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仁说:“据说附近建了新厂,也许在庆祝,啊,是过生日。”因为字幕烟花是HappyBirthday。岸上有人在喝彩,有人精心为生日准备的,立萱不由得感慨:“真幸福。”

庄学仁说:“乔立萱,你来这里也有好几年了,怎么从没有见你交男朋友?”立萱笑着:“可算是良心发现了,你拼命压榨我,连周日也不放过。”庄学仁说:“做完这单,放你三个月假。”立萱说:“我才表扬了你,你就给我放假,可见人真是经不起表扬,说吧,几号?”

“先别回去,我订了酒店,这个周末有笔大单。”

她原本也想在市区待几天,周末也有更重要的安排,但庄学仁说:“非你不可,因为对方是西班牙人。”

“庄老板,你的生意未免做得太大了点。”

“立萱,有好处给你。”

“什么好处?什么股权股票,在未上市之前不要给我画饼。”

“我大学时在登山会认识的同学至今未婚,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也曾参加过登山会吧。”

立萱想笑,庄学仁却一本正经的。他前几天在网上遇到傅余生:“余生让我好好照顾你。”立萱笑不出来了。庄学仁说:“我已经替你安排好时间,这次千万不要错过。”见她有些不乐意,庄学仁游说,“立萱,并不是我重男轻女,可是女人铆起劲来做事业,做得再成功,别人问起来,都问你孩子多大。你这年纪没有嫁人,我都替你操心,你看看人家许摘星,工作、生活两不误,是你学习的典范。”

许摘星,真漂亮的名字,众星捧月一样的存在,曾经在立萱的生命中,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她抬头看着那大厦处源源不断的烟火,也生出感慨,终于妥协。这么热情的庄学仁,总不能拒绝了他的好意。

立萱这晚回到酒店已是半夜一点了。打开电视后她去热牛奶,听到电视正在重播本地新闻,是关于金九集团的报道。束头发的手突然在空中顿住,她转身,电视里赫然出现垨业的脸来。倪先生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已让垨业进入金九主持大局。

她跟他最后一次通话,还是好几年前。那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让她回来,说:“垨真知道了,肯定会恨死我。”而电视里那个年轻的男子,微微侧着的脸上扬起自信,倪先生终于有了继承人。他们都长大了。看到志气昂扬的垨业,立萱觉得,自己当初也许做了最正确的决定。立萱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这短痛未免也太伤人,让她如今仍有余悸,只放在心底,不肯跟别人说。

庄学仁的这笔生意要谈一周,接待外宾如导游一般必须面面俱到,把山山水水游遍。不仅庄学仁满意,那西班牙人一样满意,临别时,特意聘请立萱为本地翻译,让庄学仁来游说她:“他们要谈一笔生意,想请个可靠的翻译,你中文、西班牙语都不错。”

不待庄学仁说完,立萱点头答应,讲好了时薪翻倍。庄学仁突兀地说了一句:“对了,记得中午准时出席,在斗牛士牛排餐厅,相亲。”

相亲约会,的确需要这等大气的名字,好歹多些勇气。

立萱习惯早到,庄学仁的那位朋友还没有来。庄学仁说,他以前是大学讲师,后来自己开了家幼稚园。立萱坐下来才想起,忘记问那人名字,庄学仁怕两人不认识,只说很好认,他戴一副黑框眼镜,为人嬉皮笑脸,很随和。立萱等他来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可不是,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些熟悉的声音,立萱转过头,那人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面相熟悉,可是她眼睛疲劳得有点模糊了,一时有些看不真切。看清楚了,立萱不由得站了起来:“五叔?!”一时激动,把垨真习惯的绰号叫了出来,幸亏他没有听到,立萱忙改口,“杜老师。”

“立萱?”那语气里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喟。五叔坐了下来,立萱这时又觉得他没有大变,问:“庄学仁说的朋友是你?”五叔说:“真是有缘,竟然是你。”两个对视一笑。五叔说:“你后来怎么不辞而别?”

