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萱的心凉了半截,其实她的学习好坏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她一个西班牙字母也不认识,陆律师肯定也有办法让她入学,她不过是垨真的陪衬。

陆律师说:“你们学校的西班牙语系很有名的。”他列举了几位国内有名的同声翻译,又说到几位文学译者,如此优良的教学,自然是不二的选择,要知道别人也许求都求不来呢。

立萱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说:“我想一想吧。”

她的“想一想”在陆律师那里是另一个意思。临出门时,他把收集来的各系资料都塞到立萱的手里,任由她选择。

立萱只得默然接受。

出了办公室,秘书就站起身来:“陆辩,姜女士又打了电话来,说是已经约好了,晚上请许家吃饭,希望你也出席。”陆律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送立萱下楼:“倪家这两个儿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垨业跟人打架,倪先生气得心脏病发作。”怪不得姜女士到这里来,听上去似乎要吃和气饭,可是八卦再精彩也缓解不了立萱的情绪。陆律师说,“第一次见他才十三岁,才过了几年,就学会了吸毒、打架。”他摇头,各有各的个性,世事难料。

立萱心想,日子过得真快,以为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一下子就快过一半了。

而她跟垨真之间,从前那么默契的关系,仿佛也有了裂痕。像倪先生跟倪太太十几年的结发夫妻,都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她跟垨真早晚也是要分离的。换个看护,他都不高兴,离别时不知道会怎么样。但立萱没有想到,离别发生得这样突然,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人张皇失措。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立萱的初衷是想跟垨真讨论一下她不要去西班牙语系这件事。吃完饭,她在厨房洗葡萄,觉得身后有人靠近,说了一个字:“酸。”垨真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又说,“给我一颗。”立萱抖着手上的水,递给垨真,垨真没有接,两个人僵持着。垨真弯下腰,吞了一颗葡萄,又说,“甜的。”眼里尽是笑。

立萱缩回了手,因为垨真吮到她的指尖了。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是她还是红了脸。

两个人站在厨房里沉默不语是件很尴尬的事情,立萱让垨真拿围裙给她。她系围裙的时候,垨真突然弯下了身,从背后将立萱拥住,在她脸上蹭了一蹭,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惹你生气了?”连一向粗心的垨真都感觉到她的语气不好,还疏远他。

立萱轻微挣扎了一下,他果然将她抱得更紧。立萱立刻说:“薛阿姨自己制了葡萄酒,你去拿两个杯子来,我们尝尝。”刻意支开他也不起作用,立萱在垨真怀里转了一个圈,两个人面对面,立萱无奈地说,“垨真,放开我。”垨真说:“不放。”立萱说:“你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垨真瞪大了眼睛,慢慢松开了手。

就在立萱以为“警报”解除的时候,垨真突然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立萱被迫后退,撞在橱柜上面。立萱没有想到,要制服一个人这么不容易,垨真从背后钳制住她的右手,左手被他压在橱柜上。

垨真说:“不听话。”眼里含着笑,一开始是在跟她闹,后来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在仙本那等她回来的那天晚上,看到傅余生去而复返,他还觉得奇怪,现在垨真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他想放开手,可是有一种感觉冲击着他的心,不想放,放不开。垨真慌乱中俯下身,他想亲亲她。立萱偏过头,小声说:“不可以。”垨真嘟了嘟嘴,很不开心,但最终他妥协了。垨真说:“我去拿杯子。”立萱立刻点了点头,垨真转过身,顿了一下。

立萱全身僵硬,越过垨真的肩头,看到厨房滑动门处正站着三个人。立萱万万没有想到,倪先生和姜意珍会在这个时候到别墅来,薛阿姨站在他们身后。倪先生脸色很难看,听说他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脸色看上去特别苍白。姜意珍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也有一些震惊,目光从垨真身上移到立萱身上,折回来,又瞄过去。

只有垨真若无其事地打开酒柜的门,还问立萱想要哪种杯子。倪先生心脏病犯了,姜意珍慌了手脚,一边为他顺气,一边叫薛阿姨倒水。立萱离饮水机最近,把水递过去,倪先生看也不看她,说:“不用。”立萱想要解释:“倪先生,我…”

倪先生抬起手阻止了她,对着薛阿姨说:“打电话叫陆律师过来。”

等待陆律师来的时间仿佛特别漫长。电视里在播报本地新闻,说的是郊外的某处花田,游客如织,一派春意景象,这客厅里却是寒风刺骨。后来,姜意珍开了口,让薛阿姨洗黑提。

倪先生生意上的朋友从日本回来,带了几箱黑提。倪先生跟垨真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大年夜吃团年饭的时候,今天晚上他和姜意珍过来,是送黑提来的,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

