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说垨真念书的事情。陆律师说:“安排了大学的课程。”

垨真已经十七岁了,虽然平时有老师辅导,但如果没有进入正规的学校,总觉得缺少点什么。陆律师盘算着,又不要他拿奖学金,也不需要门门功课优异,只是让他去历练历练,扩展一下生活圈子也好。文科对垨真来说太难了,陆律师想来想去,还是安排他去念数学系。垨真听到数学系,倒是没有拒绝,可也没有说话。

为了避免陆律师尴尬,立萱代替他问:“老师什么时候来?”这一次,陆律师却说:“四年制,去学校。”就是立萱就读的大学。立萱心里一算,路程并不算太远。垨真听到这里,说:“我不想去。”回答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陆律师与立萱交换一个眼神,立萱问他:“为什么?”垨真说:“不喜欢。”想了想又补充,“时间太长了,太远。”

要是去了,他的生活方式要被颠覆了,这种事情,垨真是绝对不会做的。

薛阿姨削了水果端上来,立萱推到垨真和陆律师面前,但谁也没有动,局面有点僵持不下。

陆律师说:“立萱也在那里上学,可以相互照顾。”垨真这一回没有说不去,但也没有说去。太远根本就不成问题,陆律师又说,“有课的时候,金司机可以送你去。立萱也在,没什么可顾虑的。”陆律师以为垨真怕学习赶不上其他的同学,可他显然没立萱了解垨真,垨真怎么会在意别的人?同学拿了诺贝尔奖估计他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立萱的学校垨真去过几回,他一直很好奇,学校真的有那么忙吗?她现在两周能来看他一次,他就很高兴了。

如果天天去上课,说不定可以天天见面。但垨真不知道,如果今年九月入学,立萱七月就毕业了。

垨真心里还在纠结,一边希望天天见着立萱,一边抗拒着人多的社交活动。拳头松了再握紧,紧了再松,显出一种焦虑。立萱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到他坐在沙发里有点僵硬,左手掩饰下的右手握成拳头,郭医生说过那是紧张焦虑的一种表现。

立萱向垨真那边挪了挪,伸手握住他的右手,中指从他指缝间钻进去,摊开他的手心,说:“找时间,带你去我们学校转转。”这也不是一天能决定的事情,先给他一点时间。多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对垨真来说总是一件好事,他不能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陆律师了解垨真的脾气,没有强烈地反对,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同意。

立萱这天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垨真送她回去,女生寝室离东门近,车子缓缓停在东门,金司机见后排没有动静,从后视镜看到立萱靠着垨真的肩头睡着了。立萱今天也累了,垨真心想,等一会儿再叫醒她。金司机下了车,说去买烟,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车子里缓缓流动的大提琴声有一种深夜岑寂的况味,立萱的头发落进垨真的衣领里,有一点痒。垨真的手向身后缩,沿着椅背搂住了立萱。拥抱仿佛是本能,并不需要练习,它会下意识找到最舒适的姿势。立萱动了一动,垨真停止了动作,但她并没有醒,睡得跟头猪似的。

垨真垂下目光,就能看到她鼻子微微翕动着。立萱身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香气,是沐浴露的干净气息。拥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喇叭声惊醒了立萱,意识到车子已经停下来了,立萱嘀咕:“到了?”

“嗯。”

立萱迷离着坐起来,看到前排的时钟,已经是十点了。立萱一惊,她算过时间的,到学校肯定不到九点。

“我睡着了?”立萱懊恼,“怎么不叫醒我,我还要去操场跑步呢。”

垨真眼里透着茫然,孩子气地说:“干吗那么辛苦?”

补考体育这件事情,就显出了垨真跟傅余生的不一样,垨真虽跟她走得近,可是他们却不是一个世界的。

有些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像垨真,不需要那么努力;有些人,像她和傅余生,必须辛苦争取才能得到所谓的优异。但立萱没有跟垨真争论这个问题,她快没时间了。她慌乱地找着背包,推门下车,简直是一气呵成,还差点撞上金司机。

金司机上了车,看到垨真目送她离开,微微皱着眉头。金司机随意地问:“怎么走这么快?”没想到垨真会回答他,他也不解吧,他说:“说是要去跑步。”

金司机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后视镜里垨真偏着头,一直看着立萱进了校门。真是,走得一点也不留恋呢,头也不回,下一次见面,估计又要等上几天了。等到连模糊的人影也看不到了,金司机才倒车离去。等绿灯的时候,难得垨真主动找金司机说话,问他学校的事情。金司机笑着说:“我学习成绩不好呢,也没上几年学,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那时,学校的课外活动挺多的,我们上学那时还兴野炊。”

“野炊?”