立萱笑而不答,问他出来工作几年了,因为庄学仁说他朋友开了家幼稚园,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五叔。五叔笑着说:“两年前想创业,不过没有成功,后来阮校长游说我回去做他的助教,依旧回了学校执教。没好意思告诉学仁我创业失败。”

立萱说:“两年前,垨真毕业的那一年?”五叔说:“你不知道垨真没有毕业?”

“没毕业?”

五叔说:“可不是,你走的那一学期就休学了,说是身体不好。我后来倒是见过他一次,阮校长请倪先生来给毕业生做演讲的那一次,他跟垨业一起来的,高高瘦瘦的,不怎么说话。你走了之后,没有跟他联系?”

立萱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真奇怪,像是一个故事,拼着她的拼图,她离去的时间里图上全是漆黑一片,现在慢慢有了星星点点的图块。立萱说:“没有呢,后来呢?”五叔说:“后来的事情不太清楚,我从学校离职创业去了。不过倪家的事情,新闻里倒常听到,失踪的倪太太出现,坊间都在谣传这兄弟俩要闹出争财产的官司,不过垨真跟垨业还真是与众不同,垨业虽接了班,但对这个哥哥倒是特别好。”

五叔说:“垨真要是知道你回来,肯定十分高兴。你没有跟他道别吧?那时,他还打来电话,问我你有没有跟我联系。”立萱笑不出来,说:“今天我们见面不用告诉别人吧?”

五叔有点尴尬:“那是自然。”他猜想她多半觉得不自在,立萱不像是会去相亲的人。立萱说:“学仁的好意,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五叔点头:“他那个人就是很热情,太热情了让人招架不住。你住在哪里,回头我送你回去?”

“过来出差的,就住在凯宾斯基。”公费吃喝,自有庄学仁付账,立萱说,“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留几天?”

“本来是打算昨天回去,明天再接一个外单,明天下午就走。”

“啊,太仓促了,否则该跟垨真好好聚聚。之前你跟垨真那样要好,他现在也过得不错,怎么也该见个面。”

立萱心想,没有白费她所有的心血,原来他过得不错,可是怎么心里感到心酸?她难道希望他过得不好?立萱甩开心里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五叔说:“你那时说有喜欢的人,是垨真吧?”如今见面是老友重聚,也摊开来说。

立萱怔了一下,五叔笑着调侃:“不说我也猜到了。我要说个明白,乔立萱,那时我放弃,并非你拒绝我,而是他望着你的眼神,叫人动容。你走后,他伤心难过了好久,特意来找我,嘱咐我要是有你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不过这一晃就是几年,你们怎么也没有在一起?”

他见立萱面有尴尬,才知自己心直口快,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又说:“如今过去的都过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为友谊干杯。”他为她倒酒,旧友相见,当值得庆贺。

五叔并没有送她回酒店,立萱说有个去处,下午让五叔送她去了疗养院,他有车比较方便。他们就在花园转了一圈,隔着花圃看到几个老年人在下棋。五叔问她:“来看家里的老人?”立萱点了点头。五叔说:“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立萱摇头说:“算了,下次吧。”

不知道垨真还来不来看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啊。

立萱出神的这一会儿,乔永安突然转过了头,隔着层层花圃,看到了立萱的脸。乔永安愣了一愣,棋友催他走棋:“不要浪费时间。这一局,我赢定你了。”乔永安胡乱走了一步,棋友说,“将军!”老人们哈哈笑了起来。棋友又说,“乔老头,我终于赢了你一把。”乔永安呵呵一笑,借口上洗手间,走过那层层花圃,大抵是他眼花了,回望着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这花圃里并没有其他的人。

除了每月汇来生活费,立萱始终不曾露面,汇来生活费的账号也是他从前给她零花钱的账号。

姜意珍来看他时,乔永安拿了存单在看,说:“我下午好像见到了萱萱。”姜意珍煲了鸡汤来:“她离开的那一阵子,你不也常常梦见她?”乔永安说:“好像是真的,真的见到了。”姜意珍把鸡汤推到他面前,乔永安说,“其实你不用经常过来,这里什么都有,不用那么费心。”姜意珍说:“我答应过立萱要照顾你。”她心里也特别感谢乔永安,把她的女儿拉扯长大,还这么出色。

