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啸唤她“双成”温和清朗,如明月照映山涧溪水潺潺流淌;吴有唤她“阿成”亲切随意,如市井街巷中俚家俗语;只有师傅,抑制着怜悯语声冰凉地称呼她为“冷双成”,那是一个克制了自己强烈情感而做到冷酷负世的人哪!

秋叶依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两手一上一下箍住她的后背,又尝试着尽量冷漠地唤了一声:“冷双成。”

怀里的人完全冷静了下来,僵直地立在他胸膛之中。他的心里酸痛不已,低缓痛苦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很恨我?”

“是。”他听到了一个毫不犹豫的声音。

尽管这是预期中的声音,秋叶依剑仍然雪白了双颊,眼里破碎的浮冰一点一点沉没,明艳的容颜沉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不愿意远离这份饮鸩止渴的感觉,他的唇在冷双成看不见的地方轻颤:“我自小到大就是个冷冰冰的人,伴我左右的不是道貌学高的先生,便是誓死效忠的手下,没有人告诉我‘喜爱’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我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财富,旁若无人地来往行事,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你,会后悔对你做过的一切事情。”

“我一见到你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大半年来断断续续搜刮成形的记忆,半月来日夜相伴沉淀下来的影子,那份炙热疯狂都让我大吃一惊。我一见到你什么事情都想不了,什么话都说得口不对心,只看得见你的人看不到别的东西,原来我中你的毒已经很深了。”

“我做过很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也如你所说的那样自私自利地活着,可是我还是碰到了你,我第一次尝到了苦涩悔恨,想起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开始苏醒,就好像活过来一样。我时常猜想以前我让你吃了多大的苦,后悔自己对你造成的伤害,以至于你现在不会多说一句话,不多看我一眼。神算子曾对我说你是个生性克制深藏不露之人,你宁愿抑制厌恶留在我身边,你宁愿不违背诺言侍奉我三年,如果不是昨晚你如此冷酷畅快地大喊,我永远不知道你恨我有多深,可是我还是不能放你走,我始终相信我们骨血相连,没有你,我只觉我一人活不了。”

秋叶依剑晦涩迟缓地说完,将嘴唇深深掩藏在冷双成的发丝里,持续不断地轻颤。

冷双成自始至终地僵直着背脊,面目上的惊疑、震撼、警醒交替出现,最终被压制在脸庞深处,淡淡远去像一阵轻烟。她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目前所处的境遇,然后谨慎地开了口:“秋叶世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无疑就是对他一番肺腑之言的回击,在她眼里,她必须要遵循约定回答完五个问题,至于旁生的枝节,素来坚定的她一概不予回应。前番对孤独凯旋如此,今日对秋叶依剑亦然。

秋叶依剑不禁慢慢松开了手,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谁说我最残忍冷酷。”

冷双成迅速地退出他的怀抱,走至廊桥曲折处站定,看到了他面色雪白几近透明,仍然沉稳说道:“世子还记得如夫人吗?想必她是谁你都不在意了。赵应承曾经杀了一个对他情深似海的姑娘,并且对我说‘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这世道谁没了谁都活得下去——是你们教会了我残忍。”

秋叶依剑身躯如同那日的初一一般,猛烈地震动,他旋转面目,沉默地背对冷双成良久,最后冰冰凉凉地“呵呵”直笑起来。“你,秋叶依剑,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居然一字不漏地开始背诵出冷双成说过的话。

他的语声压抑而深沉,带着混杂了颤音的绝望,身形却是挺拔尊贵骄傲如阳。

冷双成沉默地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伫立极久,面对池水看不清面目,他的身后是水波粼粼反射的光晕,落在银白貂裘上一道一道的摺映;他的身前是疏林扶风荼蘼落花,影随风动暗香满盈,可是良辰美景虚设,无人在满园幽香中发出一丝声音。

