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歉去楼下的客房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要走。他们在城东,大学城在城市的最西边,中间有近两小时的车程。这个点回校,恐怕子歉晚饭都吃不上了。

“你先去我家把饭吃了再说吧。”祁善跟在子歉身后说道。周瓒在二楼,把手撑在栏杆上俯视他们。祁善这话入耳,他的眼睛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

祁善有所感应一般回头,面无表情地回望,“看什么?要不你去我家吃?”

周瓒臭着脸随祁善回家。他疑心祁善的本意就是以支走他为目的的,好解另外两人的围。他也顺着台阶下了,给周子歉难堪容易得很,可他父亲有心要认那个“私生子”,他其实并没有办法。闹得太过,只会让周启秀的心更偏向周子歉,以后就更棘手了。道理周瓒都门清,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一如他明知祁善的企图,可他总不能让周子歉当真去了她家吃饭。在周瓒眼里,祁善家同样属于他铁打不动的地盘。

“白认识你那么多年,胳膊肘尽往外拐!”他斜着眼睛看祁善,“难道你看上他了?”

“少瞎说。闹也闹了,差不多就行了。”祁善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没劲的样子,说话态度都是黏糊糊的。周瓒的心里却多少舒服了一点,至少她否认了,无论这否认是针对“胳膊肘往外拐”还是“看上周子歉”,立场基本上没有跑偏。

“你看了那么多书,没有一本是教你打扮的?”他开始有心思对她展开“人身攻击”,一个手刀贴着祁善的头发劈过,弄乱了祁善扎着的马尾。

祁善白了他一眼。初见时她一回头就发现了,他又长高了一些,头发也比以前长,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也许只是骨骼肌肉的微妙变化,给人感觉他正处在从男孩子向成年男性过渡的进程中。他嫌弃祁善的穿着打扮,自己也不过是穿着她上个月寄给他的旧牛仔裤。

“你去了嘉楠阿姨那里吗?”

“嗯,在她那住了一晚,反正都要在那边转机。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你我回来的事。”周瓒不甚热衷地说道,过了一会,他主动问祁善,“你知道她找了个小白脸吧?”

祁善哭笑不得,“干吗说得那么难听?她是你妈!我只听嘉楠阿姨说有个客户在追她,条件挺好的,比她小五岁而已,什么‘小白脸’?!”

“那男人年纪比她小,又不黑,‘小白脸’哪说错了。”周瓒嫌恶道,“我看她的样子,多半会答应。”

“这不好吗?”祁善打开自家的院门,对屋内的人喊了一声,“妈,你看谁回来了。”

“有什么好,说来听听!”周瓒较真道。

在沈晓星赶出来之前,祁善低声劝周瓒:“她和阿秀叔叔已经离婚了,有新的感情生活是迟早的事,你操那份心干什么?”

“一个捡回了儿子,一个又找了男人。”周瓒嘲弄道,“我活该没有家是吧。”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低了下去,幽幽地飘进祁善的耳朵里。祁善一怔,抬眼看了看他。

“谁呀…阿瓒,你,你怎么跑回来了?”

沈晓星满脸惊诧地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搞不清状况的祁定。

沈晓星拉着周瓒在客厅嘘寒问暖了一阵,回了厨房加紧准备晚饭。周瓒坐在沙发上和祁定聊着这半年的生活见闻,眼角瞄见祁善也进了厨房,母女俩叽咕了几句。

等到开饭时,餐桌上便摆满了周瓒平日里爱吃的菜。他碗里明明已经堆得满满的,沈晓星还是不住地往里面夹菜,唯恐他吃不好,眼里满是怜惜。祁定也一个劲地让他多吃,一个人在国外可怜见的,那些洋食品和糊弄人的中餐哪比得上自家做的菜。

等到周瓒吃好了,沈晓星收拾碗筷,才提了一句:“你爸有你爸的难处,你别跟他拧。”

周瓒一改先前的强势,把用过的筷子都聚拢成一把递给沈晓星,嘴里说道:“他们在那边父慈子孝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我现在知道我妈为什么一步也不想再踏进那间房子了。”

沈晓星没有作声。整理停当之后,她和祁定上了楼,好像还打了个电话。等她再回到客厅,坐到周瓒身边时,她便问他:“阿瓒,你这次打算回来多久?”