黑提放在两个泡沫保鲜箱里,立萱帮着薛阿姨抱了一箱进了厨房。薛阿姨向外张望了一下,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拍了拍立萱的手。她们两人相处四年,她是了解立萱的。立萱这时突然感觉特别委屈。

垨真虽然慢半拍,有时候弄不清楚状况,但是他的情绪也突然变得糟糕了起来。垨真坐了一会儿,说要睡觉,是要送客的意思,但倪先生却让薛阿姨去为他准备沐浴。垨真站起来,把手伸给立萱,要她跟着他一起上去。他侧着身子挡住了吊灯的光线,一团阴影照在她身上,立萱的心也提了起来,慌忙摇头。他平常可不会这样,怎么偏偏在倪先生面前就这样,也许垨真发现了她的不安。

垨真有一些不明白了,看看立萱,又看看倪先生,最后姜意珍说:“你爸爸要跟乔小姐谈些事情。”直到立萱点头,垨真这才有些不快地上了楼。他完全不知道,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肢体的接触,只是眼神碰触,就在刚才,厨房里无疑发生了一次海啸。可是垨真,他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立萱有一种错觉,与垨真相处的时光仿佛就要到尽头了。

陆律师风风火火地来了,关在书房里跟倪先生说话。倪先生也是很要面子的人,跟立萱说得难堪了,仿佛有失他的身份,但在书房,跟陆律师倒是没有顾虑。立萱听到他大声说话:“传从,你请的好看护…怎么了?她在勾引垨真…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陆律师的声音听不到,也许在为她辩护。后来,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这天晚上是陆律师送她回的学校,下车时,他告诉立萱倪先生情绪不好,让她跟垨真暂时别见面,就当给她一个悠长假期。立萱说:“倪先生看到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陆律师严厉地说:“那你要我怎么给倪先生交代?就算看到的并不是真相,可是那也是事实。倪太太让你照顾垨真,并不是让你来倪家当儿媳妇的。”立萱突然失语了,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垨真打来的电话。立萱按下拒听,对陆律师说:“我会辞职的。”

与垨真相伴了四载,换来一番别有所图,立萱扬起头,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回寝室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几次,全是垨真的来电。按下拒听之前,立萱犹豫了很久,总要有一个告别。迟疑未决的时候,拇指落在了屏幕的中间,像是天意,电话接通了。贴近耳边的电话悄然无声,立萱也没有说话,听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清脆回音,后来,她问他:“生日快要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可以。”

立萱说:“只要我能买到的,什么都可以。”真是难得的慷慨。立萱问,“你不是爱看星空吗,带你去北极看极光?”

但垨真现在会有那样的心情吗?他沉默良久,立萱都以为他快要睡着了:“垨真?”

“嗯?”

“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空旷的沉寂,立萱道了晚安,挂断了电话,这一次连电池一并取下。她隔天收到倪先生的邮件,谈解聘的事宜。立萱和倪家并没有签过合同,好聚好散仿佛就是为她准备的,不会有任何纠纷,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四年的时间,被那一吻全数瓦解。立萱也并不生气,她倒理解倪先生,他那样的人,防着别人的时间更多一些吧。

第四章

垨真是这一场风暴的中心,但他本人懵懂无知。对他来说,最大的疑问是立萱好几天没有来看他了。垨真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那天晚上,也许是他上楼之后。他每天都等着她来,可是一天一天地失望。直到有一天,姜意珍带了一位老师来,说是新的语言辅导老师。垨真当着姜意珍的面,把图书室的门重重关上,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把图书室所有的窗帘拉下,躲了起来。

他等了她很久,可是日日失望。后来,垨真生病了。

倪先生责备薛阿姨照顾不周。可是谁会想到,雷雨交加的晚上,他还会跑到后院游泳池游泳,淋了点雨,咳嗽得很严重。从前若是这样的情况,她早该来了。垨真抱了很大的希望,因为前年,立萱回家过年,因为他生病了,她就匆匆回来照顾他。但这一次立萱没有来看他。

垨真不吃药,陆锦一来劝他。陆锦一试图告诉他:“立萱也许会请一个长假。”垨真追问原因,陆锦一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有多不习惯找不到她?”垨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陆锦一手里的白色药片。陆锦一说,“垨真,跟一个人相处对你来说是一种习惯,也许很难割舍,也难以戒掉,但是立萱是不可以亲近的人。”他怕他不明白,特意提示,“Kiss都是禁止的。”

垨真一愣,直问道:“为什么?”

