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就在站台等最后一班车来。可是等到九点,站台的人来说最后一班车不来了,因为有暴雨,要第二天早上五点才有车,站台十一点就要关门了。立萱只得给垨业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他们,可是好歹也要一个小时之后,立萱便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店。在等垨业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立萱想不到的事情。

她跟垨真坐在咖啡店最隐蔽的角落里,店里坐了五六个人,也是跟他们一样等车的,有些人投宿了,有些人因为节约就在咖啡店里等到天亮。垨真问立萱:“他们为什么不投宿呢?”立萱小声地说:“因为要省下钱做更重要的事情。”立萱觉得省钱绝不可耻,但是为了当事人的面子,她还是小声地说。垨真还弄不清楚,这正是他与其他人的区别。在金钱上,他基本上是不操心的,大大小小的事务由别人为他操持好了。

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垨业还没有来。咖啡店的门被人推开,进来了一个流浪汉,看年纪大约跟垨真一样大,穿着有点脏兮兮的牛仔裤,不合季的单薄衣服套了一层又一层。他走过每一桌都在说话,但是经过立萱这一桌时没有停留,大抵是因为看他们像东方人,又跟他们年纪相仿,所以有些犹豫。他对他们旁边的那一桌说:“能给我一杯热咖啡吗?只要一杯就好。”

旁边的这一桌看上去是一对情侣,热烈地说着话,谈的是当季流行的衣服、鞋子、包包之类,总之天南海北,全是时尚。年轻人询问的时候,他们并不理他,年轻人也有点意兴阑珊,然后看了垨真一眼,因为垨真一直看着他。

垨真觉得新奇无比,因为他接触的人太少了。立萱忙拉了拉垨真,让他别看,这样不礼貌。年轻人对着他们笑了一笑,又向另一桌走去。垨真问立萱:“他为什么会这样?”立萱说,他可能是饿了。垨真突然对立萱说:“我想给他买个汉堡。”他们讨论的声音很低,但是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他转头说:“一杯咖啡就好。”

立萱起身为他点了一杯咖啡,还有一个汉堡。年轻人说了声谢谢,但并不吃,只是看了看门外。顺着他的目光,立萱看到门外还有一个女孩,她问道:“你的朋友?”年轻人点了点头,垨真说:“让她过来一起坐坐。”年轻人飞快地点了点头,又发现自己点头点得太快了,有些不好意思。他转身向女孩子招了招手,让她进来。

立萱还担心垨真会有洁癖,但是奇怪,这一次他居然让这个女孩坐在他的旁边,垨真仿佛对她好奇得不得了。女孩的头发虽然有点乱,但还不失礼貌。年轻人把汉堡分给她,她分了一半给他,但是汉堡怎么也掰不成两半。立萱说:“我再给你买一个。”

立萱从柜台回来时候,听到垨真已经在跟这两个年轻人交谈。他虽然跟人交往多有怯意,但是语言能力却极好,当时跟她学西班牙语时,不过只用了短短七天,就可以基本掌握。立萱恨得咬牙切齿,当然绝不能把这些归于个人智商不高,全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事。

垨真在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家。

立萱坐下来的时候,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他的鞋子很漂亮,但不知道是不是偷来的。垨真太单纯了,可是这不正是他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吗?以赤子之心来看待这个世界,立萱心里倒是被感动了。但他未免对这两个陌生人太热情了一些。

女孩问他:“你在哪里读书?”垨真摇头说自己没上过高中。年轻人和女孩都很错愕,问他为什么,绝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是因为经济上的困难。垨真有点无助地看着立萱,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别人解释自己没上过高中的事情。立萱笑着说:“因为垨真很厉害,是天才少年。”女孩啊了一声,年轻人则是张大了嘴巴,一口汉堡没有咽下去。

反正时间还有大把,后来他们在那儿玩瞬间记忆游戏。立萱说垨真的记忆力很好,年轻人说他妹妹的记忆力也棒,很聪明,还要为她申请加入。等到垨业来的时候,四个人已经玩开了,临别时,那个女孩眼里还有不舍,都快哭了出来。垨真邀请他们去小镇上玩,年轻人说:“我会去的。”女孩给了垨真一个拥抱,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有一句:youaresonice。

立萱以为以垨真的个性会抗拒,但是他默然接受了她的拥抱。垨业还弄不清楚状况呢,立萱笑了一笑,她一点也没插手,你看垨真,他学会与人相处了。回去的车上立萱让垨真睡一会儿,他歪着身子倚在她身上,但是一直睁着眼。立萱问他:“希望能再见到他们吗?”垨真点了点头。垨业开玩笑说:“这可真不妙,是他还是她?”