“尽管你不开口,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吴三手、阮软、南景麒、孤独凯旋、楚轩、唐七还有白璃。本来我还指望由你主动问我,但是现在看起来……”秋叶依剑站了这么久,最后用一种平稳冷漠的语声说道。

冷双成面上多少有些耸动震惊,连番的震撼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无力支绌,但她仍旧提醒自己必须冷静——这个人即使动情,但终究冰凉如雪,像站在云端的神,如此可怕居然一字不错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你对我不好奇,从来不去想我在说什么。你明明会医术,从来不想为我医治。甚至你猜到我昨夜扑到这个水池里受了风寒,你仍是纹丝不动地陪我站在风里,冷双成,你真的是个残忍的人,对别人如此宽厚,对我如此残忍。”

冷双成不禁苦笑一下,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一日,尽是再现往日熟悉的话语。“世子知道什么叫做感情吗?”

朝阳淡淡地洒落在面前的影子上,他那袭淡蓝袍底纯净无瑕,不染任何尘芥,如同天边的白云,有种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隔离。

“融入到血脉里的温暖,那是亲情,如同我看到吴有和东阁先生。无需思量自是难忘,那是真情,如同渗入到呼吸里的自然。”她平静地开口说道,心里则有点凄然,没想到会和如此冷漠的人谈论她一直避而不见的感情,而且还不敢提及天啸的名字。

秋叶依剑一直背对着她,听完这句后沉默了会才问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由。”冷双成坚定地说,“自由地生活,不受任何支配地活着。”

秋叶依剑突然转过身,带着泠泠的一阵微风。精致的五官上没有任何感情,深邃的瞳仁里明澈似冰:“我能许你所有,惟独……”见到面前之人坚韧如斯的身躯后,后面的字悉数吞入腹中,仅是漠然说道:“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推开一扇门进去,穿过云母屏风,在一大簇缨络般缠绕的花影面前,冷双成看到了吴三手。她能辨认出是吴三手的面容轮廓,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了。

——吴三手面容枯槁,鬓发灰白,两眼呆滞地凝视地面,风吹动他的额发时,卷起了上面深深纵横的伤痕,可他还是那般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地坐着,坐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影子里。

冷双成低低地呜咽一声,挣脱了秋叶依剑的手,猛地跪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搂住他的双腿,将脸庞深深地藏在他膝盖上的青衫中:“为什么,为什么要跟着我……”语声沉痛压抑,双手上青筋暴起,抑制不了地颤抖。

秋叶依剑一步一顿走上前,盯着伏身的那个人影,吐出两字:“起来。”

冷双成悲痛万分,听闻这两个冷漠的字句后,双目泛红起身怒视:“满意了?你?”

他抿着唇形鲜明的薄唇伸出手,想抹去那双眼眸里的仇恨与冷酷,还未伸至她的脸庞,冷双成突然出手。

她的左手稳稳抓向空中的那截云锦饰纹的袖子,右掌虚张一招“高山流水”击向了他的胸膛。这式掌法极为平常,冷双成初使此掌的目的是为了拦截秋叶依剑的接近,以他的功力要避开简直易如反掌——先前在梅林旁,她就察觉了自己内力稍稍有回转迹象,但是要伤到武技此刻比她还强的秋叶依剑,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是他还是没有避开,结结实实地击在他胸膛时,俊秀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面色如常。仅是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睑,微微触动着说:“别看我。”

雪莲般的气息静止在面容上,让冷双成冷静了不少。她后退一步站定,冷冷道:“世子既然带我到吴有面前,想必是有话要说吧?”

