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家中只有一位十七岁的少年,谢三郎的舅舅应该过来看看外甥家的地有没有犁,麦子有没有种下去才对。

“怎么了?三郎。”仲卿见他脸色变来变去,担忧道。

谢琅:“突然想到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我舅父了。”

“几个月?”仲卿结合刚才听到的,“你种地的时候,你舅父也没出现?”

谢琅点了点头,“很奇怪吧。”

今年春节谢三郎去他舅父家,他舅父一家很是热情,还让三郎没事去他家玩。关系不该这么冷淡才对。

见多识广的妇人倒是明白了,“不奇怪。三郎,你是仲卿的好友,我就是你的长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舅父没出现,是见你身上无利可图。”

“母亲!”仲卿皱眉,不可以这样说。

谢琅露出进门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仲卿兄别紧张,我没生气。伯母的话虽不中听,但是实话。我之前隐隐有感觉,只是最近忙给忽略了。伯母再次提起,我心里没有一丝难过,反而有种拨开迷雾的感觉。谢谢伯母。”

“不用这么客气,三郎不生气就好。”妇人当然知道不该说,但她担心谢琅盖房子的钱被他舅父骗走,才不假思索的说出来。

刚才仲卿开口,妇人就已后悔,幸而谢琅没让她失望,“以后遇事多长个心眼。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就来找仲卿。”

“母亲,三郎家离这边远,一来一回不方便。”仲卿别有深意地说。

妇人不禁问:“多远?”

谢琅下意识看仲卿,见对方一副等着他回答的模样,好生无语,这人真行,为弄清他的来历,连自己母亲都算计。

“往南三十里的养蚕里。”谢琅半真半假道。

仲卿手中的箸抖了一下,养蚕里不是离长安城四十里吗?

他记错了?

不可能!

去年随皇上打猎时他们还到过养蚕里,还管村东头的一个老汉讨过水。

再说时间也不对。

养蚕里真离长安三十里,那离山得有十多里。从山上把鹿抬回村里,就拉到长安也得到晌午。他哪来的时间剥兔子?

瞧他吃东西慢条斯理的,显然不是很饿。早上必然在家中用过饭。

仲卿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母亲听见了吧。”

“是有些远。车上的东西是你从家里拉来的?”妇人说着脸上露出心疼之色。

谢琅:“我们村离早年皇帝修的驰道比较近,路平坦,虽然离得远,但拉那么多东西也不费劲。”

“是的,母亲。”仲卿确定他没记错,正是道路好,他们才一路到养蚕里。

谢琅瞥他一眼,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跟我成为朋友?想得美。

仲卿不以为意地笑笑,“三郎,吃菜,凉了就不美味了。”

谢琅心想,滚烫他也不想吃。

他爱吃的是浓油赤酱,大火爆炒,带着锅气的菜。

可人在屋檐下,别说不美味,糠他也得咽下啊。

谢琅拿起箸,就劝仲卿母子二人也吃。

仲卿得到他想要的,也不再多言。

饭后,仲卿的母亲见谢琅每每说话都带有笑意,以为他同仲卿和好如初,就把前院留给俩人,她回后院歇息。

仲卿的母亲一离开,谢琅就站起来,冲仲卿抱拳道,“多谢款待,告辞。”

“贤弟就不想知道我为何千方百计骗你入府?”仲卿悠悠道。

谢琅笑道,“不想。”

仲卿脸上的淡定瞬间消失,“三郎――”

“什么都不用说。”谢琅打断他的话,“你我不是一路人。”

仲卿不禁叹气,“我都没说,你怎么就知道?因为我身居庙堂,你是一个乡野农夫?”

谢琅点头:“是的。”

“我相信以你的身手,若入庙堂,定然比我更深得皇上信任。”仲卿道。

谢琅皱了皱眉,“你的目的,是为皇上选才?”