乔永安问她:“倪太太的事情怎么样了?”倪太太与倪先生在打官司,这事可是人人皆知。姜意珍说:“拖了这几年,倪太太说愿意协商。”乔永安问她:“那你们的婚姻关系?”姜意珍说:“要我跟他离婚。”姜意珍现在明白倪太太为什么直到她与肇东结婚时才出现,不过是恨极了,让她跟她一样经历一番,得到之后,再通通拿走。

姜意珍说:“陆律师上次解释给我听过,被宣告死亡的人与配偶的婚姻关系,自死亡宣告之日起消灭。我与肇东是合法夫妻,我不想离婚。至于倪家的财产,有一半当属倪太太,可是金九这么大的集团,说拆也绝不是易事。”这人事关系也绝非一日可算清楚。

乔永安点了点头,说:“垨真这几日没有来见我,他可还好?”姜意珍说:“嗯,生病了,不过不严重,生日那天放烟花感冒了。”姜意珍清理完他喝的鸡汤,看到他枕边的存单,“立萱真的没有跟你联系过?”乔永安摇头。姜意珍一直以为他是骗垨真的,原来真是这样。

姜意珍回了市区,途经倪家别墅,让金司机停了下来。这几年,为了方便倪先生的生活起居,姜意珍搬过几次家,房子也越来越大,可是垨真与垨业不肯搬走,依然住在这里。倪太太住在闹市区自己购买的房子里,也并不与垨真同住。

姜意珍进去的时候,还在玄关,就听到里面传来垨业的笑声。姜意珍问一旁拿鞋的薛阿姨:“有客人?”薛阿姨说:“小陆医生刚才来了,送了请帖过来。”姜意珍换好鞋进去,垨真和垨业都坐在沙发上,垨业叫了一声妈,问:“你怎么过来了?”

姜意珍看到玻璃桌上的红色请帖,问:“锦一要结婚?”垨真说:“可不是,周末有‘炸弹’。不过这周我去不了,要出差。”他随手递给姜意珍看,姜意珍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扫一眼,又问垨真好些没有。

垨业有点不乐意,因为她每次关心垨真比关心他还多。垨真看她带了保温杯,问:“去了疗养院?”

“嗯,从那里顺路过来看看你们。”姜意珍说,“刚才他问起我,你怎么这几日没有去看他。从前叫你不要去,你不肯听,现在你真不去了,他倒有些不习惯了,今天还说看到了立萱。”她说得太顺口了,提到这个名字时,方顿了一顿,有点不知所措地望了一眼垨真,又看看垨业。

垨业低下头从果篮里抓了个苹果来吃,垨真站起来说去锻炼。直到他上了楼,姜意珍这才问儿子:“是不是不该提?”垨业说:“应该不要紧吧。”姜意珍问:“都好几年了,也该忘了。”垨业说:“垨真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

姜意珍回到家里时,倪先生还没有回来。垨业之前就告诉过她,让她在别墅多留一会儿,因为倪先生今天跟阮校长吃饭去了,明天学校有奠基仪式,下午还要彩排。姜意珍等着倪先生回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知怎么感觉有点冷,那样的一种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兴许是今天乔永安提到了立萱。姜意珍想了很多事情,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姜意珍半夜醒来,已经在床上了,倪先生戴着老花镜还在看文件。姜意珍说:“身体不好,不要这么操心了,让垨业帮你分担点。”她怕倪先生误会她偏心,又说,“交给垨真,不是也可以吗?”倪先生只是笑笑,推了推眼镜继续看文件:“是传媒股份那边的让股合同,垨业说如果许家要跟倪家联姻,他就把传媒那边剩下的股份全部转到垨真名下。”