“这里是安大厨的房间,安颉生性嗜酒,欲以花酿酒,因此才有如此繁复花海。”秋叶依剑的语声落在微凉的空气里,穿透了淡薄透明的倒影。

冷双成镇定地听着,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如此简单,安颉她也平素见过,一张胖胖和气的脸,弥勒佛般慈祥——但辟邪中谁是纯白如纸的人?银光还对她说过“公子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在昨日看见白璃真实面目后,她就明白这两人绝不简单。

“安颉是七星之一,二十年前投奔辟邪。白璃和他相比,如九牛一毛,因为他是苗疆密蛊真正高手,可以施放所有你想象不到的法术,可以解除所有蛊毒。”

语声落下,冷双成面容如水般沉静,淡淡说道:“我还记得世子说过‘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么世子又要我付出什么呢?”

“聪明。”秋叶依剑涩然一笑:“我能放走所有你关心的人,解除所有人中的毒,但是我要取走你的一件东西,那就是月光。”

冷双成并无询问,只是冷漠地盯住他,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抚抽出了月光。“唰”的一下月光清辉摇荡在花木重重的暗影里,映亮了她秋水似的双瞳。

冷双成倒转月光单手递上。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她,语声低缓说道:“月光,剑长三尺七分宽约一寸,卫子夫所锻神兵,玄冰淬炼见风即寒……我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11.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自唐朝起都城便兴盛夜市,逢值节日之时,更是昼夜无休华灯高照灿如天明。今夜是停战以来第一次的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喜气洋洋,车马阗拥,不可驻足。

冷双成拉着吴三手混杂在人群中,耳畔传来水声潺潺,吆喝阵阵,锣鼓声声,她心里丝丝震动,察觉到这是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呼吸。据秋叶依剑所讲,她在昏迷时已服用过避毒珠,权当寒毒御身的第二层护罩,内力会逐渐回升。可能是能逃离那么紧密炙热的气息,晚风习习下,她渐渐放松了心神。

一路沿着朱雀门街、贡院走来,城隍庙、月老台、姻缘树络绎不绝,玉佩手饰、胭脂水粉摊位琳琅满目。冷双成继续缓缓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州桥明月前。

州桥是一座镌刻精美、构造坚固的石平桥,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州桥柳岸上林立玉兰灯罩,孩童嬉戏燃放五彩焰火,晶莹璀璨的光亮不息,人在柳林中走,如同在火树银花中漫步。

银光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两人,脸容上虽然带着不解,但是温顺如他,又怎会忤逆自家公子成令:跟着初一,只要不出开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银光看到她面容上带着笑意,不禁也微笑着问:“初一看起来很高兴?”

冷双成转过脸,淡淡一笑:“银光不高兴吗?”

银光犹豫地摇摇头,语声有些抑郁:“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高兴不起来。”见眼前的少年沉默着,又犹豫地接道:“银光对于这些事情很疑惑,询问公子时,公子又冷漠不语,我想初一肯定知道点什么……”

冷双成紧紧拉着吴三手的手腕,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变动地看着夜景时,也小心驻足陪着他。

“公子曾命我在古城战场上射杀叛贼韩远山,一肃中原风气。宫中三天前传令公子觐见,据称已寻访到古城之战私自泄密南景麒之人,公子见了圣上后,传闻龙颜大怒,公子却将此事压了下来,冷淡处置。”

冷双成回过头,平静说道:“通敌的人是我,消息是白璃散出去的。”

银光略为吃惊地看着冷双成:“果然和初一有关……只是和白总管又有何关联?”

“你家公子为了抓住我,真是煞费苦心。白璃喂食吴三手吃了蛊毒将他催眠,得知了我的一些事情。她散播消息是为了报复我,缘由你也看到了,只因你家公子突然转了胃口,喜欢起了男人。”冷双成朝着银光冰凉凉地一笑。

银光一惊,半晌没有言语——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即使迟钝如斯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这个初一仍是淡漠,甚至温顺的他都出语诋毁公子,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着面前两人出神地盯着夜市中的火花时,银光吞吞吐吐说道:“公子那日面圣时,还违抗上意拒不接手密宗案件,如此反常引起了神算子先生和庄王的注意,吴总管已经动身赶赴开封……”

冷双成想起了吴算子那双犀利的洞察秋毫的眼睛,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人一来,很多事情更是无法想象,因为他的精明果干还没有任何弱点可以反击。

她对神算子的到来颇有些忌惮,想了想对银光说道:“恳请银光公子告诉初一几件事情。”

银光微微一笑:“公子吩咐如果初一询问事情,银光需据实相告。”

冷双成沉默片刻,抬首问道:“有几个人的安危初一一直心下记挂,银光是否得知孤独镇主的消息?”