他的世界观跟别人多么不一样,垨真觉得他们是很有趣的人,立萱心里也是暖的。他告诉她,要为年轻人买杯咖啡的时候,她真为他感到骄傲,同坐一桌也不觉得尴尬,虽然有人投来莫名其妙的眼光。

垨真却不知道垨业在调侃他,还一本正经地说:“他妹妹可真漂亮,说得一口好听的美语。”他忘记她原来就是美国人了吧。立萱问:“那你更喜欢她咯?”垨真这时突然有点开窍了,凝视着立萱的眼睛:“你吃醋?”立萱眉头一皱,垨业却是笑开了,这个问题是个陷阱,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合理。垨真也笑了,他本来就坐在她旁边,这时一手拥抱着她,突然亲了亲她的右脸。

立萱心想,啊,原来垨真喜欢那个女孩子那种类型,不卑不亢,可是立萱没有发现,这种个性不正是她自己嘛。

其实立萱对那个年轻人并不是没有防备,垨真太单纯了,把洛杉矶的住址一并告诉了他们,但立萱并没有阻止他,但愿他永远有一颗赤子之心,不被这世界污染。回到小镇之后,立萱一直在等着那对流浪的兄妹前来,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却得到另一条消息:孟南婷订婚了。晴天霹雳似的,是垨业的朋友传来的,大抵是这个圈子的人。

垨业的家里常常有许多朋友,他们在客厅里谈笑。那天,正好说到孟家的事,孟南婷的生日正好在假期里,立萱在客厅听到垨业的朋友说,她在西班牙订婚了。

立萱跟垨业的朋友只是点头之交,并不怎么说话。一开始是因为她跟倪家兄弟都不说英语,他们都以为她不会英语,交谈就更少了。朋友们说的话天南海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立萱就装作听不懂,只是今天,他们说到孟家。

离开了故土,傅余生的名字突然被人提了起来,立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啊,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他离开餐厅时的画面还这样清晰,瞬间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垨业就在旁边取饮料,问她:“怎么了?”立萱说:“没事。”但拿着玻璃杯的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垨业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立萱说:“垨业,我没事。”真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曾说希望这辈子走到尽头的时候,身边能是她,她感动了好久。可是今天,太阳还像昨日一样耀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他跟她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垨真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垨业握住立萱的手,他有点吃醋,非挤到两个人的中间。客厅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立萱看他一身打扮,似乎要出门,问他要去哪里,垨真却说:“你猜猜谁来了?”

立萱啊了一声,该不会是那一对兄妹吧?院中赫然站着的人,可不正是那一对兄妹。大抵没有想到垨真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客厅里又有朋友,两个人都不敢进来。哥哥笑得很腼腆,说:“Zoe她非要过来。”妹妹含羞地低下了头。原来她叫Zoe,哥哥叫Leo。

后来他们去逛街,Zoe问立萱:“你有旗袍吗?”立萱摇头说没有,Zoe好像很失望,“中国人不是都爱旗袍的吗?”垨真就走在她右边,便问她:“你喜欢吗?”Zoe说:“喜欢。”也许人天生就有一种异国情怀,中国人不觉得旗袍有什么新鲜,反觉得国外的时装时尚漂亮。垨真说:“我下次过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件。”Zoe很兴奋地说:“真的吗?”

立萱也很诧异,这是垨真第一次对外人示好,这么明显,他都没有送过旗袍给她呢。

Leo来找垨真有另一件事。他很兴奋地说,他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合同他不会看。Leo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拿了合同让垨真帮他看看,因为他没有别的朋友了。其实立萱怀疑这也只是个借口,他的妹妹大抵是对垨真一见钟情了。

垨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但对她倒是细心备至,如果是知道,那更让人生气。Zoe话多,又是个好奇宝宝,她问什么,他答什么,Leo和立萱仿佛倒成了旁观者。其实Zoe长得真是漂亮,像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金色的头发,褐色的眼,今日来时还特意打扮过,不像上次见时那样狼狈,更显得有一种玲珑剔透的美丽。

立萱想起倪太太来,她说:“到时他二十三岁,我相信他有能力照顾好他自己。”立萱心想,倪太太若看到今天的垨真,必定甚为欣慰。Leo问她叹什么气,立萱吓了一跳,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当天吃完晚餐,Zoe说要带垨真去看电影,垨真没有拒绝。立萱动都不想动,装了一天的笑脸,这时也有点僵了,却还是说,你们去吧。

她一个人在餐厅里待到打烊,这还是垨真第一次把她丢下。垨业打了电话来,问要不要来接她,她说不用。下了公交车,就沿着长街一直走回去,上坡的时候就听到别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垨业怎么会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立萱不清楚,可是坐在花坛边上的时候,一颗心好像沉入了死海。她这时想,生命中关于傅余生的部分终于落幕了,而关于垨真的部分似乎永远也没有未来。

这个念头涌来之后,像浪花一样不可打压,她低声抽泣起来,后来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太累了,才停下来。有人递了一瓶水给她,立萱愣了愣,仿佛时光倒流,在操场上傅余生也递了一瓶水给她。她呆呆地望着水,后来那人也蹲了下来,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泪水却越来越多,水光里看到垨真一脸木讷。立萱问:“电影看完了?”他嗯了一声。立萱又问,“倪垨真,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餐厅里?”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心慌意乱。立萱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这个时候垨真大抵会很无措,果然,他说:“垨业说,让你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肯定是知道了傅余生的事情,以为她为他伤心难过呢。

他那时不是问过她的意思吗,她非要留在餐厅,垨真被她弄糊涂了。他很委屈:“是你说你要留在餐厅的。”立萱说:“可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餐厅里就是不对,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英语又没有你好,要是走丢了怎么办啊?”她边说边抹眼泪。垨真说:“我会找你的。”立萱说:“刚才我坐公交车的时候,没有零钱,可是不能不上车啊,我就丢了十美元进去。”

垨真听到这里,说明天还她十美元。立萱说:“我就要原来那十美元。”垨真就有点无可奈何了,立萱还在哭,为了那十美元。哭得太久了,夜巡的警察上来了,立萱这才止住了哭泣,垨真上前解释,警察让两人赶快回去。

立萱说自己走不动了,垨真就背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立萱问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讨厌?”垨真其实是明白她的,他问:“因为他订了婚,所以才不开心?”