意珍顿时不说话了,工作上的事情,她从来不参与。但不知怎的,她想到立萱就心里难过,几年前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没有缘分,真是空欢喜了一场。姜意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从床上坐起来。倪先生压住了她的被子,说:“你今天去哪里了?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脸上有得意之色,“我抱你进来的,意珍,我老了,有点抱不动你了。”姜意珍说:“不,是我太重了。”倪先生笑了起来。姜意珍问:“今日见了倪太太,可有难为你?”他去传媒那边拿了合同,肯定是见过倪太太了。倪太太的父亲是做广告传媒起家的,早几年倪太太失踪回来,他父亲就把传媒的事务全交到她手中。

倪先生说:“什么倪太太,你才是正牌的倪太太。”姜意珍说:“我当然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我,不堪入耳,第三者。”倪先生说:“我还记得你来公司报到那日,穿了一身不得体的正装,眼神怯怯的,像个天使。”姜意珍说:“啊,二十多年了,一转眼都老了。”但她有一个秘密,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姜意珍说:“我今天去了疗养院。肇东,你以前总问我为什么对乔警官这么好,其实是有原因的。”倪先生放下书,姜意珍说,“我今天去看垨真,他好像忘记立萱的事情了,有一阵子我反对过他们在一起。”

“立萱不是突然走的吗,你怎么今天这么感慨?我知道,你是为垨真着想。现在垨业与他相处得多有默契,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两个儿子,真让人觉得骄傲,别人不知道有多么羡慕我。”倪先生道。

“不,我全是为了自己,立萱也不是突然离开的。”事出有因,怎么能算是突然?姜意珍这晚打算把从前所有的事情一一向倪先生交代,她说,“知道她是我女儿的时候,我一阵惊一阵喜。她生下来,还没有取名字,就被抱走了。后来我出狱后打听过,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说是生病不治,是走了的。我那时想走了也好,于我来说是感情包袱,我没想到乔警官的太太是不想我去寻她。”

昏黄的灯光下,泪水自姜意珍的脸庞无声滑下:“跟你试礼服的时候,我狠心告诉过她真相,怕东窗事发,怕别人知道,怕你嫌弃我。”倪先生握着她的手。姜意珍张口还想说什么,倪先生说:“快睡吧,明天要参加学校新实验楼的奠基仪式,阮校长特意交代我要带上夫人。”

台灯熄灭,泪水在黑暗中奔涌出来,倪先生说:“意珍,我早就知道。她还未失踪时,有一日前来找我摊牌,这是为什么我默许立萱留在倪家的一个原因。”她大惊,突然想起那日,他见到垨真与立萱亲近时心脏病发。她静默无声,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些年承受的所有指责全都有了意义。

学校新实验楼的奠基仪式从早上十点正式开始,姜意珍陪着倪先生前来,也不过是花瓶的角色,怪不得垨真与垨业不爱这样的场合,要端庄得体,笑得面部都有点僵硬。仪式终于在十一点结束,最后还要与校领导一一握手。阮校长的助手姜意珍见过几次,垨真上学那阵子,他常来别墅做家访。姜意珍跟他打招呼:“杜老师。”

他的电话骤响。

“啊,真的,看我这记性,肯定是我落下来的,今早还找了半天,没想到是落在了你那儿,还劳你送过来,你到哪里了?”五叔说,“我就在喷泉广场的边上,参加新实验楼的奠基仪式。”

姜意珍见他有朋友前来,自觉转过了身。等倪先生忙完这里,中午要跟陆律师见个面,锦一如今要结婚了,倪先生说要送一份大礼。只是姜意珍还没有转过身,就看到五叔对着自修楼的方向挥了挥手,姜意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颗心渐渐像是被冻住了。她说乔永安生病了,连她也病了,可不是病了,恍惚看到了立萱。

她听到五叔叫她:“立萱,这里。”姜意珍脚下站不住,一个趔趄。立萱仿佛也看到了她,站在远处没敢过来,那一秒的驻足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姜意珍看到她转过身,向校门的方向快速走了回去。

姜意珍追了上去,五叔也追了出去。他的速度快,在通向校门的那条绿荫道上拉住了立萱。她看着五叔迷惑不解的目光,把文件递到他手上说:“你的文件,改日再聊。”立萱转过身就走,姜意珍叫住了她:“立萱!”