周瓒说:“没想好,学校那边有两周的假。回来才知道挺没意思的,我明天就去订返程的机票。”

“孩子话!飞来飞去好玩是吧。你爸工作忙,自己都顾不上。你妈又没回来,不如你先住在我们家。心里痛快点了再回那边房子也不迟。我刚才跟你爸妈商量了,他们也没意见,说看你的意思。”沈晓星对周瓒说。

周瓒低头,闷声道:“也行。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善妈,还是你对我最好。”

沈晓星拍着周瓒的手,“傻瓜,你爸是心疼你的!”

祁善在沙发另一端沉默着吃水果,心想,这到底是谁惹不起谁?

没过多久,周启秀过来了一趟,帮周瓒拿了行李和换洗衣服,问他:“你真打算在这边叨扰你定叔他们?”

“不好吗,他们不嫌我。”周瓒淡淡道。

“谁嫌你了?”周启秀一个劲地摇头。祁定劝慰他别和孩子计较。周瓒咬牙不语,但到底没再翻出子歉的事来。

沈晓星很快为周瓒整理出客房,周瓒在祁善房里摆弄她的电脑。

“给我杯水,渴死了。”他头都不抬地说。

祁善慢悠悠地翻了页书,“你没家,还没手脚啊!”

“你想我下去看我爸的脸色?”周瓒说。

祁善受不了他继续卖惨,这招好用也不能总用吧。她撇嘴道:“戏过了啊!你爸早走了。”

“是吗?”周瓒面不改色,他在祁善的电脑里倒腾了一阵,正打开视频软件和别人聊得欢畅。

周瓒在国外时也常邀祁善视频,祁善总推说没洗脸,或摄像头坏了,不想看他的嘴脸。不过两人电话联系没断过,周瓒的近况祁善并不陌生,几个月没见面,也没什么叙旧的心思。他手下噼里啪啦地打字,嘴也没闲着,不时对着耳麦说笑几句,似乎还并非和同一个人聊着天。看来他在“流放生涯”里没让自己闲着,祁善原本还想问问他在语言学校的学习情况,现在看他聊天的架势,该露骨的露骨,该暧昧的暧昧,胡侃调笑都没障碍,她就知道自己的操心简直多余透了。

她趿拉着拖鞋去上洗手间回来,经过他身后,无意中瞄见视频里是个典型东欧样貌的金发妹子,鼻梁边有俏皮的雀斑。周瓒最小化窗口,回头对她笑:“这是我语言班的同学,乌克兰小妞,没事练练口语。你不知道,那边哪哪都是祖国同胞,平时生活的圈子里老外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在语言班上,还有一半是小日本和韩国人。”

祁善被霸占了椅子,只能靠在床头,提醒道:“聊完别忘了把乱七八糟的软件给我卸掉。”

过了一会,周瓒摘了耳麦,坐到祁善附近,抽开她手上的书,凑过去说:“别看了,陪我聊会儿。说说,大学里有没有人追你呀?”

祁善把书又拿了回来,没好气道:“谁像你整天脑子里就这些事。喂,你牛仔裤几天没换了?别坐我床上。”

“哪来那么多事!”周瓒象征性地拍拍裤子,把椅子搬到祁善床边刚刚好的距离。他没忘记,出国前他俩的关系一度十分微妙,祁善对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淡。好在距离模糊掉了一些问题,越洋电话里大家有事说事,倒没有听出什么异样。所以周瓒这次回来,会忍不住留心祁善对他的态度,比过去多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祁善没有反对周瓒在她家住下,这让周瓒放心了不少,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你不接我就算了,还和周子歉那么亲热,故意恶心我?”

祁善没理会他。周瓒讪讪地,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了一枚古董胸针,拍在她的书上,“下次鬼才专程去二手店里给你淘东西!”

“我让你去的?”祁善嘴上那么说,手却没有把东西拒之门外的意思。她把胸针举到眼前仔细地看,胸针是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纯银镶嵌,主石是一块淡黄色的琥珀,不见得多精细昂贵,却是她藏品里少见的东西。她喜滋滋地将它收进了床对面的斗柜里。

这一招周瓒屡试不爽。祁善对这些小东

西的沉迷常让他感觉好笑又奇妙,尤其是她凝视那些稀奇古怪的藏品时,眼里流露出来的专注和迷恋,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西方神话里某种爱财如命的精怪或是守护宝藏的龙。他瞧不上她这点出息,也没觉得那些小玩意有什么意思,可偏偏走到哪里都下意识地替她收罗。他知道什么样的东西祁善会喜欢,看见了不买下来自己也难受,这倒成了他的一种病。祁善斗柜里攒下的“宝贝”至少有一半是周瓒物色来的。

