,要么是你在背后捅我刀子。”

“……”

这天是没法儿聊了。

孟济也是个谋士,天下的谋士只要不在皇帝身边的,都不算什么好玩意儿。他当然也不是。跟了顾觉非,就是已经在这里押了注,再脱身是不可能了。

背后捅刀子?

一臣不事二君,一仆不侍二主。

关键时刻倒戈看似是明智之选,可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孟济又不是傻子。

所以,仔细想想顾觉非这话,当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薛况死了已经好几年,衣冠冢都凉了不知多久,死人还能掀了棺材板爬起来吗?明摆着不能啊。

他孟济可能背后捅刀子吗?他也不是这种人。

那按顾觉非这话,船能翻吗?分明是有自信到了极点,深信这船不会翻啊。

孟济是半句话也不想说了,更不想提醒顾觉非那一天醉酒的事情:这船,哪里是不会翻?分明是已经翻了。

他算了薛况,算了自己,可漏掉了一位。

将军府的大将军夫人,能笑吟吟把他灌醉,让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那位。

死鸭子,嘴硬吧!

孟济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法条重新拿起来看,同时提笔在一旁空白的宣纸上记下点什么,以备一会儿与顾觉非、陆九龄两人讨论。

顾觉非则专心下笔。

另一头的陆老大人,则一直沉浸在天伦之乐中。

整个书房里,其乐融融。

谁也不知道这个时辰,一辆马车,已经载着被这消息惊了一把由此沉了脸的陆锦惜,朝尚书府驰来。

天色已经不算早。

车夫停下来,请陆锦惜下车的时候,红云已经铺在了天的西边,霎是好看,照暖了一大片。

本就是陆府嫁出去的小姐,如今回来自有人认得。

甚至不用陆锦惜开口说话,门旁伺候着的下人就已经认出了将军府的车驾,忙不迭地跑进去与陆九龄通传。

这可叫陆九龄欣喜过望了。

本来一开始只是想拉个顾觉非进礼部,料理一下如今边关上的种种事情。

谁能想,他为自己带来了外孙不说,现在连出嫁多年的女儿都借着这机会回府来看自己了。

太好,太好啊!

“赶紧叫人把小姐迎进来,我这就过去。”陆九龄心里面都是热乎乎的,把手中的书本一放,便向薛迟笑道,“你娘怕是接你来了,今天学得也差不多了,这便与我见你娘去。”

“好。”

薛迟虽也没弄懂娘亲为什么会亲自来接自己,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便喜笑颜开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陆九龄便拉了薛迟的手,就要带他往前面去。可临到那脚步要跨出书房的时候,才一下反应过来,这书房里可还有个人呢!

“哎哟,瞧我这记性,让先还在这里呢!”

顾觉非又不是没长耳朵,在听见下人来通禀的时候,那眉梢便微微地扬了一下,只是垂眸依旧下笔,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此刻听得陆九龄念及,他才抬头。

“陆老大人,怎么了?”

“哈哈,也没什么,只是我家锦惜丫头回来了,怕是要接迟哥儿回去。我这就带这小子出去,但你这里……”

陆九龄笑容满面,但在看见那摞了满桌的折子和书本时,又犹豫了一下。

顾觉非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时只笑了出来,温文尔雅得紧,话语出口亦是体贴到了极点:“今日一些事情得劳大人指点,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约莫再过两刻便好。陆老大人只管先与令爱一叙,觉非这里忙完自己告辞便是。来日方长,改日必定还要再来叨扰的。”

这话是顾觉非能说得出来的。

可一旁的孟济听着,老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不是很对劲。

他眼瞅着陆九龄得了这话之后,心里宽松了不少,引着薛迟便往前面花厅里去了,心里却有些纳闷:“大公子,你这……”

“放长线,钓大鱼。”