“不全是。皇上求贤若渴,朝廷需要人才不假。我希望三郎出仕,除了三郎身手不凡,还有便是你为人低调、谦和。”

“谦和?我?”谢琅指着自己,“开什么玩笑。”

仲卿认真道:“我没开玩笑。”

“那是你不了解我。我可是我们村的一霸。”谢琅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我跟你娘说,我建房需要钱是真的。

“还有一点我没说,我家此时就在建房。我们村所有人都去帮忙。两天我家的东偏房就好了。不出意外,明天下午西偏房能好。十天后五间正房能完工。不敢相信吧?”

仲卿不敢相信。

可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先在门口母亲要打他,谢琅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一个村霸会管他死活?恐怕恨不得他母亲把他暴揍一顿。

“我从未见过穿草鞋的村霸。别说你怕被歹人盯上。今天没带孩子,十个小偷也不是你的对手。”

谢琅脸色微变,这男人怎么比女人还难缠。

“要不要随我回去看看?”谢琅道。

仲卿笑道:“好啊。现在就走?”

谢琅呼吸一窒,“你,你看中我低调谦和是不是?那我从今天开始改,改成不?”

“晚了。”仲卿见他急了,反倒不急了,“三郎,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琅想说,没有。话到嘴边连忙说,“是的,是的,你找别人吧。比如,比如……”卫青,霍去病。不行,不行,卫青是刘彻的小舅子,用不着仲卿引荐。

霍去病还是个孩子,他说出来,仲卿一准以为他疯了。

“随便什么人,反正除了我,你爱找谁找谁。”谢琅道。

仲卿被他急切的模样逗笑了,“我偏偏相中你了怎么办?”

“凉拌!”谢琅道。

仲卿就想问凉拌是怎么办。一想夏天吃的菜,又忍不住笑了,“三郎贤弟说话真有趣。”

“我人无趣。”谢琅瞪着眼睛说,“你若敢逼我,我就去告诉你母亲。”

仲卿:“那我就跟母亲说,三郎是高人的弟子,皇上十分看中三郎,你说母亲是劝你,还是劝我?”

“你敢?!”谢琅抬手指着他。

仲卿走到他身边,“三郎坦诚相待,我自然不会逼三郎。可三郎满嘴谎言,又让我如何相信三郎有难言之隐?”

“我何时满嘴谎言了?”谢琅看向他,这人查过他?

仲卿:“养蚕里,四十里。”

谢琅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长安城周围的村庄我都有耳闻。”仲卿胡诌道。

谢琅张张嘴,“……卑鄙!”

“不如贤弟,假的说的比真的还要逼真。”仲卿感觉室内暗下来,扭头看去,他家仆人在门口,“何事?”

“公子,谢公子的板车收拾好了。”

谢琅:“我的板车怎么了?”

“去院里看看就知道了。”仲卿做个他先请的手势。

家里盖房,时刻需要板车,谢琅忙,也没时间再做一个,这个板车千万不能有事。

谢琅跑到外面,看到他板车上堆满了东西。最底下是几匹布,上面好像是成衣和鞋,中间有一个布包,谢琅如果没猜错,是五贯铜钱。

“什么意思?”谢琅转向仲卿。

“母亲要送你十贯钱时,你面露不安,即便三郎真是一个村霸,心也不坏。所以三郎不想入朝为官,仲卿也想和三郎成为朋友。”

谢琅眉头微蹙,“我家离长安城四十里。”

“我家有马,日行八百。”

谢琅噎住,“你一个朝廷命官就这么闲?”

“仲卿人微言轻,朝中又五天一休沐,确实很闲。”

谢琅张张嘴,真想爆粗口。

可他如今是平头百姓,家里有小,上面有老,身边还有一群“笨蛋”,等着他带领他们发家致富奔小康,他不能冲动,不能冲动。

“我不爱欠别人的东西。”谢琅道。

仲卿笑道:“车上五贯钱是你应得的。布是家姐派人送来的。我和母亲用不完,放着也是生虫。成衣和鞋是我命仆人出去买的,三郎不好意思收下,再打到鹿,给为兄留一头便是。”

“这可是你说的。”谢琅指着他,“再给我钱,我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告诉你母亲。”

仲卿笑着点了点头。

“公子。”

谢琅转过头,看到是仲卿家的仆人匆匆走来,“出什么事了?”