姜意珍已经从身后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仔细辨认:“立萱?”立萱咬了咬下唇,叫了一声:“姜阿姨。”姜意珍拉住她的手,扳过她的肩,倪先生也走了过来,纳闷她怎么突然跑了出来。倪先生见到立萱时也吃了一惊。

中餐就在附近一家日式料理店吃的,立萱借口上洗手间出来透口气,进门时,听到姜意珍问倪先生:“要不要给垨真打个电话?”倪先生还没有回答,姜意珍又说,“算了,现在垨真跟从前不一样了。”立萱推开了和式木门。

落座之后,姜意珍问她:“这几年去了哪里,做些什么?”立萱说:“找了一份外贸公司的翻译,其实就是导游。”她谈笑自若。倪先生问:“就在本市?”立萱说:“不是的,我坐下午的车回去,回来是个意外。本来打算昨天走,但今早有份外单。”

和室内一阵沉默,立萱说:“可巧了,今天早上我正好去了金九集团。”原来那几位西班牙人是与金九集团谈生意,怪不得如此重视,同时请了两位翻译。其实立萱进去的时候真有一点忐忑,好像电影里面演的那样,害怕不期而遇,害怕遇到垨真或是垨业。遇见垨业的可能性大些吧,毕竟倪先生将大半工作交付于他。但金九那么大,其实要遇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与他们洽谈的人只是项目经理,立萱一个人也不认识,她一边想着万幸,一边又觉得有点遗憾。离开时,另一位翻译调侃说:“你看,这么大单的生意,也只是项目经理来谈,这十九楼之上全是高管,也不知安托先生能否见得到一位。”安托是那家西班牙单位的负责人,立萱那时只是笑。

立萱并不想说起金九集团的事情,可是面对着姜意珍与倪先生,没有其他的话题聊了,唯有这一个。姜意珍听说她做外单:“一个人生活是不是很辛苦?”立萱摇头,频频看表,说:“两点半有一班车,我要先去车站。”

姜意珍留住她说:“立萱啊,锦一要结婚了,新娘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

姜意珍笑了笑,说:“嗯,你认识的人,等参加完婚礼再走吧。”倪先生说:“让金司机送你过去。”言下之意是不用去坐班车。倪先生开了口,立萱不好说什么,姜意珍说:“下午我们去陆家,带你去见见新娘。”

后来,有人给倪先生打电话,倪先生说:“我先回公司一趟,晚上去陆家接你们。”

姜意珍说“好”,立萱有点左右为难。姜意珍想了想说:“如果是因为垨真想要避嫌,现在没什么必要了。”姜意珍是知道她为什么要走的,即使垨业没有告诉她,她大抵也猜得出几分。倪先生离开了包厢没有多久,姜意珍就带着立萱去了陆家,原来新娘不是别人,是Zoe。

“Zoe?”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立萱初听陆锦一要结婚时,就在猜是谁,没想到是Zoe。

姜意珍说:

“可不是,你走了没多久,Zoe兄妹就从美国来游玩。她真聪明,学起中文来很快,据说加入了什么门萨俱乐部。锦一是个科学怪人,说非要研究研究她,两个人一来二往也就熟悉了,不知不觉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姜意珍叹了一口气,望着立萱,“还有垨真,每个人都不一样了。”

立萱一直没有弄明白,姜意珍所指的“不一样”是什么概念。她去陆家的时候,垨真正好从另一部电梯下去,锦一狂按了一通电梯按钮,但是人已经走了。锦一说:“他跟摘星刚刚离开。”

从阳台望下去,虽不高,但隔着中间的绿化带,还是很远。立萱还是看到了垨真,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让女伴先进去。

原来是这个意思。姜意珍说“没关系”,倪先生亦没有反对,原来是因为垨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姜意珍说:“两年前就交了新的女朋友,叫许摘星。”