提起祁善那个鸡翅木的寿字斗柜,绝对也是个神奇的存在,它与祁定画室里那张紫檀画案同为祁家曾显赫过的祖辈所留下的仅有的老家具。疼爱女儿的祁定把斗柜给了祁善,祁善但凡有好东西都往那里面藏。她“宝贝”可不少,但平素并不喜欢佩戴,只是纯粹收着,周瓒疑心不到她整理嫁妆时轻易不会让它们重见天日。他曾无数次亲眼瞧见祁善把得来的东西收进斗柜里,从此便如同石沉大海般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斗柜仿佛也永不会被填满,像一个紫褐色的巨大黑洞。他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替她往里面添砖加瓦呢?莫非他的魂也一部分被锁入了那斗柜里?这对于周瓒来说是个谜。

第十九章 方便面与爱情

祁善第二天也要返校。学校离得远,她也申请了宿舍,一周只回来一两趟。沈晓星上班前给他们留下了简易的早餐,周瓒不吃,他赖在床上,自称还在倒时差。他在房里听见祁善似乎接了个电话,然后她上楼的步伐明显加快了。祁善是个慢性子,鲜少风风火火,若她赶着出门,不是有急事,就是有人在等着她。在过去,催促祁善出门的那个人通常是周瓒,可他现在还躺在床上。

周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赤足从房里走出来,看见祁善嘴里咬着一个三明治,另一个三明治在她手里,用保鲜袋装好了正准备往书包里放。

“你干吗?”周瓒喝止了她。

祁善莫名其妙,说:“什么干吗?”

“多出来的那个三明治是我的。”他噌噌地走过去夺下她手里的东西。

“你不是说你不吃吗?”

“不吃也是我的!”

祁善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讲道理,说了句“下周见”,便无甚表情地出了门。周瓒上了二楼,站在祁善房间的窗边往外望。前方三十米外的街旁站着个人,果然是周子歉。

对于祁善来说,她与子歉同校,结伴同行并无不可。经过了这个周末,他们之间熟络了不少。没过两天,在学校食堂两人又遇上了,很自然地坐到一块吃了午饭。那时的子歉并不似多年以后的沉默持重,他身上尚未完全脱去山里少年的那份洒脱,远离了那个他珍视的“家”,他反而不那么拘谨。聊过之后,祁善和子歉才发现两人选修了一样的公共课。等到阶梯教室里再度打照面,他们已可以如寻常朋友般自在地打着招呼。

祁善并非一定要与子歉做朋友,但同样地,她也不是那么刻意地与他划清界限。周瓒是周瓒,子歉是子歉。前者是她生活里不由选择的存在,他们生下来就关系紧密,可默契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天长日久活生生磨出了对另一个人的了如指掌;后者却是机缘巧合加上自由选择的小伙伴。祁善的性格其实与子歉更为投契,两人相处至少是有共同话题的,他们不用为对方的所做所想使劲翻白眼,也有道理可讲,不会动辄来了脾气又费劲和好。

一周后祁善回家,号称马上就要订返程机票的周瓒依然还住在她家里。听说他也没闲着,三天两头出去呼朋唤友,但是每天势必老老实实回来睡觉。周瓒还彻底地发挥了他谄媚的长项,在家不时陪祁定下棋聊电视剧,帮沈晓星修电脑、厨房里打下手,成功地把沈晓星夫妇哄得眉开眼笑,打电话给冯嘉楠时直说阿瓒懂事了。祁善再见周瓒,他好吃好喝了一周,面色倒比刚回来时红润光彩了不少。

周启秀没办法把周瓒劝回去,自己下班后不时会来祁家转转。只是父子俩天生气场不合,相处不到十分钟,周启秀就免不了对周瓒某些言行看不顺眼,忍不住又念叨起来,周瓒不耐,屡屡不欢而散。

周六早上,周启秀推掉了一个客户邀约,特地请祁善一家到他们常去的茶楼喝茶。周瓒猜到父亲会把子歉带上——周启秀始终没有放弃为两个孩子创造共处的可能。周瓒本不打算去的,他谈不上多恨周子歉,他厌恶的是他的父系家族在对待周子歉这件事上的态度,彻头彻尾地让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