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段,忽然,在前头带路的锦衣卫不动了。后面的几个人依次停下来,屏息凝神。

“前面有人。”那人轻声道,“有火光,他们应该是在轮流巡山。看不清人数。”

说罢,他看看青辰和宋越,“此路怕是不通了。”

本来,她还抱有侥幸,希望杀手们在夜里消极怠工。可远处黑暗中那一点火光,是移动的,他们只能掉头走另外那条更陡峭的路。

到了另一条更陡峭的路上,五人的下山速度就更慢了。这条路不仅陡峭,沿路的山石和坑洞还很多,那些尖锐的石头和坑洞往往还有灌木覆盖着,所以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谨慎。

青辰很发紧,感觉从嗓子眼到胸口一直堵着。

夜色悠悠,月光淡得几乎没有。他们动作很轻,也不敢出声,只是偶尔会踩到松动的碎石,碎石滚落会发出声响。

不久后,云层移动,月光乍露。青辰走得小心翼翼,突然就看见她的斜前方卧着一物!

卷曲的身子,鲜艳的纹理,冰寒锐利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蛇!

她猛然一退后,却是脚下不稳,身子一斜……摔到在地。

锦衣卫和宋越同时反应过来,想去拉她,却见她已经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很快隐入灌木和夜色,不见了。

“青辰!”宋越不由低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青辰不受控制地滚下斜坡,又悬空落了一小段,最后才“啪”地一声摔到半山腰的灌木从里,压断了几从枝叶。

浑身发疼的她勉强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竟有火把的光亮,紧接着一个声音很快传来,“谁!”

她立刻低下头,忍着痛不敢再发声。接着,她隐约能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火把的主人下了命令,“应该就是他们,给我搜!”

趴着的青辰冷汗直流,脸贴着地面,一动也不不敢动。

只是很快,她就想到,他们应该快要发现她了,宋越等人还在上面,那些人若是搜过来,他也会被发现。

她要是主动现身,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说不定还能掩护他们。

思虑偏刻,青辰正要站起来,却感到有个人忽然逼近了,自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她正要挣扎,那人已轻声道:“别动,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是宋越。他搂着她,轻轻松开了捂她的嘴的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青辰怔怔地点了下头,紧张得冷汗直流,浑身不由颤抖。方才摔下来的时候,她的身上被擦破了好几处,此刻都在疼着,尤其是小腿靠近脚踝处,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中的火光也越来越亮,那些人的每一步,好像都是踏在了她的头顶上。她不由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地攀住宋越的胳膊。

耳边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举了火把,正在附近四处翻找。透过灌木,青辰都能看到那人的手,登时心中一窒。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大喝了一声,“找到了,人在这里!”

搜索的那人立刻停下,离开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青辰认得,刚才那一声,是锦衣卫的。

声东击西之计。

很快,打斗声响起。

“走!”宋越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迅速道,“刚才伤到哪里没有?可能走?”

青辰摇摇头,“我没事,可以走。”

后来,他扶着她以最快速度下山。青辰的脚腕有些吃痛,她一直忍着没说。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总算是到了山脚下,按锦衣所说的位置,找到了那匹被栓在树上的马。

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几乎是筋疲力尽。

他们靠在树干上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锦衣卫也下了山。那人扶着自己的右肩,显然是受伤了。

“二位大人快走吧。他们两个,下不来了。我在此等着,若是杀手们追下来了,我便引他们到另一条路上。”

一匹马只能坐下两人,想要三人一起走是不可能的。

“那你怎么办?”青辰脱口而出。

“大人放心,此处他们不如我熟悉,追不到我的。”他说着,回头往山上看,火光已近,“快走吧,再犹豫,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宋越皱了皱眉头,去牵了马,扶着青辰坐上去,然后看了看那人,“兄弟,万望保重,一定要回来。我在京城等你喝酒,不醉不归。”

那人拱了下手,“阁老快上马!”

宋越上了马,再道了一句“保重”,然后便提了缰绳,扬鞭策马。

马儿驰入了黑寂的山道,笃笃蹄声落入空幽的夜里,显得极不真实。

至此,再无人护送他们。

……

五更天的时候,他们总算离开了山区,到了京郊的一处小村落里。

天色仍然很暗,远处刚漏出了一点点亮光,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青辰坐在马背上回望来路,没有见到有人追来,这才稍稍安心。

宋越下了马,把鞭子交到他手里,“就在这里分别吧,你骑着马去找陆慎云,我等村民醒了,再问他们借匹马,天很快就亮了。”

她坐在马背上垂首望他,到底要分别了,她心中既担心又惆怅。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了握,“别担心,我会很快联系你的。到了陆慎云的军营,先让他找个军医帮你瞧瞧腿,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浑身都在抖。以后不许这样,受了伤要告诉我。”

她眼眶一下就热了,“你也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会的。”他微微一笑,松了她的手,“走吧。”

她舍不得离开他,宋越干脆重重拍了下马背,“走!”

