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落座时,劳家卓的座位隔了几桌,我侧头和西蒙尼说话时,看到他身旁的女伴贴近他耳边,亲昵的动作,女子对他说了什么而后笑得花枝乱颤。

几乎要伏在了他的肩头。

劳家卓微微倾身端坐,保持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静姿势,在不断变幻光影中严峻的侧脸几乎凝固。

我们坐了一会,西蒙尼拍了拍我的手背:“映映,我累了,我们回去休息。”

他亦看出我的不耐烦,真是体贴的老头。

我陪他站了起来。

我趁机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劳家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次日西蒙尼飞内地上海。

我去车站搭大巴返家,在罗湖口岸过关时,接到劳家卓的电话:“映映,你若有兴趣想入行,我给你介绍合适的经纪公司。”

我一手提着行李过安检,一手握着电话:“谢谢,不用。”

他在那端问:“你何时回的国?”

他语气不悦:“你与那名外籍男子,是什么关系?”

我开口截断他的话:“劳先生,你管的未免太多了。”

看来他独掌高权多年,说话都是命令式的:“你现在住哪里?”

我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我只在公司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住址都不填。

劳家卓放低了声音,却丝毫没有转圜强硬的口气:“映映,别任性,我要是想知道,多的是办法。”

我终于忍不住反击:“雇一打私家侦探调查我,对你劳总裁又有什么益处,劳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

这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请我出示证件,我腾不出手来拿,直接说:“再见,劳先生。”

我挂断了电话从包里找出通行证。

(三九)

新的一个礼拜开始之后,我去风尚应征做了一名员工,主职是平面模特,兼职打杂助理。

也就是这一两年时光尚有色相可卖,我再无别的谋生技能,做何事对我又有什么分别,Fredy既然这般看得起我,我不妨做做看。

重新正视开始入行做工之后,周围都是五光十色的男女,我在小圈子里并不太受欢迎,平日里不爱说话,下了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后来和我一起共事的同伴也渐渐了解我也不过是沉默而已,其实性格相当随散,有时出外景在郊区,一天吃个三明治也可以打发。

慢慢的开始有同事和我亲近,摄影师也乐于和我合作,最初的略显沉闷压抑的工作环境改善,我逐渐适应过来。

默德萨克教授说,如果我能重新进入社会并能在适当范围内进行交际活动,这对我的恢复将会有一定帮助。

这些年来盘踞在我心底的那个困兽,它吸取我的心头的荆棘血肉长成了一个恶魔,我诅咒它,它折磨我,我想我们是时候谈妥了。

周五的夜晚,我被指派和摄影师阿卡去参加一个商务宴会,是某国际高端电子产品发表会,在我们公司外调了好几个一线模特去做产品展示。

我们到达会场时已经将近八点,除去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反复调式灯光,现场一切已准备就绪。

阿卡利落地抢好位置,埋头调试机器,我刚替他搬好三脚架换好镜头,入口处响起喧闹之声,我抬头望过去,嘉宾陆续到来,中间有一名女子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已经想起来,是上次在香港时陪伴在劳家卓身边的女子。

我出来做事之后在报刊上见过她,关心怡,本埠知名社交名媛,养和医院院长的独生女儿。

关心怡身边有几位艳丽的女子,面孔我不认识,但闪光灯一路追逐,应该都是女明星,她们姿势亲密笑容亲切手挽手,引得摄影记者忙成一团。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在海蓝色的梦幻舞台上,关心怡被主持人邀请上台试用产品,她和那位明星代言人一唱一和将新品热情夸赞了一番,随后大方在台上走了一圈,步履轻盈姿态曼妙,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不时地瞥向台下的一个位子。

我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左侧第三排的一个角落,幽灵一般的阴暗人群中,一个男人半倚着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身姿笔直修长。

黑暗之中他脸庞的秀硬轮廓缓慢清晰地突显出来。

即使再见到他一万次,我仍然是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我盯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怔怔失神良久。

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的目光忽然转过来,黑暗中如花火一般。

我慌乱地别开头。

这时阿卡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做事。”

我骤然回神过来,退开几步走到他旁边:“嗯。”

阿卡挪了个角度,我重新半跪在地上替他测光。

半场宴会过去,我派发完名片,做完事看到阿卡的照片也已拍得差不多,足够交差应付一篇报道。

我对他比比手势:“我先走。”

阿卡问:“还早,不等一下待会的酒会?”