“没有。”想了想,立萱又说,“只是他太快结婚,我会觉得特没面子。”垨真说:“那你可以跟我结婚。”立萱愣了半天,俯在垨真的背上,一动也不动。良久,她说:“可惜你不满二十二岁。法律规定,二十二岁才能结婚。”铁门已经在眼前了,垨真说:“你忘记了,我们在美国,在拉斯维加斯,只需要你年满十八周岁。”立萱呆了两秒。

“因为你不喜欢我?”他为她下了结论,“不是说考过九十分就告诉我的吗?”

立萱恍然大悟,原来那时拉着她去偷试卷是存了这样的心,立萱说:“不是的。”

“那你明天跟我去拉斯维加斯。”他的反应太快,立萱无法辩驳。他继续向山上走去,可是再不说话。肢体不知道是不是也能传递感情,她趴在他背上,觉得全身僵硬。

她以为他会不理她,没想到进屋之前,他先认真地帮她整理衣服,擦去泪痕。立萱问:“不生我的气?”垨真摇头说:“三三,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拉斯维加斯呢?去拉斯维加斯跟你有多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去。”立萱问:“那你为什么想去呢?”垨真说:“我想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但你喜欢谁跟这件事情无关。”他的逻辑总是这样奇怪。

立萱想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这个词的,傅余生已教会她这个道理。没想到垨真说:“你跟傅余生要走的时候,我都难过得快要死掉了,那滋味再也不想体会。”垨真无法形容,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光,也不期望明天。她看着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明白一件事情,人们都说患阿斯贝格症候群的孩子孤僻,活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行为单板,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不知道痛,不知道难过,不懂伤心,不会难过。

立萱问:“垨真,这样你会比较快乐吗?”他茫然地抬起了头,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那我们明天去拉斯维加斯。”不知道倪先生会不会暴跳如雷,不知道姜意珍会生多大的气,但是此时此刻,她眼里全是他。

他这个时候却犹豫了,问她:“真心?”立萱点了点头说:“真心的。”垨真不相信:“你哄我?”立萱说:“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垨真心想,该不会明天就变卦了吧。

院子里垨业的朋友还没有散,有人坐在沙发上品酒,还有人搬了一把电贝斯在弹奏。垨真进去的时候,对大家说:“我明天要去拉斯维加斯。”众人沉默了片刻,垨业对他吹起了口哨。

其实立萱并没有后悔,下定决心之后,所有的犹豫全都不见了。当你做了决定的时候,世界仿佛都在为你开路。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他来叫她起床,她睡得正香,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迷迷糊糊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他们从洛杉矶一直开车到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早上八点开门,他们到的时候九点不到。立萱这时突然想到,他们一点准备也没有。立萱说:“等一下。”

垨真说:“你反悔?”立萱说:“没有带资料。”你看排队的人,都准备充分。垨真说:“昨晚垨业为我们预约过了。”立萱失笑,这时反问他:“干吗那么急?”垨真被她看穿了心事,红了脸。后来轮到他们,她签字,他也签字,工作人员要求他们留下联系方式,结婚证书会随后寄达住所。

登记完出来的时候,垨真还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问立萱:“完了吗?”立萱也有一点恍惚,一生的决定,只用了这短短的几分钟,她点了点头,好像太容易了,有点不真实。出来的时候,有人来问他们要不要办婚礼,垨真转头询问她,立萱说,不用。已经快到中午了,立萱找到一家餐厅说要吃饭,要知道她早上五点钟就起来了。垨真说:

“垨业说回去要庆祝。”还真符合垨业爱玩的性格。立萱说:“吃了再回去,晚上也可以庆祝。”

一人点了一份牛排跟面包,吃饭的时候,垨真切了一块放在立萱嘴边,她笑着说:“也不怕我的口水。”他执意要她吃,然后站起身隔着桌子在她嘴上吻了一下,说:“有酱。”立萱心里一惊,因为她的嘴上并没有酱。她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她跟傅余生约会时,他也做过这个动作,那时垨真就在旁边。

立萱意识到垨真在呆板且刻意地模仿傅余生,这个念头简直让人心惊。

过马路时,他要求他要走在前面,她要跟在后面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一点异常,原来是这样。立萱说:“做你自己。”垨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好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该是多么惶恐的心情,怕她不称心如意,立萱眼里突然一热,说:“就像我们从前那样相处。”垨真说:“可是垨业说结婚之后,会有不同。”立萱说:“那也要做自己,不能模仿别人。”他的记忆力简直惊人,那些久远的事情,居然都还记得。垨真咬着唇不说话,那情景真是怪异,立萱觉得自己像在开家长会。后来她说,“他后来离开了我,你也要离开我吗?”

