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胡编乱造走歪门邪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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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领他去书房等着罢。”

离开靶场前,卫珩看了全程不敢动弹的阳佟无一眼,对身边跟着的仆从吩咐了这么一句。

那仆从低头应是,没再跟着他继续往内宅去,只往前行了几步为阳佟无指路:“阳先生,这边请。”

卫府的外书房离靶场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

实际上,卫府的格局在外人瞧来,实在是布置的有些怪异。

外书房就在靶场边上,另一边则是内宅的围墙,围墙上打通了一扇小门,进出极其的方便。

哪有高门府宅里,将书房和靶场放置在一处,还半点不避内宅的。

而进了外书房后,阳佟无才更觉得惊讶。

外书房极大,内里没有任何隔断,三面都置着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一眼瞧去都不用细数,便知道上万本定是有的。

不过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丰富的藏书,而是书房内的装设。

两张桌案,一张朴素又干净,仅有笔架和摊着的一本书。

另一张却琳琅满目,从笔海到香囊到胭脂什么都有,杂乱地摆放在桌案上,中间还有一幅才画了几枝树干的寒梅图。

那桌案旁还有一张美人榻,榻上置有白狐毛毯,一只家猪样式的花布枕头,几团绣线,一只不知是罩眼睛还是罩口的厚布条,还有一件明显是女子款式的外衫。

阳佟无心里有些猜测,却又因这个猜测觉得有些震惊。

毕竟这是外书房不是内书房,倘若也可以随意允许女子进入,甚至许她独占一方桌案和唯一的一只美人榻的话,那只能说明,卫将军对这位女子看重或是疼爱的很。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卫夫人也常来这书房么?”

领他过来的下人为他沏了壶茶,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那就是了。

虽然,那位卫夫人瞧着并不如何貌美无双,脾性似乎也不是极好,但她在卫府的地位一定极高。

最起码在卫将军心里的地位一定极高。

对于一位当家主母,这便已经十分够了。

而就阳佟无走南闯北这么些年的经历来说,如此疼妻子,并对妻弟也爱屋及乌的人,大多都不会是冷心冷肺,手段残暴之人。

他心底有了数,稍稍松了口气,也不敢随意乱看,只捧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哪里触了规矩。

毕竟在这种地方,不知者才是大罪。

就像方才他们说的行人道,来西北之前,阳佟无完全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他被人撞了,反而成了他自己的错。

真是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

阳佟无坐在最外头的一只靠背椅上,这椅子的样式有些新奇,坐的极舒服,莫说是他这样的商户平民,便是与他往常在高门府邸里见到的那些,也都不一样。

不过经过这么几日的见识,他也多少有些习惯了西北的不一样。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此刻在卫府里瞧见了鬼怪,他都不会觉得有多么稀奇了。

“你先出去罢。”

正当他陷入越发凝结的思绪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淡淡的一道声音。

原是卫珩过来了。

面色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他究竟听到是什么样的消息。

不知道他嫡妻是不是真的有孕了。

在这样的时刻,阳佟无自然是来不及细想这些,连忙起身行礼:“卫将军。”

“坐罢。”

男人微微颔首,在他面前坐下,倒也没多寒暄什么,直入主题,“听说你是黎州人士?”

“是,小的祖籍是在黎州。”

“你上次回祖地是什么时候?”

“也......也不久,两三月前才回过一次乡。”

“黎州如今怎么样?”

阳佟无斟酌了片刻:“还算太平。有祝大人管着,外头的流民进不了城,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整个西南,黎州算是最安稳的地方了。”

其实主要还是托了地势的福。

黎州那样的地方,里头的人难出来,外头的人也难进去,地势崎岖,七拐八绕,流民们或许还没到城门口,就先饿死在山路上了,注定无法大规模攻城。

但除却流民,对黎州虎视眈眈的还有南疆的酆王。

他一直按兵不动,主要还是投鼠忌器,不敢真的惹怒了朝廷。

可黎州和南疆相隔如此之近,冲突是免不了的,这些年死在酆王手底下的无辜百姓,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些,阳佟无并不敢说的太细。

毕竟如今管着黎州的父母官是祝明晞,也就是卫太太祝氏的父亲,卫珩的岳丈。

他如何敢在卫珩面前谈论他岳丈的坏话呢。

好在卫珩居然完全没有纠缠这个。

只是淡淡点点头,继续道:“我这里有个忙,可能需要你帮一把,听闻你是黎州昶县人士......”