银光摇摇头微笑道:“这个公子并未交代。”

“阮姑娘和楚公子呢?”

“公子由于不接受密宗案件,此案由专程赴京的赵应承世子接手,阮姑娘毒性已解倒无大碍,被护送到庄王府,王爷待她如上宾……”

冷双成闻言后身躯却是猛地一震,冰冷地说了一句:“刚离了虎,又来了狼。”看到银光的疑虑后,也不多话,只是着急地说:“阮姑娘在庄王府并不安全。”

银光倒是温厚,自顾自地说道:“初一在担忧楚阮二人的境遇吗?公子曾经嘱咐庄王,一定要照顾好阮姑娘的身体,不过楚公子他倒是没交代什么,只是转给了赵公子说了一句‘楚轩是前扬州府尹之子,实属贵族”,想来是提醒赵公子不可太为难之故。“

冷双成看着银光侃侃而谈,心中气极,忍不住出言低声道:“银光公子真是个宽厚之人——你家公子的言下之意是楚轩公子实属贵族,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他那厮是要赵应承好好审查之意,庄王都说过楚轩并不知晓计划详情,何来为难之说?”

银光窘迫,喃喃说道:“初一总是对公子大不敬……”

冷双成不顾银光护主心切,仍是问道:“唐七呢?”

银光一腔热血如同被泼一盆冷水,咕咚咚地只剩下小小的水星,面无表情地回答:“被程香姑娘领出去了,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怕杀了她寒了你的心。”

程香好似对唐七极好,是何缘由冷双成并不知晓,她心里还在想着软软住在庄府,楚楚是否会再次暗杀的事情。

“灯。”

一直被拽着手腕的吴三手突然含糊地说了一个字“灯”,将冷双成的注意转移了开去。

柳岸畔悬挂着百盏各色风灯,晶亮如荧熠熠闪光。灯盏的背后是一片沉寂妩媚的柳枝轻拂,两厢映衬一淡一明夺人眼眸。明亮的灯盏倒映在粼粼汴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银光在这倒影流光中迷晃了双眼,正在欣赏之间,听到了冷双成略带迟疑落寞的语声:“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文状元,一直教导我勿以物喜勿以己悲……实不欺瞒银光公子,在这良辰美景之下,我很难做到这点。”

银光想起公子也是如此教导过自己,心中感同身受,不由得深深叹息:“初一何出此言?”

“我想知道南景麒的消息。”冷双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名字:“我很挂念他的事情,我担心南公子落在你家公子手里。”她说出心里话其实带有很大尝试的成分,因为她认为在秋叶依剑口中是问不到任何南景麒的讯息,只得在银光这里碰碰运气。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哎……想来你也不会留心……”

“荆湘国政局变动极大,新即位的小皇帝被皇后娘娘控制,形同虚设。皇后对内倾轧南将军,对外臣服于辽国。半年前皇后罢免南将军一切职务贬谪为庶民,再后来就没有他的讯息,据说是依照亡父之意归隐山林。”

银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里带有浓浓的惋惜,不知道是在担忧南景麒,还是替自家公子可惜。冷双成背对着他,沉默不语面容平静。

她默默注视这片夜色极久,再转过眼时,就看到了赵应承。

很难在如此拥挤喧嚣的夜市中不发现他。他俊逸出尘,一袭水青色湖广袖锦袍衬着他淡漠坚毅的脸,似寒星那般耀眼。他淡淡地抿着唇,手中居然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暗处,隐隐有几个晃动的人影。