对付陆锦惜这样道行老的,一定得要耐得下性子,慢慢地等待。

自打上回楼里醉倒,他对陆锦惜是什么心思,孟济便已经清楚了。只是顾觉非也不愿意提太多。

陆九龄先行离开之后,顾觉非又忙碌了一阵。

他先料理完了手上的事情,又收拾了一下书案,将紧要的几件事单独列出来写在纸上,然后才携了孟济,打陆府出来。

说来也巧,才出来顺着长街走了没两步,后面嗒嗒马蹄声伴着车辕碾在地上的声音便近了。

暮色里,顾觉非微微弯了弯唇角。

那车认识人一样,就在他身旁停下了,车帘子一撩,里头现出半张芙蓉美人面。

陆锦惜人在车中,车内除她之外竟无旁人了,一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下方回首看来的顾觉非一眼,凉凉开口道:“良辰好景,大公子一人独赏,未免有些凄清冷落了吧?”

第105章 边贸投机

顾觉非向她车内看了一眼,心下便已了然,同样驻了足,笑得彷如春风般和煦:“良辰好景,也需有人相伴来赏,才算得美妙。如今,人不是来吗?”

孟济在后面听得眼皮直跳。

那车夫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光都不敢斜一下。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要想活到九十九,关键时刻别开口。主子们的事情,谁敢瞎说什么?还有律条叫“连坐”呢。

陆锦惜哪儿能听不出顾觉非言下之意。

但对方搞这么一出,不就是刺激她来了吗?如今她来了,他也停了,剩下的事情当然不言而喻。

她眉梢微微一挑:“太师府路远,不如让我送您一程?”

“夫人愿送,觉非岂敢拒绝?乐意之至。”

虚虚地敷衍得两句,顾觉非当然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只向孟济摆了摆手,竟是直接将自己的门客撇下了,任由他一个人傻眼站在原地,自己却直接上了车来。

天青色的衣袍下摆略略一掀,人已经坐在了陆锦惜对面。

他笑颜不改,但问:“怎么没见小公子?”

陆锦惜也笑着回答:“来时坐的便是将军府的马车,自有人送他回去。”

他貌似听懂了,又问:“竟正正好在这道中遇上,夫人竟没与陆老大人多叙叙父女之情吗?”

陆锦惜笑意变得浅了:“叙完了。”

叙完了。

这回答还真是……

顾觉非正襟危坐,一副丝毫不为眼前美人波动半分心绪的模样,这时只假模假样地感叹了一声:“可怜陆老大人得闻爱女前来,满心欢喜,谁料这样快就叙完了——嘶!”

话音都还未完全落地。

对面那如月似莲般端庄静坐着的女子,已经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到了他小腿上,勾了缠枝莲的绣鞋虽软,可撞上来还是有些力道。

隐隐地疼。

顾觉非实在是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然直接动手,于是头一回生出一种惊愕莫名的感觉来,抬头便对上了她那一双潋滟的眼。

眼底是那了然至极的似笑非笑。

陆锦惜施施然地整理了衣袖,睨着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叙完,大公子心里面自己没点数吗?”

数,他是没有的。

但这时候看着陆锦惜内里明显已经恼了,面上却还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他竟觉得心里面有些一股怪异的甜意。

听见她凶自己,不怒反笑。

“此事又与觉非有什么干系呢?”

“近日来朝廷里有诸多的变化,礼部也新增了理蕃堂,事情千头万绪,觉非毕竟新官上任,陆老大人乃是朝廷股肱之臣,自然件件事都要他定夺。更何况匈奴使臣过不半月怕就要走,理蕃堂的事还在眉睫上,不敢有半分耽搁。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带小公子一道往陆老大人府上了。”

“若因此引得夫人多想,倒是觉非的过错了。”

听听这话!

多冠冕堂皇!

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先看上了这狐狸豺狼的皮囊,又渐渐对他内里血肉感了几分兴趣,陆锦惜现在怕是早一簪子戳死他了。

早招惹上的时候,为什么没觉得他如此难缠呢?

是因为二人交手较量的第一个回合,他半点没有防备地落败,让她产生了这人好欺负、好对付的错觉?