马儿吃了痛,很快就撒开蹄子前行,青辰坐在马背上,提着缰绳回头看他。

薄薄的晨曦中,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对她挥了挥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清风素草,衣袂飘飘。

她回过头看前路,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她狠狠地擦掉它,抽了一下鞭子,大声喊了句:“驾!”

老天保佑,让他们今生还能重逢。

*

马儿足足跑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时,青辰才终于到了陆慎云的军营。

一眼望不到头的,是帐篷与车马辎重、身着铠甲手执兵器的士兵。军营外,架着一圈打了铁钉的木栅栏,哨台上,大明的旗帜在夕阳中孤自飘扬。

陆慎云去迎她,带她回到自己的帐子,看着她,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身狼狈,满面尘土,衣裳上全是灌木刺人的草籽,走路的时候拖着腿,汗从手背上滴下来。

长途奔波后看到他,青辰也有些激动,“陆慎云……”

他的喉结动了动,揭开身后帐篷的帘子,侧开身让她进去。

她才进了帐子,他就自身后一下将她抱起,搂着她,看她。

不善言辞的人,话,还是说不出来。

青辰有些怔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慎云抱着她来到自己的床边,把她放到床上,又弯下身去,脱了她受伤那条腿的靴子。

“陆慎云……”

白皙的肌肤上一大块淤青,甚至有些发紫,看得他的心抽疼。粗糙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腿,青辰不由缩了一下。

他抬起头,心疼道:“我帮你揉一下,会有点疼,忍一忍。”

第171章

陆慎云转身去斟了杯茶, 捧给她, 后来又端着茶壶, 到帐外去洗了洗手。

青辰看他洗手, 颇有些意外。

回来后, 他到柜子里取了活血化瘀膏药, 陆家祖传的,挖了些,小心涂到她的伤处。

药膏凉凉的,散发着青草的香味儿, 大热的天,很是让人觉得舒服。

“我自己来就行了。”她忙搁下茶杯道。

他摇摇头,抬眸看她, “这样的伤, 以前我常自己揉,你不会,掌握不好力道。”说罢, 将她受伤的腿搁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他以掌心贴上她伤处的外圈,轻轻按了几下, 让她先适应, 挑眉问:“还好?”

她点点头,“有点痛, 可以忍。”

“再等等我。”他似乎是想到什么, 又出了帐子, 回来后手里多了根洁白的鹅毛。

他坐下,把鹅毛交到她的手里,“要是疼,你就用它轻拂伤口旁边的位置,能缓解一些。”

她按他说的试了试,果然管些用,对他咧嘴一笑,“好聪明啊。”

陆慎云的嘴角不由微微弯起。他自己都没察觉,自白莲教打过来后,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弯下头,继续帮她按摩,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纤细的小腿,一点点轻轻揉压。药膏润润的,凉凉的,被他均匀地推开,在他掌心的热度下一点点渗入她的肌肤。

刚阳勇猛的男人,此刻的动作却是无比轻柔,微垂的黑眸里,满是怜惜与柔情。

青辰的小腿很纤细,又白又修长,横在陆慎云眼前,就像她手里的鹅毛一样撩拨着他的心。陆慎云其实不敢多看,紧紧盯着那发紫的伤处,连余光都很克制。

青辰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结痂的伤痕,“这是那个时候,孟歌行的那把刀……”

她的突然出声,让有些心猿意马的他怔了一下,只低声回:“嗯。”

“还疼吗?”

“不疼。”还好两天前他说服军医把纱布摘掉了。

青辰玩着鹅毛,忽然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扫,陆慎云被那样一弄,只感觉浑身一颤,体内登时窜过一道热流。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在干什么?”

“我刚才用它弄我的伤口,挺舒服的。”她问,“你呢 ,舒服吗?”

他抿了抿嘴,更羞了,“……舒服。”

她没看出来,满意地笑了笑。

青辰不再弄他,陆慎云也继续手下的动作。

为了彻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问:“救下宋阁老后,你们躲到山里去了?”

“嗯。幸好你派了锦衣卫来帮我们。徐延派了刺客要取老师的性命,我们只能躲到山里去了,在山里呆了几天……后来,那些刺客上山了,山里不能留,我们便连夜下了山。你派来的那些锦衣卫……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她说着,只觉得很是愧疚,“我对不起他们。”

他摇摇头,恨不得以目光去抚慰她的心,“生逢乱世,本就如此。”

“宋阁老呢?”

“下了山后,我与他就分别了。我来找你,他去找郑贵妃。”她说着,想起了今早分别的场景,微熹初露,他的身影慢慢地就看不到了。心里又是一阵惆怅,忍不住看向窗子,只看到漏入的夕阳。

听到“郑贵妃”三个字,陆慎云眉头微微一蹙。宋越此前才与郑贵妃牵扯不清,如今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竟又去找她。青辰为了他,不惜涉险一起逃亡,他明知与郑贵妃一起会令她伤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若是如此不珍惜她,那自己……是不是就不该再退缩了。

陆慎云抿了抿嘴,默着不说话。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我有个办法对付孟歌行。”她想起正事,“我现在说给你听,你看看是不是可行?”

