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充满警戒地走过去:“家卓你要去哪里?”

他看着我神情,笑了笑,神情有一丝宠爱:“我睡得累,起来坐坐。”

我不放心跟在他身后念叨:“身体健康最重要。”

家卓从床头柜拿手机打电话给苏见:“我今天在家休息。”

“还好。”

“映映在家里。”

“让朱碧禅把今天的应酬推掉,下午资产管理部的会议延后——”

他略略思索:“大丰的客户你代我去,需我特签的文件先压着吧。”

他挂了电话,抬眼静静望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我去煮早餐,饿死我了。”

我坚持不让他再去上班,家卓在家休息了两天。

我每天对着食谱给他熬粥,他吃得不多,偶尔用电脑处理邮件,大部分时间看看书,倦了就睡去。

他精神还是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我窝在书房的沙发,看着他对着电脑仔细研读上面的文件。

“家卓——”我将下巴贴在膝盖上,细望他背影,他衬衣之中瘦削坚|挺的脊背,忍不住感慨:“爷爷怎么还不升你做Chief Executive,这么勤勉。”

他动作忽然一僵。

我未察觉他情绪变化,只继续说:“身体都这样,还要硬撑。”

他对着键盘敲打,拾起书桌上的笔签字,然后关掉电脑,走到我身旁。

他双眸藏在黑框眼镜之后,我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是如常的低沉悦耳,温和之中带着一丝冷硬坚定:“只是发烧体力不支而已,休息两天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这几日家卓没有上班,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睡早起。

早上八点多,我在厨房,忽然听到门外铃声大作,然后是有力敲门声。

声响已震屋,我慌忙跑过去,看了一眼外面,拉开门的瞬间,老爷子声若洪钟的声音传入:“映映,老二呢?”

我侧身,把老爷子迎进屋子:“爷爷,家卓在家,您进来坐。”

老爷子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郭叔,我客气笑笑:“郭叔。”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对着我微微颔首,走进了屋子。

我跟着老爷子,伺候着他坐到沙发上。

转身斟了茶来,“爷爷——”我微笑,对着劳家太上皇,难免有些战战兢兢。:“怎么有空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这个已经年过花甲依旧气势威严的老爷子,紧紧抿着嘴,鼻子旁两道深深沟壑,他朝我看了一眼,摆了摆手:“映映,你也坐。”

我答应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皱着眉头问:“老二在家?秘书台说他已经两天没上班。”

我挤出笑容:“家卓他身体不舒服呢……”

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光瞥到了楼上一道熟悉的人影。

家卓已经从楼梯上下来,换了衬衣和裤子,依旧是我熟悉的从容淡定的样子,不疾不徐地站到了老爷子面前。

“爷爷。”他垂首,低唤一声。

老爷子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才开口:“映映说你病着?”

他轻描淡写:“没什么事,有点感冒。”

老爷子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示意一旁的人:“让陈医生看看。”

一直站在的老爷子身后中年男子走前一步:“二少爷——”

家卓望了他一眼,眼底一片薄寒,清清楚楚地道:“我没事。”

老爷子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语气已带了苛责:“没事怎么不上班?”

家卓怔了一下,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老爷子有些低哑的声音带了怒气:“二季度财报刚刚发布,公司一大堆的事,华顿收购案迟迟未定,老大在美国急得一天十几通电话回来都催到我这里了,你倒在家休息,病得真是时候!”

劳家卓脸色蓦然一白。

他挺直脊背,浑身又是那种冷冰冰的气息:“我已亲自交代美国分部,这个方案不够完善仍需改进,我只是休息两天,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联络我助理。”

“家卓,别找借口,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老爷子声音阴沉了几分:“李国兴不听你指挥对客户风险评估不足投资出错,我知道你为了这事对你大哥有意见,但老李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臣子,论起来还是你长辈,做到副总的人了,竟没有这一点容人度量?!”

家卓语气强硬倨傲:“既然他是我手下的人,就得服从公司管理制度!”

“总部的人事处分已经下达,你还要怎样?”老爷子怒火腾腾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审视而过:“一点小感冒就几天不上班,劳家何来这样懈怠子孙!”

“爷爷——”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轻声插口,下一刻,却被家卓用眼神阻止。

他望向老爷子,目光满是倔强,随后淡淡一笑:“你是说我借故拖延迟迟不决好让大哥难堪?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子冷冷地道:“整个金融界多少人看着这桩收购案,你不看看你做出的好事!”