阳佟无是第一次与这样大的人物朝着面说话。

难免忐忑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豪情和得意,连应声的嗓子都哑了。

不过很可惜,他才唯唯诺诺应了不到半刻钟,就被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

“夫人,夫人方才突然腹痛难耐,她说她不想再请大夫来瞧,只想见您。”

——这是小半时辰前,有丫鬟敲开了书房的门,战战兢兢向卫珩通传的话。

卫珩叹口气:“夫人为何腹痛?”

“夫人说,是她方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亲手养大的骏马被抓走凌迟处死了,夫人说那马儿死前连一根草都没吃到,叫的极凄惨,她醒来后还难以忘怀,越想越不安,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腹痛难耐......”

卫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卫将军,其实说到头,也是小的没长眼,入城前,竟没去瞧城门口的告示便大喇喇在街面上行走......怨不得夫人和祝公子的,我这便再去给夫人赔个礼......”

阳佟无解释的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小的”一会儿“我”的,只听出了他的慌张和不安。

说起来,他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商队首领了。

以往到王府上与郡王对饮时,都能谈笑自若,落落大方,偏偏在卫珩这样一个才及冠的小子面前,失了稳重。

这不怨他。

许久之前,宜臻就曾对卫珩说过:“卫珩,你晓得吗,我听许多人偷偷说过,说你实在太吓人了些,从与你一打照面起,他们就立马拘束起来,就连说句玩笑话,都要斟酌许多次才敢说出口。”

“我之前还听见陈副将与我讲,当年他面见圣上,都没有这样紧张的。”

卫珩淡淡笑了笑,问她为什么。

“也不知晓是为何,你明明也不凶狠,长得也不吓人,卸了甲衣束了玉冠,再笑一笑,远远望着就像个极好商量的良善君子。”

小姑娘想了想,“但是再凑近了一瞧,就让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卫珩继续问她为何,她却只摇头,说自己也不明白。

但其实宜臻是有点儿知道的。

因为卫珩眼睛里头没有情绪。

下属们向他禀报政事时,长辈们与他嘘寒问暖时,同僚们敬酒讨好时,美人眉目传情之时,他的眼睛里头都是淡淡的,毫无波澜的,仿佛在瞧着你,又仿佛只是透过你瞧你后边儿的景致。

他冷硬的如一块石头。神秘莫测,琢磨不透。

而这世上最让人害怕敬畏的,就是探不到深浅的事物。

和无所不知的神佛。

卫珩就像这样。

“不过还好。”小姑娘弯弯眉,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还好你不这样对着我。”

“不然我那时候,一定不会随你来西北。”

......

“卫大人,祝公子已经请了大夫来瞧过了,小的并无大碍的,只受了些皮外伤。”

阳佟无见他不说法,越发的忐忑起来,“躺了这么两日,伤也都好了,说到底,本该也是我向祝公子和卫夫人赔礼道歉......”

卫珩打断他:“这事儿你不必再说了,与你无多大关系。”

“你回去告诉你夫人。”

他偏过头,眼底尚还带着几分无奈,对着门口处跪着的丫鬟吩咐道,“她的枣子还好好,就在马厩里养着,不会送走的。”

“......是。”

其实卫珩也不是最开始便那么反对宜臻骑马。

甚至宜臻来西北后得到的第一匹马,都是卫珩赠与她的。

那是一匹十分难得的汗血马,被取名叫做玉兔,宜臻极喜爱它。

可骑了不到半月,便被卫珩强硬地拿了回去。

怪谁呢?