怎么跟他解释呢?讲一些大道理,他未必听得懂。陆锦一说:“旅行的时候,你也见过傅余生,他将来说不定会是立萱的男朋友,那是只有男女朋友才可以做的事情。因为你不懂,立萱才会纵容你,但是纵容你,并不代表这是对的事情。”垨真现在回想起来,立萱说过的,她说,不可以。那她是生他的气了?垨真很委屈:“我不知道。”陆锦一说:“没有人怪你。”

陆锦一离开之后,垨真就起床了,他要出门。金司机最近一直都不在,也许是前山那边故意不让他过来,但垨真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出门。他的运气还真不错,一出门就打了辆车,说了立萱的学校,但下车时起了冲突,因为垨真的钱不够。

垨真不知道从别墅那边打车过来需要多少钱,他带了点钱,但是不够。司机看他穿得干净体面,怎么也不像故意找茬,表情又很诚恳,说起话来却很天真。垨真说,可以直接到别墅那边拿,会有人给他的。司机怎么肯,两人争执不下时,遇到了返校的傅余生。

垨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傅余生来,傅余生却很热情,帮他付了车费,好像跟他很熟悉,但垨真想不起他是谁,直到他问:“你是来找立萱的?”垨真想起了那个表情,那个他不喜欢的表情——他叫立萱名字的时候,眼里有一种别样的柔情。

“今天轮到立萱他们组答辩,”傅余生问,“来这里之前没有跟她约好?”

垨真打过去的电话显示已关机。傅余生想起什么似的:“立萱很粗心的,一定是月初忘记充值了。”粗心?垨真不解,立萱怎么可能粗心,生病的时候,是她按时让他吃药,旅行出发,也是她为他打点一切的。

傅余生邀请垨真一起去对街的KFC坐一会儿。他跟立萱有约,他们相处已有数月,足够建立起亲密关系。傅余生说:“答辩结束,她会过来找我的。”垨真的心里面仿佛抽出一根丝,抽得生痛,电话也打不通,却跟别人有了约。虽然排斥傅余生,但垨真还是跟他过了十字路口,若不是他,她肯定不会见自己。垨真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一定是他错了,他要跟她道歉。

傅余生点了饮料,两个人就坐在临街靠窗的位置。垨真不爱这个位置,因为觉得不安全,可是这里离校门口最近,若是立萱出现,他第一眼就能看到她,他想快点见到她。

傅余生跟他闲聊:“你妈妈也姓乔?”立萱说垨真是她表弟,傅余生做了个大胆的猜测。垨真愣了一下,还没有转过来弯,学校的大门处,有个薄荷绿的长裙向KFC飘了过来。傅余生有着别人没有的细心,他让垨真等着,自己去为立萱点饮料。

立萱推开大门,就看到他站在柜台边,她径直走了过去。傅余生笑着问:“怎么样?”她也不客气,一边从他手里拿过饮料,一边说:“应该可以得优。”她挽上他的臂弯,手随势滑下来,向临窗位置走去。见到垨真的时候,立萱心里一惊,手里的杯子都握不稳。

垨真原来有好多好多的话要问立萱。他要问问她,他生病了,病得那样重,怎么没有去倪家看他?他还要问问她,是不是生他的气了?可是这个时候,傅余生在,他又放不开,只是盯着她,直直地盯着她。傅余生瞧出了异样,转头问立萱:“怎么,你们吵架了?”

立萱先开了口,问垨真:“有人知道你过来吗?”垨真不会撒谎,支支吾吾不会掩饰。

立萱立刻拿了电话出来,果然,倪家的人正满世界找他,别墅的电话是姜意珍接的,她说她马上过来接他。垨真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有反对。

三个人的座位变得很有意思,立萱跟傅余生坐在一边,垨真单独坐在另一边。这让垨真变得敏感,从前他和立萱出去吃饭,他们都是坐在一起的。

垨真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使得他跟立萱变得这样生疏了。为了缓和尴尬,傅余生提意,明天去郊区看薰衣草田。他邀请垨真一起去,垨真想去的,可是立萱替他拒绝了,垨真再也没有说话。

姜意珍来接他的速度很快,连倪先生都来了。

立萱送他上车,垨真不肯上车,低下头不肯看任何人。倪先生从车里望过来的眼神很凌厉,让立萱觉得如芒刺在背。她低下头问垨真:“怎么了?”一段时间没见,垨真仿佛更清秀了一些,其实也不过才三周。垨真想了很久才说:“我错了。”立萱心里一阵波涛海浪,他有什么错呢?不着痕迹地别开脸,立萱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金司机拉开的车门边,她对后排的姜意珍礼貌地点了点头。垨真坐上了副驾驶座。

立萱转身,垨真拉住了她的手。立萱一低头,看到的是一双无辜而懊悔的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立萱听到倪先生吩咐金司机开车。她挣开了他的手,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声音说:“垨真,我会打电话给你。”