“你何不问问大哥?”他笑笑,眉间掠过一抹凄凉。

老爷子似被他薄凉语气震动,一时无语。

我看到家卓的手轻轻地扶住了沙发靠背,苍白面上仍然是不露半分颜色,只沉默地站着。

我咬住嘴唇,心脏无法呼吸,只闷闷地疼。

气氛沉滞难堪。

郭叔出来打圆场:“老爷子,您也别怪二少爷了,公司里的事情哪有儿孙健康重要,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少爷身子是弱一点,您不瞧瞧,都瘦了许多,映映小姐也是担心二少爷,才让他在家休息,新婚夫妻嘛,恩爱一些难免的——”

“映映小姐,是吧——”郭叔哈哈一笑,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匆匆回过神来,跟着笑:“是啊——”

站起身捧了热茶:“爷爷您喝茶,家卓前几天是有点感冒,现在已经好了,有什么事您让郭叔打个电话来就得了嘛,您有事让家卓过去,哪里要亲自跑一趟,还误了好牌局呢。”

老爷子神色缓了缓,目光看着我:“他奶奶倒是好眼光,给他讨了个好老婆。”

我只好赔笑:“那是我福气,奶奶疼我。”

老爷子饮了口茶,看了一眼仍然沉默不语的家卓,搁下茶杯站起,整整衣服:“没什么事就去公司把事情处理好,别让底下人看你们兄弟笑话。”

然后对着我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我忙不迭点头:“我们有空再回家陪您二老。”

郭叔给他开门,一行人离去。

我低着头,宽敞的客厅之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身旁的家卓低浅的呼吸声。

家卓忽然伸手摸摸我脸颊,一声喟叹:“傻瓜。”

我不敢抬头,因为眸中盛满泪水。

他倚在沙发上,淡淡地道:“江家怎么生了一个这么心善的女儿。”

语气满是嘲讽。

我一时不解,略微抬头望他。

他轻轻咬牙,语气却很淡:“我没那么脆弱,不值得你的眼泪。”

我看着他神色之中那一股狠绝,竟觉得脊背泛过一阵寒意。

他不再言语,转身上楼。

家卓自那天起就正常上班,休息两天,他已基本无恙,只是似乎他身体恢复很慢,晚上不时有轻轻咳嗽从房间传来。

暑假悠长,我偶尔和三五相熟同学吃喝玩乐,但凡新片上档,品牌打折,生日聚会,总有热闹可以凑。

如他所愿,我欢欢喜喜做着十八岁应该做的事。

有时晚上他看到我锦衣素颜出门去,只略略嘱咐:“太晚了打电话让司机接你。”

语气关怀,只是并不见一丝多余温度。

(十)

这天是惠惠拉我去海边烧烤,她笑嘻嘻对我:“映映,我们班长邀了商管的男生来玩。”

我对这种聚会不抱任何目的,也不耐烦与人装模作样的寒暄,所以纯粹打算来吃吃喝喝。

我摊手:“等下你自己玩,别拖我参与。”

惠惠煞有介事点头:“明白,我就当带了头猪来。”

我面不改色:“你最懂我。”

她被我打败:“无可救药。”

我朝她做鬼脸。

到了海边,大队人马早已到齐,谈笑声喧闹成一片。

惠惠撒腿就往沙滩跑,马上有人朝她大声打招呼,。

她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不断在人群中穿梭攀谈。

我只管找了舒服的角落坐下,眺望夕阳下那一片碧海蓝天。

烤肉时有男生过来搭讪,一个穿着深蓝色套头衫的男生坐在我身边,一直殷勤地聊天。

我懒懒散散,他问三句答一句。

惠惠绕回我身旁时,看到我身旁的男生,语气兴奋了几分:“唉,同学,你不是我们系的吧,好像没见过你啊。”

我这时方侧目看了他一眼,男生浓眉大眼,模样不错。

那男生落落大方:“我被拉过来的,法学院三年级,杨睿逸。”

惠惠眼神顿时一亮:“原来是法学院名嘴,久仰久仰,上学期辩论赛决赛,法学院和外院那场,你是四辩吧——”

惠惠一把将手中的玉米棒子塞到了我手上,手舞足蹈:“当时就觉得杨同学气度不凡,谈笑之间杀人于无形,现在一看,果真如此的风神俊秀人呐——”

杨睿逸似乎没料到她竟认得他,朗声一笑:“同学过奖过奖,入得传媒学院如此活泼可爱的姑娘的青眼,我真是不虚此行啊。”

我简直要吐了。

“哪里哪里。”惠惠拉着他促膝而谈:“听说你们二辩那个女生原来是生科院外联部长的女朋友,后来在合作中和三辩日久生情,那晚在若谷楼下放烟花告白的是他?”