只能怨怪她自己。

是宜臻自己之前有次去山上画画时,跃跃欲试地爬到了一颗橘子树上,想远眺山头的景色,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其他方面到没什么大碍,但卫珩估计应该是摔到小脑了,平衡感变得极其差,有一段时日,在平地上走着走着,毫无征兆地便往前栽去。

若不是卫珩总在旁边盯着,她能不能平安活到如今还难说。

所以这样的状况,卫珩怎么还敢放心让她骑马。

这也就导致了,每每宜臻把自己的马儿养到膘肥体壮可以参加在马场里肆意狂奔时,他就会寻各种缘由将她的马儿截走。

而后为了安抚她,又还给她一匹将将成年的良驹,让她重新再养。

宜臻虽然也委屈,也发过脾气,但她到底不再是个任性的小孩儿了,心底里也知晓自己的情况。

委屈完了之后,倒也听话。

唯独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原因,竟然格外的无理取闹。

......是的,她是确实有了身孕。

一个时辰前石大夫亲手诊治出来的喜脉。

一个时辰前——

石大夫被平誉匆匆忙忙请到了卫府上。

甚至在听说是夫人有了身孕之后,胡子都白了一半的花甲之年,走的竟比平誉还快些。

石先生原是江南的一名江湖游医,生平最不喜拘束,在认识卫珩前,从来都是天南地北四处云游。

他不重口腹之欲,不在乎荣华富贵,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即可,给富贵人家诊脉时,千百金银也收,给平民百姓医治时,倒贴药材钱也医,潇洒的很。

是以这么多年,不论他被多少人誉为是妙手圣医,不论开出多么丰厚的报酬条件,也没人能留得住他。

只除了卫珩。

为何?

因为卫珩有个天上才有的药材库。

卫珩能给他寻来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的病患供他诊断医治。

石先生虽只求衣蔽体,食果腹,但也绝不是故意要苦着自己的清修道士。

倘若有处神仙地,能让他静心研究病例,能帮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还不拘束他的人身自由,只要求他暂且留在西北。

——这样的神仙地,他是脑子被磕坏了才不愿留下来?

而且卫夫人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与他脾性相投,且一手画画的极好,能帮他录下各种药材的形态,还有耐心能陪着他这个臭棋篓子下一整日的棋。

石先生本无儿无女,但日久天长的,也早就把宜臻当做是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了。

如今听说宜臻有孕了,他自是比谁都要上心些。

“......是滑脉没错。”

他摸着胡子,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应是才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也难怪你们到如今才发觉。”

两个多月,没错。

两月前匈奴王离世,几大部族之间内讧的极其厉害,卫珩乘着这机会,亲自领兵上阵,夺回了好几座城池,杀得匈奴落荒而逃,生生给卫珩冠上了一个“人间罗刹”的名号。

一直到昨日午后,他才领兵回的元庆城。

换句不那么清白的话也就是说,卫将军已有两个多月未和他夫人同过房了。

发现不了他夫人已有身孕的事儿,尚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但祝宜臻因为心思没在这上头,所以并未听出石大夫话里的意思。

她等石大夫诊完脉开完安胎的方子又收拾好医箱出去后,倚在贵妃榻上瞧着卫珩,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全是挑衅和不服气。

卫珩站在原地,十分冷静地与她对视。

最后还是祝宜臻先忍不住了:“卫珩,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想听我说什么?”

“......石大夫方才说我是真的有孕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依旧十分冷静,“两个多月,正巧我这段时日不在府里。”

“......那你就真的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好好养胎,多歇息,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不拘时令蔬果。”

“......”

“你也莫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卫珩说完这句话,见她就背对着窗边风口,怕她着凉,就伸手拿了件貂毛厚毯,盖在她身上,语气缓缓,“是人都会有子嗣的,就像你饿了要进食,困了要补眠一样,自然的很。现在只要保持心情平稳,听大夫的话泰然处之,那便是最好,很不必太过慌乱不安。”

“我不慌。”

宜臻顿了顿,语气比他更缓,更平静,“只是这络子也是我花了好几日精心打的,你再嫌它长的难看,实在很不必把它给揪成一团穗穗。”

男人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止。

——果然,那只原本挂在腰间的络子已经不知何时被他用着蛮力全扯散了。

里头的玉佩不知掉到何处,布料千疮百孔,抽绳乱成一团,瞧着情形十分狼狈。

一点儿都不像是“心情平稳”“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模样。

“原来是你做给我的,抱歉,我方才才注意到。”

卫珩松开手里的络子,抬起眸,面色依旧无比镇定:“行,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要事,到午膳时过来陪你一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