垨真这才想通了似的,哦了一声。他想了想说:“三三,你坐我旁边,不要坐对面,我不习惯。”立萱这才有了点笑意,怪他不早说。垨真又说,“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要坐在对面,坐在旁边不是更近一些吗?”

一份牛排根本不能满足他的胃口,立萱等他吃完的时候,说:“如果Zoe知道我们结婚肯定会有一点难过。”虽然还没有到谈情说爱的份上,但是失望总是有的吧。垨真问:“为什么?”立萱想说,因为她对你有好感啊,但口气一变:“你是不是对Zoe有好感?”要不然不会跟她去看电影,还说要买旗袍给她。

垨真说:“嗯。”他答得还真顺口呢,立萱有点生气了,说:“那你怎么不跟她去登记啊?”垨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快,望着她说:“她又不是你,但她比你好。”什么?!昨天还求着要跟她结婚,刚登记完,这会儿就变了心思。垨真说,“我们去电影院的时候,我说要买爆米花,她会跟我一起挑选,然后自己也买一份。找座位的时候,她会问我,她的座位在哪里。”

立萱听出来了,如果是她,垨真若想要什么东西,她会为他准备好,若是找不到座位,她也不会求助于垨真,她会在他找到之前,先为他指位置。立萱惊叹垨真的发现能力,他的行为并不是完全刻板的,只是不擅表达。怎么从前不告诉她呢?她最大的毛病是,总在照顾着他,而垨真现在想照顾她。垨真现在是她的丈夫,而不是需要她照顾的那个小男孩,他在慢慢长大,只是从前她没有发现。

这日的收获可谓颇丰,晚上垨业果然办了Party,不过没有请别的人,垨业的朋友,立萱都不认识,但是Zoe两兄妹倒是来了。Zoe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还是很为两人高兴。立萱私下说要撮合她跟垨业,Zoe说:“那可不是我的菜,他跟垨真不一样。”

“哪点不一样?”

“跟垨真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好,是百分之一百的好,可是当他觉得你做错了,完全不留情面,会当面指出。你不知道,那天去买东西结账的时候,店主多找了我十美元,他在旁边指责我多收了十美元,哈哈,真是超认真的。”

立萱点头,这倒是垨真的个性,不懂得变通。

晚上休息的时候,垨真说要跟她睡,原因是结了婚的人都是这样的。坦白说,在立萱心里,在拉斯维加斯结婚并不正式,并不是她不认真,而是知道倪先生未必会认同美国文化,也许回国之后,等垨真大学毕业再正式结婚。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要求,但他的要求仿佛也合情合理。

立萱美美地在他卧室里的超大浴室里洗了个澡,从第一天看到他房间里的超大浴室,她就想着这件事了。等到立萱出来的时候,卧室的顶灯都关掉了,只有床头的灯还开着,垨真在看书。见她出来了,他拍拍床的位置,立萱钻进去,然后,他继续看书。

睡前的两百页终于看完,熄灯之后,在黑暗中,两个人相互凝视了一会儿,这感觉真奇妙,令立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后来,他说,睡吧,搂着她就真的睡了。原来是立萱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他说的跟她睡,就是真的纯睡觉而已。

半夜听到他在翻身,立萱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垨真说:“睡不着。”他很久没有失眠过了,立萱立刻警觉起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垨真想了想说:“明天不跟你一起睡了,心里烦。”立萱一开始脸臭臭的,这可是他要求的,这会儿又嫌弃她了,便侧了身子不理他,可是过了十几分钟,他还在翻腾。立萱问他:“头痛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立萱又问,“是不是早上起得太早了?”立萱伸手去触他的额头,发现他的体温有点高,又碰触到了他的身体。他眼里一亮,说:“三三,你抱我。”

然后,她安静了一会儿,趴在他胸前,要求他闭上眼睛,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感觉到他的手爬上了她的腰,而后把她圈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都快喘不过气了,垨真说:“嘴角黏黏的。”他不喜欢黏黏的,立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垨真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而是把她压在了身下,学着她的样子,吻了她。

立萱觉得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垨真说:“你要一辈子对我这样好。”

嗯哼,知道要求别人了。

立萱后来回忆起来,她跟垨真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一阵子,还没有回国之前。她那时不知道,回国之后会发生那么大的风暴,像龙卷风过境,将所有人的生活破坏得面目全非,但至少在那一阵子,她跟他那么快乐过。

把人生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全都做了。垨真对接吻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在楼梯上吻过她一次,被垨业撞见了。立萱告诉他,不能在有人的时候对她做亲密的动作。所以,后来,他在没有人的客厅跟她拥吻,立萱躲着问他:“你说垨业会不会在客厅装摄像头?”他跟她追逐嬉戏,立萱没有体力了,他抱着她,在沙发上细细碎碎地吻着她,然后,他问:“他也做过这些事吗?”