冷双成暗提了口气,发觉气息略为单薄,又因有类似影卫的一批人在保护赵应承,她只得谨慎地垂下手,冷冷盯着他。既然不能在片刻之间制服他,她就不敢贸然出手。

赵应承接过一盏莲花灯,小心地为手中娃娃提着,转过了身。他也看到了冷双成,两人临街对视,不同程度的冷漠。——他并不认识对街的少年,尽管他的眼神不善。但是他认得身后朝他作揖的银光,便猜测得到是秋叶依剑的人。

“姑丈,走哇,陪丫丫去放灯。”粉娃娃开始催促着静止的人。

赵应承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好,姑丈陪你去。”语声居然温柔似水,让冷双成有些惊愕。

这时,人群涌动着朝州桥岸边靠去,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有些踉跄地挤出来,倒向了赵应承的身上。等他看到背对的男子手上还有个小娃娃,脸面上大吃一惊,连忙旋身一转,衣襟似翩翩白蝶,避开了倒下的趋向。

白衣公子翩然站定,转过身子看了眼赵应承,然后笑吟吟地对着丫丫说道:“好漂亮的娃娃。”

丫丫拍着小手笑道:“好看好看,叔叔衣裳飞起来真好看。”

赵应承冷漠地盯视白衣公子一眼,将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举步离去。那名公子可能是看到了赵应承的冷漠与疏淡,也不在意,微偏着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背行走开。

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冷双成。

冷双成站在人流中纹丝不动,慢慢地回顾这次场景,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杨晚说过的一句话: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原来就是这个孩子,她唤他姑丈,那杨晚是姑姑吗?

冷双成震惊无比地伫立着,赵应承看那孩子的眼睛,温暖如春,绝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可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杨晚呢?

吴三手此时又转过呆滞的面容,对着冷双成喃喃有声:“光亮。”

冷双成见着他的面容心里变软,微笑着拉起他:“走吧,吴有,我带你去看灯。”

吴三手一动不动,冷双成大奇,不由得顺着吴三手刚才所说的光亮看去——高挂着彩灯数盏,河中漂着浮灯,河上燃灯数百,水面霞光回旋,空中成了飞霞的河,河水成了映霞的天,真是水天一色,光射彩掩。

她的心中一动,对银光说:“州桥这里的水是汇入汴河的吧?”

银光点头,片刻后仿似醒悟,双眸不由微张盯着河水:“彩灯一直徘徊于水面,水根本没流动……”

冷双成突然想起十三间那次暗杀,低下头微微沉吟后,又说道:“秋叶世子上次指派的刺杀,水底也是有人,但不能做到稳住水不流动,仿佛是某种东瀛忍术……”

银光记得公子吩咐过无论初一询问什么,只管照说不误,此刻也不含糊,直接托盘而出:“公子有一批来自东瀛密宗的影卫,一年前被调到冷琦身边围捕过唐十一,初一可能见过。这批影卫名为‘暗夜’,专司追踪暗杀。此番景象竟和暗夜有几分相似。”

“你家公子有提及过比暗夜更厉害的组织吗?”

“好像有一支,是擅长御水术破坏追踪联络讯息的密宗,也是来自东瀛,名字叫水饮。”银光话音一落,这才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和冷双成对视一眼,双双脱口而出:“是子樱。”

两人站在柳岸上,面临波光粼粼的汴水各怀心思。

州桥群人中昂然走出一道晶莹的光亮———盏琉璃灯盏,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就这样清淡如烟地越过冷双成对岸,融入了滚滚红尘之中。

冷双成眼角瞥到那道光亮,面色苍白,不由得松开了吴三手的手腕,睁着冷澈见底的双瞳转视银光:“帮我照顾好他。”也不等银光回应,跻身窜入了人群中。

12.疯狂

那道背影渐行渐远,冷双成双眸中只剩下那盏光亮,发力狂赶。她穿过铿然作响的铜铃灯塔,跃过浮光掠影的湖面,挤出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为了找寻那道身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怅然回首,哪里都没有那个人。她孤单单地伫立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声中,等着人如潮水散去又复来,仍是怔怔地站着。——经过百年,怎么可能还能见到天啸的人影,可那熟悉的背影,俊朗的侧身,不是融入了骨子里的眷恋,又怎么能够轻易区分?