“嗯,要好的同学一起去郊外踏青,还有歌唱比赛、书法比赛。”

垨真说:“这么忙?”

金司机说:“怎么会觉得忙呢,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玩呢。”学校有学校的回忆。金司机大概也听说了陆律师要送垨真读书的事情,他这个年纪正是上学的时期,金司机又说,“学点东西也好,学不了什么,至少也有几个同学可以回忆。”

与垨真聊天,大部分时间是金司机在说话。今天晚上兴起,金司机说:“反正都出来了,要不要去吃夜宵?上次立萱说这儿附近有家不错的烧烤。”垨真有点犹豫,金司机说,“立萱爱吃这些零食,晚上正餐没吃多少,也不知道饿了没有?买点给她送过去,反正有车,一来一回也方便。”垨真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同意了。

快熄灯的时候,垨真又打电话给立萱,让她下楼。立萱见金司机拎着两包烧烤,虽然远远多于两人份,但怎么可能会嫌多。垨真身上基本不带钱的,做东的人可不是他。金司机有些不好意思了,即使是他掏的钱,花的也是倪家的钱。

立萱喜滋滋地替志琪谢了金司机,身后寝室传来一阵惊呼,熄灯了。立萱拎着烧烤摸黑回了宿舍,连再见也没有说,急匆匆地走了,太熟悉了,不怎么见外。立萱上了楼看到金司机还站在楼下,跟垨真说着话。那感觉真是有点怪异,因为是黑暗中的人影,很高挑,怎么看也不像垨真,垨真哪有那么高,记忆里是比她还小的孩子,不爱说话,爱装酷。

立萱正出神,志琪从隔壁寝室回来了,鼻子可真灵,是闻着烧烤味回来的。立萱把袋子递给她,再回头,楼下垨真和金司机都走了。

这天晚上,志琪和她搬了两张椅子到阳台上去吃烧烤,就着月亮,一地白色的光。志琪问她:“找到实习的单位没有?”一边说一边被辣得直吸气。立萱说:“等我把体育补考的事情搞定了再说。”

恍惚间听到志琪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报名了。”

“什么?”

“寒假啊,刚才我说大半天,你走神啦?剧社的同学说春节后去沙巴群岛毕业旅行。”志琪凑近了问,“你去不去?”

啊,毕业旅行,沙巴群岛?“马来西亚?”立萱问。

志琪点了点头,比了几个手势:“九天八夜。”志琪又问立萱去不去。立萱反倒犹豫了一下。每年春节过后,她都会在倪家别墅待上一段时间,因为倪太太聘请的主治医生要来为垨真复查病情。即使倪太太不在了,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已过去的四年,足够立萱与垨真建立一套他们独有的相处模式。九天虽然很短,但立萱认真想来,自从与垨真认识以来,好像还真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过他。

今年春节早,一月底就开始放寒假了。立萱的补考也非常圆满地结束了,体育部的老师给足了她人情分。当天晚上,志琪拉着庄学仁跟立萱一起庆祝。庄学仁也是学校剧社的社员,是傅余生的同班同学。庄学仁跟志琪是同乡,每年寒暑假两个人都相约一起回家,一来二往也就熟悉了。后来,三个人聊着聊着就说到毕业旅行上去了,时间定在二月十八号。

志琪说:“把傅余生叫上呗,人多热闹。”庄学仁插嘴说:“哪走得开啊,他要去宏泰实习。”

他说的宏泰是陆律师开的那间律师事务所。立萱虽然跟倪家关系不错,可志琪只知道她在一家倪姓人家做家教,其他的一概不知,她没有问,立萱也没有说。有时候垨真打寝室的电话找她,志琪问是谁,立萱也只说是家教那边的小孩。今天突然说到了宏泰,立萱吓了一跳。

法学系的同学们在大三就考过了国家司法考试,正常的规划是,做一两年实习律师,就可以拿到执业资格证。而实习的事务所,像宏泰这样的大事务所,自然是最为理想的。庄学仁说:“今年去宏泰实习的人,我们全系也就他一个。”

