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顾玲手中空空如也,见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但已经没有用了。
那一团黑气,在吞没了老妪之后,便也自行崩毁,很快了无踪迹,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妪的伤势,他们几个人自然都很清楚,也都知道回天乏力。
只是最后冒出来的这一团黑气,其奇诡之处,却已经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以至于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愁看了看绝望的顾玲,有心要上去宽慰两句。
对面的陈廷砚却悄悄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先让她哭一会儿吧。”
一路上都与老妪相依相伴,骤然之间失去这样一个依靠,顾玲心里哪里能好过?更何况,她还以为老妪乃是因救她而死。
可事实上,即便没有顾玲,听方才老妪的口吻,她也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雪域密宗……”
见愁再次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心里竟然很不好受。
老妪与她的关系,着实算不上很深厚。
可如今横死在她眼前,已经让她如此压抑,如此不快……
那当年崖山那些前辈,那些殒身在阴阳界战之中的同门,又让扶道山人,甚至是她叛出师门的那一位曲正风师弟,或者说师兄,生出何等的感受呢?
曲正风因何叛出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她曾在鬼斧之中看见的那一战的细节……
背后,那一道偷袭了曲正风的紫色剑光,又是何人?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
见愁脑海里浮现出了之前在那神秘岩洞之中,飞掠十九洲时所见的种种,也想起了九头鸟那一句嘱托。
最终,她没有说话。
顾玲哭了很久。
陈廷砚上前安慰,但平日里油嘴滑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反倒显得尴尬,最终只能看向了见愁。
张汤是个冷面无情的死酷吏,死个把人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当年朝中甚至有人骂,即便他全家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眨眼。
至于一旁的厉寒,或者说傅朝生……
不管从哪个身份出发,都没有出言安慰的可能。
这里,只有见愁合适。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见愁蹲身下来,只摸了摸顾玲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才开口,嗓音有些艰涩:“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永远哭下去。”
长大,或者说成长,大体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越多的成长,也许意味着越多的伤害。
可这是一个人的事,旁人无法插手太多。
有的是亲人离去,有的则是无力挽回,也有的是亲朋背叛,挚爱反目……
见愁回想一下,微微闭了闭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她起身来,重新回到了司南圆台前。
小貂嗖地一声蹦到了她的肩膀上,帝江骨玉被它从嘴里拉了出来,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前方,嘴里发出不明的咿咿呀呀的叫声。
“这一层便应该是第八层吸血地狱。看情况,应该会出现飞禽。我们还是要赶路,所以还请诸位就地调息,我先驾驭战车,往前面看看。”
她开口说话。
众人都没有异议。
尤其是陈廷砚眼尖地发现了见愁此刻的修为,简直无比咋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涅!
失踪一趟竟然就玉涅了!
简直要命啊!
这修炼速度,未免也太吓人了。
难道……
是她失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遇?
陈廷砚心里忽然好奇了起来,但左边一个死人脸张汤,右边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厉寒,他又实在不敢多问。
算来算去,只觉得有一个张汤已经够碍眼了,现在这个厉寒站在战车上,竟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也许是因为,一路上,这一位厉寒就根本没跟他们同路过吧?
反正这是危险分子。
陈廷砚心里给“厉寒”按了定性,接着就凑回了顾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导着她。
前路尚且还很遥远。
坤五都战车划出一道深白的光芒,穿行在这茂密莽苍的丛林之中,灵活极了,但过度的寂静,给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但这个时候,见愁的心却很安静。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貂在第七层大发淫威,吓住了傍生道这一层的妖兽怪物,他们一路上,竟然都没受到什么攻击。
好像所有的危险,都潜伏在暗中,但不敢出来。
“嗷嗷呜呜!”
还是本貂厉害吧?
小貂一路上得意地靠在见愁的肩膀上,完全不符合物种习性地,将自己的尾巴高高翘起,得意极了。
傅朝生的目光,从小貂身上一掠而过,但又很快重新落回了见愁的身上:“雪域密宗之中派系甚多,见愁道友可是在思考此事?”
思考……
思考的当然不仅仅是老妪的死了,还有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老妪话中透出来的信息。
崖山,昆吾,佛门两宗,阴阳两宗……
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见愁实在不很清楚,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淡淡道:“不过在思考善恶的分别,正邪的区分……”
那一瞬间,傅朝生几乎以为她在说他。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十甲子之前的那些事情。
因为有宇宙双目,所以这件事他偶然窥知,一清二楚。
到底谁暗算了谁,谁对不起谁,甚至极域这边到底谁是罪魁……
他也了如指掌。
可是……
傅朝生的目光,毫不避讳,直视着她,带着一点漫散的隐约邪气,坦然极了,甚至没有半分的掩盖。
“见愁道友以为,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呢?”
“……”
见愁忽然没有说话,回头来看他,当然也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但那一刻,她眼底竟掠过了几分恍惚。
一个闪念,又是崖山的孤峰冷月,归鹤井畔,她收到傅朝生那一封问故友安的雷信,那时曲正风也在旁边。
他几乎问了一句与傅朝生此言极其雷同的话——
“妖邪?”