“小公子和贵人来了。”

“贵人?”谢琅话音落下,从门外走来俩人,小的八岁左右,大的二十四五,身材高大,深目隆鼻,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谢琅不禁问:“他是――”

“舅舅为何不去接我?”

“去病,慢点!”

“去病,别跑!”

仲卿慌忙拉过谢琅,躲过冲上来的小孩。

谢琅踉跄了一下,“这是你外甥――等等,你喊他什么?”看了看虎头虎脑的小胖墩,就转向身边的人。

“去病啊。”

“舅舅,他是――”

“去病!”谢琅忙问,“去处病痛的去病?”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

“霍去病?!”谢琅惊叫道。

小孩吓一跳,就看向他舅舅。

仲卿不禁问:“你知道去病?”

“你是他舅舅?别告诉我你姓卫,单名一个青字。”谢琅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恐怕漏掉什么。

仲卿点头,“是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什么时候知道的?”谢琅忙问。

仲卿反问:“我说我叫仲卿,你还不知道?”

“你说你叫仲卿,可你没说你叫卫青!天底下那么多叫仲卿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卫仲卿。”谢琅惊叫道。

仲卿:“有很多吗?”

“很多!像焦仲卿――不对,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字。”

仲卿:“那你怎么知道去病叫霍去病?我可没说过我外甥姓霍。”

“当然是因为你有个好姐姐,给刘彻那家伙生个公主,证明寡人无疾,还是有可能生出儿子。你们一家老小――你眨眼干什么?被我说中心虚了?心虚我也要说,你们一家都被都被编成话本传遍天下了。”谢琅道。

仲卿咳嗽一声,指向他身后。

“怎么了?”谢琅转过身,看到随霍去病进来的男子笑眯眯看着他,“你是――”

“咳咳!”仲卿连忙打断他的话。

谢琅转向他,“又怎么了?”

“别说了。”仲卿无声地开口。

谢琅不禁皱眉,“你怎么――”心中忽然一动,猛然转向身后的男子,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是…

…”

“不才,在下正是无疾的寡人有可能生出儿子的那家伙刘彻。”

谢琅眼前一黑,往前一趔趄。

“三郎!”

第24章吾命休矣

卫青慌忙抱住他,“三郎,怎么了?没事吧。”

吾命休矣!

谢琅稳住身体,望着面前的年轻男子,恨不得自己真晕过去。

“他怕朕杀了他。”刘彻悠悠道。

谢琅整个人僵住。

离他最近的卫青立刻感觉到了,“皇上,三郎少不更事,生于乡野,不懂规矩,也不认识皇上,还请皇上恕三郎无罪。”

谢琅身上有傲骨,膝下有黄金,变成谢三郎,来到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西汉,也做不到跪拜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即便此人是汉武大帝刘彻。

可长安城是刘彻的长安,天下是刘彻的天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养蚕里八十多户人家根本不够刘彻泄愤。

当务之急,要让刘彻息怒,还不能让刘彻对他心存芥蒂。

谢琅权衡利弊一番,挣开卫青,扑通双膝跪地,“草民有眼无珠,出言不逊,冒犯龙颜,和仲卿无关,和家人无关,请皇上不要怪罪于他们,都是草民一人之过。”

卫青愣住,随即看向刘彻。

刘彻见谢琅刚才一副恨不得拍晕自己的模样,以为他会蒙混过去,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还不忘给卫青开脱,不禁让刘彻高看一眼。

刘彻心中怒气顿消,勾了勾唇角,“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全凭皇上高兴。”谢琅额头点地,恭顺道。

刘彻看向卫青,眼中堆满笑意,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卫青苦笑:“皇上有所不知,此事皆因臣而起。三郎本不愿来臣家中,是臣和母亲一唱一和,逼得他不得不进来。”

“舅舅为何要逼他啊?”

刘彻点了一下头,对,朕也想知道。

卫青从上次遇到谢琅开始说,但没说谢琅好像厌恶朝堂,而是说他更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田野生活。

刘彻看了看谢琅身上的粗麻布衣服,凉凉道,“因为在村里可以穿草鞋和麻布?”