傅余生不能去毕业旅行,多多少少让立萱觉得失望,可是实习是头等大事。

后来放了寒假,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志琪突然打了电话来,闲聊的时候,她说傅余生也要跟他们同去。志琪说:“立萱,你是不是对傅余生有好感啊?”立萱下意识地说:“哪儿有。”志琪就说:“你得了吧。”上次找人打羽毛球,叫了她三次都不下楼,后来傅余生来了,她跟人家打了一个小时。要知道对于运动神经这么不发达的一个人,打一个小时的概念,就是第二天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志琪说,“之前跟学仁吃饭的时候,听说他不来,你都失望得让我不忍目睹了。乔立萱,我可是费了半天口舌说服庄学仁去请傅余生来的啊,你可别辜负我。”立萱纳闷地说:“辜负你什么?”志琪说:“这么一大好青年搁你眼前,你不下手,等着别人捷足先登啊?我可是全为你,你必须给我澄清啊,我这么热心,庄学仁现在都快以为我暗恋傅余生呢。”立萱扑哧笑了出来。

因为那天晚上跑步错过了,第三天、第四天立萱都去操场上等傅余生,但他没有来。两个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也对,哪有那么多的机会呢?他读法学系,她在教育中心。志琪说:“我初五六就回学校,等我回来,好好计划。”

每年的春节,乔永安会回家小住几日,等到初八初九再回疗养院。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之前吃了饭还能散散步,近两年来,他坐轮椅的时候更多了一些。今年春节,才过了初二,他的身体就有些不适,只得提前回了军区的疗养院。立萱不放心,护士说,不能老这么坐着,要适量运动。所以,每天下午,她都扶他去花园里走一走。

父女俩天南海北地聊着,乔永安就提到了垨真。不知道是不是立萱多心,总觉得父亲对倪家特别关心。立萱还记得四年前他读到倪太太自杀的报道,沉默了许久,搞得立萱有一种错觉,也会好奇:“爸爸,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恋过倪太太?”乔永安瞪大了眼睛,严肃地说:“别瞎说!”立萱就嘻嘻地笑开了:“知道了,乔永安先生这辈子只爱过我妈妈一个人。”立萱听长辈提起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感情很纯也很真,若不是妈妈离世得早,他们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后来,她接到了郭医生的电话,说垨真今天例行检查,闹着要见她。郭医生问了她在哪里,说金司机半个小时后来接她。

乔永安把立萱送到疗养院的大门口,等金司机来的时候,乔永安问:“能经常见到倪先生吗?”立萱摇头,四年来,她见过倪先生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清。乔永安对倪家的事情特别留心,立萱觉得是因为他想了解自己的生活。没想到乔永安一声叹息,突然拉住立萱的手,“你在倪家别受委屈。”

立萱觉得自己是了解父亲的,同学像她这么大的,都被家里视若珍宝般捧在手心,但她不但要照顾父亲,还要看顾垨真。有时候,立萱也会羡慕垨真,虽然他跟倪先生谈不上交心,可是过生日时姜意珍总会送上礼物与蛋糕。男人对这种特殊的日子总是不会留心,父亲对她再好,也会忘记。立萱心想,如果她的母亲健在,会不会也像姜意珍一样,每年她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备上精美的礼物?

金司机是从前山宅子过来接立萱的,他一路上叨念着姜意珍的儿子,倪垨业之前一直在美国念书,前几天回来了。二月并不是美国的假期,金司机说:“年纪太轻了,仗着家里有钱,在外面又无人管束,被警察发现在小酒吧吸食冰毒。姜女士不安心,怕他学坏,要安排他回国念书。”

立萱跟前山这位女主人的关系很普通,连面也没有见过几次,陌生到混在人群里,彼此也认不出对方。几年前,倪先生带着姜意珍出席酒会,那位倪家得宠的二儿子曝光,果然跟垨真年岁一样。有一阵子倪家的佣人们都在讨论这个私生子,拿他跟垨真比较,唯一也最重要的差别在于,他健康,没有缺陷。

金司机叹了一口气,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悠长而无奈。而车子正好驶入停车道,灯光打在远处垨真的身上。他总是非要她到场,才肯进治疗室,其实立萱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位外籍医生向郭医生询问了垨真近期的状态之后,把垨真留下,单独在治疗室谈话。