立萱整个人都僵硬了,想要起来,但是垨真压着她,太重。她沉下脸来,让他知道自己问了多么蠢的问题。垨真说:“垨业说我得不到你的心。我只是想知道…”他停了一停,“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垨真已经语无伦次了。他说,“你笑得比以前更多了。”

立萱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笑得这样开怀,傅余生仿佛已经不能伤害到她了。志琪怕她难过,专程打了电话来安慰她,但立萱这时已经有点记不清他的样子了。那些片段还留在脑海里,她记住了爱情,却忘记了他的模样。

立萱在垨真的唇上亲了一下,说:“没有。”然后,她笑着要求他坐起来,因为他真的太重了。

郭医生说垨真的习惯很难改变,其实并不尽然。

垨真养成了一些她的习惯,例如早睡早起。他和垨业是夜猫子,有时候宴请朋友到凌晨,立萱是十点半就要入睡的,他要跟她一起睡。为这件事情,垨业鄙夷了他们很久。后来,有一晚在院外纳凉时,垨业追问立萱:“为什么会跟垨真疯?他疯你也疯,跑去拉斯维加斯。”立萱想了很多,想到他十三岁时他们第一次见面,想到他问她是不要跟傅余生去西班牙,想到他央求她跟他一起上课,想到他偷卷子。

垨业说:“他最慷慨,不懂自私为何物。”立萱点头。垨真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垨业最后这一句。“不,”他对着立萱说,“我只希望你对我一个人笑。”垨业哈哈大笑,立萱起身拿了浴衣掷到了他的身上,但是那个时刻,告诉别人不开心,也真矫情。

所有的快乐从洛杉矶开始,在洛杉矶结束,像是一个海市蜃楼。她跟他相处了几年,快乐了十几天,却相思了一生。

在回国的班机上,垨真开始学会照顾她了。在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航程里,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搭着条毛毯。垨真在灯下翻书,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十秒翻一页,仿佛没有人能打扰到他。

他大抵不知道她在看他,后来,他合上书,转头看着她,立萱问:“翻完了?”他应该看得更慢一点,十来个小时的旅程,他已经看了五本书了,不过还好是电子书,若是换成行李,不知道他会带多少。

垨真说:“还差十页。”立萱茫然地盯着他,垨真说,“你别那样看着我。”立萱笑了笑,近身问他:“我打扰到你了吗?”他低下头在她嘴上轻轻一个啄吻,立萱歪在他的肩上,问他,“还有多久啊?”垨真说:“还有四个小时五十三分钟。”有这样一个天才男朋友,真是件不错的事情。曾几何时,那个还不足她身量的男孩已经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但立萱并不是不担心。

垨真继续看书,她在玩他的指头,把衣袖上的带子在他指尖绕来绕去,问:“垨真?”

“嗯?”

“要是倪先生不喜欢我怎么办?”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动来动去的手,在她头顶闷闷地问:“为什么不喜欢你?”立萱说:“一个人不可能讨所有人的欢心,倪先生总有不喜欢的人,说不定我正好是他不喜欢的那一类。”垨真说:“你那么好,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立萱说:“那也可能不喜欢啊,倪太太不是也很好,也漂亮,可是倪先生不是…”她完全脱口而出,收住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倚在他的胸前抬起头想看他,垨真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不会的。”

立萱抿了抿唇,又问:“那姜阿姨不喜欢我怎么办?”这个问题可真具体,立萱想到她去洛杉矶之前,姜意珍说过让她离垨真远一点。垨真说:“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吗,关别人什么事。”立萱笑了笑,也是,人生不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嘛,可是谈婚论嫁是两家人的事情,垨真当然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姜意珍虽然劝解过她,但是立萱相信她是带着善意的,她是怕垨真受到伤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立萱自己也拿定了主意,要跟垨真过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这么安稳过,仿佛飘荡的人生落到了地面。有一些人来来去去,像是过客,可垨真于她,是那个安稳的所在,他不会走,他会永远在那里。立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但是她相信,垨真永远会在那里,不论她走多远,他都在她视线可及的地方,他不张扬,但他在。

来接机的没想到是姜意珍,她大抵知道了立萱“偷跑”去洛杉矶的事情,脸色十分不好看。立萱本来挽着垨真的手,看到姜意珍,手不由得在她的目光里滑了下去。金司机上前来推行李,一边对立萱说:“肇东也来了,在外面呢。垨业打了电话来,说你们带了很多行李呢。”立萱笑着点了点头,低声说:“是送给大家的礼物。”

果然在候机楼外看到倪先生坐在车里,开了两辆车来。立萱拉着垨真去后面坐,垨真这时却挣脱开了立萱,对姜意珍说:“我能坐爸爸的车吗?”姜意珍点了点头,换到后面一辆车与立萱同行。

立萱心里忐忑,垨真怎么突然要跟倪先生同坐?垨真为她拉开了车门,然后才上了倪先生的车。立萱坐在车里焦躁不安,上了高速,姜意珍终于开口了,问她:“怎么也去了洛杉矶?”倘若说是垨真送的机票,她肯定不会高兴,立萱撒了谎,说学校正好有一个活动,是在洛杉矶碰巧遇到垨真的。她之前并不知道垨业在洛杉矶的住址,姜意珍半信半疑,但这件事既已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用,她说:“学校已经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立萱想起她之前说要为她换学校的事情,立萱不想去,可是她句句为她好,立萱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话,一路无语。姜意珍这时说:“立萱,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能明白很多事情。”立萱说:“我跟傅余生已经结束了,我对垨真是真心的,我不敢说过去有多真,也不能保证将来,但是现在,我是真心的。”姜意珍大可放心,但立萱没有觉得她安心了,反而看到她睁大了眼睛,突然提高了声音:“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廉耻之心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们不合适。”