直到车子离开,傅余生才自后面走过来。这儿附近新开了一家很不错的日本料理,立萱说中午请他吃日本菜。几杯清酒下去,傅余生问:“担心垨真?”自从倪家的人把他接走,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立萱笑了笑,他有什么好令人担心的,照顾他的人有很多。姜意珍虽然抢了他妈妈的风头,可她这个时候到底还不是倪家的人,为了嫁给倪先生,讨好他都来不及吧。

傅余生听志琪说过倪垨真患有自闭症,直到这天中午,当立萱把四年前的旧事一件不漏地告诉傅余生,他不由得也觉得有一点匪夷所思:“倪太太一直没有找到?”立萱点了点头。他说,“看得出来垨真跟你的感情很好。”

一直以为他们是有血亲关系的姐弟,原来并不是。立萱说:“他根本没有朋友,所以比较爱腻着我。”

“那倪先生怎么要跟你解约?”

咬了一口的寿司停在半空中,立萱咀嚼的动作也停住了,慌乱地看了一眼傅余生,只有这一部分,她没有说实话。立萱说:“因为太亲近了,倪先生觉得应该让他更独立一些。”傅余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男孩子当然要放养,即使他有自闭症。傅余生说:“改天找他出来一起玩。”立萱点了点头,可是垨真像突然失踪了似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后来就关机了。

打不通电话的那天晚上,是垨真的生日。在寝室走廊上立萱听着电话里机械的语音,突然有一些惆怅。十二点已过,她的生日结束,他的生日来临。立萱和垨真的生日只相差一天,从前是要一起过的,隔着一个零点相互许愿,年年都会准备烟火,立萱在这件事情上倒有着少有的少女的执着。

只是,怎么突然联系不上垨真了?

就这样一直拖到毕业,取毕业证的那天中午,她在校门口遇到了陆锦一。就差那么一点点,差点就擦身而过。当天全班吃散伙饭,傅余生载她过去,刚出了校门立萱就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她愁眉,有点娇气地问傅余生:“怎么办,怎么办?”完全是在撒娇。傅余生说:“丢了再买一个。”立萱嘟囔:“才买的。”傅余生说:“当毕业礼物。”她方才作罢,要回宿舍去找,这一转身,就看到了陆锦一。

离开倪家之后,立萱忙着谈恋爱,忙着毕业设计,倪家的事情仿佛时过境迁。但这时,她不免问他:“锦一,我打不通垨真的电话。”看得出来陆锦一也讶异了一下,立萱脸上微红,仿佛做了逾越道德的事情。倪先生那样生气地离开,是不想与她有任何牵连,她却这么主动,仿佛别有所图。她抿着嘴努力地笑了笑,“就是挺担心他的。”说完又觉得不恰当,不是她该管的事,“只是随便问问。”

后来她回宿舍找手机,留下傅余生跟陆锦一。她跑得急,傅余生在身后说:“立萱,慢点。”可立萱早穿过花园小径,抄近路离开了。

陆锦一问:“听说留学签证办下来了?”傅余生一愣,他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他实习的事务所,不就是陆家的吗?便说:“还在申请呢。”

陆锦一向立萱离去的方向扬了扬头:“这丫头呢?”外人也看得出来两人正热恋,傅余生说:“我想带她一起走。”

陆锦一听出话外音,他笑着问:“陪读?”缓了缓,他想说“垨真的事情,让她也别操心了”,眼看也要是陌生人了,但最后这一句,他倒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转了一转。傅余生说:“还没定呢,立萱西班牙语不行,我在想要不要缓一年再去。”考虑得面面俱到,可见值得托付一生。

陆锦一与傅余生分别,开车从花店经过,买了一束马蹄莲,因花店的老板说,病人最忌讳香气过重,向他推荐马蹄莲。

换上了医生的白色大褂,他推开病房的门,察觉到一丝压抑。倪家虽然也安静,可是这病房里窗帘紧闭,还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生死静寂。

陆锦一拉开了窗帘,听到垨真沙哑的嗓音:“别拉开。”但是窗帘哗的一声被拉开了,阳光钻进了房间,照在床尾的牵引器上,垨真的脚打着石膏挂在上面。陆锦一问:“今天感觉怎么样?”垨真躲避光线,把头埋得更低了,目光却是固定不变的。陆锦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垨真的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床头上。

把花插在花瓶里,然后,陆锦一坐在沙发上,跷起他的腿,沙发很软。他拿出手机拨号的动作,几乎让人不易察觉。屏幕上一闪一闪显示着垨真的名字,床头上的手机纹丝不动,没有震动,也没有响铃。陆锦一不着痕迹地挂了电话,他站了起来,说:“今天要做康复训练。”他的脚摔断了,但并无大碍,外科医生承诺,三个月就能恢复如前。

