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收拾好心情,领沈昱去戏园子里听戏。他们到时,众人正在争吵。一问之下,乃是班主要唱一个戏,但这种戏,大家都不喜欢,想让他换一个,班主却固执得不肯换。

“他要演什么?”沈昱好奇问。

“花好月圆吧。”站在他身后的唐姑娘道。

沈昱惊讶地回头看她一眼。

众人已齐齐点头,“不错!唐姑娘,班主他就是要唱这一出!这你劝劝他”

“怎么了?这出戏不好吗?”坐在一边一直没吭气的老头子起身,“想这出戏,当年让咱们班子大火,得了贵人们的眼。结果你们现在火了,就要忘本”

“彭伯伯,戏很好听。但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了,总该换个别的吧?”唐姑娘耐心劝。

见是主人家姑娘说话,彭老头扭过头,一声不吭。

班子里的其他人见唐姑娘支持,立刻兴冲冲奔过来,“姑娘说得对!唐姑娘,我们大家合伙,编了一出戏,你听听。要是行的话,咱们练习这出”

唐姑娘笑着点头,又冲旁边的沈昱眨眨眼,看向气冲冲的彭老头。

沈昱听懂了她的意思,便过去,帮忙处理一下这种小矛盾。这当然应该有专业人士负责,但正好赶上,帮一帮也没什么损失。他咳嗽一声,到彭老头身旁。彭老头默然无言,在众人围着唐姑娘时,他慢慢向后台去。沈昱跟着他一同去。

彭老头坐下,从木箱中,翻出精致的木头小人来。沈昱原本想说的“和气生财”之类的话一下子缩了回去,他眼睛发亮,“做得真精巧!能教我吗?”

彭老头不理会他,颤抖的手操纵着小人,贴上白布。沈昱蹲在他旁边,入神地看着

唐姑娘处理完自己那边的事,听到低低的戏曲声,过来看,就见沈昱和彭老头坐在一起,看彭老头操纵着木偶人,演一出悲欢离合。沈公子看得那么专注,完全被老人家的风采迷住。

唐姑娘无言。

沈昱忽然回头对她说,“我觉得这么好的戏,你们家应该唱!我觉得很好听。”

“沈大哥,你貌似站错方了。”唐姑娘扶额。

“但是真的很好。我想再找不出比这出戏更好的本子了。”

“是,很好。”唐姑娘静静道,“但是这出戏,在邺京已经演了数十年了,大家都听厌了。没人再想听了。”

“”沈昱一愣,脸微白,“我没听过。”

唐姑娘奇怪地看他,你以前天天走鸡斗狗,你怎么会没听过?

他说,“我其实不喜欢听戏。”

唐姑娘理解点头,原来如此。

但下一句,沈昱说,“可是我应该听过。”

唐姑娘想问为什么,但看到沈昱的脸色,她不想问了。她猜到了答案,定和徐姐姐有关。她笑笑,“这出戏,是这个班子独创的。这么多年,只唱这一出。沈大哥要是没听过,要是喜欢的话,就来我们家听吧。”她目光放到彭老头身上,神情复杂,“我想,就算不能上台,彭伯伯也会每天都这么唱下去。”

沈昱真的每天都过来唐家,就为把这出戏完整地听完。

他不喜欢听戏,但是徐时锦喜欢。小时候,她常拉着他一起听。但他总是在睡觉,对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从没尝试过去喜欢。和徐时锦相处的那些年,沈昱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光。

徐时锦虽然嘴上说他两句,但下一次,仍然会找他一起。她是喜欢的,只是她不说而已。

她不说,他就永远不知道。

就这样,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

沈昱每天来听彭老头演完这出皮影戏。故事跌宕起伏,起承转合,是真的很不错。如果这出戏很出名的话,小时候,小锦一定拉他来听过。只是他忘了而已。

第三天日落,沈昱终于听到了故事的结局。

故事讲得是一对男女,少时闯荡江湖,鸡飞狗跳,相识,相爱,误会,背叛。最后一出,讲得是男主人成亲的晚上,姑娘找上来,将他的未婚妻杀死。一切误会,在所有人帮助下,解开。原来那个未婚妻,正是导致一切误会的源头。男的又后悔又感动,娶了姑娘,两人恩爱一世。

故事挺俗套。但大家喜欢的,本就是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

沈昱蹲在墙角听完这出戏的时候,唐姑娘好奇他到底听到什么程度,过来围观,赶上了结局。

靠着墙,听得发痴,余晖浮照,青年仰头跟她说,“多好的故事啊。”

唐姑娘忽然有了跟他八卦的兴致,蹲了下来,“沈大哥,你记得这出戏,男主人公叫什么吗?”

