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心中一动。他这时想起来,已许久没有看圆性的身手了…

圆性却似浑无所觉,仍是一脸狂态,这次不再直刺,长棍突然收下来顿住一瞬间,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横疑惑,旋即化为横扫!

燕横未有受骗,但知道这横扫棍劲力雄猛,他一双材质粗劣的练习用铁剑不足抵抗,于是斜踏左足张开马步,整个人沉了下去,低头闪过这一棍。

紧接着燕横又往右后方仰身,躲避齐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时嘴里呼喊:“别插手!“

原来他瞥见后面的童静想上前来助拳,于是喝止着她。

——童静既无兵器,不可能帮忙压制醉疯了的圆性,反会令燕横有所顾忌,绝无好处。

圆性继续抡棍追打,燕横则不断左闪右避,偶尔才挥剑抵挡,从未反击半招。但如此消极的打法,面对曾是少林派护寺“十八铜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长久的,齐眉棍的威胁已越来越危险。

燕横既不希望与圆性真打,但同时心里一角,却有个念头渐渐萌生起来。

“破门六剑“之中,荆裂实力居首毫无疑问,而一向以来少林正宗的圆性功力深厚,年纪也正处于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认同较胜虎玲兰排在第二。然而这些年燕横经过“山螺“修练的突破及与侯英志一战后的体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龙虎剑谱“补充所学,进境甚大。今天他与圆性相比如何,众人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够胜过他吗?…

武者的雄心,无法压抑。即使面对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横很想试一试。

圆性似乎感应到燕横的情绪,也受到刺激,猛喝一声,突然把齐眉棍的拿法变成短握中间,抢到近身以两头连环击打燕横。

突然进入近战,燕横再无闪避的空间,若再不反击,只能捱打。

燕横剎那间眼神转变,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借相“。

同时左手短剑翻转成反握。双剑在身前构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躯猛吐气息。牙齿之间发出冬风般的声音。

全身劲力随踏步爆发,贯于双剑。

“雌雄龙虎剑法·虎雷啸“!

这种短距内发动刚劲的剑法,过去燕横少有运用,此际令圆性大感意外。但他从来最爱就是硬拼。握棍的双手拉阔了,圆性以举鼎似的姿势,猛把齐眉棍中段向前压击,要与燕横直压过来的长剑对撞!

剑棍相交,却未有任何反弹,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贴在一起。两人立在原地,无法寸进。

燕横将左手反握的短剑也交叉架在长剑上,全力对抗圆性的压制。

四条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横的铁剑始终并非真兵器,无法抵受这硬拼较劲的压力,开始变形弯曲!

这令燕横“虎雷啸“的架式无法维持。为了避过被圆性的压溃,他在最后一刻放开剑柄,同时整个人缩下往左侧翻滚丨

圆性扑了个空,冲过两步才停止,铁剑则弯折飞到一旁。

圆性却意犹未尽,迅速改变为双手把握棍头一端,坐马回身,就要从高将整条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横!

半蹲的燕横反握短钝剑,准备全力迎接这一招——

一记有如旱雷般的叱喝响起,止住了圆性的追击。

只见荆裂、虎玲兰和练飞虹,各自从不同方位赶到空地来。发出暴喝的人是荆裂。他赤着上半身,一头鬈发乱得像鸟巢一样,显然才刚午睡起来,手上提着连鞘的雁翅刀,眼睛紧紧盯住圆性。

虎玲兰与飞虹先生也都带着兵器从寨墙外回来,他们还以为有外敌来犯,想不到打斗的竟然是圆性跟燕横。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么?…

燕横这才有机会回复站姿,左手仍握着短剑朝圆性戒备。

圆性放下齐眉棍,把棍头搁到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荆裂。

“你来啦。“

“和尚,你还是回房睡一觉吧。“荆裂微笑向圆性说,但盯着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笑意。

“睡觉?“圆性带着狂气的眼睛,落在荆裂的刀上。“我正在兴头上呀,睡什么?“

他说完倒拖着齐眉棍,一步步朝荆裂走过去。

“这次轮到你替我解闷。“圆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见圆性向荆裂挑战,虎玲兰和练飞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荆裂伸手止住他们。虎玲兰甚忧心地看着荆裂。但荆裂仍然冷静,双臂大张,坦着胸膛面向圆性。圆性将棍拉起,再次摆出迎击的架式。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荆裂对视,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进入攻击距离。圆性的身躯散发出异常澎湃的战斗气息。破门六剑“每个同伴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练飞虹本想开骂,却因为圆性进入此状态而一时呆住了。他也无法按捺身为武者的好奇:圆性有没有机会打臝今天的荆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圆性催促着。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得跟他战时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样凶恶狰狞。

犹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齐眉棍已可威胁荆裂。

荆裂双手降下来。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横从外头看着,背项渗满了汗。

他绝对相信荆大哥化解危机的能力。但他也没有忘记荆裂那熊熊烈火般的争强好胜心。圆性如此执意要比斗,难保不会引发荆裂忘我应战——燕横自己刚才也是如此。

——这就像在一缸油旁边点火。

荆裂直视圆性眼睛深处。

圆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击。

“来啊。“他切齿说:我就给你准备起手。让我接一次『浪花斩铁势』。“

荆裂听到圆性的话鼓动,又再展现出犹如小孩获得玩具的笑容。他双腿张开来,似乎就要开始摆出“斩铁势“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荆裂的手缓缓离开刀柄。

圆性的眼眉皱起来。

“和尚,别闹了。“荆裂放松了脸,笑容也恢复寻常。“这所谓『杀气』,骗不了我“

其他众人未明荆裂说什么,只看见荆裂放弃拔刀,门户大开,正在为他担心,却察觉圆性身上散发的狂乱战气,已在瞬间烟消云散。

圆性叹了口气,单手把齐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丧。却也似乎为自己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试一次,接你荆裂全力一招。“

圆性赤着上身从河里走上来,全身酒气和污垢都已彻底冲去。燕横将一块布巾递给他,圆性点头接过,把须发和身子抹干,再披上童静交给他的长袍。

燕横看见圆性眼神澄亮,完全无半丝醉意。这并非因为在冷洌河水里沐浴过的关系。圆性根本从一开始就在扮醉装疯。

——我给他骗倒了…

燕横这时才回想起来:先前打斗时圆性向自己攻击,除了最后那招互撞之外,其实全部都暗藏着两分保留,只是因为燕横猝然被袭后即沉醉于攻防对抗,加上那好斗之心,盖过了判断。

——倒是荆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荆裂与虎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武当。“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武当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武当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武当弟子也好,是武当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莲舟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武当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武当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武当对决——姚莲舟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荆裂、燕横和童静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荆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燕横听了心里热了起来;童静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武当剑士,难道以为姚莲舟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家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猛地点头。童静则不禁想:要是武当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莲舟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武当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历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荆裂身上。

“我是很舍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荆裂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