什么事情都可以拖延,唯有这一件,垨真很积极,他想要快点出院。垨真挣扎着坐了起来,陆锦一拿来了助行器,帮着他一步一步向房外移动。临到门边,垨真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床头说:“我的手机。”陆锦一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还是从床头拿来了手机交到垨真手上。

垨真不知道,倪先生换了他的手机号码。好像立萱不知道,一个月前,垨真偷偷出去找她时,出了车祸。倪先生禁止金司机为他驾车,他自己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闯出了护栏,好在速度不快,并无生命之忧。倪先生对于车祸的态度悲喜参半,管是管住了他,防微杜渐,他偷偷更换了垨真的手机卡和里面存储的号码。

所以,垨真拨了无数遍的电话,永远是关机。康复练习之后,电话依然不通,他有点沮丧地坐在花园里。陆锦一买了一瓶苏打水,递给他,然后坐在他的旁边。陆锦一说:“我今天去学校了。”垨真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太关心。陆锦一又说,“傅余生,你还记不记得?”垨真抬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身后的草坪上。陆锦一看到他发间的尘埃在跳跃,夏天快到了,他有点莫名的焦躁。

陆锦一说:“他在宏泰实习,本来想提前为他转正,前几天,他说准备离职,要去西班牙念硕士。”他把苏打水的瓶盖慢慢地拧开,再慢慢拧紧,像是在踌躇着要不要告诉垨真实情,但垨真仿佛突然开窍了,他问:“萱萱跟他一起去吗?”

陆锦一应了一声:“有一个陪读的名额。”陆锦一没有解释,所谓陪读,法律限定为父母子女,以及作为配偶的第三方。所以,他那时才笑,她的好事要近了。陆锦一看得出来——垨真自己也许不知道——他对立萱的喜爱,远远超过了朋友之间应有的界线。其实,立萱离开了也好。

垨真不知道陪读是什么,但是有一点他非常明确,就是立萱要走了。这个傍晚,垨真拼命地拨打电话,没有生日礼物,连个告别也没有。垨真突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天,妈妈出门时,他从楼上下来,看到她打开大门。她转过身,也是连个告别也没有。

但那天中午难得的,她为他煮了一次意大利面,煮得太软,酱汁太浓。她问他:“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礼物?”真的可以得到礼物?十三岁的他天真地问:“芬兰上空,可彻夜看到极光。”她问他:“你想去看极光?”但他不想出门,“这好办,我找人拍下来寄给你。”

贪心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坏的一种品质。莫名对他好,原来是离别的开始。立萱那天走时,说会打电话的。

幽暗的空间没有生气,可是垨真觉得脸上温温热热,心里起起伏伏,是再也不能平静的汹涌。

垨真从医院出来,左腿还打着石膏,去学校却扑了个空,楼下的阿姨告诉他:“这一栋楼都搬空了。”毕业证都领完了,同学们也是各奔前程。他简直是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办,就站在宿舍楼下,直到梧桐树边的路灯全部亮起。乔家在郊区的住所,垨真从来没有去过。他真是后悔那个时候怎么不多走动走动。

志琪拖着箱子从楼上下来,就看到垨真垂着头坐在路灯下。志琪不确定地多打量了他几眼,腿上打着石膏,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直到听到垨真说:“七十八?”志琪风一般地走到他面前,推搡了他一下,说:“说谁七十八呢?”幸亏,他给她的编号不是三十八…

垨真被推了,心里却是有点高兴的。

志琪问他:“找立萱?”垨真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期待。志琪一边在兜里找手机,一边问他,“怎么不打电话给她?”垨真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左腿着了力,痛呼了一声,志琪忙停下来扶住他,“你这腿怎么回事啊?”垨真也不解释,盯着她的手机,让她打电话。志琪想了想,说:“我知道她在哪里,带你去吧。”

立萱这天晚上正在餐厅跟傅余生吃饭。立萱拿着菜单,从上边缘看了看傅余生,平白无故的,怎么想到在这里吃饭,又贵又奢侈,立萱心里有点忐忑。餐厅里的人零零散散的,只有四五桌客人,人少又安静,服务生为他们倒了酒。其实他们平常约会很少在这种高档餐厅,傅余生自念大学起,就不伸手向父母要钱了。他虽然在外兼职赚了一些钱,但两个人并不铺张,是很实在地谈恋爱过日子。

前菜上来了,两个人东拉西扯,说的也很平常,傅余生问她寝室的东西处理得怎么样了。她的行李很简单,早早就搬回了郊区的家。立萱看着时间,傅余生笑她:“不会耽误你时间的。”志琪晚上约了她去KTV,就在旁边的一条街上,立萱调皮地吐了吐舌尖,收起了手机。他难得的正经让她心里很不安,才会乱翻手机,避免尴尬。傅余生突然站了起来,隔着桌子蹭了蹭她的右脸。

