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轮到程白眼皮一跳。

方不让直接将这第二份协议递给了她:“看看。”

程白的动作慢了半拍,接过来看了一眼,在看见代理费那一条里唯一一处与上一份协议不同的数字时,没忍住摇了摇头。

竟然有些佩服。

方不让到底是个人物。

这一份协议显然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代理费比起上一份不多不少,恰好翻倍。

她又接了方不让递过来的笔,多少有些玩味的感叹:“说真的,我其实还真的挺想感受一下,时隔7年多再跟方大律打官司会是什么感觉,可惜了。”

律师也要吃饭嘛。

方不让价开这么高,而且完全不强求她出力,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让人完全没办法拒绝啊。

方不让并未接话,只是看着她。

程白利落地签了名。

但在放下笔之前,她忽然十分好奇地抬起头来:“你这样的葛朗台,竟然愿意出这么高的价钱请我,是否证明,我的实力已经得到你足够的认可,甚至成为了能威胁你的存在?”

方不让抽着烟,掀了眼皮,转眸斜睨着她,这些年来未有分毫改变的邪气如光穿过缝隙般从他眼神里透出来,轻嘲似的一勾唇:“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是吗?”

程白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一笑,将那支昂贵的笔扔回了桌上。

*

“怎么这表情?”

兴业中心楼下,边斜坐在大堂吧里玩着手机,抬头看见程白一脸不寻常的神情从电梯里走出来,难免觉得奇怪。

原本约好6点半吃饭,她愣是踩点才下来。

要知道程白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赴约基本就没有迟到的时候,一般都要提前个十几分钟。

程白跟方不让已经签完了代理协议,但其实真当她一脸镇定好像就签了个普通协议从方不让办公室里走出,一路乘电梯从楼上下来时,回想整件事,还是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尤其是这一单代理费……

说实话,方不让最开始开的那个价已经十分不低了,而现在更是直接翻了个倍。

她脸上还有点怪异的恍惚,呓语似的回答:“我忽然发了一笔横财……”

傍晚时分外头下着细雨。

天气有些凉。

边斜穿了身风衣,脖子上挂着他第一次见程白时戴的那条灰色的长围巾,看程白连条挡风的丝巾都没有,便顺手扯过半截围巾给她脖子上绕了一圈。

两人戴同一条围巾。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猜我今天接到谁的官司了?”

程白其实很少跟边斜聊工作上的事情,毕竟大家不在一个领域,向来都是边斜追着她问的。

主动提及,还是第一次。

边斜还真好奇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问:“谁的?”

“方不让的。”程白自己说出这名字的时候都还觉得有点不敢相信,“而且是离婚官司,他还要孩子的抚养权!”

协议对当事人的**自然有保密条款,但离婚这件事本身并不在条款之内,更不用说诉讼一起,绝对会第一时间就在圈里传个沸沸扬扬。

大地震级别的爆炸新闻啊!

明天诚所大Par方不让竟然已经结婚而且连娃都快5岁了!

边斜顿时微微怔了一下,清隽的长眉一挑,语气里透出几分怀疑:“方不让这样的作风,按国内的情况,想要跟女方争夺抚养权,恐怕有些困难吧?”

“困难肯定是困难的。”程白点了点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婚姻法领域的一些常识她还是清楚的,只道,“不过方不让好像也没指望我真出力,我也没打算真出力。”

两人一道向着大厦外面去。

但没想到到门口的时候,边斜那大长腿一迈朝旋转门走,程白却朝着旁边手推玻璃门的方向走。

距离刚拉开,脖子上的围巾就绷紧了。

“……”

“……”

虽然没到猝不及防差点被勒死的地步,但突如其来的呼吸困难和脖子上传来的勒紧的束缚感,依旧让两个人在停下脚步对望的瞬间,感觉到了一种弥漫开的尴尬。

真的是毫无默契啊!

边斜心里忽然就低低地咆哮了一嗓子:这跟我想象中的恋爱不一样!说好的心有灵犀呢!

程白看着他。

他闭上了想要说什么话的嘴,乖乖收回了那条已经迈出去的腿,反向她这边走过来一步,抬起手来虚虚握拳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掩饰:“头回谈恋爱业务不熟练,我保证以后改正绝不再犯。”

但程白依旧看着他。

边斜忽然就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莫名紧张了起来:“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程白流转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审视。

她思索了起来:“为什么你对方不让离婚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呢?”