“彭七,”他说,然后,“啊。”

沈昱侧头,看向夕阳下,那个弯下腰、默默收道具的老头子。

唐姑娘点头,“彭伯伯原名,就是叫彭七。”

“所以,写的是他的故事?”沈昱更有了兴趣,“他和他夫人,经历倒是挺传奇的啊。”

唐姑娘摇摇头,“戏里女主人公叫陈五。我听说,彭伯伯的旧时情人,就叫陈五。”

“”沈昱愣住,脑子里空白一下,“但是、但是”

“陈五早就死了,”唐姑娘说,“现实里,在成亲的当晚,就被那个恶毒的未婚妻,一剑杀了。彭伯伯是后来才知道的。误会,也是陈五死后很久,才解开的。”

“”沈昱心脏若被重重一揪。

“他的爱人早被人杀了,所以在戏里,他才让他的爱人,一剑杀了对方。他不甘又愤怒,他一唱这么多年。可是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

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早被人杀了。

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

沈昱白着脸站起,脑子里有根弦,忽然,就那么崩了。

他猛地掉头,往院外去。他一径出了唐家,往沈家赶去。

夕阳下佝偻着背的彭老头,戏里恩爱白头的夫人、现实中早已死去的爱人乱哄哄的,全在脑子里,折磨着他。

他打马回府,急匆匆往自己的院中赶去,额头上出了一层汗,让他周身发凉。他猛地撞到一个人,对方惊恐地叫一声“大公子”,把什么东西往后藏去。若不是这个动作,沈昱都不会停下来。

他停下来,看到是扶疏。

扶疏眼睛慌了下,强笑,“那个小六儿,就是夫人救命恩人的孙子,又顽皮,乱翻我的东西,我刚要回来”

“拿过来。”沈昱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并不听她牵强的解释。

扶疏目光闪烁,在沈昱再说一遍后,沉默着,从背后掏出一封信来。

沈昱一眼看到信封上的“徐时锦”几个字。

他脸色发白:她的信,为什么在扶疏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有什么瞒着他

他飞快地拆开信,各种猜想,跟着从信封中飞出的白纸,定格。

那张白纸,在日光下,有些发皱,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

扶疏跪下,咬牙道,“大公子,我跟您说实话吧。三年前,徐姑娘就寄了一大堆信来。她似与夫人约定,每隔段时间,夫人就想办法,把信交一封给你。但实际上,三年时间,徐姑娘寄回来的真正信件,却被夫人扣着。夫人说,本来就没几封信,不让你担心,就不必看了”

“信,所有的,都拿来。”沈昱握着信的手,在轻轻地发抖。

她到底在跟他说些什么?

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些不让他看到的信中,写的到底是些什么?

他好像能听到她独特的温柔语调——“沈小昱,我跟你说呀”

沈小昱,我跟你说呀,常先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解毒,但效果并不太好。我们仍在研究,希望有个好结果。你呢?你在邺京怎么样?你和你爹娘还好吗?他们年纪大了,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体谅他们,不要任性。你有没有想娶的姑娘,有想成亲吗?如果有的话,就不要等我了。没什么意思。

沈小昱,晚上不要总在街上晃,不要总吃冷食。在政务上,你要聪明一点,懂得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入别人的圈套。

沈小昱,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会受到上天的眷恋,生活美满幸福。你家庭和顺,事业称心,健康如意。你活得简单而干净,要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听别人的话,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沈小昱,你会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投入其中,带给自己乐趣。你会有真正的社交圈,有好友,有亲人,有爱人。你喜欢做什么的话,可以让人陪着你一起。但是不要去青楼了,不要让爱你的人误会。你应该过得好一点。当然,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不听我说,也没事。