立萱愣了一下方才回神,眉毛皱到一处,她四顾,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服务员把菲力端上来,傅余生说:“倘若签证下来,跟我去西班牙,可好?”立萱没有吱声,佯装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自高兴。傅余生又问了一遍,她才说:“我西班牙语过不了关。”他说:“有陪读名额。”她怔了一下,笑着看着他。傅余生放下了酒杯,突然伸手到怀里,拿出手机,立萱松了口气,真以为他要求婚。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说:“签证下来,也还要好几个月。”

立萱这时心想,原来真有命运这一件事情,因为陆律师上次让她去读西班牙语。可能是凑巧,但谈起恋爱的人,智商为零,这一切把那些不相关的事情全部联系在一起,啊,全是命运使然。

晚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去KTV的时候,立萱接到了郭医生的电话,她让傅余生先上楼去。

郭医生问立萱,垨真有没有去找她。

郭医生说:“晚上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不在病房。”立萱听到他住院的事情,以为他病情有变。郭医生说,“不是,是出了车祸。”他上次就想开车,还让金司机教他,立萱问:“严重吗?”郭医生说:“住了好几周了,马上就要拆石膏了。立萱,他真的没有去找你吗?”

对着手机,她也认真地摇头。上楼之前,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拨个电话给垨真,电话还是关机,不知道垨真去哪里了。立萱心事重重地推开了KTV房间的门,就听到里面在起哄,也不知在玩什么。庄学仁的声音传来:“傅余生,你不要狡辩。”

立萱一进门,幽暗的室内,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了她。志琪说:“来得正好。”她把立萱拉到了包厢的中间。谁点了一首《红豆》,只余旋律,没有人唱,全在看热闹。庄学仁说:“怪不得晚上不肯和我们一起吃饭,乔立萱,余生跟你求婚了?”立萱摸不着头脑,庄学仁拿了个锦绒盒子,在她眼前一晃,“刚才玩骰子的时候,掉出来了。”

立萱的目光在空中跟傅余生一碰。啊,原来那个时候是真的想跟她求婚,他大抵也面薄,后来没有开口。两个人眉目传情,同学们就起哄:“求婚,求婚,求婚!”立萱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傅余生,他对她一笑,在昏暗的烛光之下,让人怦然心动。庄学仁更来劲了,说:“Kiss,kiss,kiss。”

立萱都快要哭出来了。庄学仁也是见好就收,忙换成了:“抱一个,抱一个。”

傅余生机灵,他说:“先欠着。”又对庄学仁说,“好了,不要闹了,今晚我埋单,行了吧。”这包厢内有麻将桌,他拉着庄学仁过去,“你不是喜欢玩麻将吗,陪你玩八圈。”闹剧这才收场。

立萱被闹得脸红,心怦怦直跳,转眼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立萱心里一惊,前一刻仿佛还在云端,这一刻瞬间就跌落了下来。她心里疑惑,垨真怎么会在这里?垨真站在角落里,他一向表情极少,看不出心思。志琪说:“对了,刚去寝室拿东西的时候,遇上他来找你,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立萱走到垨真面前:“郭医生到处在找你。”她摸到包里的手机,还没有按键,手机就被垨真抢过去,丢在地上。同学正在唱歌,音响声大,这一隅倒没有人在意,但立萱一时愣住了,低头一看,垨真腿上打着石膏。

立萱问:“快好了吧?”垨真说:“断了。”说完就偏过了头,不看立萱。立萱心惊胆战,即使不太明亮的光线,她还是看到垨真红了眼睛。立萱也不去捡手机,问:“怎么了?”垨真说:“你也没有来看我。”立萱完全不知道呢,安抚他更重要,便故意问他:“怎么摔断了?”垨真就不说话了。

傅余生这时走过来了,因为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立萱,看到垨真仿佛吼了她一句,他不放心。他随手捡起手机,放在立萱手上,一边用哄小朋友的方式说:“垨真,好久不见了。”因为立萱把他当成小朋友,傅余生自然也把他当成了小朋友。垨真倒是倨傲地没有理他。

立萱小声对傅余生说:“我给郭医生打个电话。”打到倪家太不合适了。垨真听到了,说:“我自己回去。”说完就起身要走。可他腿上很痛,扭扭捏捏了好一阵,也不肯让立萱扶他。后来终于站起来,立萱见他脸色刷白,肯定是碰到伤口了。立萱心知他犟,不肯服软,她也不放心他独自回去,于是让傅余生跟大家继续玩,她先把他送回去。