我摇摇头:“不了,玩得愉快。”

我只觉得疲倦,渴盼找个小餐馆吃碗面回去洗个澡。

和同事告辞,走出屋外,展馆外也是一派热闹,不时有宾客高声谈笑经过。

四月底深宵仍有寒意,我拉紧领口缩着肩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一支烟抽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身旁有些异常。

我看了一眼,四周反常的安静,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劳家卓立在我身后的廊柱阴影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继续闷头吸烟,并不打算理会他。

他直接拿走我手中的烟,绷紧着脸语气不悦:“何时学会的抽烟?”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跳下台阶转身要走。

他挡在我身前:“映映,等一等。”

我尽量维持客气:“我和劳先生并无旧情可叙。”

他敛着眉头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要跑腿干活,我穿了工装粗布裤子白棉衬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发髻,因为季节变化疏于护理的皮肤干燥得起了丝丝碎屑。

他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不再做设计?”

我挣开他的手望外面走。

劳家卓拉住我:“我送你回家。”

他的司机已经将车缓缓开来,停在了绿荫旁的车道。

这个地方要走好一段路才有车,他是记者认得的人,在此地多做纠缠也并不明智。

我点点头走下去。

劳家卓替我拉开车门,扶了扶我的手臂将我送入车内,然后绕过另外一边坐进来。

他问:“映映,现在住哪里?”

“安顺路的爱丽家园。”我吐出几个字,闭上了嘴巴侧着头望着窗外。

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飞快地开过。

劳家卓抬手将领带略微松了一点,淡淡疲态就无可掩饰地露了出来,他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驶入住宅区的大门,司机回头:“江小姐,哪一幢?”

我说:“我在门口下车就好,走进去很近。”

劳家卓不知何时醒来,轻声坚持着说:“太晚了,开进去吧。”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谢谢你。”

他跟着我走出车外。

我们站在楼下,路灯遥远而光线模糊。

我看着他,白色衬衫领口微敞,手插在黑色长西裤兜中,白皙脸孔高瘦身形,眸光又温柔又深情。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明眸皓齿,笑容清甜,带着不解世事的天真。

时光倒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纠缠的目光中。

相对无言站了许久,他手一动要抚上我的脸颊,耳边是低低一声叹息:“映映……”

我心神骤然一震,召回最后一丝理智,避开他的手说:“我上楼了,今晚谢谢你。”

“映映,”劳家卓挽住我的手臂:“彼德说你在康斯坦茨这几年……”

我摇摇头无力地阻止他:“够了。”

他望着我的目光明灭不定,沉吟了许久,终于开腔问:“你后来为何未和唐乐昌一起?”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我何时与他一起过?”

劳家卓微愠的语气:“既然他不能护你周全,当时就不该鲁莽地带你一走千里。”

我听得怒从心起,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劳先生,你搞错了,是你抛弃我,不是他带我走。”

我一句成功令他白了脸色呆立当场。

我往楼上走去。

他仓促追上一步:“映映,如果你决定回来,让我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工作。”

“劳先生,你我如今有何关系?”我冷淡笑笑转身上楼。

第二日一早,我出门上班时,看到他过来等在楼下。

“我一会要回香港,大约要一周后才能过来,就想再过来看看你。”他温和地说。

我离开国内多年,劳通集团在两年前将总部迁至香港,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事情。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直接与他摊牌:“我已一无所有。”

他轻声但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

我死死盯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劳总裁,我受不起。”

他望着我,脸上有微微惊讶,更多的是心疼。

我径自转身,推开了公司大楼的旋转玻璃门。

我搭电梯到五楼,接待小姐见到我:“江小姐,你有人找。”

我问:“谁?”