立萱笑着没有说话,这一刻她才发现,纠结着要不要再见他,全无意义,她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把过去早就甩掉了,而她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等着她,他说过,十年二十年也要等着她,可见誓言并不能当真,但说的那一刻大抵是真的吧。立萱一方面为他高兴,另一方面又有点惆怅。仿佛烟花散尽的夜里,人都离去,唯有她仰头观望,可是漆黑一片,无边静寂。

第九章

晚上,倪先生来接他们,酒店的房间立萱已经退了,但没有跟姜意珍讲。她特别想见一个人。她按下门铃的时候还猜想着,她这几年会有什么变化,可开门的还是那个小女孩,只是从前她站着,如今她坐在轮椅上。世人都变了,唯有她们两个,一个还是扎着马尾,另一个还是会用发夹夹住刘海。立萱说:“郁志琪,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夹住刘海真的太难看了。”

志琪愣了愣,立萱站在门外调侃:“需要我说一句‘嗨,你好吗?’。”她为她推了轮椅进门,志琪问:“怎么找到这里的?”要知道她搬了新家。立萱说:“新锐作家,要得知你的住所并不困难。”

她写了几本爱情小说,没想到火速蹿红。立萱打量了她的新家,温馨干净,玻璃柜里有几瓶好酒,说:“要不要庆祝一番?”

志琪问:“庆祝什么?”立萱说:“见到我你不开心、不高兴、不兴奋?”志琪说:“你找骂吧?”这几年一直没联系,连庄学仁那里立萱都事先打了招呼。立萱说:“生气啦?”

志琪弯腰摸了摸小腿:“这两日有点浮肿,医生说要忌口。”立萱说:“辛苦吗?”

志琪摇头说习惯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本来是想谈生意的,可是下午突然有事给耽误了。”

志琪把身后的靠枕丢了过来:“原来我也是这个耽误的结果,真是贵人事忙。”立萱讨好地说:“我发誓,你写的每一本书,我都有买十本送人。”志琪忍俊不禁,两个人磨了一会儿嘴皮子。熄灯之后,立萱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宿舍,顿时生出一些感慨,当时只道是寻常。

“志琪,你睡了吗?”

没有人应声,立萱说:“陆锦一要结婚了。”这一回,她听到她翻身。

十几岁的时候,立萱觉得这天下最花心的人大抵是陆锦一了,想不到他们几个人中,结婚最早的也是陆锦一。Zoe真不错,简直像仙侣奇缘,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遇到垨真,哪来这样一段美好的姻缘。可见世事如棋,步步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立萱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婚礼,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怕影响到志琪。看到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她想到了在仙本那的晚上,其实也没有过几年,却完全物是人非了。其实连物也不是旧物了,志琪搬了新家,什么都这样新。一出学校,生活如乌云一般压上来,拨开云来,闷头就撞上了这多事的人世。

志琪翻身坐起,问立萱口不口渴。立萱倒了杯水,志琪问她:“睡不着?”

“今天见到垨真了。”

志琪说:“你走的那个季节,他常来我这里,总是怀疑我骗了他,认为我肯定知道你的去向,却不肯告诉他。他见到你该很高兴吧?”立萱望着在夜风里飘动的窗帘,说:“不知道,他没有看到我。”

“你明天还去参加婚礼吗?”

“不去了。”之前那么纠结全是为了他,可是想到他已经忘记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悲恸。她做了一回壮举,牺牲了他,他忘记她,于情于理都无话可说。现在他有了幸福,自己落得这样惨,她怎能不伤心。

志琪问:“你那时走得太突然了,后来姜意珍也来我这里找你,眼睛红红的,伤心倒是真的。”

这一回立萱良久没有说话:“志琪,我离开的时候,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撑得下去。可是今天,看到他送许摘星离开的时候…”立萱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不应该回来,如果不回来,那个说着等她的男孩会永远等着她。

“睡吧,别想太多。”

可是两个人辗转反侧,都没有睡意。志琪问:“你明天真的不去吗?”