立萱愣住了,就差没有吼回去,告诉她什么也晚了,她跟他在洛杉矶已经登记注册了。阿闯这时已经把车开进了别墅。立萱下了车,觉得吼回去太没品了,姜意珍虽然是倪先生的枕边人,可是她不是还没有嫁给倪先生嘛,对她客客气气是出于礼貌。立萱心想,垨真说得对,相不相爱,结不结婚,纯粹是她与垨真的私事,立萱决定把姜意珍的话当成耳边风。

才关上门,又听到姜意珍在车里叫住了她,立萱没有回头,听到她说:“去洛杉矶或许可以换个心情,可是回到现实生活中,什么事情也改变不了,但是读书就不一样了,去外语学院吧,将来或许…”她想说,或许会遇到更好的人,但是话还没有说完,立萱弯下腰说:“谢谢,不用了。”礼貌又客气地拒绝了她。

晚餐时的愉快氛围是一种假象。立萱看到姜意珍春风拂面似的与倪先生和垨真互动,她坐在垨真旁边,明白了倪太太为什么说累。怎么不累?人前人后是不同的模样。立萱吃得少,垨真为她夹菜,倪先生也说她吃得太少了,姜意珍说:“才回来,吃完饭回去好好休息。”倪先生叫了薛阿姨过来,说要收拾楼上的房子,立萱说:“不用了。”她家离得近,可倪先生不肯让她走,真是前所未有的热情。立萱只得说:“我住客房就可以了。”

倪先生说:“那可不行,反正将来你跟垨真结了婚,也要搬进来住,不如为你收拾一间,改天请装修公司过来重新装修一下。”立萱向垨真投去求助的目光,垨真说:“不用了。”立萱松了口气,他接着说,“三三,跟我睡。”倪先生哈哈大笑了起来,立萱暗里掐了垨真一下,垨真就傻眼了,他陈述的不是事实吗?

姜意珍赔着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回去的路上,倪先生才把垨真在车里跟他说的事,一件一件告诉了她。垨真说想跟立萱结婚,但是两个孩子不是还小嘛,先把婚订了。姜意珍说:“既然还小,不是还在谈恋爱吗,会不会太早了点?”倪先生笑了笑说:“垨真好像有点懂事了,他说,还要等好几年呢,怕她被别人抢走了。”想了一会儿,倪先生感慨道,“还没见过他那么正经地跟我说话,每一次都是因为这姓乔的丫头。”姜意珍说:“那你不反对?一开始不是不同意吗?”

倪先生说:“一开始是因为怕他不懂,被人利用,可是相处下来,我发现乔立萱踏实能干,是个不错的孩子。”姜意珍说:“可是她以前不是交过一个男朋友吗?闹得沸沸扬扬的。”倪先生说:“年轻的时候,谁不是这样?”姜意珍心想,他倒是看好那孩子,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倪先生握住了姜意珍的手,叹了口气,觉得这样也不错。垨真也许弄不清楚爱与不爱的界限,但是有一个人他肯去为她努力,人生好像也就这么一回事。姜意珍心想,原来他松了口。倪先生突然感慨起来,孩子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问她跟了他多久,姜意珍不算不清楚,一算沉默了半晌,加上她为他当助理的那几年,二十五年已经过去了。倪先生握了握她的手说:“我们也结婚吧。”

姜意珍心里突然一揪,没想到是倪先生说出来的,倒有些不好意思,想笑,可是眼里却是红的。倪先生觉得她这样甚是可爱,到了他这把年纪,什么话没有听过,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但这样的一幕没有发生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只是在车里这么一说,连倪先生自己也有一点感动。

姜意珍没有说话,这天她在车里落下了泪,因为倪先生终于说要跟她结婚。这一次绝不是口头说说,第二天倪先生便请了婚庆公司的人来安排,想给姜意珍一个惊喜。等到婚庆公司安排妥当,姜意珍这才知晓,打电话去责怪他,话里是抱怨,可是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倪先生说:“把垨真跟立萱的订婚一起办了吧,双喜临门。”

姜意珍挂了电话后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最后给立萱打了个电话。现在还没有开学呢,她跟垨真在外面游玩,誓要把整个城市的特色菜品全都吃遍。立萱有一个习惯,即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永远不会接,如果对方真是有要紧的事找她,肯定会打第二次。姜意珍第二次打来电话时,立萱和垨真正从电影院向外走,姜意珍问她:“吃晚饭了吗?”