谢琅顿时想翻白眼,“启禀皇上,诚如仲卿所言,草民身手了得,但比起文治武功,草民更擅长春耕秋收。”

刘彻嗤笑一声。

谢琅又想翻白眼,“皇上是不信草民会种地,还是不信草民身手了得?”

“当然是身手啦。”

霍去病清脆的声音传至谢琅耳中。

刘彻没有喊侍从把他绑起来,而且笑了,谢琅顿时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便直起身体,“容草民和仲卿比试一番?”

“你我?”卫青指着他和谢琅,“我比你高半头,还比你壮。”

谢琅:“矮小有矮小的好处,仲卿兄只管说敢不敢。”

卫青当然敢,但他担心伤着谢琅,于是转向刘彻,希望他出言阻止。

刘彻看了一眼谢琅,见他腰板笔直,似乎很有信心的模样,“点到为止。”

“那草民可能要换上仲卿为草民准备的衣裳和鞋了。”谢琅脚上的草鞋再蹦Q就散架了。

刘彻微微颔首,“去吧。”

谢琅立刻去厢房换衣裳。

卫青考虑到谢琅得做农活,给他买的衣裳皆是短打,这倒方便了谢琅。

谢琅出来发现卫青身着曲裾,不禁皱眉,“仲卿这身――”

“他穿这身跟你比,你若赢了他,你之前说的话朕权当没听见。”刘彻开口道。

谢琅眉头一挑,“放倒仲卿才算赢?草民赢不了。”

“拍到我胸口,或碰到脖子都算你赢。”卫青道。

谢琅露出笑脸,“皇上呢?”

“卫青,朕知道你的实力。”潜意思,别想让他。

卫青不禁皱眉,满含担忧地看了一眼谢琅,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对刘彻说,“青明白。”随即转向谢琅,“三郎,请!”

谢琅摩拳擦掌,活动一下筋骨,趁其不备,亮出前世应敌的杀招。

卫青嘴上答应刘彻,碍于他和谢琅身高差距太大,起先并未认真。几招过后,卫青发现谢琅招招致命,不得不认真起来。

怎奈谢琅的招数无迹可寻,待他终于抓住谢琅的胳膊,却发现嘴下多出一只手,再近一点就戳到他的喉结了。

卫青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三郎?!”

“承让。”谢琅后退一步,说完转向刘彻,“皇上,仲卿没有让着草民吧?”

刘彻一开始也没把谢琅放在眼里,因为他不信他一手养大的人会败给一个山野小子。后来发现谢琅招数狠辣,才认真起来。可没等他看清楚,俩人就停下来了。以致于刘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功夫跟谁学的?”盯着谢琅问。

谢琅说出他教官的名字,不待刘彻和卫青开口就说,“他不在这个世上。”

“死了?”刘彻好生失望。

谢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向卫青,“仲卿兄,天色已晚,家里还在盖房,我得回去了。”

卫青看向刘彻,放不放他走。

朝廷需要人才,刘彻也需要培养自己的亲兵,他此时彻底明白卫青为何缠着谢琅,也不想放谢琅走。但谢琅志不在庙堂,他逼谢琅也没用,倒不如先放他归家,再徐徐图之。

“天色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刘彻冲卫青抬了一下下巴,“仲卿送他一程。”

谢琅立刻道:“草民谢皇上。”

刘彻瞥了他一眼,经过卫青身边,小声说,“明日早些进宫,跟吾聊聊这个谢三郎。”

“臣遵命。”卫青道。

刘彻又回头看一眼谢琅,这才带人离开。

他一走,霍去病立刻跑到谢琅身边,“你功夫好厉害,我可以跟你学吗?”

“为何想要跟我学功夫?”谢琅嘴角含笑,明知故问。

霍去病想也没想就说:“我要当大将军。”

“那你不能跟我学。我的功夫只适合近身肉搏,不适合你。”谢琅道,“你舅父的功夫最适合你。仲卿,我没说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