我心底暗道:韦惠惠八卦之功,果真天下无敌。

杨睿逸笑:“是,那小子买了一箱火花棒,拉了我们好几个寝室的人去放,不过后来还是没成。”

惠惠妙语如珠谈笑宴宴,有她在,气氛自然大好,我落得清闲,吞了一个蜜汁鸡翅。

“映映,”回去的路上,惠惠坐我身旁,咬着我耳朵:“杨睿逸真不错。”

我撇撇嘴:“话太多。”

我左看右看哪个男生都不顺眼。

韦惠惠揪着我头发:“江意映,你老实跟我交代,你跟我说的那个暗恋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伸手横空一截:“打住,别问我这问题。”

她咬牙怒道:“你怎么这么没种,又不敢说又不敢追,丢不丢人啊你!”

我低着头没敢说话。

我在大学形单影只的第三年,第十八次明确拒绝了对我略表示好感的男生之后,我被惠惠逼着承认了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我就是死咬着就是不肯说是谁,她也拿我没办法。

惠惠翻着白眼,咬着手指,想:“高翰?不是不是,当时人家给你写了封信吓得你三天没敢来上学,——袁永年?不是不是,你不喜欢肌肉男——”

我简直想跳窗,这个猜人游戏她已经玩了快一年,还乐此不彼。

除去我小学同学她不识,惠惠已经把我所有男同学的名字问候了一遍。

“啊——”她一拍大腿:“是——王光霁是不是?”

我心底扑腾一跳。

王光霁,本校最风云人物,没有之一,文武双全,英俊不凡,更有传闻其家世显赫,在读经济学院研三,和外语学院系花,是本校一对著名情侣。

这对金童玉女的光芒,无人能出其右。

之前校园论坛有张帖子,每天贴出他与女友街拍,然后底下有千万人日夜对着二人神情衣着发型提包评头论足。

这样一位我从来只能远远遥望的神仙人物,与我何干。

她心思之鬼斧神工,简直令我目瞪口呆。

惠惠被我的神情吓着了:“真、真的是他?怪不得你高中老拉着我跑那么远去看校际篮球赛。”

我佯装忍辱负重,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惠惠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陪着我叹了口气,语气竟然有点难得的同情:“映映,貌似他女朋友还蛮漂亮的,你……”

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惠惠这时方发觉上当,从座位上蹦起,狠狠掐我脖子:“你这小贱人,竟然敢欺骗老娘善良感情!”

我们两个在座位上嬉闹成一团,令全车人侧目。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出租车停在小区楼下,我远远就看到家卓的车停在楼下,快步走了上去。

家卓正推开车门下来,我走上去:“家卓!”

眼前的人清俊脸颊微红,领带已不见,衬衣开了两颗扣子,见到我,只笑笑。

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眉:“你喝酒了?”

他神色之间不见醉态,只淡淡地道:“喝了一点。”

苏见从驾驶座下来,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望着两人:“怎么喝这么多?“

“总部新派来几位CWM,劳先生陪他们吃饭,喝了点酒。”苏见轻声解释。

家卓同他示意:“辛苦你,回去休息吧。”

苏见点点头离开了。

家卓同我一起走进电梯,他已有些微醺,但步履仍然平稳。

我随同他上楼,直到他瘫坐在沙发上,我才发觉他醉得不轻。

我走进房间给他取干净衣服,放到他面前:“家卓,我给你放水,你去洗个澡。”

他抬起眼怔怔望我,一言不发,眉目迷离,眼底之间被极力压抑着的痛楚慢慢浮现。

他忽然伸手,大力地把我往他跟前一拉,我猝不及防,双膝跪在沙发上,身体倒他身上,我的唇贴近了他的脸颊。

我清晰地闻到了他颈脖之间散发出来的蓊蔚香气,混着酒精的气息,奢华得如一场午夜的绮梦。

我张大双眼,完全愣住了。

他彷佛有些意识不清,低低唤我:“映映,你怎么在这里……”

