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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 “是。” “这人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我闭着眼也能知道,他认定了我是个二奶,这次一定以为我和‘老板’闹掰了,无家可归。”

“这样说来,他很快要来打你的主意。”

“我也这样想,但我搬来——快有三个月了吧?什么事也没有,好像他立刻把这件事忘掉了。”

我们边说话边在厨房转悠,熬了一锅米粥,煎了单面煎蛋。

“Sunny side up.”陈白露边在煎蛋上撒盐边说。“我很喜欢这个词。” 她抿嘴笑。

“现在做些什么?” “工作吗?没有什么工作……就是读读书,去郊外走走。” “收入呢?” “教几个小孩学英语,解闷而已,收一点点钱。” “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我不知道。” “他是北京人吗?” 又耸肩。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借房子住。

我扔下煎蛋,推开窗子,热气成股地扑到脸上来。窗外蝉鸣很躁, 大团大团的树叶挨挨挤挤,深绿挨着浅绿。最近的邻居在三十米外。我猜方圆一百米内,也许不超过十个人。我也是独居惯了的,但是在人烟密集的城区里。如果自己住在这种地方,一定会怕得夜夜失眠。

“放心,人啊鬼啊,我什么都不怕。” “哪有鬼,叫出来我看。” “你不相信?这就是一间鬼屋。”她抿嘴一笑。 我大笑。

她眼睛一瞪:“你忘了,我能感知到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能忘。有一年,我们一同去上海看演唱会,住同一间标间。我洗过澡,见她坐在床边发愣,说:“房间里有很大的怨气。”我说她胡说, 她坚持说自己能感觉到,种种描述,令我头皮发麻。我要问前台换房, 她说:“就算孟姜女和窦娥都死在这房间里,能怎样?睡!有本事今夜来找我,一手一个都拧死。”

我还笑:“人家本来就是死的。” 当天夜里,我梦到了两个面目雪白的女人对着我的床哭,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眼泪像泉水一样从四只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来,积满整个房间,慢慢快要漫到床沿。我一身大汗,大叫着醒来,见陈白露安稳合目睡得正香。我气个半死,第二天跟同去演唱会的上海同学复述这件事, 同学大惊,说那家酒店刚刚出了凶杀案,是一对读大三的女同性恋,一个杀死了另一个,然后又自杀。

从此我对陈白露的“感知”深信不疑。 这次她又这样说,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她大笑:“你吓成这样!” 我悚然看看四周,窗明几净,褐色地板光泽温润。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是凶宅?所以才大方借给你?”

“不是。”她起身开柜子,柜子里一本小小的相簿,一眼看去就知道有年头。

“你看。”她翻给我看,戴着墨镜的少年,对着镜头愤怒地龇牙;穿一身牛仔装的青年,举着一只龙虾大笑。

“是薛某?”

“是。这所房子是他八年前买下的,一直没有住。空了这么多年,又在荒郊野外,那些柳树精啊,牵牛花精啊,野兔子精啊,就都来这里安了家。”

我心里的惊惧一扫而空,原来她是在说笑。我大笑起来。 然后她翻动相册,指着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张照片有年头了,褪成了浅色。我能看得出是这所房子的陈设, 一只大条案,正是我身边这一只,不过当时摆在刚进门处的客厅里。条案上大大的白色陶罐,罐子里一把麦穗。

“你看这把麦穗,已经八年了。”她说。 我大恐。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客厅里那只陶罐,那把麦穗还摆在条案上。窗外热浪汹涌,我却每一个毛孔都冒着寒气。 “快扔掉啊!”我喊。 “人家在这里好好地安着家,凭什么赶人家走。”她说。 我一紧张就尿急,起身找洗手间,她指给我。 我推门进去,照例四面雪亮,马桶浴缸都是德国牌子,只是地板上积了一层灰。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问陈白露:“请阿姨还是自己做卫生?” “自己做。”

“你不习惯打扫洗手间,还是请阿姨吧。” 她又笑:“我每天都清扫,楼上楼下,每个角落。可是洗手间总是脏的,无论擦几遍。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都是住在洗手间里的,所以我已经习惯了。”

我转身上楼,推开楼上洗手间的门,果然。

“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要住?在城里租一套房子,未必花得了太多钱。如果有困难,我借给你。”

“我不害人,谁会害我?”她微笑。“我一个活人,会怕山精树怪?” “山精树怪也不能小看,《西游记》里的杏花精又美又会作诗,也不害人,还不是被猴子一棒打死了。”

她嘻嘻笑:“所以猴子是傻瓜,好好的齐天大圣不做,要去给人做奴才。”

“想成佛呗。” “那念珠就算是钻石做的,还不是用来念经,有什么意思?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人家也未必想,不是人在五行山下,不得不低头吗。” “所以说到底,什么成佛,还是因为打不过。”她笑。 “别笑话人家,你现在在豪宅里隐居山林,跟用钻石珠子念经有什么区别。” “猴子是被打服的,我是真的看透了。” 我大笑:“我会信?我认识你四年了,陈白露。全世界的妓院都变成寺庙,全世界的战犯都成了高僧,你也翻着跟头呢。” 她微笑:“我翻不动了。” 天晚了,我要走,她没留我。一是我们之间不用虚客气,二是她知道我不敢住。那些山精鬼魅,即使是半真半假的说笑,也足够吓得我失眠一整夜。她是阳气很重的人,但我不行。连酒店里那对死法很丢脸的les鬼,也欺软怕硬,只敢骚扰我。

~2~

从那之后,我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陈白露在小汤山纯净的空气里恢复了体力,每一次我见到她,她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网,也不用手机,去过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五环的家乐福。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哪部电影获了奖,哪部成了票房黑马,哪本小说畅销又有趣。