要知道,方不让离婚这件事本身不出奇,但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有婚可离!

连她在今天之前都一无所知。

可边斜刚才竟然十分平静,还特别自然地分析起抚养权的事情来,完全没有半点震惊的情绪。

第115章程白的好

“这有什么需要惊讶的吗?”边斜有点得意,也不知是故意装出这模样,还是真情流露,“我早八百年就知道这件事了。反而是程律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让我有点惊讶。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

“……”

边斜这话带给程白的冲击,着实要比他刚才对方不让离婚这件事毫无反应要来得大得多。

程白没有理解他的逻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认识方不让好像是在认识我之后吧,我都不知道,按理说你不可能知道。而且你跟这个人没有太大的交集。你怎么知道的?”

程白说完,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个猜测:“马会?”

好像边斜和方不让以前在这场合碰过面,也许是这时候知道的。

但没想到边斜直接摇了摇头:“那时候我连他人都不记得,谁关心他是不是有老婆。”

程白彻底困惑了:“那是怎么回事?”

边斜笑起来,眼看着他们俩站在门口这位置聊这种事,周围有人来来往往,怕挡着人的路,便把程白一拉,先走出去们去。

才道:“上回跨年活动猜的。”

“程律那时候在跟周会长他们打麻将,应该没有注意到。那一次你跟尚法官遇到点事儿,提到了离婚诉讼,你说自己不会碰这个领域。”边斜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当时看这位方大律的反应有点奇怪,所以等送了程律上车,就没忍住诈了他一句。”

现在想起那天活动结束后,跟方不让说完那几句话时,对方脸上的表情,他都还忍不住想笑。

“我其实都有点没想到,这位方大律还挺好骗的。”

“……”

程白忽然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好骗”两个字来形容方不让,再看看边斜这一张貌似纯善的脸,竟觉有几分复杂打心底里涌出来。

不管哪个领域,能成功的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善茬儿——

这句话是她极其信奉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面对着边斜时,总是会极其自然地忽略掉这一点,直到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才会想起……

两个人虽然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但这段时间程白要忙那个破产管理的官司;边斜则要写新书,工作室那边又已经跟姜明怀签约准备“夜行者系列”影视化的前期筹备,有很多事情需要沟通,也是有点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一起吃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边斜没把方不让离婚当一回事,只道:“昨天徐杰他们给我推荐了一家做海鲜很绝的店,我们去试试?”

难得这位大作家竟然对吃的有主见,程白当然不反驳:“行啊。”

*

然后就去了那家店,在被服务员引着去座位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看到了正在聚餐中的周异、姜明怀等人。

这一瞬间,边斜的表情忽然十分精彩。

太大意了!

既然是徐杰这帮牲口推荐的店,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整个工作室的人可能都被推荐了,在这家店遇到认识的人实在再正常不过。

“啊,边神好,程律好,你们也来这里吃啊。”策划组的几个小朋友稍显拘谨,站起来主动打了招呼。

周异和姜明怀显然也有些惊讶。

两个人停下交谈,一起抬头,就看见了边斜和程白。

边斜脸有点绿。

程白回头看他一眼差点笑出声来,比起这位大作家糟糕的心情,她倒要淡定很多,遇到遇到了,干脆直接坐到了他们对面,正好也有空位。

“真巧,还能在这儿遇到。”

程白都坐下了,边斜心里就算再不满,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但他跟着坐下来之后一眼朝这张大方桌周围扫过去,除了他和程白,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脑门儿都瞬间变得光秃秃的,顶上还要P个黑体大字——

电灯泡!

程白敢坐也就罢了,这帮人竟然没一个出来阻止。很好,最近一年影视寒冬,他们一定是觉得工作室开的工资太高了!

唇边挂着完美的弧度,大作家笑得像是朵善良的花儿,只是众人不经意间触到他那同样“善良”的目光时,竟都觉出了几分森然,骨头缝里冒寒气。

这时候便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可周异靠墙坐着,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半点没有要对此进行补救的意思。

他太了解边斜了。

现在一声不吭让程白坐下了,刚谈恋爱的这位大作家难免嫌弃他们是电灯泡;可他们要找理由不让程白坐,那依着边斜老狗护短的死德行,只怕又要觉得他们不该拒绝程白。

里外都不是人,结果没差。

“遇到正好,本来也准备问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周异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回给魏了了的消息,平静地将手机盖在了桌上,然后看向边斜,又看了看姜明怀,“我这几天碰了碰投资方,这方面没有太大的问题,也接触了几个导演、制片人,都对这个项目有很大的兴趣。但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样,也跟姜编剧的不一样,姜编剧想多问问你这个原作者的想法,也想知道你后面要写什么,也好决定前面一些剧情的去留。”