立萱在黑暗中坚定地说:“不去。”因为去的话,太可怜了。

志琪说:“立萱,你去吧,带我一起去。”

立萱没有想到志琪会说她想去。难道这么多年来,她对陆锦一一直旧情难忘?可是再难忘又有什么办法。又想到,垨真也该恨她一辈子吧,那么狠心,都没有正式道别就离开了他。立萱突然觉得悲从中来,有些事当事人从来不知情,将来也永远不知道。

立萱还记得在仙本那时志琪眉飞色舞的生动表情,说她喜欢陆锦一。可是仙本那之行好像是前世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志琪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你说他不适合我。”

“嗯,”立萱说,“你说,爱本来就是飞蛾扑火,坠入深渊。”

两人在黑暗中默契地笑了,不像早几年那样张扬,原来岁月是这样让人成长,但对一个人情深至此值不值得?

立萱特意为志琪挑选了一条很美的长裙。

姜意珍让阿闯来接她们。见到Zoe的时候,她跟姐妹淘正在拍照,立萱俯身照了几张,就去室外呼吸新鲜空气了。这婚礼是西方的室外婚礼,台子已经搭了起来。轮椅上的志琪在台边,立萱站在她身边,看到陆锦一一身深色西装,打着黑色领结。

这一室衣鬓香影,数他最帅。立萱说:“果然还是有些资本。”志琪笑了笑,说:“我当时大抵也是迷上了他的外表,众里寻人,一眼望过去,漂亮得占尽优势。”举手投足都是一种优雅,皱眉也有一种风度,简直让人着迷。

志琪说:“公司酒会的时候,我邀请过他。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跟他跳一支舞,所以专门去学了拉丁舞。”她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为着一去不返的青春和那些在青春里不被人所知的疼痛。可这愿望再也无法实现,再华美的衣裙也掩饰不住她日渐瘦弱下去的双腿。立萱问:“志琪,你那个时候怎么没有表白呢?”

“什么时候,摔断腿之前还是之后?不爱我,对他而言都是负担,告诉他有什么用,他会怎么回答我,尴尬地笑,或是开心又有一个人为他心动?这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段插曲,许多段插曲中的一段。有些爱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收获,是飞蛾扑火,只是抗拒不了那样的吸引。明知道是陷阱,欲生欲死,却不能放,也放不开。不要说跳舞,连拥抱这件事情,我也做不到了。”她今日倒是一点也不后悔当时没有向他表白。忍住了刹那冲动,今时,她仍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婚礼。

立萱沉默了半晌,她说:“志琪,你等等我,我不会跳舞。”

立萱走到陆锦一的面前,他笑着问:“立萱,今天人多没有照顾到你。”立萱说:“锦一,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锦一见她一脸严肃,问:“怎么了?”立萱说:“我能抱一抱你吗?”不等他回答,立萱踮起脚抱住了他。陆锦一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立萱说:“我就是想抱一抱你。”替我朋友抱一抱你,她伏在他的肩头上无声地流下了泪。

可这毕竟是婚宴现场,两个人的拥抱立刻受到了瞩目。锦一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调侃说:“立萱,你吓我一跳。如果不是我了解你,也会误会,好像你暗恋了我多年,今日新娘不是你,特别伤感。”

立萱心酸不已,如果那时她像志琪一样忍得住深情的诱惑,今日她会跟垨真一同前来观礼。

锦一说:“垨真来了。”

立萱想象过无数次再见到垨真要说些什么话,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再见到他时,他身旁会多一个人,许摘星的手放在他的臂弯中。立萱没有动,以为他会走过来,至少说句“嗨,你好吗?”敷衍也可以。

垨真只是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然后,他身边那位许小姐说:“垨真,我们先去跟Zoe合影。”他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她手里拿着最新一季的LV手袋,肩头披着本年度最新的披肩,隐隐传来沁人的香水味。然后,她随他大步离开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立萱。