立萱听出了她的声音,说:“正准备跟垨真一起去。”姜意珍说:“我想跟你单独见面。”真是头痛,立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话了,问:“可以在电话里面说吗?”姜意珍说:“不方便。”立萱沉不住气,就说:“姜阿姨,我跟垨真适不适合并不需要你同意。”姜意珍半晌没有说话,最后说:“你是真心的,那你更应该见一见我。”立萱说:“垨真在叫我了。”她准备挂断电话,姜意珍说:“为什么你不好奇呢,倪太太为什么会把垨真托付给你?要知道,这世上比你合适的人大有人在,陆锦一不是他的玩伴吗,为什么倪太太选择了你,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立萱愣了一下,一时呆住了,连话也找不到,好半天才问:“什么意思?”姜意珍说:“倪太太失踪前,曾与你爸爸私下见过面。”

她挂断了电话,立萱想再追问,手机被垨真抢了过去,他略带抱怨,说要吃海鲜比萨。

姜意珍的话还是对立萱产生了影响。坐在餐厅的时候,立萱突然想起了一些细节,父亲患病前,曾经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好好生活,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时候发现有一个出口,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立萱的坏心情也影响到了垨真,他问她:“你不开心,电影不好看?”还是这餐不合她的口味?立萱说:“我想去见见爸爸。”垨真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立萱的心思却在别处。乔父跟倪太太是认识的,但是那时立萱问他,他说并不熟。为什么不告诉她,因为那是她不能知道的秘密?从餐厅回来的路上,立萱越发显得沉默了,关上房门的瞬间,她突然松懈了下来,因为不用在垨真面前伪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立萱拿出手机正准备给姜意珍打电话,却听到有人敲门,薛阿姨在门外说:“太太来过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盒子特意封好了,看上去像是礼物,但恐怕是怕别人乱拆吧。盒子里是照片,关于倪太太的照片,照片仿佛是从监控录像上截下来的,并不十分清晰,但还是能看到在军区的疗养院里,父亲和倪太太坐在一起。

乔父对于倪家事情的态度,早让立萱觉得奇怪。最开始,他不希望她去倪家,可是倪太太走后,他居然也沉默了半日,劝解立萱照看垨真。姜意珍说对了一件事,倪太太不像是那么轻易就相信别人的人。立萱的心里特别忐忑,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最糟糕的情况。乔父跟倪太太早就认识,倪太太把垨真托付给他,完全合理合情,乔父怕立萱受苦,一开始不同意,可是后来倪太太过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助年幼的垨真…这种猜测十分合情可理,但不对。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姜意珍不会再三阻止她跟垨真在一起。那么,立萱想得心惊肉跳,不肯再往深处想。

垨真来敲她的房门,立萱藏好了照片,才给他开了门,他皱着眉头说:“我跟你睡好不好?一个人睡不着。”立萱说:“不行。”垨真问:“为什么不行?在洛杉矶就可以,回家就不行?”立萱的手莫名其妙地不停颤抖,她说:“垨真,自己回去睡好不好?”垨真也愣了一下,因为她说话时的表情太过认真,好像是在恳求他。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抱住她问:“你怎么了,不开心?”立萱说:“什么时候也学会观察别人的表情了,我快要哭了吗?”垨真拥着她的身子轻轻摇晃,说:“你全身都在发抖。”立萱说:“可能是太冷了。”窗帘被风吹起来,垨真为她关了窗,说:“这样风就进不来了。”立萱想说,她真害怕,可是这些话不能对垨真说,他不懂。

倪太太这样关照她,她跟乔父是旧相识,最糟糕的情况是她跟垨真是姐弟,她是倪太太的私生女。

即使是再困难的事情,也必须要去面对。立萱还是拿了一根垨真的头发,焦急地等待鉴定结果,她付了三倍的价钱。后来好不容易拿到结果,还没来得及拆开,垨真就打电话给她,问她一大早去了哪里。

立萱撒谎说:“我帮志琪买点东西。”垨真轻快地说:“爸爸在试结婚的礼服,爸爸叫你也来挑一件,我们订婚用。”

立萱坐出租车去的时候,心里非常忐忑,诊断结果就在包里,可是她这时又没有了勇气拆开来看。司机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听到他说到目的地了。垨真在楼下等她,肯定是挂了电话就在楼下等着她。他笑着拉着她上了楼,倪先生也在,看得出来大家都挺高兴的。立萱不好拒绝众人的好意,只得匆匆去换衣服。其实衣服有很多,但立萱根本没有心情挑选,随意拿了一件,帘子拉开的时候,垨真说好看,太好看了。

立萱这时看到姜意珍自电梯里出来,两个相对而视,都沉了笑意。姜意珍转头对着倪先生笑了笑,立萱觉得周身冰冷,借口去换衣服,从包里拿出了诊断结果。她将那张A4打印纸慢慢地展开,目光落在红色的结论上。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立萱收好诊断书,回头正好对上姜意珍的目光。

姜意珍进休息室的时候,垨真突然想起垨业还在里面。垨业今日归国,着实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垨真对倪先生说:“垨业还在里面呢。”倪先生说:“他啊,太淘气,肯定是想给意珍一个惊喜。”垨真笑了笑,觉得这方是垨业的本性,他太随性,前几天知道倪先生要结婚,就不顾学业偷偷回了国,好在倪先生心情好,并不怪他。倪先生这时对垨真说,“开心吗?”其实倪家业大,并不需要两个儿子大有所为,只求他们平顺过完一生。垨真点了点头,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有这样开心过。

后来休息室里传来尖叫声,礼服店里的工作人员都吓坏了,倪先生听出来,是姜意珍的声音。他跑了过去,看到垨业半蹲在地上,用力抱着头,姜意珍拼命抱住他,安抚他:“垨业,你怎么了?”而立萱早已呆若木鸡。