好好一顿饭,好好一场约会,就这样突然地变成了工作……

毕竟是边斜自己的书,还是他自己当老板,真不可能完全把事情放给别人来做,该参与的还是要参与。

于是一聊起来就没个完。

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聊天之余转过目光去瞅程白,有点怕她无聊或是不高兴。然而万万没想到,程白一人坐她旁边,优哉游哉地戴着手套剥虾,偶尔还抬头看看他们,似乎出耳朵在听。

这种姿态自然极了。

对这种二人约会忽然变成工作的事,她好像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于是边斜忽然想起所有人对程白的印象来:曾经的乘方所大Par,不管道德上是否有瑕疵,绝对是一名能力很强的律师。

但好像仅此而已了。

人们对她的全部了解似乎都来源于工作,极少有人去评价她生活里的状态。或许是因为没有接触,但也或许……

是程白这人根本没什么所谓的“生活”。

他从来是一个很善于观察的人,往往能从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感知到周围的世界和周围的人。

刚开始的程白,对他来说就是一团迷雾。

他不了解她,也无法看透她,甚至因此产生了对她过度的好奇。这种好奇驱使着他不断地接近这团迷雾,接近这个人。

然而越了解,好像也就越心疼。

一如此刻。

置身于周遭的喧嚣中,他看着她,心里却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程白是真习惯了。

在过去这些年里,生活中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太少。律师行业本来也是很依赖于现实社交的行业,尤其是往上做到合伙人之后,各类应酬都会赶上来,让三餐都变成工作的一部分,没什么好稀奇的。

对眼下这情况,她也没觉得有任何不正常。

所以当看到边斜的眼神频频向她转过来时,她着实花了一小会儿的时间才明白这眼神是什么含义。于是一笑,只道:“你们聊啊,我也听着呢,好像还挺好玩。”

其他人还有些茫然。

现在这时代很多人都已经习惯时间被工作挤占满,留给自己的私人时间非常少,毕竟像边斜这种本质上属于自由职业的人真的少有,所以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边斜撇了撇嘴,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过了旁边一个空盘子放中间桌上,也抓了几只虾来剥。

剥出白嫩的虾肉来,就搁在盘子里。

姜明怀正在说书里几个关键人物的设定问题,一低头瞧见他没一会儿就剥了有小半盘,那盘子又搁在桌中间,也没想太多,顺手就用筷子夹了一只起来放进嘴里。

这一瞬间,边斜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抬起头来看着他。

周围工作室的其他人更是露出了一脸惊恐的表情。

姜明怀于是清晰地意识到——

他好想干了一件不大对的事。

果然,下一刻坐他对面的那位边大作家直接把那小半盘虾肉端走,转而搁到了程白手边的位置,然后微笑着注视他:“这虾是不是给你剥的,你心里没数吗?”

程白微微怔然。

姜明怀却是嘴角抽了抽,彻底无言:“……”

其余众人则是相互看了看,全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边斜是个什么德性他们还能不清楚吗?

懒到连饭都不想吃的人,无缘无故剥什么虾。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一盘尊贵的“帝王虾”,不是他们能碰的。啧,姜编剧新来,没看明白中间水有多深,属实是大意了啊!

*

一顿饭吃完,事儿也聊得差不多了。

周异最后结了账。

程白临时接了个方不让的电话,走到外面去打,边斜跟众人道过别后,便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面用手机看着自己前两天写出来的稿,一面等着程白。

没想到,没两分钟,程白没等来,反倒等来了程白的前男友。

“边大作家?”

这声音从边斜前方不远处响起,并不是那种特别寻常的打招呼,既不像是熟识,也没有半分惊喜,反而隐隐藏着几分讽刺的敌意。

边斜一挑眉,抬眸看去。

颇为英俊的面容,全身上下一丝不苟,连那条暗蓝色的条文领带都笔直笔直。只是扯着唇角,面无表情,反倒削弱了这一张脸的耐看程度。

他第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谁。

随后记忆往回倒带,才将这张脸与某一个名字对上,然后“哦”了一声:“谢先生?”

没错,谢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