立萱跟陆锦一在外面等待。陆锦一跟立萱炫耀,昨天晚上他带垨真去了清吧。立萱笑着问:“他肯去?”陆锦一说:“去是去了,但一直嚷着要出来。不过,我发现了,乔立萱你的话在他那里就跟圣旨似的,我说完了载他去找你,他就消停了。”立萱笑了一笑:“你还骗他?”陆锦一说:“我怎么敢啊?昨天晚上真给你打电话了,但一直占线,垨真那个失望啊,跟谁煲电话粥呢,谈恋爱了?”他想到那天在操场上的男生,不过晚上太暗,并没有看清。

“安排毕业旅行呢。”说起要去马来西亚的事情,立萱问,“下周薛阿姨还没有回来吧?我跟同学约好,要去马来西亚旅行。”即使薛阿姨不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锦一丢下一句:“不过几天工夫,另请个看护不就好了?”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垨真的反应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假期里,立萱基本上是住在倪家别墅的,是为了方便照看垨真,薛阿姨也就请假回乡下老家待上十来天。

她跟垨真的相处堪称默契,她霸占着书桌上的电脑查资料,垨真一个人下棋,他早过了玩大富翁的年纪,下的是国际象棋。

十三岁那一年,在陆律师家里聚餐,他见过陆律师跟朋友玩过一局,就学会了。让垨真入迷的自然是国际象棋里的数学问题,等到他把那个著名的“骑士之旅”问题解决之后,就兴致缺缺了,但偶尔还是会一个人玩玩,打发时间。

立萱在写毕业论文,课题是自闭症。眼下就有一位,自闭症患者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使是亲近的人,有时候他也有一点放不开。她在观察他。偶尔他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立萱问:“那天听锦一说他带你见到新的朋友了,感觉怎么样?”垨真应该知道她是问去清吧的朋友。

垨真说:“三百一十平方米,上下两层,勾兑的法国波尔多产的火山白葡萄酒。”教科书似的回答,立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立萱问:“那朋友们呢,相处得好吗?”垨真脸上显出一些迷茫,这正是立萱关心的地方。但垨真没有继续回答下去,脸上明显出现了不耐烦的神情,把拿走的皇后退回到原位。

立萱懂得适可而止,看样子,今天他不会有心情跟她沟通。垨真自己下了一会儿棋,又转到书架前去取书,立萱一直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没有理他。

垨真偷偷看她说:“锦一的朋友真奇怪。”立萱的视线还落在纸页上,都没有抬一下,顺着他的话问他:“怎么奇怪了?”

垨真拿了书走到书桌前,瞄了一眼立萱的电脑,说:“金司机送我去的时候,小A和他正在吵架,小A摔了杯子,说他没心没肺没良心。”立萱听到这里也放下手中的事,专心听他说:“然后呢?”垨真说:“后来拉拉扯扯间,锦一踩到了玻璃,小A又哭。”垨真的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情。立萱放下了笔,问他:“小A是女生?”垨真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若不是这样的时候,立萱会觉得,垨真跟其他同龄的孩子完全一样。垨真不懂得“以他人的感知感知世界”,在他的世界里,是非观是直线的,没有曲折。在专业术语中,这是一种心理功能缺陷。立萱有时候想,若是吵架的时候,对方生气地说:“你再说一遍!”搞不好,垨真真的会再说一遍。

立萱说:“小A是锦一的女朋友。”垨真不相信,立萱头痛怎么给垨真解释他们只是在打情骂俏。立萱说,“这样说吧,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心里面也会想,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垨真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为什么再也不跟我说话?”

他认真的神色让立萱愣了愣,立萱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两个人正在交流的时候,图书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了,立萱松了一口气。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位是陆律师,后面跟着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陆律师为他俩介绍,这是为垨真聘请的临时看护,立萱上前跟她握手,心想,陆律师的动作真快。

垨真古怪地看着立萱,有点紧张不安。临时看护倒很专业,上前向他做自我介绍,她说:“垨真,你好,下周我会代替乔小姐看护你。”显然受过专业的训练,但垨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说话,四个人倒也客客气气,陆律师只是带她过来熟悉环境,没有停留就离开了。