倪先生说:“叫救护车。”垨业已经晕了过去。倪先生说:“是旧病。”他十三岁的时候,不是也生过一次大病吗?当时姜意珍不停地叫着垨业的名字,后来他昏了过去。倪先生问她:“怎么回事?”姜意珍完全乱了方寸,只顾着哭,倪先生又问立萱,立萱说:“刚才我跟姜阿姨在说话,垨业不知道为什么在更衣室的帘子后面。我们…后来他说他头痛。”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抬着垨业下楼的时候,姜意珍一直握着他的手,生怕儿子有什么意外,立萱也跟着他们下了楼。送他上车的时候,姜意珍轻轻地在垨业耳边说:“儿子,我跟她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我只是不希望她跟你哥哥订婚,分走你的财产。”

立萱落下了泪,在休息室里她怀疑过姜意珍说的每一句,但此时,她知道,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第八章

救护车走了半天,立萱还呆站在原地没有动。垨真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知道她吓得不轻。垨真不善于安慰人,只得用力搂住了她的肩。立萱心里喃喃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垨真说:“姜阿姨和爸爸已经跟过去了,垨业不会有事的。”可是立萱却哭了,提起婚纱,蹲下身,一开始忍着,后来放声大哭,引得路人注目。这婚纱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所措,心痛她跪在地上的婚纱,可是不敢上前拉她。

垨真只得搂住她,劝解着她,心里却满满都是妒忌,她从没有为自己这样哭过。虽然这想法有点荒谬,但他忍不住这样想,心情出奇地难受。直到半个小时后,姜意珍打来电话,报了平安,她方才止住了哭,婚纱前襟已经被她弄脏了。这时候,她清醒了过来,但还是木木的,不说话,身体感觉重得像一只停了摆的大笨钟,不愿意动。

垨业的病以前也发作过一次,只是他们那时还小,后来听家里的帮佣说起过。又不是要了人命,她倒哭得天昏地暗,凭由垨真给她擦眼泪。明明她比他要懂事,比他要成熟,怎么在他面前哭的人为什么总是她?垨真说:“走吧,姜阿姨说医院人多,明天再去看垨业。”两人回了休息室,他见立萱不动,便伸手替她拿手提包。包下压着一个文件袋,垨真还没有碰到包,立萱赶紧压住,不让他碰。

垨真吓了一跳,立萱快速收好文件,这时才说:“垨真,我累了,开不了车,你让陆锦一来送你回去,好不好?”垨真问:“你要去哪里?”该不会是偷偷去看垨业吧,他们的感情何时好到这种地步了?立萱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回去,好不好?”垨真不说话,但嘴唇紧紧抿着,表示他不喜欢这样。

可是立萱望着他,眼里残留着泪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于心不忍,答应了。陆锦一的车来得很快,其实垨真并不需要有人来送他回去,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愿再违背她的意思,他怕她哭,只得跟着陆锦一上了车。回过头去看她时,发现他们的车子刚一启动,她就急不可待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垨真好奇,她这个时候会去哪里?

立萱到军区疗养院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夜风冷冷地吹在身上,她才发现,原来九月的秋风可以这样刺骨。她来这里有什么用呢,事情会因为质问而改变吗?但立萱总要问个明白。她进去时,乔永安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风吹起窗帘,细雨落在窗上,一丝又一丝。

立萱推开门,他望向她,叫了一声萱萱。立萱真不敢相信姜意珍的话,这一刻,她的话全是谎话,她不相信。乔父看着她通红的眼,问:“哭过了?”立萱好半天没有问出一句话,只是掉下了泪,然后叫了一声:“爸爸。”乔父有了心理准备,他说:“姜小姐打过电话来。她猜,你会来找我。”

立萱现在依然不相信那会是真的,乔永安说:“倪太太曾经也来找过我。”他顿了一顿,“我并不是想要隐瞒真相,只是想到如果你的人生可以这样平顺,又何必告诉你那些过往的错误,那根本不是你所能选择的。立萱,不是你的错。”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垨真打电话来催她回家。可是立萱现在心乱如麻,她说:“明天再回去。”垨真问她:“你在疗养院?姜阿姨刚才来过,她说你在疗养院。”立萱嗯了一声,她的语气大抵十分低沉,垨真这一回没有太勉强她。为了让她安心,他说,“垨业真的没事,医生说观察两日就可以出院。”

立萱挂了电话,问乔永安:“我跟垨真现在该怎么办呢?”乔永安叹了一口气,说:“所以,那时倪太太来找我时,我劝过你,让你不要去倪家。但我想倪太太也没有想到,垨真会喜欢上你。”

立萱落下了泪,她这时心想,当初还是应该跟着傅余生走了才对。乔永安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让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立萱,这是你要做的选择题,没有人有资格替你做出决定,姜女士也不行。”

立萱现在终于知道姜意珍何故要这样,对她示好,又反对她跟垨真在一起,她多半也矛盾着,不知如何是好。

立萱这晚就在沙发上窝了一夜,其实完全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想着乔永安睡前说过的话。乔永安说:“如果深爱着他,像结婚誓词上写的那样,无论如何不是都应该在一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