“小师妹以为,什么又是妖邪呢?”
她还记得自己回答不出来,于是曲正风大笑而去,再未回首……
第302章 倒数第二层
“正邪……”
见愁慢慢回想着,多少感觉出了几分世事的流变。
但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我从来不知道。”
从来不知道。
坦荡得让人惊讶。
这样的回应,也完全出乎了傅朝生的意料,以至于以他的定力,竟然也怔然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才笑起来:“所以你是不知道,才思考吗?”
傅朝生问的“正邪”,跟见愁思考的“正邪”,肯定不是一回事。这一点,见愁心里也清楚,但她没有跟傅朝生解释,只是点了点头默认。
因为,更大的正邪,于她而言,还是一片模糊。
小范围内的正邪,囿于她对事实的知之甚少,尚且一片模糊。
所以想来,思考也是没有用处的。
她并不是一个会为自己打算很远的人,因为未来的变化,实在太多,谁也预料不准,就好像她曾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最终的发展,却是当时的她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到的。
眼下,见愁考虑的,只有那越来越近的第十八层地狱!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第八层。
在经过前面七层的消耗之后,星云画卷之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之前天坑那一场混战,更是直接消灭了他们这一队人不少的对手。
但毕竟在那边耽搁了一阵,他们原本远远领先于其他人的优势,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司马蓝关和那个神秘的红裙女修,应该也没落后他们多少。
更何况,地狱之中,有很多别的通道,他们也不一定会从寒冰掌狱司过。
之前那么多人集中在天坑,说是巧合,见愁都不相信。
那个胖子掌狱司能将一份地图给他们,当然也会给别人,再说了,谁说别的狱司就会很老实呢?
再加上,先前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天坑,实在是有千般万般的凶险。他们固然走了捷径,但付出的代价却更大。
所以,在接下来的路线里,他们抛弃了原本的路线,依旧选择掌狱司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小貂之前一口吃掉夔牛的淫威震慑,这一层的前半截,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出来攻击。
直到后半程,才终于飞出了巨大的鹰隼。
它们的羽翼,仿佛都由白骨铸就,甚至生长着尖利的倒刺。从天上撞击而来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枚炮弹,炸得坤五都战车不住颤抖。
但此刻见愁这一队人,虽没了老妪,却填补上来一个傅朝生。
加之见愁境界突破,利器在手,动手时候的攻击力层层上升,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一路有惊无险。
他们竟然就直接过了第八层,到达了第九层,下一层,便是磅礴的沼泽,各种各样的奇怪生物,从天上,从树林里,从沼泽中,从各个方向突袭!
即便是以见愁等人的修为和本事,在见着这场面的时候,也忍不住头皮发麻,陷入了苦战。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什么战斗好看了……”
十八层地狱之外,极域七十二城之中,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将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些。
没办法,先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
一个见愁,神秘失踪;一直掉队的厉寒,轻易而居地追上了所有人,并且在混战之中一次交手里,轻松抵挡司马蓝关;天坑之中,更是爆发了一场貂牛大战,就连大部分的鼎争参与者,都聚集在了这里,进行了一场堪称“火并”的混战……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这样精彩的发展。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之中,整个极域鼎争的关注度达到了最高,对见愁的关注,也前所未有地突破了记录。
可以说,负责记录鼎争各项情况的判官们,在当时查知连到见愁鼎戒上的玄戒数量之时,都忍不住为之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历届鼎争之最!
人数足足占到了整个鼎争围观人数近八成!
何等恐怖?
甚至这一场混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这个数字也维持了很久,直到一直没有怎么发生战斗,众人开始进行枯燥的闯关了,人数才慢慢消减下去。
但若算关注见愁修士的比例,依旧远远将其他修士甩在后面。
——谁能抗拒这个女修的魅力呢?
即便众人都知道她是鼎争的噱头,但噱头也能这样有范儿的却是少见。不管是做决定,还是战斗,总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在。
即便他们只是枯燥地对付着来自地狱之中本身的困难,也有无数人坚持观看。
无他,唯“舔屏”耳。
这是极域近来出现的新词儿,源自于一名对见愁着魔的女修。
她曾两眼冒星星地对周围人表示:“只要见愁出现在八扇屏风上,并且在与人交手,我就想跪下来舔她……”
这话原本很恶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久,这“舔屏”二字,就瘟疫一般席卷了整个极域,后来也不仅仅用在见愁的身上,也有人觉得傅朝生和张汤,甚至包括那个不知是美是丑的司马蓝关,也可以舔舔……
总而言之,现在还留在鼎争之中的几个人,都拥有一定的拥趸。
星云画卷之上的铸像,慢慢稀疏,十八层地狱之中的战斗,也跟着日渐稀少,进入一个相对平缓的时期;但在七十二城的赌场之中,气氛却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鼎争过半,前面的损耗巨大,也就意味着后半程的战斗减少。
同时也意味着,距离结束的那一天,越来越近。
最终,谁能成为鼎元,谁又有可能被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挑中,将来又各自会成为怎样的存在?