他点点头,“好。你打算怎么做?”

她理了理思绪,道:“第一,过几日等蜀王的大军到了太原,便将皇上病重的消息传播出去,让白莲教的人知道。”

“传出去?”

天子病重,不仅会让明军士气降低,还会使敌方士气高涨,如何倒要特意让他们知晓?他有些不解。身为武将,倒是头一次听说,要涨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不过既是她说的,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嗯。我觉得,我们不要在保定与孟歌行纠缠了。你率兵全数退到外城内,据城墙而守,这是我的第二步。”青辰继续道,“孟歌行听了皇上病重的消息,必会跟你有一样的想法,明军士气降低,军心不稳,他们有可趁之机。还有就是,孟歌行很恨皇上,早就想要手刃仇敌了。皇上病重,他必急于在皇上大行前攻下紫禁城,这样,他才能亲手了断他们之间的恩怨。”

陆慎云问:“自南到北,大明一路败退,直到他们打到保定,才堪堪守了一些时日。放弃保定而退守外城,又是为何?”

“保定与京城之间,并无可据守的天堑,这些日子,无非是靠将士们搭建的防御工事死守拖延罢了。你们守得很辛苦,对不对?”她看着他,“倘若孟歌行率十几万大军全数进攻,明军可守多久,方退入城内?”

陆慎云微垂下头,“……不出三日,必溃。”

“这就是了。”她继续道,“我知道让大家退后,面子上不好看,士气也会受影响。但与其这样耗损兵力,倒不如直接退到城墙后。皇上即将大行的消息散出去后,你就立刻率兵全数退到外城内,城外及城墙上不留任何人。孟歌行是个聪明的人,但是疑心也重,看到明军一夜不见了,必不会一举进攻城门的。我想,他应该会在半路停下来,等观察妥当后再行决定是否进攻。”

“空城计?”

她点点头,“只是这么唱还不够。到了夜里,我们还得施行第三步,你让人……”

她附到他的耳边,把剩下的计划详细说予他听,“正好,如今正是流萤飞舞的季节。”

“好。我按你说的准备。”陆慎云点头,又有些迟疑道,“你如何能确定他会中计?”

青辰一时陷入回忆,“因为孟歌行跟我说过,他虽是白莲教的首领,可他心里,根本就不信佛。”

那个人的经历早就让他看透了,神与佛并不能保佑每一个人。

所以他只相信他自己。

*

十天后,蜀王十万大军抵达太原。

而在白莲教的主帐内,亦有探子来向孟歌行报:大明皇帝朱瑞病重,恐将大崩。

孟歌行将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来,复问:“可确实了消息?”

“确实无误。”那人道,“收买了宫里的一位公公,从他那确认的,说是狗皇帝这半年来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更是重病不起,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孟歌行的嘴角露出笑容,“他也有今天。”

“老大,明帝病危,明军势必士气低落,倒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攻下紫禁城。”

孟歌行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没错,狗皇帝朱瑞他休想这么便宜就死了。去,传我令,全军整装集结,围攻北京城!”

孟歌行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一个时辰后,白莲教的军营内,举办了简单的誓师典礼。

高台上,孟歌行当着全军的面,端了碗酒举过头顶,然后又洒到地上,“敬天地,阿弥陀佛保佑!”说罢,他狠狠地摔了碗,士气高昂的将士们立刻发出山呼海啸的壮行之声。

不多时,行军的队列便已编排好,金戈铁马的大军整齐有序地,向京城永定门方向进发。

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装备齐全,粮草充足,再加上将士们个个士气如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普照,将战士们的铠甲兵刃照得发亮。白莲教的鲜红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

孟歌行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心中是对紫禁城强烈的渴望,是一举攻下它的必胜信心。

而此时,陆慎云早已率大明的军队,全数从永定门进入外城,并将外城的各门楼角楼之门紧紧闭合。

北京城的建制分内外两城,外城有七个城门,内城有九个城门,城墙皆是又高又厚,易守难攻。用青辰读过的历史书上的描述来说,这般的京城规划设计,乃是“我国古代都城规划建筑史以及世界建筑史上的辉煌杰作,对称均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双。”

等孟歌行的军队行进到京郊一带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却又整洁无比的街道。大明军队和百姓却是一个人都见不着,防御工事也全部不见了。

昔日刀光剑影,战乱倥偬之地,突然间变得清净无比。阳光落在平整的大地上,清辉素影,却显得有些出乎寻常的诡异。

将士们大都察觉了异常,队伍中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孟歌行勒住马,执鞭的手垂到身侧,皱着眉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思虑片刻后,他便命大军停止前进,又对身边的人道:“你带一队人马,到前方去打探打探,看看狗贼是不是又使什么诈。”

那人领命去了,不消多久后打马回来报:“城楼上、城门外,看不到一个防守的兵卒。大明的军队,好像凭空消失了。”

“消失?”

那么多将士,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第一个闪入孟歌行脑海的念头就是:空城计。

一千多年前的计谋了,难道大明如今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