然后,立萱发现垨真在发呆。图书室里,他坐在沙发上翻书,翻得很慢。立萱坐到垨真的旁边去,肩并肩,结果她坐下的时候,垨真翻书的速度加快了,快到不寻常,哗啦啦地翻过去,立萱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垨真倒先开了口,不看她,只问她:“你要去哪里?”立萱想给他解释毕业旅行,可是又怕他问起来没完没了,只简单说了四个字:“马来西亚。”垨真的书滑到地上去了,立萱为他捡了起来,“就去几天。这个新来的看护很漂亮,对吧?”只听到垨真嗯了一声,立萱立刻抬起了头,有点不甘心地追问一句,“比我还漂亮?”只看到垨真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什么?”

立萱坐回书桌后,发现垨真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他翻了一会儿书,又跑到墙角那个地球仪前,找到了马来西亚群岛,注视了很久,久到立萱觉得有点异常。

她不得不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垨真盯着地球仪,衡量着马来西亚与中国的距离。地球仪在他指间微微转动,他的食指点在“吉隆坡”这三个字上,轻声说:“三千公里。”

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算能力,立萱转移了话题,她问他:“怎么算出来的?”垨真没有回答,好半天,他说:“太远了,不想去。”没有主语,但立萱也听得出来是对她说的。立萱怔了一怔,垨真说,“我不想去,所以,你不去,不行吗?”立萱这才惊觉,他刚才看着地球仪是在跟自己协商,但是协商失败。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到她了。立萱说:“只是几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垨真说:“我不想跟你分开那么久,但我真的不想去。”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后还有一点嗡音,像是小时候生病时对她撒娇。

立萱觉得他是不习惯陌生的看护吧,他一向不喜欢陌生人的,还有轻微的洁癖。立萱说:“要不然,我跟陆律师商量,让陆锦一过来陪你,不请新看护。”这样他比较自在一些吧。垨真低下头没有说话,立萱又问他,“那你说说看,怎么样会比较舒服一点?”垨真就说:“你不去。”

这样的谈话是根本没有结果的,立萱也清楚。垨真心里也很挣扎,这种挣扎是天性带来的,理智上觉得不该这样,可是心灵深处抗拒所有意外的安排。任立萱怎么劝说,垨真都不松口。其实垨真同不同意,对她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她一样会去,只是见到他不开心,她难免也不开心。因为他对她来说是重要的人,可是如果他只是一味利用这一点,立萱也觉得生气,后来,晚餐的时候,终于谈崩了。立萱说垨真太孩子气了,总是要求别人来迁就他。

立萱离开倪家的时候,垨真还在吃晚饭,以为他会发脾气来着,可是他默默吃着饭。虽然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放心,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立萱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后来,她接到陆锦一的电话,他调侃地询问她:“跟垨真吵架了?”嚯,消息真灵通!立萱有气无力地说:“他不习惯新看护。”陆锦一说:“慢慢劝解,不是还有几天的时间吗?你跑出来垨真很担心,怎么还不回去?”是垨真拜托他打来的电话,她走的时候,他可是连头也没有抬过。

立萱说:“我回学校了,正好我室友今天也回来了,准备一下,下周一就出发了。”陆锦一说:“了解了,那你放心去玩。”末了,他追问,“傅余生也会同去?”立萱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陆锦一笑着说:“我掐指一算。”立萱才不信呢:“你诈我呢,哪有的事。”再爱慕,她也没有在发呆的时候把他的名字反反复复写在笔记本上。

陆锦一对傅余生本人没有什么印象,这个时候难免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让立萱心心念念。可以肯定,的确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上次去宏泰找老爸的时候,锦一看到他在里面实习。

陆锦一说:“改天我去宏泰的时候找他聊聊。”立萱着了急:“干吗呢?”他故意让她着急:“给你把把关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断断续续的摩擦声,他不知道,这边立萱把手机瞬间藏到了身后。

完全是因为做贼心虚——谈论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立萱表情有点尴尬,心里如小鹿乱撞。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即使手机通话的声音很小,她也不免怀疑他会不会听到。傅余生跟她打招呼:“好巧。”他手里提着行李,想是从外地回来的,穿了一件深色的长款大衣,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更显得挺拔有致。旁边教学楼的灯突然亮了,在他身后绽开炫目的光点矩阵,清秀的脸庞只看得出轮廓,有一点若即若离的感觉。