押见愁的都是狂热的拥护者;押司马蓝关的则是根据以往的实力判断,出于对鬼王族的信任;押厉寒的,却是看中了厉寒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变态实力……
不同的赔率,代表了不同的热度。
时间,就在地上地下这对比反差的发展之中,慢慢流逝。
十三日恍如弹指匆匆。
先前冷却下去的热度,又开始慢慢复苏——因为,这一天,见愁等人已经穿过了重重的阻隔,历经了无数的考验,到达了第十七层!
整个地狱的倒数第二层,距离结束,也就剩下最后一层的距离!
嗡嗡的鸣响,在暗中响起。
无数的玄戒,重新连接到了见愁的鼎戒上,她感知不到,却能猜到外面的情况。
“这里,便是天道第二层吗……”
脚下,是一艘漂流在河面上的小船。
坤五都战车,已经消失无踪。
见愁看着周遭的景色,自打进入天道第一层开始,皱紧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一条沧浪之河,波涛滚滚,朝着远方流淌。
两岸是连绵的高山,奇峰突兀,峭壁耸立,枯松倒挂于岩壁,山腰上便笼罩着缥缈的云气,将天光拆成七色的霞光,洒满苍穹。
云雾缥缈间,隐约竟可见几座岩洞,好似仙人洞府。
吹过脚下大河大江的风,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像是某种香息散入了其间,但并不让人感觉眩晕,反倒神清气爽;
生长在山间岩壁的草木,尽皆冒出圆融的神光,各色的果实挂在枝叶间,形态各异的花朵,对着晨雾吐露芬芳。
这哪里像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一层?
简直像是到了世外仙境,缥缈出尘至极,美得令人心醉!
“我等一路行来,历经地狱道,饿鬼道,傍生道,阿修罗道,人道,最后便是这天道。”
陈廷砚对极域之中的各种常识,都是信手拈来。
如今见了此情此景,心中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慨,目光微微闪动,有几分疑惑:“天道亦有三重,称为欲界天,色i界天,无色i界天。我们如今,当在色i界天……”
见愁没有说话。
她打量着周遭的目光,却更加凝重起来,有一种隐隐然的不舒服,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坤五都战车,在进入天道第一层欲界天的时候,便好像被什么力量袭击,刹那间崩毁。
就连那藏身在战车之中的黑影,也惨叫着变成了青烟。
就好似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地狱,而是得道的仙人们的境地,根本不容此等邪物玷污。
地狱道是重重的苦难;饿鬼道是遍地的恶鬼;傍生道是诸多心怀怨气的妖怪;阿修罗道则是游离缥缈,介于人、神、鬼三者的怪物;人道则让他们身化经受种种苦难的凡人,历经千般万般的苦痛……
到了天道,却开始超脱于苦痛股。
第一层欲界天,随着他们的行进,一重一重境界,慢慢在他们眼前打开。
是生前积攒有福报,善多恶少之人进入的地方。
他们逐渐摆脱属于人的种种欲望,举手投足之间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贴近于天道的“天”字。
第二层色i界天,竟已经好似天人洞府。
“色”字,在佛门之中,代表着人对周遭事物的一切认知,是因人对世界万物的执着与执念而生,乃是一种烦恼和困扰,又谓之“色相”。
若以修行的境界论,色i界天,便是要将人的一切“色相”悉数去除,以求再次接近“天道”。
等到第三层无色i界天,便要在无色的基础上,断除种种“想”,色想,识想,想想,非想想。
最终,达到人与天同的境界。
人与天同,于是成仙成佛。
“见愁道友,你怎么了?”
也许是见见愁久久没有说话,也不曾对此发表什么意见,陈廷砚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愁收回了目光,脚下只是一条小船。
顾玲坐在船边上,经历过了失去老妪的悲痛,整个人都显得沉静了下来,又加之一路过来的历练,看上去竟已经成熟了不少,双目之中更多了几分坚毅。
她也望着见愁,显然有些不解。
见愁却只道:“不过是觉得这十八层地狱不像是地狱,后面几层与人间,甚而与仙境无异。真不知,到得第十八层,又该见到怎样的情形……”
隐隐然地,这十八层地狱,好像预示着什么。
它代表着整个天地间,一重又一重的境界,但见愁并不知道它到底使是对,还是错。
罪孽最深的,在地狱最艰难处。
随着一步步脱开欲念,却又似乎能登上极乐……
极域与十九洲相对而成,像是一面镜子的两侧。
天道,却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
傅朝生也是第一次到达地狱这么深的地方,当然也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这样壮美的景致。
但他的声音,却是所有人里最平淡的。
“越往下走,地狱越不像是地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等修士,越修炼,不也越不像人吗?到得第十八层,或恐便是真的仙界,真的佛国吧。”
越是修炼,越不像人。
这一句话简直锋锐如刀,好似能剖开见愁心底所有的隐秘,让昔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全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