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辆黑色的车,看不出来路,但挂着军牌。季桐警惕地往四周打量,冬天光秃秃的郊外没什么行人,她走的这条路正好处于两个车站中间的路段,一时半刻,附近就只剩下她和身后的车。

  她紧张起来,余光里一直往后看,还没等她想出这会不会和贺启诚有关的时候,那辆车突然加速开到她身边停下了。

  司机下车来找她,四十多岁的人,但她完全没见过,这就不会是贺启诚的意思了,他没必要找个陌生人来在她面前故弄玄虚。

  对方开口喊她季小姐,季桐心里一动,如果不是清楚她过去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原本姓季。

  “陆书记让我来接你,有些事想和季小姐谈一谈。”他说话是体面的,但口气并不像和她商量。

  季桐很惊讶,脱口就问:“陆书记?”

  司机显然是按规定来接人,看她一头雾水,还给她解释这里边的关系:“陆书记的女儿是陆简柔,是你嫂子。”

  她当然知道,关键是……她和陆简柔都没熟到能有话题聊,何况是她父亲?

  季桐有些戒备,打量那辆车,显然不太相信。那司机年纪大了,再加上平日里估计看惯了世家嘴脸,完全没有和她再客套的意思,拉开车门就跟她说:“上车。”

  “陆书记有什么事?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她说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监区,心里一下揪紧了。

  “长辈有事找你,用不着想这么多。”那司机半是命令的口气,再次示意她上车。

  季桐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念头,当年陆简柔要嫁给贺启诚,以她家里的背景不可能什么都不过问,陆家的人多少清楚贺启诚的事,哪怕不全信,风言风语也听到过。如今他们过了两年夫妻生活,可季桐突然又回家了,无事起风波,难道陆书记今天是想为女儿出头,他不放心季桐?还是……和监狱里的事有关?

  她很清楚,陆书记出面,不管哪一样,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她想通了这点反而没再犹豫了,直接上车跟着对方走。

  这是唯一的希望,其实季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季如泽在监狱里毫无音讯,眼下陆书记突然找她,不管是什么事,她必须要去。

  司机一路向西开,静城的军队大院大多都在城西的香山脚下,但他们显然不可能随便让人进陆家,最终季桐被他带去了“儒轩”。

  这地方其实就是一家没有招牌的茶室,也没有开在正路上。一栋二层小楼独自藏在大院之中,全靠口口相传,品茗见客是平常的事,看主人心情,偶尔也提供私房菜。

  季桐一进门,迎面而来全部是仿古风格,一面墙上都是著名的《陋室铭》,自然走的是雅致路线,但这地方既没有素琴也没有金经,檀木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楼上楼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主人本来应该出来招待,此刻竟然也不在。

  司机带她到楼梯之下,很快有警卫员过来问话,还直接让她交出手机。

  她没和他们争,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反正从她进到“儒轩”开始就根本没有信号,对方八成是怕她录音,她也没做这个打算,交不交出去都无所谓,于是逐一照做。

  她好不容易终于上了二楼,陆书记就在雅间里等她。走廊里看上去没有人守着,但季桐从小在贺家就锻炼出来了,她一上楼就有直觉,知道四周都有人盯着,于是尽量压下探寻的目光,显得自己不那么刻意。

  贺启诚的话犹在耳畔,不清楚形势的时候,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她看这个场面越来越担心,陆书记今天找她十分谨慎,绝对不光是为了陆简柔那些居家过日子的小事。

  季桐吸了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如今情况不明,陆家不怀好意,但她别无他法,有人摆好一场鸿门宴,她也只能往里跳。

  好在贺启诚教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好好站直了,他在她身后,她永远不用低头。

  这话季桐一直都记得,却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他先逼她学会认输,从此什么自尊都没了。

  这是她付出全部青春岁月才换来的经验,越是爱得轰轰烈烈,说的话就越不能信,这和喝醉的道理没什么两样。

  生活不是童话,谁也不能护谁周全,这世界上真正能让人变得无所畏惧的,只有一无所有。

  季桐很快推门进去,她渐渐冷静下来,反正眼下是最坏的情况,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

  雅间里和楼下一样,还是用屏风隔出了安静的谈话空间。陆书记就坐在桌边,桌子是巨大的根雕作品,还可以当茶案。

  她几乎想不起来他本名叫什么,看上去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人也显老,他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举手投足还有军人风范,几十年磨出来的气势。

  季桐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她毕竟是晚辈,还是先打招呼比较合适,于是她礼貌地喊了一声陆伯伯。陆书记继续转着手里的烟,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有吸烟的习惯,房间里虽然有循环换气,难免还是有烟味。

  季桐坐在他对面,他也没仔细看她,“嗯”了一声算是客气过了,然后一句话都没再说。外边的警卫员又给季桐这里上了茶,然后很快房间里其余的人都出去了,陆书记这才推开烟灰缸,打算和她谈事情。

  他打官腔打惯了,开口就说:“叫你来,是知道你最近遇到些困难,我虽然不太喜欢你哥,不过两家人都是亲戚,贺家孩子有了难处,我这边多少都要帮忙的。”

  季桐听这话只觉得没意思,烟味呛着,她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憋,她摇头说:“您知道我不姓贺,可以直说。”

  陆书记这才正眼看她,“我就要一片地,幕府茶园。”

  她笑了,“我爸当年被判入狱,资产查封,茶园提前过给了贺家。陆伯伯想要这片地,不该管我要,应该找我哥……可惜他也早把茶园转手了。”