接待小姐说:“是一位小姐,已经来了几次了。”

我看到惠惠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将她请入办公室。

今日因为劳家卓坚持要送,我比平时到得早,此时其他同事尚未来到。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映映,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随口答:“还好。”

她仔细看我的脸:“真的吗?”

我皱着眉有些不耐烦:“不然你要我怎样答你?”

“唐乐昌说你生病,现在好了吗?”她忽然泪眼婆娑:“你变化这么大,还做这样的工作,性格也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

我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压抑多年,话一开就再也收不住:“唐乐昌送你出国的报纸出来时,我才意识到你们关系出了问题,那时候我以为登出来也没关系,你走了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家里无论如何不肯说,我试图联络劳家卓,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他助理说,他也在找你——”

“劳先生不知道你回来吗?”

“他后来结婚是正式知会了媒体的,我一直很担心你该有多难过。”

“我打过好多次电话给唐乐昌,他将我狠狠骂一顿,什么也不肯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看着她的眼温言说:“惠惠,你过得如何?”

惠惠低声说:“我签了一份稳定合同,后来升职,现在做了编辑部副主任。”

“那还不错,”我收回目光:“如果你为求良心安稳,我会告诉你,请你宽心,过去事情我已遗忘并且不想再提。”

“不——”惠惠哀哀望我:“映映,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很挂念你。”

“惠惠,你走吧。”我站起来:“如果你要来寻回友谊,那么我只能令你失望了,你认识的那个江意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惠惠张大了眼,仿佛前面站着一个怪物。

我推开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映映——”她红了眼。

“我要做事了,韦小姐。”我平和地说。

她抽出面纸吸了吸鼻子:“映映,我下次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聊聊。”

我拉开门将她送出,点点头目送她搭电梯下楼。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烈跳动。

该死的头痛。

他们是要逼死我。

中午我出外景回来时,看到几个新来的模特在办公室哭闹,说Fredy没人性。

我问:“什么事?”

办公室美编小哲耸肩:“黎岩的新作品不知发什么神经,想起来去吉布提取外景,Fredy派了几个人去,你知道,他们付的酬薪也不算高,这可是个辛苦活儿。”

下午在我办公室思索良久,临近下班时,我敲开了Fredy办公室的门进去。

我问:“我可否应征吉布提的工作?”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为什么,有几个欧洲的设计师对有很兴趣,我们正在谈。”

我说:“你也看到我手脚的疤痕,我无法拍摄春夏。”

Fredy搁下手中的照片,双手交叠淡淡地说:“可以修片,你留在国内,或者欧洲,都有更好的条件。”

我说:“我喜欢去非洲。”

他耸肩:“好吧。”

我接了吉布提的工作。

劳家卓再次从香港过来时,正好碰到我提着行李下楼。

他脸色瞬间都变白:“你要出门?”

我拖着箱子绕过他。

劳家卓快步追上来:“映映,你要去哪里?”

我冷淡地说:“和你无关。”

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吼了一声:“江意映!”

我甩开他的手。

劳家卓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惊慌:“映映,你不可以再走——”

他随即强硬地扳回我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的肩上,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通过薄薄的衣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很冷,身体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劳家卓嘴角抿成深刻纹路,声音是异常的严厉:“告诉我,你又要跑到哪里去,欧洲?美洲?还是哪个我找不到的无名小岛?”