立萱和傅余生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垨真已经下了楼。立萱追下去,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也许是他打车走了。立萱回到楼上,心神不宁地给郭医生打了个电话,说等垨真回医院了给她发个短信。等了一个小时,人也没有回去,立萱就开始着急了。郭医生也着急,特意跑了过来,两个人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天公不作美,这时又下了雨。夏天的暴雨来得快,下得急,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立萱全身都湿透了。她随郭医生转过街角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垨真十三岁那一年走丢,她也是这样在雨里找了他好久。

眼见着找不到人,郭医生不得不给倪先生打了个电话。倪先生人脉广,应该比他们更有办法。被倪先生骂在所难免,但倪先生这次急着找人,仿佛也懒得跟她说话,叫了十几个人一起去找。最后找到垨真的居然是立萱,她又折到KTV楼下,看到垨真在楼下坐着,他又走回来了。

见了立萱,他问:“你去西班牙还回不回来?”他身上被雨水打湿了,问她的时候可怜兮兮的。立萱把他拉到街边避雨,他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孩子气地问,“那你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姜意珍这时在对街看到了他们。等过了斑马线,她听到垨真问立萱:“是不回来了吗?”立萱见到姜意珍有点尴尬,话说得又轻又短,低头跟他说:“姜阿姨来找你了,跟她一起回去。”垨真说:“你那个时候去码头找我,我钓了好多石斑鱼。”不知道怎么说到陈年旧事,姜意珍已经走近,对着立萱含笑致谢。

垨真站起来,立萱怕他站不稳,伸手去扶他,他甩开她的手。倪先生的车来了,垨真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倒是姜意珍对立萱说了再会。

垨真回到医院,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这样折腾了一晚上,又淋了雨,郭医生要换石膏。他任着护工们折腾,也不吭声,后来打了点滴,睁着眼不肯睡,只是侧着身子,对着窗外。郭医生叫了陆锦一来,锦一问他:“垨真,要不要吃夜宵?”垨真只是沉默。陆锦一对着倪先生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这里交给他。倪先生轻轻出门,才一转身,就听到垨真说:“石斑。”

陆锦一说:“想吃石斑?”垨真说:“石斑。”倪先生停下了脚步。垨真说,“妈妈说她像一条石斑。石斑是天下最笨的鱼,被人钓起来,放回去,它还不肯走。”陆锦一看一眼倪先生,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还是垨真第一次提到倪太太。垨真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说,“从前带我出门,我想跟她交朋友,她就走了。后来,妈妈也走了,现在她也要走了,都走了,只有我还待在原地,像石斑。”

他闭上眼睛,以为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病房里渐渐空了,迷迷糊糊听到房门合上,轻微的一声,垨真睁开了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着晚上发生的事情。垨真又不是傻子,只是不擅与人沟通,他回忆着这一切是怎么发生了变化,开端仿佛是在倪先生突然到访别墅的那天晚上,后来立萱再也没有出现在倪家。

垨真的逻辑推理倒不错,他想起陆锦一上次问他有多不习惯立萱不在。锦一从前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偏偏在他生病的时候问,垨真突然清醒了一点。陆锦一说,立萱是不可以亲近的人。垨真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念一次难过一次。这样一直挨到天明,他昏昏沉沉的,想睡,可是睡不着。陆锦一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

早餐只喝了一杯牛奶,陆锦一问他昨天晚上的事情,垨真有气无力,他问一句,他答一句。立萱买了水果花篮来看他,门是半开着的,想敲门,手刚抬起,就听到陆锦一的声音。他问:“垨真,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立萱?”立萱脚下差点踩空,这是她一直隐约感觉到却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过了很久,垨真才说:“不,不是,不是那种喜欢。”陆锦一长吐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想过垨真也许会撒谎。在他看来,他们实在不是一路人,年纪不合适,家庭背景不同,也难怪倪先生第一个会反对。垨真说完又追问了一句,“我弄不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怎么定义?”这回答倒让陆锦一吃了一惊,他问:“你不是总想去找她吗?”垨真说:“我不习惯。”也对,书房里的书换了位置他都要闹半天,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人呢。但这答案无疑让所有的人都安了心,房间里的人和门外的人。

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立萱转头看到姜意珍。她特意炖了只鸽子给垨真,倪先生与她并肩走来。立萱将花篮交到姜意珍手上,倪先生说:“怎么不进去看一看?”立萱还以为倪先生会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责怪她。

立萱哪能理解倪先生的心情。因为倪太太自杀,倪先生对垨真多有歉意,事事顺着他,不多加干涉。上次在别墅见到垨真跟立萱互动,他心里打了个猛雷,他儿子除开自闭症这一项,算是万里挑一的。一开始以为是立萱利用垨真心思单纯,可是垨真三番五次要见她,他现在明白了,跟乔家的这个丫头无关,是垨真喜欢腻着她。