沈小昱,我其实并没有常想起你,也没有很想见你。但昨天做梦,我又梦到你了。在梦里,我亲一亲你,你对我微笑,你跟我说,你还在原地。

沈小昱,我多想见你,看看你的变化,哪怕寒暄一句,哪怕问一问你还好不好。可是又不能够。我想我好不起来了。

沈小昱

她最终,寄给他一封白纸,无话可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逆旅,有人生而辽阔,有人生而狭窄。艰难向上,大浪冲下,苦苦支撑。

光阴轮回,那个姑娘,最后的一封信,一个字也没有。

他却从那张皱巴巴的信上,看到她无声流下的泪。

“小锦”沈昱白着脸,坐在一地信纸中,喃声中,将头埋了下去。

越是爱,越凄凉。

第105章 番外:大沈小锦—深情共白头2

沈夫人与丈夫在屋中说着话,其丈夫在翻着卷宗审阅,她则看一册图本,图本中各式美人让她眼花缭乱,时不时揉揉眼睛稍作歇息。正是这样的氛围下,扶疏进屋通报。

“夫人,徐姑娘的信”她话没有说完,门砰的被推开,青年立在门口。

屋中人皆被惊了一跳。

“沈昱,你在做什么?”沈父喝问,眉头皱成川行,“谁教你不经通报,随便乱进别人地盘的?”

沈昱目光沉沉,寒着脸,一把将信甩了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沈父尚未明白,沈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牵强。本是怀着一丝期望,再见母亲的这种脸色,沈昱再是没有了任何期待。

他咬牙,后槽牙生疼,整个脑仁也跟着疼起来。头脑昏沉,身上的血液冷了下去。热气,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强忍之下,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几乎冲沈夫人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在找她,明知道我一直等她的信。为什么你收到信,却不告诉我?”

“她骗我你和她一起骗我!”

沈昱是个性情很随和的人,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你所说与他理念不同,他也只哈哈一笑,不与你争执,任你如何说道,继续游戏人生。很多人将一生过得很艰苦,沈昱却绝对不属于这种范围。人生于他是一种享受,意气风发也好,灰败寥落也好,他都坦然接受。这种人生态度,即使众人不赞同,也不能说他是错的。

从小到大,沈昱被长辈各种教训,各种恨其不争,但他向来嘻嘻哈哈,从没恼过家中长辈。唯一的叛逆,也就是不愿意成亲了。

就是这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冲沈夫人发怒,让沈父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与母亲对峙,沈昱斩钉截铁,咬着牙,一字一句,“我去找她!我受够这一切了,你把所有的信都给我,我要去找小锦!”

沈夫人慌道,“去找她?我不同意!昱儿,你就没想过,我和小锦之所以不让你知道,就是不想你去找她吗?你们已经分开了,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有”

“不要说了!”沈昱全身僵硬,愤怒与哀伤,让他的眼眸潮热,忍得那样辛苦。

他说,“娘,你为我好,我知道。但是小锦呢?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邺京,离开我吗?”

沈夫人道,“当然是因为当年皇子谋杀一案,还有之后太子与徐家的旧账啊”

沈昱一声低笑,他往后退,袖子盖住眼睛,疲声,“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夫人与丈夫对望,一时惊诧。

她儿子重新抬头看向她,目中星火在跳动,“小锦她是因为中了剧毒,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离开的!三年了整整三年时间,她一个姑娘家,有家归不得,独身在外漂泊她最后给我的信,是一张白纸。她无话可说她有多辛苦,有多难过,你想过吗?”

