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城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呼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卷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呼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历。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人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燕横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武当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门六剑“是什么人,武当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小六!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破门六剑“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破门六剑“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小六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象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饥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猛禽翅膀的佩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呼皇帝,给他过足带兵历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呼:“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饥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猛事迹,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历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向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