立萱想起那部电影的名字,Avatar,本意是天神下凡。

她站在原地没敢动。

傅余生走了两步停下来,疑惑她怎么没有跟上去。立萱这才迈开步子,追上了他:“才回来?”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问什么不好,偏问这个,多没涵养的问题,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侵犯了他的隐私。年轻的时候爱上某个人,无论自己说什么话,都觉得有错,小心翼翼,步步谨慎,唯恐他不喜欢自己。

傅余生问:“准备行李了没有?”立萱要是说没有的话,在他那里可能会得到懒散的评语,立萱好一阵尴尬,说:“要照顾亲戚家的小孩,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呢。”话一出口,立萱觉得是败笔,又补了一句,“他家里最近没人照顾他。”补了比不补还差,说得自己好像保姆似的。

沿着教学楼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立萱问:“你后来怎么没有来跑步啊?”行李箱在安静的校园拖出轻微的摩擦声,这时有一秒的停顿,傅余生似乎停了一下,他说:“啊,后来系里要准备一些活动,你考过了没有?”立萱说:“当然考过啦。”攥在手里的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震动了起来,肯定是陆锦一,立萱摸索着直接挂掉了。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立萱问:“听说你在备考DELE?”傅余生点头,放慢了步子,让立萱跟得上他的节奏:“三月才报名呢,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呢。”立萱对他信心满满,如果是他肯定没有问题的。傅余生问,“你呢,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立萱把不听话的头发绕到通红的耳背:“还不知道呢,找工作呗。”手里的电话又震动了起来,陆锦一有完没完,立萱摸索着按下拒听。

立萱跟傅余生同校四年,单独说话的机会却没有多少。立萱这个人,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情怯,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胆小。傅余生跟她是两种人,他自信大方,不会惧场,对谁都随和,很阳光。这是立萱喜欢他的全部理由,因为她想要的,他全有。

这天两个人分道之后,立萱一步一步上了楼。楼梯的灯光很昏暗,她突然觉得有一丝惆怅,那人走了,连光都没有了。整个人倒在床上,听着手机的铃声。铃声响起的时候,立萱在心里想着,也许志琪说得对,她应该向傅余生告白。

刚进门的志琪听到铃声,以为她在卫生间,大喊了一句:“立萱,电话响了。”看到她在床上还有点纳闷呢。

后来,手机没有电了,自然也就消音了。

立萱洗完澡出来,志琪在上网找“九天八夜马来西亚攻略”。立萱在床边擦头发,又听到她在跟别的同学打电话,说机票的事情,住宿也定了下来,在仙本那。志琪说:“水上度假屋简直‘逆天’,排到七月了。”又忙着在QQ群里跟同学商讨行程。

立萱想起手机没电了,一边充电,一边开机,有几个未接电话。立萱怔愣半天,全是垨真打来的。已经是十点半,他在这个时间该睡觉了。立萱打了别墅的电话,电话被金司机接了起来,说垨真回房间休息了。

立萱想了想,对金司机说自己感冒了,这几天不去倪家了。金司机问她几天,要是垨真问起,他也好回答。立萱说:“两三天吧。”周一出发,估计再见到他应该是三月中旬。立萱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有点幼稚,好像故意跟垨真较劲一样。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志琪早就出门了,因为要潜水,一早跟同学去买适合潜水的衣服。立萱是被电话吵醒的,匆忙下楼,校门外停了一辆香槟色的车,金司机站在车外,见到立萱,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立萱快步上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垨真买了感冒药给她,满满一袋子,金司机替垨真说:“不知道哪种适合你,药店的人说感冒也会有很多种,垨真就犟着全买了。”垨真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看起来很无辜,立萱觉得自己做了坏人。

立萱接过药袋,脸上的笑也挂不住,很尴尬,她是骗他的。垨真却以为她不舒服,让她快点回去。立萱的手停在车门上,转身对他说:“垨真,我周一要去马来西亚。”他虽然知道她要出门,但没想到这么快,望着她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立萱说:“没有。”垨真说:“你昨天就不接我电话,你说过你生气的时候会不想跟我说话。”她简直哭笑不得,垨真该觉得她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人。立萱说:“真的没有,垨真,我大学马上要毕业了,毕业的时候,以前的朋友都要离开,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见面,所以,毕业旅行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跟同学约好要去沙巴。垨真,你能明白吗?”