  千亩茶园实在抢手,只是这事怎么算都算不到她头上。

  陆书记早知道她会说什么,向后坐了坐,也不绕弯子了,“贺启诚没告诉你实话,茶园背后的所有人现在是庄煜,但是庄氏集团当年内部出了问题,两败俱伤,是贺启诚在背后暗中把庄煜扶起来了,他和贺启诚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你还真信他卖了七千万?”他说着说着笑了,“庄煜当年把家底都输光了,他就算真能拿出这笔钱也是贺启诚的意思!说到底,幕府茶园还是握在贺启诚手里。”

  季桐诧异地抬头,她从没想过这一层,贺启诚对外的事一直不和她提,她也没看出他和庄煜能有什么私交。但陆书记不可能什么都不查就信口开河,所以他说的肯定是真实情况……贺启诚其实并没有放弃幕府茶园。

  她实在太过震惊,一时心里涌起无数念头,这件事几乎像点着的捻子,一路烧过去,仿佛所有的事也都有个源头,随时都要爆开,可她眼下却拼不到一起。

  而且看陆书记的态度,他对茶园很有兴趣。

  陆书记在对面又慢慢地点了一根烟,这人上了年纪,平日里官僚做派改不过来,总端着一副教育人的架势,不说话也让人不安。

  她斟酌着前后起因,又问他:“那您为什么来找我谈?不管他们谁做主,也轮不到我说话。”

  陆书记脸上仅存笑意的也淡了,直白地告诉她:“我很清楚你那些事,不用和我装。你可不简单,能绊住贺启诚那么多年,他就是为你才费尽心思不肯放手茶园,你去劝他,他自然就听了。”

  这话扔出来和一巴掌抽在季桐脸上没什么区别,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反正是她下贱,自然有办法勾引他。

  季桐握着茶杯用力忍,一口气憋回去,勉强还能平静地问他:“条件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既然撕破脸不想当长辈,她也用不着尊重他。

  她心里发冷,想着今天果真还是印证了那句话,见不得人的地方都安静,“儒轩”还真是个雅致的地方,外边看着茶香悠然,进来谈的都是龌龊的秘密。

  陆书记弹弹烟灰,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和她说:“好处?谈好处之前,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你爸在狱里病了,所以才不能见你。”

  季桐一下急了,站起来就问他:“什么病?他怎么会突然病了?”

  “心跳过速,你爸也上年纪了,我记得没和我差几岁吧……这年纪的人都有点高血压,最容易引发房颤。老季这一阵坐起来都觉得心慌难受,见你又怕你看了担心。”他说得轻松,反正都是和他无关的事,“老季服刑的时间是可以申请保外就医的,虽然这病目前不算重病,不过不用担心,我有关系可以帮忙,就要看你是不是愿意尽孝心了。”

  她看着陆书记那张麻木不仁的脸,拿着烟卷吸,她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扔过去,但她父亲平安与否眼下全都要看这人的意思,她今天就算咬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于是硬逼着自己保持好态度。

  他打量她,知道她别无选择,干脆彻底让她放心,“如果通过了保外就医,你可以陪老季回原籍去养病,一起离开静城,后续再有什么烂摊子也和你们父女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书记老奸巨猾,太清楚怎么利用一切现有条件,季桐和贺启诚之间不清不楚已经是事实了,遮遮掩掩也没用,务实的选择就是干脆先利用这段旧情,事成之后,他茶园到手,再为了自己女儿把季桐这个第三者彻底赶出静城,一举两得。

  这如意算盘实在打得太好,可季桐一听到父亲真的病了,别说是茶园,让她放弃什么都行,她实在没心力再想其他的,开口就要答应,结果她刚刚坐回椅子上,楼下突然有了动静。

  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了,外边很快就乱了。

  陆书记手里一根烟还没吸完,继续慢悠悠地坐着不动。季桐一时想不出会出什么事,但看他气定神闲,她也只能沉默。

  他不着急逼季桐马上答应,反正事情他说清了,余下的是她的事了,他说:“你可以自己想想。”

  她脑子乱哄哄的,一时只记得要问父亲病情的具体情况,可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警卫员跑进来打断他们,低声说:“书记,楼下……”

  他话没说完,已经有人冲进来了。

  季桐回头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陆书记喝了一口茶,他还是绷着一张脸动也不动,眼前一片烟雾缭绕,直到他终于吸完烟,雅间里站了不少人,鸦雀无声。

  气氛几乎凝滞,大家彼此僵持,眼看绷到极限。陆书记突然开口,吩咐警卫员先下楼,“没事,去把车开过来,这就走了。”

  韦林一路跟着自己人上楼,守住门口,他听陆书记这么说,让了一步。

  陆书记今天来这里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的人当然无意把事情闹大,于是率先出去了,韦林确认四周都安全,这才虚掩上门,退到楼梯口。

  贺启诚显然是赶过来的,进来就挡住了所有人的退路,他目的明确,开口喊季桐,“过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突然找到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国外吗?

  季桐脑子里乱成一团,人早就蒙了。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让她细想,贺启诚已经控制不住火气直接冲上楼。韦林显然一直在身后追着他,可惜拦也拦不住。

  他冷着一张脸几乎就要动手的架势,眼看她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几秒表情细微的变化,从头到尾谁也来不及多想,可季桐好歹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

  她突然就踏实下来,也还是这几秒,两个人乱糟糟隔了一扇门的距离,她看着他却像已经看了半辈子,怎么看都看不够,看到眼眶发热。

  贺家的男人永远八风不动虚情假意,只有她……总能逼他失态。

第十章 我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