在他爹娘的惊愕中,他再也不想隐瞒,将徐时锦的病情一概托出。她辗转多年,拖着一身病,孤身在外

“我要去找她!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沈夫人呆呆地听沈昱说着,说着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觉得好奇怪,小锦命不久矣?小锦快死了?怎么可能?三年前她与小锦见面时,她言笑晏晏,看起来并无不妥啊。

但是沈昱的话,如一把刀,插入她的心房那个姑娘那个姑娘

沈昱转身就要出门。

沈夫人猛道,“不行!你不能去找她!她快要死了的话,你找她干什么?我不允许你和一个快死了的人来往”

“娘!”沈昱一声斥,打断她。

沈夫人被丈夫劝住,“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昱儿你先出去,我劝你娘”

“劝什么劝?有什么好劝的?我错了吗?小锦当年不愿意留京,说明她就不喜欢沈昱!她自己说走就走,昱儿一个人发什么疯,给谁看?我跟你说沈昱,小锦就算回来,我也不会让她进我们家门的。一个将死之人”

“那我就和她一起不回来!”

“你敢!沈昱你敢出门一步,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你不可理喻”

你来我往,怒火攀升。

“闭嘴!全都给我停下来!不许吵了!”沈父一声高喝,将妻子与儿子双双震住。而早在一家人争吵前,侍女们见势不妙,都乖乖退了出去。此时,沈父站在妻子身旁,拦住双目通红的妻子,回头对沈昱说,“你去找小锦吧。邺京这边的假,我帮你先请。有什么事,随时联络家里”

“是,爹。”沈昱拱手告别,在沈夫人“不许走”的斥责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前,听到屋中母亲与父亲的争吵。

沈父道,“行了,这么多年了,昱儿的心思你还没明白?我看小锦挺好的,他喜欢,就去找好了。”

“那是我儿子,他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沈夫人哽咽道,“我也觉得小锦挺好,但是我觉得她好,跟她要进我们家门,能一样吗?以前我以为她不喜欢昱儿,既然人家无意,我当然不能让昱儿总跟在人家身后,为难人家,也让昱儿显得那么可悲。但是你没听昱儿刚才说吗?小锦要是真的病重快死了,我当然不能让昱儿娶她了。”

“你别口口声声说小锦快死了,小锦还活得好好的呢昱儿心里有数,你越拦他,他越叛逆。你难道要把昱儿逼走吗?”

“你!你怎么向着他说话?我这样,不还是为了昱儿吗?”沈夫人越想,越是悲,伏身哭道,“这造的什么孽!邺京大把名门闺秀他不爱,非要爱一个快死的、身上一堆旧账的人他要是敢走,就再也别想回来了!”

“哎,你呀,就是嘴硬。小锦是个可怜孩子,她当年被说死的时候,你不还难受得夜里掉眼泪吗?那时你就记得她的好,现在全都忘了?我看有这时间,你还是去拜拜你的菩萨,祈祷小锦吉人自有天相吧。不然,我看你儿子,也跟着悬了”

丈夫的劝说,更是往沈夫人的心口撒把盐。她气得嘴角颤抖,却终是红着眼冷着脸,低头自己掉眼泪。知道事情一旦丈夫接手,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走一条康庄大道,但儿女任性,非要就着那条死胡同走下去。追在后面怎么喊怎么骂,全都不起作用。父母子女的缘分,往往如此。你当然要手把手教他,将他引到正确的那条路上。但你不能控制他,不能替他过完他自己的人生。

性情软弱的儿女,也许顺了父母的命,一辈子照着父母的期望,过着一望到底、没有希望没有失望的人生。

但沈昱性情随和,却不是软弱。显然,沈夫人无法控制他的思想,无法掌控他的灵魂。沈昱前一晚跟父母大吵一架,说要去找爱人。第二天,沈夫人早上起床时,就得知儿子已经潇洒地离开。扶疏边汇报,边偷偷看沈夫人,怕沈夫人发怒,连累到众人。

但沈夫人盯着桌上的汤,良久,才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她再一次红了眼,默默流泪。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徐时锦站在一个人口稀疏的村口,帮两位年老的大夫给村里人熬药。一村子的老少在村口排着队领煮好的药草,最前方是一高一矮两位老大夫。个子高的吊着眼,神情严肃,指挥徐时锦这样那样,嗓门极大,吼得中气十足,看着就不好相处;另一位老大夫,在前者强大的气场下,与徐时锦一样,像两个灰溜溜的学徒,听着前者的指挥。

徐时锦摸一摸额头上的汗,浑浊的空气,让她的头有些晕。她身子轻轻晃了一晃,本就雪白的肤色,在太阳下,变得更是白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