垨真只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睛一眨不眨。立萱猜测垨真害怕变化,安慰他:“那个临时看护你不是也见到了吗?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呢。”垨真说:“我不需要看护。”立萱若看不出他不高兴,那就白跟他相处了四年。但立萱这个时候也在情绪的风口浪尖上,她回了一句:“我也是看护。”临时看护跟她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时间长,一个时间短而已。

话虽然这样说出了口,可是立萱也明白,在垨真心里,自己是不一样的。立萱说完,也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点过分,垨真一大早去给她买了感冒药,自己却一句好话也没有。立萱想了想,问垨真:“吃过早餐了吗?”换个话题,也许能改变气氛。垨真不理她,立萱让金司机开车去转角那家餐厅,她自己跳下车。车子启动的时候,垨真看窗外景色,都不愿意看她。但立萱还是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意。

立萱这个时候才惊觉,让垨真理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而垨真又是跟常人多么不同的人。

第三章

立萱拖到下午才给陆律师打电话。虽然陆律师知道她要旅行的事,但基于礼貌,还是要正式说一声比较好。

出乎意料,陆律师说,要办垨真的签证。立萱前阵子就听说,他参加的滑水会在马来西亚有个比赛,他不是一直都不愿意去吗?

立萱放下电话就风风火火地去了倪家别墅。薛阿姨过年休假还没有回来,请来的钟点工正在收拾餐桌。立萱问:“这么晚才吃中饭?”钟点阿姨说:“一直说不想吃。”

图书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人。立萱去敲了垨真的房门,他躲在阳台阴凉处,见立萱来了,有点诧异。立萱看到他明显不太高兴的表情,凑过去抢他手上的游戏机,垨真像没力气跟她闹一样。

立萱说:“垨真,笑一个。”垨真偏过头不理她,立萱暗暗叹了口气,“垨真,我没有强迫你去。”垨真说:“我不愿意跟其他人待在一起。”立萱若真的走了,陆律师搞不好真的会让临时看护来照顾自己。那语气、神情分明在说,就是你强迫我去的。

立萱讨好他说:“换一个想法,可以去看美丽的景色,再说,垨真,总待在房间里,你不闷?”他哼了一声。十七岁的男孩子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立萱帮他收拾行李,主动跟滑水会的教练联络,询问各种事宜。

陆锦一当晚拿来行程表。

滑水会的行程是从沙巴的首府亚庇到斗湖,在Kapalai落脚。

立萱的心凉了半截,她忘记了,就算垨真跟她一起去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也是很大的,国土中间还隔着海呢!

立萱在灯下计算着行程安排,和同学是自由行,行动应该不受限制。陆锦一从厨房拿了冰水递给立萱,看着认真做功课的她,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

立萱被他笑得发毛:“笑什么?”陆锦一说:“傅余生的魅力可见一斑。”立萱丢了个抱枕过去:“Kapalai水上房间不是早就定完了吗,滑水会怎么可能订到?”

陆锦一耸了耸肩,会有搞不定的事情吗?立萱给了他一个“切”音。她跟陆锦一混得太熟悉了,真是百无禁忌。

垨真还没有下楼,就听到楼下传来立萱的笑声,他一下楼,笑声立刻停止了。立萱很关切地问:“吵到你了?”按照垨真的生物钟,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图书室就是在后院的游泳池游泳。他的头发湿湿的,显然是刚从水里出来。立萱为他拿了长毛巾,陆锦一让他来看行程安排,垨真了无兴趣。立萱只得对陆锦一吐了吐舌头。

立萱对垨真做了妥协,前半段时间她跟同学自由行,后半段时间陪垨真看比赛。

立萱是跟滑水会一起订机票的。因为夜间机票便宜,志琪他们订的航班是午夜一点起飞。以垨真的脾气,他是肯定不肯在这个时间点去坐飞机的。立萱正遗憾不能跟大家一起坐飞机,没想到陆锦一竟订了一样的,只不过陆锦一订的是头等舱,志琪和傅余生在经济舱。这一次出门,陆律师要求陆锦一随行。