四周喧嚣如花,灯火点点,闪烁荡漾,辉煌如昼。冷双成看着璀璨的灯光照进青石街面,她一路地追赶,泠泠风声中仍是被伤了心神,原来只要是一个形似的影子、一个转世而来的魂,就可以将她击败得溃不成军。

她低下头,站在一片盛世繁华中,嘤嘤哭泣起来。汴河的水波温柔地晃荡着她的倒影,粼粼的水光刺亮了她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漫天冲起的烟花映照夜空,脆竹般的声音震醒了沉迷伤痛中的冷双成。

她抬起头目视前方,看到一路蜿蜒而去的汴水,心下一惊,想到自己追逐那抹光亮一直是沿水而行,猛地记起了子樱,于是站在垂柳边稳定了心神,迈步朝前走去。

文德殿前千万盏彩灯竞相放光,犹如星衢,文武百官簇拥而坐,于恢宏皇宫中夜宴欢享,歌舞升平。

秋叶依剑一袭绛紫礼服,外罩莹白貂裘,沉寂面目冷漠地坐于主座左侧。古以虚左为礼,如此安排,可见当朝皇帝对他的倚重。他看向对首的空台,赵应承的尊位上只落后鞠坐着一名通译,并不见主人的踪影。

众多官吏推杯交盏把酒言欢,在例行奉酒时,庄王仍是甘之如饴地挡掉了所有杯盏,理由仍是世子贵体抱恙不宜酣饮。

一名红衣小黄门急匆匆走进,请示过主台上的天子,躬身附于秋叶依剑耳边悄悄细语。

庄王看见世子面色遽然冰冷一片,他长身而起鞠礼告辞,也不待圣上相劝就冷冷掠向殿外。

出了殿门,那名低头引路的小黄门拼命追赶,远远地看到宣德门御街后,松口气抬起头,只听见“嗖”的一声,再也不见那个紫白色的背影。他直着眼睛站在那里,擦汗的手也忘记放下:“在大内宫墙里走的时候,还没看出世子这么急……”

银光有些诚惶诚恐地立于檐下,看着迎面而来的公子脸色。

秋叶依剑走至银光身前,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说了不去赴宴,你偏生死劝,你允诺给我照看的人呢?”不待银光回答,他淡淡咳嗽一声,突然扬起手拍向了银光身畔。“什么人能让冷双成连吴三手都不要了?光,你说说看。”

“我也没看清……”银光突然看到石柱上那个森然的掌印,一时不再言语。

“详细说清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能漏过。”秋叶依剑冷淡地开口。

银光似乎有点嗅到公子怒火的苗头,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市集中发生的事情。听完银光的转述后,秋叶依剑并未显出过多的情绪,仅是低视阴影,像尊雕塑般不言不语。

银光见到公子此番模样,心下愀然,一时聪明地也不出声。

静寂之间,流光溢彩的夜空盛开纷纭花卉,荧荧花火掩落庭院,照亮了两道沉默的身影。

银光颇有些踟蹰,正要犹豫着开口,突然瞥见秋叶依剑冷漠地笑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绽放的笑颜,尽管第一次在那个雪夜里,是一种疯狂的怒笑,可是这次的笑容冰凉渗骨,如同雪莲盛开,花瓣上带些冰霜珠子。他惊呆地站在那里问道:“公子为何发笑?”