家卓抬手握住我肩,清朗如月的面容近在咫尺,缓缓地贴近我的脸。

我不知所措,只好柔声唤:“家卓……”

只是那一刹那,他骤然清醒,手指紧紧地扣紧我肩膀,不再动分毫。

他神情转淡,然后一分一分变得冷若冰霜:“江意映,离我远一点。”

语罢,随手放开我,走进浴室。

八月份小弟过生日,邀我与家卓回家。

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以前读书每次回家,父亲和芸姨吵吵闹闹,爷爷奶奶含孙弄殆,除了张嫂吃饭时记得唤我一声,基本无人理会我。

今时芸姨亲自打电话过来,言辞殷殷切切,再三叮嘱要记得和二少爷一起回来。

如今可真是妻凭夫贵,殊不知我这个妻子从不知夫婿此刻身在何方。

我早上独自去儿童城挑了礼物,又给父亲芸姨祖父母各买了东西,然后搭车回家,打算下午再去,吃顿饭就走。

惠惠晚上还约了我逛街呢。

我没胆拿这事烦二少爷。

自从那晚之后,他若无其事,可我心里总是尴尬,可不想再去自讨没趣。

手上提着几个大袋子,走进蓝韵花园,我浑身都热腾腾地冒气。

还没走到楼下,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正缓缓从车道转出,然后在我身旁停下。

家卓从驾驶座下来:“上车。”

我问:“去哪里?”

他自然而然提过我手上的大包小包放到车后座,回头对我说:“不是小弟生日么,我送你回去,我晚上有应酬,只能陪你呆一个下午。”

直到坐到他身旁,还有些恍惚。

他一贯沉默,我昨晚看电视太晚,在他身旁模模糊糊睡过去。

直到家卓推推我,低低声音:“到了。”

我揉揉双眼,匆忙理了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家卓下车,走到我身边打开车门,又从车里拿出礼物,张叔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带着笑道:“姑爷,映映小姐,回来了。”

一进屋芸姨就笑着迎出来招呼,父亲从沙发上站起,爷爷也很快走出,一家子人陪着家卓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爷爷对着我:“映映,劳家老太太也过来了,刚刚还念叨着你们呢。”

我笑着起身说:“那我去找奶奶。”

老太太和奶奶坐在厨房外的餐厅,看着张嫂指挥着几个佣人在碳烤鲍鱼。

我走过去蹲在她们跟前,撒娇地道:“奶奶,我回来了。”

劳家老太太将我一把拉起,乐呵呵:“哎哟,你这是叫谁呢——”

“两个都叫——”我笑着说:“都是我奶奶——”

奶奶笑:“这孩子,嘴巴越来越甜了。”

我们回来已近中午,厨房很快备好菜,芸姨招呼着一家子吃饭。

饭桌上,江家女主人那可一个殷勤备至,芸姨又是给老太太舀汤又是给家卓布菜,张嫂晾着双手站在一旁,显得比我还多余。

我坐在家卓身旁,他今天胃口倒不错,喝了汤又吃了饭。

饭后,爷爷邀他喝茶,谈起环球通胀升温,楼市波荡。

“家卓,”父亲在一旁插话:“近日拆息上扬,有谣传恒生考虑将按息上调四分之一厘至半厘,劳通可有加息意向?”

家卓靠在沙发上,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下周待联储局议息后,公司才对是否调整利率作全面考虑,在美国议息前,劳通贷款业务调高按息的机会不大。江总放心,如果劳通贷息有变,我一定会提前知会您。”

父亲看了一眼爷爷,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家卓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从餐厅走出的我,声音平缓:“楼市价格居高不下,并未有回落迹象,江氏的几个楼盘地段都好得很,况且江氏在劳通的资金走向都是我一手经办的,爷爷您大可放心。”

言辞之间是有分寸的谨慎,却透出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

爷爷一手斟茶,抬眼望着我们,露出赞赏的笑容:“年轻人,大有作为。”

家卓亲真意切地望我一眼,略微欠身,谦逊笑笑:“还要多靠亲家长辈提点。”

我心底有种不切实际的虚软,对他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客厅。

我上楼回房间,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走过长廊,经过二楼的一间小客厅时,听到奶奶和劳家老太太在闲聊。

我正要走过,忽然听到劳老太太轻轻道:“映映不像她母亲。”

我脚步顿时一停。

奶奶说:“嗯,这孩子从小就乖巧。”

我悄悄站在门边的角落朝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