一起去的同学有十四个人,六个女生,八个男生,简直可以组团,人一多路上就闹哄哄的。立萱是拿着行李从倪家出发的,临行时陆律师特别交代她,锦一虽跟他们同去,但他到底是男孩子,没有立萱细心,让立萱多留意垨真。陆律师给垨真备的药就装了大半行李箱,小到防水创可贴、消炎药,大到氟哌啶醇(强力精神安定剂)。立萱心里突然很忐忑,一下子惊觉,垨真是病人,跟常人不一样。立萱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再三向陆律师保证,下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向他报平安。

垨真出门,简直成了倪家的大事。金司机拖到机场的行李,单垨真的就有三箱。

立萱到机场的时候,志琪正在数她换的马币,各种面值一应俱全,还有一些硬币。立萱之前就跟志琪说过了,她有个表弟正好也要飞马来西亚,可志琪见了垨真一行人还是吃了一惊,她拉过立萱说:“你怎么没有说你表弟长得这么帅啊?”

从垨真十三岁到现在,立萱几乎隔三岔五就跟他见面,也许是习惯了,倒没有觉得他帅,这时不免回头打量起垨真。他跟滑水会的人坐在一起,也许是因为运动的关系,垨真很不怕冷,不爱穿毛衣,出门的时候,陆律师特意要求他穿了一件沼泽色的薄款羽绒服。有人在给他展示滑水板,他握住滑水板的十指修长。远远看去,他微微偏着头,额头上的发垂下来斜斜地挡住了一边的眉毛,很清秀。仿佛有心电感应,立萱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向立萱这边看过来。立萱笑了一笑,垨真没有明显的反应。志琪说:“怎么这么酷啊,都不带笑的。”

候机厅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傅余生。”立萱吓得脸色惨白,因为这声音的主人是她熟悉的陆锦一。傅余生正在倒腾他的相机,听到有人叫他,也有一点错愕。陆锦一径直走了过来,立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陆锦一拿了一张卡,对傅余生说,“你的护照掉洗手台上了。”傅余生一声懊恼,道了谢。陆锦一转身时,似笑非笑地望着立萱,右手握拳对着她伸出大拇指,并在唇边磨蹭了一下,是表示“很不错”的手势,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走到垨真身边。

立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滑水会的人要去VIP厅等候,垨真精神委顿,想睡觉。立萱也只能跟去,她怕他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先眯一会儿,还有半个小时才能登机呢。垨真挨过来,枕着立萱的胳膊闭上了眼睛。他本来比立萱高,为了让他舒服一点,立萱挺直了腰,这姿势久了,肌肉有点酸。垨真也不舒服,挣扎几下,就蹭到立萱的颈脖处,呼吸之间,立萱觉得热,可是也没有动。

只得跟坐在旁边的陆锦一聊天,立萱问:“不是说医院那边有事,你不去,现在怎么又有空?”陆锦一已经去信义医院实习了,就是郭医生所在的那家医院。陆锦一说:“你们都去玩了,好意思把我留在这里?”立萱切了一声。

陆锦一吊儿郎当地对她说:“为给你跟傅余生留点时间。要照顾垨真,我怕你分身乏术。”后来他又说,“我好歹也算是垨真的半个医生,有我跟着,我爸爸会比较放心。”

陆锦一看出来立萱不好受,试图让垨真睡在自己肩上。垨真虽然睡得迷迷糊糊,鼻息之间有一种特有的香气,所以他不肯换姿势。立萱说:“算了,没事。”她拿了自己的外套,让陆锦一搭在垨真身上。

头等舱一边只有两个座位,陆锦一登机的时候,故意让垨真跟自己坐一边,立萱跟滑水会的一位教练坐同排的另一边。

垨真登机的时候仍迷迷糊糊的,到了后半夜,突然醒来。陆锦一开了头顶灯,在看杂志。垨真下意识去找立萱,陆锦一说:“换位置了。”也不知道傅余生有什么魅力,她非要从头等舱换到经济舱去。

垨真借口上洗手间,在通道上一眼就看到立萱坐在后排中间,左边是刚才在候机厅跟她说话的女生,右边坐了个男生,垨真不认识,但是他们肯定很熟悉。垨真原来并不知道立萱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话说,他在通道上站了三十秒左右,她一直在讲话,也不知道对谁讲,还递零食和水给左右的人。

垨真心里有一点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他第一次领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世界那么小,只有立萱,可是立萱的世界却那么大,不只有他。垨真在通道上站得久了,空姐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垨真摇头,转身又回了头等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