秋叶依剑转过脸,并没有回答银光的问题,而是冷冷说道:“能让她什么都不顾的人只能是一个——南景麒。此人即使下野终究是外族,居然还敢来都城,这真是应了一句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银光看向公子冰冷的容颜,心下有些发秫,尤其公子那双黑白分明葡萄也似的瞳仁,此刻已经剩下从井水中打捞上来的冰镇之气,闪动着寒润的光华。

秋叶依剑挺拔着身躯站于檐下,冷冷淡淡地目视苍凉夜色,盯着远处映照得透亮的天空。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急剧地咳嗽几声后,又“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银光大骇:“公子,你怎么了……”

“不碍事。”秋叶依剑冷漠地注视着夜空,刀削斧锉般的侧脸没有一丝痛苦颜色:“每日要发作一次,慢性蛊毒。”

银光吃惊地盯住公子,双眸微睁。要知蛊毒一旦发作时,能控制住面目的颤抖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像公子这般冷漠地伫立着!

“公子……你到底……”银光已经抑制不了语声的战栗,他心里隐隐觉得和初一又有关系:“是因为初一吗?”

“她不叫初一,她叫冷双成。”秋叶依剑转过脸看了银光一眼:“没什么大碍,内伤和蛊毒发作而已。这蛊毒发作有些疼痛,难怪当日她饱受九蛊穿肠时,竟然疼得那么死去活来……”眼前似乎浮现了那道痛苦难抑的目光,秋叶依剑不禁闭上了眼睛,垂手静立于夜景中身躯仍是纹丝不动。

还未待秋叶依剑云淡风轻语声落下,银光已经跪伏在他脚下,背部一直微微抖动:“公子,你居然以身试蛊……公子你……银光无能,没办法对吴总管交代……”嗓音里压抑着惊恐,一直匍匐在秋叶依剑脚边颤抖个不停。

“我只是放她出去透透气,你却让她走了。”秋叶依剑默默忍受着疼痛极久,突然说了一句。

银光伏地大恸:“果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见初一平日沉默离索看着难受,所以今晚半推半就让她离开……方才公子听闻后极为冷静,可见公子心中早已推断出初一心思……她走了你要惩罚银光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公子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说到最后,终于低声呜咽起来。

“起来,还有事要吩咐你。”秋叶依剑睁开眼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银光快速起身,默默地看向公子,秋叶依剑抿着淡薄的紫唇,目视霞红天空,俊魅的身子融入了花木繁重洒下的阴影:“听清楚了,我不说第二遍。”

“为了消除冷双成的怒气,我不避不躲受了她四掌;为了尝试她九蛊穿肠的痛苦,我自己都服下了蛊毒。我连自己都敢冷酷地对待,你说只要牵连到她,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做的?”

银光冷汗重重,惊呆无语。

秋叶依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加重减轻一丝声音,仅是如同船行水面划开了寂冷的空气。但是银光听着这语声,像是寒冬腊九被灌了冰凉凉的雪水,从喉咙到心底咕泠泠地发着不成字句的刮擦之音。

“银光明白了。”

“还对你说个事情,让你长个记性——你知道白璃去哪里了?我把她送给了赵勇,不过离开之前,我挖走了她的膝盖。因为她迫害冷双成在前,要求她下跪在后。”

银光面色惨白,他自幼跟着公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赵勇来岛之前,本是司门郎中(刑部执法)生性暴虐,后因贪色好赌被宫中逐出,惹了蛊娘子惨遭净身,一直忌惮蛊毒的厉害才逃到无方。而白璃平素瞒着公子做了不少手脚毒害赵勇,两人现在凑到一起,虽不知道谁能胜过谁,但是生生折磨是少不了的。

他突然记起了公子所说的一句话“我秋叶依剑的人,何人敢动”,只是持续至现在,他才能肯定了公子感情而已,只要是关于初一,公子就表现得有些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