不,她不会是如此轻敌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在他们交锋的这一段时间里,顾觉非这一只画皮妖,道行在变深,而且是以一种她始料未及的速度。

这样想来,事情就有些可怕了。

再一念及今日之事,陆锦惜不由得头皮炸了起来,盯着顾觉非的目光几经闪烁,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回了他一句:“你觉得我会信吗?”

“夫人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觉非说不说。我确无二心,也如此坦言,夫人若是相信,皆大欢喜;夫人若是不信,那也不是在下不说的过错。”

顾觉非半点都没在意陆锦惜的反应。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甚至用那种诚恳到了极致的目光望着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锦惜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毕竟那日醉酒,他所吐露的言语,让她知道他有一颗怎样的心。

可也仅仅是这一个瞬间罢了。

她的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拉了回来。

顾觉非说什么,那都是说什么罢了。他或有一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心,可也不代表着就不能算计她。何况他们俩之间不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吗?

有来有往,有胜有负。

陆锦惜一下就不很在乎顾觉非说什么了,她只思虑了片刻,便重新笑了起来,也不再提薛迟上学上到自己外公家里这件事了,只施施然地开口:“说起来,朝廷里最近风声大雨点也大。听闻,顾大公子,不,该称您一声‘顾大人’了,正跟我父亲处理理蕃堂的事。不知以大人之见,朝廷与匈奴议和之后,两国互通贸易,会否可行?”

忽然换了话题?

那感觉,真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顾觉非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这话题换了就换了,顶多算是他这一回设的局她不想往里面跳。可为什么还换到了这么奇怪的方面?

但谈及正事,他旁的心思反倒收敛了起来。

陆锦惜虽不是什么朝廷中人,可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不一般,所以一些对旁人不能讲的话,他反而愿意对她讲。

更不用说,那一日酒醉,当真算是揭画皮了。

“我倒没料到,夫人对理蕃堂的事情感兴趣。”

“但两国如今好不容易才议和,想来从薛大公子的事情上,夫人应该能感觉到皇上对议和之事的决心。所以两国间的关系,不起什么大乱,将来将会很平稳。两国互通贸易之事,更是必然。”

“只是眼下议和时日尚短,百废待兴,到底不那么好做。”

顾觉非说着,那眉头便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是没了先前的玩笑心思。

陆锦惜见得他这般模样,反倒觉得比方才顺眼了一百倍,不由在心里笑自己变了,变得不解风情了许多。

“‘不那么好做’,是什么意思?”

她别有目的地发问,想要探探顾觉非的口风。

纵使顾觉非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她真实目的在哪里,所以没有半点防备,只回答道:“两国议和,朝廷是定下来了,可百姓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

议和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议和之后的种种事情。

“贸易不是朝廷一纸诏书下去就能推行的事。”

“朝廷允许是其一,有商人愿意去是其二,匈奴乃至西域等地有此需求是其三。如今一三都有,可这第二条却还难说。”

“前不久还在打仗,纵使有人觉得有利可图,也得掂量掂量。”

谁能一下子心无芥蒂,前一刻还在与人交战,后一刻便和颜悦色、兄弟相称的呢?

“牛不喝水强按头,伤的是民心。”

“更何况,边贸之事,来往经商,所行极远,非大商行、大商户不能成行。可大商户、大商行,稳踞中原之利,对西行冒险之事只怕有所犹豫。且还得考虑他日有变,损失如何,或者百姓如何看待。”

“枪打出头鸟,没人愿意当第一个。”

天下很多的事,都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一件新的事。

头一个去做的,可能是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也可能是头一个被毒死的人。

顾觉非对个中道理,显然深谙,说完之后却是停顿了下来,该是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许久后才抬首:“夫人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马车在往前行,但若撩开那车帘一看,分明不是回太师府的方向,而是在这城中绕远路。

顾觉非未必能察觉,但陆锦惜是知道的。

她不慌不忙,故意迟疑了片刻,几分犹豫:“这个么……”

顾觉非挑眉。

陆锦惜这才露出了笑容来,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目光看他,淡淡道:“若我告诉你,我对边贸之事颇感兴趣,准备一试,顾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对边贸之事感兴趣?

顾觉非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