这世界仿佛都空了,什么人都消失了,唯有她,听着那渐行渐远的高跟鞋声。

原来一个人伤心至极是流不出泪来的,因为不相信。直到志琪来拉她的手,立萱如从噩梦中惊醒,她说:“志琪,我给锦一打个招呼,我们就离开。”志琪说:“算了,这么多人,谁顾得了谁。”这么多人,几乎都不认识,倪家与陆家对她和志琪来说,仿佛都有点太遥远了。

但锦一叫住了她:“垨真他…郭医生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见个面再走吧。”

立萱说:“好,那我去外面等她。”

郭医生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人低头推着志琪出去,半长的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志琪,郭医生一时没有认出来。她在人群里找到锦一,问:“垨真呢?”锦一正在招呼客人。郭医生说:“刚才我出门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开帕利哌酮缓释片。”锦一怔了一下,问:“上次西欧那边的主治医生过来,不是已经出具了康复报告吗?”郭医生说:“帕利哌酮他以前吃过,他只说最近有点烦,药我带来了,要不要给他?”

锦一说:“给我吧,我去看看他。对了,立萱来了,在前面草坪上等你。”

锦一转身向新娘的休息室走去,在玻璃阳光房外看到垨真,他正坐在藤椅上,脸上有些倦容。锦一问:“没有睡好吗?还失眠吗?”垨真说:“不用招呼客人?”锦一把药递到他面前:“郭医生让我把药交给你,垨真,身体不舒服?”垨真说:“没有,就是情绪不太好。”

垨真有点不耐烦,伸手去拿药。锦一说:“要少吃,帕利哌酮有副作用。”垨真僵了一下,才说:“我有分寸。”他刚才看到了立萱,却没有打招呼,这让锦一觉得有些纳闷,问他:“垨真,刚才…”许摘星从新娘休息室里出来,看到垨真手上的药,一惊一乍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垨真说没事,问:“拍完了?”

许摘星讨好地笑着说:“嗯。”垨真站了起来,说:“锦一,那我们先走了。”锦一有点生气,垨真说,“人太多了,我不习惯。摘星说想过来看一看Zoe。”这样看完就走,也有失厚道吧。但锦一了解他的个性,无奈地说:“晚上有私人聚餐,我给你电话。”

垨真说好,许摘星对锦一说了抱歉,锦一看她妆容精致:“下午过二人世界?”许摘星说:“朋友聚会,但垨真不去,他要去钓鱼。”两个人又沿着来的路回去了。因为是室外婚礼,车子停在草坪外,草坪的地势颇高,垨真为许摘星拉开了车门,绕过车身的时候,看到草坪上有人,逆着阳光有点看不清,但是那身影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贪恋地眯起了眼望了一会儿,可是阳光实在是太强了,垨真微一偏头,再望过去,已经没有人影了。

立萱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郭医生说:“躲什么,还怕许摘星见到你?”

立萱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总是有那么一点好奇。郭医生说:“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有一次,我去别墅进行例行检查,他说头痛,痛得死去活来,非打电话叫她来看他。不过我听许小姐说,是在聚会上认识的。”这也不是不可能,倪家与许家从前虽不亲近,可总有些相同的朋友来来往往。郭医生继续说,“一开始他挺爱黏着她的,总是给她打电话,我跟锦一都担心会是移情作用,这不像是阿斯贝格症候群的表现。”郭医生那时很是担心了一阵,总觉得许摘星一定跟他的习惯有着某种关联,因为垨真不像是一开始就能跟人打得火热的人呢,但全无线索,许摘星跟立萱也完全不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

立萱语无伦次,只说:“这样不是挺好?”郭医生说:“也不尽然,这几年我好像越来越不了解垨真了。你不知道,他生日前给许摘星打电话,让她来给他过生日,语气强硬地说‘务必要来,爱你’。简直不像是从前那个垨真。”

立萱笑着,郭医生说:“他从前就诊的时候,总爱问人,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也不知道听谁的,说自己分不清。”立萱还是笑着,郭医生看着那跑车滑出去的轨迹,消失在视线中,说,“立萱啊,垨真他知道你是垨业的姐姐了。他问我,如果他有了女朋友,你会不会回来。这回听说要订婚了。上次我问他,这回分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了吗。”

“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