倪先生等着有人来跟他说情,有了台阶,他顺着下,再让乔家那丫头回别墅去,以前怎样,现在还怎么样。这时在医院见到立萱,他不免和颜悦色,请她一起进去。

立萱明白了垨真的想法,她也变得比较自在。他在她心里就是爱闹别扭的孩子,还患有自闭症呢,腻着她仿佛也是理所当然的。垨真看到立萱笑了。这么久以来,每次见面,她都一脸凝重,现在却笑了。她笑一下,垨真的心就揪一下,但谁也不能说,这是垨真跟自己立下的约定。

真是奇怪,隐瞒心事之后,自这一天起,所有的事情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立萱常常来看他,倪先生见着她也不呵斥,有时还能说上一两句话。垨真装睡的时候,听到倪先生跟立萱说话,说他误会了她,但都是为垨真好,立萱也附和着说是。后来,倪先生拜托立萱偶尔回倪家照看照看垨真,立萱说:“我可能要去西班牙。”

垨真的心瞬间坠入了冰窖,他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垨真睁开了眼睛,空洞而略显无神。他侧着身子,背对着倪先生和立萱,一动也不动,两个人自然都没有注意到,姜意珍进门的时候倒是看到了。她停在门边,垨真忙闭上了眼。

她是过来送汤的。她跟了倪先生好多年了,倪先生虽然嘴上说不记挂儿子,但对垨真,他也算尽心了。他尽心的事情,姜意珍自然也要尽心。立萱叫醒了垨真起来喝汤,他有点不乐意。立萱说给他带了礼物,垨真立刻警觉起来,推拒着:“我不要!”立萱拿了一双冬天的手套给他,垨真就嫌弃,这还是夏天呢。立萱跟傅余生商量好了,秋天的时候,他们去西班牙。立萱笑着对倪先生说:“垨真每年冬天的时候都会弄丢一只手套。”

这一次,立萱买来的手套是连在一起的,立萱说:“这样不怕你丢。”

垨真默默喝着汤,不接话了。姜意珍帮他把手套收进小抽屉里。倪先生对立萱道了谢,说了些客套的话,觉得立萱对垨真真的是大小事都照顾到了,还说中午要一起出去吃饭,垨真也闷在病房里好几天了。可是不巧傅余生的电话来了,是跟立萱准备出国的事情,饭没有吃成,立萱就走了。

第二天,姜意珍例行去送汤,看到立萱送的那一双手套被垨真丢进了垃圾桶里,只露出了一个灰白色毛茸茸的指头。等到垨真从康复训练处回来,姜意珍问他:“想不想把她留下来?”垨真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姜意珍笑着说:“乔小姐走了不是不习惯吗?那就把她留下来。”垨真呆住了,却问:“怎么留?”

他到底是沉不住气,姜意珍笑着说:“如果我把乔小姐留下来了,那你要怎么感谢我呢?”垨真问:“你想要什么?”

姜意珍大学是学建筑的,在她这个年纪,上过大学的人屈指可数。她去过建筑工地,但跟着倪先生这些年,一双手伸出来,春葱似的,连指甲都绘了花样,护理周到。她的儿子垨业现在也大了,在国外上大学。平常,她下午没事就约一帮朋友找乐子,朋友们也都是家庭殷实的,光鲜亮丽,还有故意来找她磨嘴皮子办事的,因为她是倪先生的枕边人。二十多年前信息还没有这么便利,她那时跟着倪先生做事,并不知道他结了婚,总见他一人来来去去。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大抵也没有人相信,但姜意珍明白自己的心。事已至此,其实她想要的无非也就一样,倪太太既然已经不在了,她要做倪家的女主人。

姜意珍从病房出来,笑容爬上了嘴角。她给阿闯打了个电话,阿闯是跟了她许多年的助理,姜意珍信得过。她对阿闯说:“你帮我去调查一下乔立萱这个人。”这名字阿闯第一次听,问她要来做什么,姜意珍笑着说,“她跟她男朋友要去西班牙,把她留下来。”领事馆那边有熟人,只需要打个招呼,找个借口。

姜意珍说:“垨真好像喜欢她。”阿闯吃惊:“啊,这样帮他有什么好处?说不定将来会跟垨业争家产。”

当然有更好的交换条件。姜意珍嘱咐阿闯:“你不要找从前那些狐朋狗友,不要闹得太大,我也不是想让你拆散他们,只是留她几年,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垨真就看不上眼了呢。”这一次里里外外她都打点妥当了,只欠东风。嫁入倪家若能得到垨真的默认,胜算自然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