我直视他的双眸,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劳先生,请放开我,你若要再纠缠我,我保证让你一世再也见不到我。”

他神色一再变化,英俊脸庞浮起一层霜白惨痛,我肩上几乎是痛楚的压力开始减轻。

劳家卓缓缓放开了我。

我走到街边拦计程车。

我拉开后厢塞进箱子,坐进车里时无意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劳家卓立在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衣,身体显得那么消瘦单薄。

片刻后他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计程车越开越远,只剩下劳家卓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地站在原地。

我喉头一阵哽咽涌上,曲起膝盖将头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在非洲一呆就是半年。

从春天到秋天。

从四年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开始,我的来途去路都已是一片苍茫,

我抵达吉布提完成了拍摄任务之后,在去贫民区看望一处学校时,遇到台湾世界展望会的丁九华,他告诉我他们的资助机构非常缺志工,我懂得一些护理常识,因此当下决定跟随着世展会的援助队伍,经埃塞尔比亚深入非洲内陆。

我们带着采购来的药品和粮食,负责照顾计划区里的艾滋病遗孤和贫困家庭。

后来我在史瓦济兰的柏隆加计划区的一间诊所留了下来,一直做到了新的志愿者来到。

九月底,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内罗毕是一个繁华城市,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各式各样的酒吧餐馆和俱乐部,一些高级酒店甚至配有世界顶级的赌场。

离这里不过几百几千公里之外的村落,生活着世界上最穷苦的人民,老人小孩睡在泥土堆积而成的房子,屋内只有一床破烂的布袋做成的被单,妇女们拿着人道救济表格等着领一份大米。

上帝爱世人。

只可惜太多世人过得走投无路,怜悯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在酒店房间中浸入热水中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

在楼下餐厅吃晚餐,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饭有新鲜的肉,我配菜吃了一杯白酒,饭后返回房间,用酒店的电脑打开邮箱。

唐乐昌给我写信:“映映,得知你已经决定跟随世展会深入非洲做志工,我为你感到自豪,可是一定要记得注意安全。秋天我有假期,若有空盼回国和你一聚,无论如何,希望你愉快。”

我独坐在露台上,非洲东部的暖风吹得我思念泛滥。

手中的鼠标滑动,拉到了收件箱最底端,我一直保存着一封信。

我看着电脑屏出神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点开。

那是我看了无数遍的一封邮件,是在我离开伦敦之后Emma给我的电邮。

“亲爱的映映,得知你人在康斯坦茨,并已联络上默德萨克,我非常高兴。杂志出来后我回到伦敦本想看望你,可是却再也联络不到你,我一度非常的担忧,现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感谢主的眷顾。”

“你拍摄的那组照片刊印上市之后的第二天,劳通集团的公关部门就通过出版商即刻联络上了我,非常恳切托我寻找你的去处,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不像是住东区白教堂巷的女子,可是你的神情却完全是一种认命般的自我沦落,我曾和尼可私下说过,不知你遭受了何种变故以至于变成了这么尖锐对峙着的矛盾体,我本来亦觉得你再这样下去始终不妥,如今有亲友寻你回去再好不过,只是那时我尚未来得及知会你就先听到了火灾发生的消息,事发后我即刻返回伦敦,可是没有人再见过你。”

“一个礼拜之后,劳通银行的两名高阶主管陪同一位年轻的男子来到我的工作室——那位神秘访客,我不关心时报财经,可是也知道他,那样美的东方男子,如同天上遥不可及的浮云,见到他,我才知道,你画上的男人,竟然是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想,他是你的爱人,映映,他那样气韵风度的男子,当真是世上罕见。”

“我引他看你的画,他见到的一瞬,纵使非常克制,可是也已经是伤心得不能自抑,他当时病容憔悴得不忍卒读,诚然我看得出,他爱你极深。”

“映映,要记得将爱长存于心,爱是我们最后的救赎和恩慈。”

“愿主保佑你。”

我抬手捂住脸,眼眶早已是干涸多年的河床。

九月底,我在内罗毕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非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

飞机越过赤道,回到中国南方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因为时差和低烧,睡了整整一个礼拜。

那日醒来已经近中午,终于察觉腹中的饥饿感,可是冰箱里再无任何食物,我洗了把脸套件衣服下楼。

香槟色的豪华轿车停在楼下。

劳家卓从车上下来:“回来几天了?”

我双手插在长裤兜中,晃悠悠走向楼下的便利商店。

他打量我一番,脸色阴阴沉,眉头又纠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