我问她:“还写东西吗?” “抄《金刚经》算吗?”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书房的地板上永远堆着小山似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我看过一次,是看不懂的经文。 我有点儿生气。聪明伶俐,编剧系科班出身,世面也见了不少,就只躲在郊外的别墅里日复一日地抄佛经?要抄到哪一天为止呢?到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可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我知道她平静的微笑后面掩藏着没有愈合的伤口。她一天不回城,就是一天忘不掉过去。我怎么能逼她? 我紧闭着嘴,看窗外的松林越发苍郁,枫叶已经发了红。秋天到了。 时间流逝,就像水龙头里的水啊。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我斟酌着词句,“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儿越剧,我的老师说过: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师父知道,一个月不练呢,观众都知道了。我就是吃不了苦,才没坚持下来,现在全荒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没有。我打不起精神。” “怎么能打不起精神呢?”我很着急:“白露,想想从前,你本来比同龄人的起点都高呀。他们还在做枪手的时候你已经能接到独立的本子了, 虽说遇上了不靠谱的制片,但那不是你的错。当初如果没有陈言不负责任地瞎许诺,你一定会咬牙坚持下来——”

这个名字使我们同时愣住了。 这段时间,我和她讲话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陈言,她不提,我也不提,就像他没有存在过,就像那段往事从没发生过。 可我说得太急,一时没留神。 她的眼神果然一灰。

“也是要依靠机遇的,我以后未必还有那么好的机会——” “你的自信呢?陈白露?”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机遇,这一行难道不是靠笔头吃饭的?你从前不是眼光总高人一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呀,白露!”

“海棠 ——”她叹口气,“自信从来都不是依靠凭空给自己打气,自信只能从枯燥的练习里得来。那时候我每天都练笔,无论这一天多忙多累,打工,喝醉,或者生病,睡前也要写两三千字才肯上床。那时候我知道旁人都没有我勤奋,所以眼光才高人一头,可是我已经荒废了太久 ——”她为自己辩解着,然后眼圈红了,“那一年我做了什么?吃喝玩乐、给野模拉皮条……我的手已经生疏了,骗不了自己,骗不了师父,更骗不了观众了。”

我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我心中充满了失望和遗憾。 “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不甘心地问。 她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秋风吹动着层层松涛,然后她说:

“给我时间,好吗?”

2011年秋

她没有食言。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的时候,我开始收到她的练笔。

从每天五百字,慢慢增长到每天一千字。 她控制场景节奏的能力大大不如从前了,人物口中说出的话也不再古灵精怪。我看得出她拼命想写一个充满干劲儿、没心没肺的姑娘,可是她笔下的台词总是无意地带出无奈和苍凉。

但这依然是一个好兆头,至少,她肯重新动笔了。

这是一个缓慢更新的小长篇,标题叫《拇指姑娘》,开篇的第一句话是:

“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着一位拇指姑娘。拇指姑娘虽然身躯小小,可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伟大的理想:她向往光明和自由。”

2011年冬

~1~

2011年的冬天无比萧索,朋友圈子里不断有人被疏离,又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加入。每当我推开包房、餐厅,甚至梦会所的门,都仿佛误入了别人的聚会,他们不认识我,我也无心结交他们,渐渐地,我什么聚会也不想参加,过上十天半个月同杨宽和路雯珊吃一顿饭,就算是我的社交了。

真正刺激到我的是一场车祸,程雪粟意外地死掉了。她同一个外国大使的儿子驾车去西藏,遇上暴风雪,车子翻下了悬崖。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我接到杨宽的电话,惊得一身冷汗。立刻上网查新闻,铺天盖地的图片,一辆被大雪覆盖的墨绿色路虎车,一扇车门甩在两米远的雪地上。

我傻掉了。这个被我骂过的姑娘,真的长眠在白茫茫的大雪下面, 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然而只过了二十分钟,这些新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当然不是幻觉。尽管这深夜新闻没有在网上被传播开来,朋友们却是都知道了。然而我们也只敢私下议论 ——过了没几天,有人挨了父母的骂,传出话来,说是连私下议论也不准了。

“我从前知道,一个穷苦百姓的死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如果是冤死, 被遮掩过去也不足为奇。为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的孩子也是这样呢?”我困惑地问杨宽。

杨宽苦笑:“什么有权有势,世界上最没有尽头的就是权力。太阳底下无新事,在权力面前,你我都是一个工具而已,有用时拿起,无用时丢弃。”

“我不想做工具。”我摇头,“我不想我的生死被什么人利用,大做文章或者突然被抹掉。”

“你逃不掉的,只要你在这个圈子里。” “为什么逃不掉?生在这样的人家,一生就要被注定吗?这块蛋糕再大再美,我也不想分上一口,离得远远的也不行吗?”我胸中充满悲愤。 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死了,朋友们私下悼念她都不被允许,连她的家人也不准为她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因为不能扩大她的死讯。

“你能逃到哪儿去?程雪粟难道不是除了谈恋爱,没有别的欲望?你还能比她更淡泊吗?”

我哑口无言。 “趁着好日子还在,过一天算一天吧。”杨宽说。 我呆了很久,那辆被大雪掩埋的墨绿色路虎车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可是怎么过呢?”我木呆呆地说。 “挥霍。”杨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兴奋的神情,“不要让你的银行卡里有余额,不要把没完成的愿望留到第二天,也不要怀有什么对未来的期望 ——一旦你有了衰败的势头,所有人都会头也不回地离你而去,没有人能够救你。”

我心中一凛。 “你会救我吗,杨宽?” “我会的。”他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