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头坐的却不是沈伯允,下车的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复城。董复城去过几趟沈府,也是见过傅婉初的。他只见她平日里端庄冷持的样子,今天却有些神情恍惚,心里就猜着了几分。

董复城下车后忙过来看她:“傅小姐,你有没有伤到?”

傅婉初也是认得他的,摇摇头,急急道:“董副官,我找参谋长。”

婉初一身锦袍,长裙及地,粉黛不施却另有一种颜色。经过的军官们都回头瞧她。婉初早习惯这样的目光,或是为她的容貌,或是为她的衣着,早也就见怪不怪了。

董复城见周围人把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他是知道婉初的身份的,怕怠慢了她,于是将她让进了沈伯允的办公室,抱歉地说:“参谋长在督军行辕,还没回来。等处座回来,我就请处座给您打个电话。”

婉初哪里愿意回去等,摇摇头,继而问他:“董副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参谋长?”

董复城看她形容坚定,也不好拒绝,便请她坐下。自己退了出去,找了个秘书给她上茶。

茶添了几道,还没见沈伯允回来。婉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口脚步声零乱,渐近、渐远,渐远又渐近,终是没人进来。

本是阳春三月的天气,有风从垂重的暗地鸢尾花大窗帘吹过。原是傍晚的轻风,婉初却觉得出冷意来。

她坐得双腿有些发麻,这才站起身走动一下疏松筋骨,目光四下里打量一番。

沈伯允是个谨持克己的人,办公室里也少有古董摆设。唯一称得上珍贵的应该就是桌上一件乾隆御制的掐丝珐琅笔洗,这个笔洗曾是婉初父亲的珍爱之物,后来送给了沈老爷子。

婉初不禁觉得好笑,当年父亲视若珍宝,听说沈老爷子也珍重非常,藏于书房内,不许任何人碰触。可到了沈伯允这里,就这样随便地摆在书桌上,看样子并不十分看中。

可见,在自己这里宝贵的东西,在别人那里也许就是不值一文。

婉初抬头看见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张地图,硕大广袤的国家,四分五裂的疆土被不同的颜色标注着。

傅婉初走上前细细观看,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就是男人们的万里江山,这就是男儿心中的珍宝。手指在通州的位置上久久停留,可于她只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沈伯允万万没有料到傅婉初会出现在军部里。他从督军行辕一回来,董复城跟他汇报了新收到的军报,最后才想起来:“您府上的婉初小姐找您。正在您办公室候着。”

沈伯允稍一沉吟,接着就闪出一丝诡异的笑来:她终是沉不下心主动找来了。他并不是对她有多大的偏见或者厌烦,他也承认,婉初相貌出众,性子柔和、沉静,却有一股执拗。她和沈仲凌是相配的,但是不合适。

沈仲凌也是个性子沉静温和的,但这样的人就该娶个果敢强硬、好强干练的女子。那样才能推着他往权力的巅峰走去,而不是拉他一同沉入英雄气短的温柔乡。

沈伯允觉得弟弟的天资在他之上,他缺的,只是一个能挖掘他潜力的人。而傅婉初,无疑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哪怕他忤逆沈老爷子曾经的嘱咐,哪怕他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他也不能让弟弟的前程毁在傅婉初的手里。

女人的爱又能有多伟大,又能有多真心?当初他们也是浓情蜜意,当初他们也是海誓山盟,当初也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后来呢?还不是海誓山盟转头空。当他被截断双腿的那一刻,当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也把情爱从身体里生生截去。女人嘛,还不是爱你青春年少,爱你家世显赫。当这些都不在了,她还爱你什么呢?容貌会老去,身体会衰老。只有权力,握在手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全心全意地属于你自己。

他自己有这样的遭遇,他觉得不能再让沈仲凌也走一趟,所以,若情丝难断,他就帮他断!

推开门进去,沈伯允就看到婉初站在地图前。身段袅袅婷婷,风一吹来仿佛都要被吹走一样。那样的娇俏小姐。

“婉初,怎么突然来了?”他轻声问。声音嘶哑,显然是没休息好。

婉初回过身静静地盯着沈伯允的脸,他平静的脸上一丝的担忧、一丝的惊诧都没有。

“通州,到底怎么样了?”她攥着手里小小的手包,指节发白。

沈伯允了然一笑:“看了报纸?如报纸所说,通州被围了。”

“仲凌他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发兵?”

“情况不明。通州统制把通州围了个滴水不漏,里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情况应该很是艰难。通州的军粮本就缺乏,估计也就能维持几日。若军粮一断,保不准又是兵变。内外交困,仲凌的境况很危险。”沈伯允陈述得很是冷静,仿佛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不发兵救他?”婉初听到此处,眼眶有些红。

“无兵可发。”沈伯允无奈地耸耸肩,“我猜仲凌也应该给你透露过一二。你当马占觉真是因为短了他几月军饷就兵变吗?他早就暗地里勾结了左家军,军饷不过是一个借口。我若出兵,京州城就成了半个空城,不出几日,就是京州军改名易姓的时候了。”

婉初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接下来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强稳住心神,她颤声道:“仲凌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这样忍心?”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就是军人的归宿。你当通州城里一团守城的子弟都没有亲人吗?你当我忍心吗?”沈伯允声音低沉,虽然是在说这样的状况,却没有半点慌乱。

傅婉初忽然就清醒了,心里的一个光点越放越大,越放越大,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半晌,睁开眼睛,眼神里就多了一丝隐忍坚定。

“大爷如此镇定,定然早就有解困的法子了吧。”

沈伯允突然笑了起来:“我听父亲说,婉初你自小就聪慧,看来你果然是个通透的人……现在只要梁世荣出兵,通州解围不过日夜之事。”

婉初讥诮地冷笑道:“梁世荣是一方土皇帝,出兵通州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当真看中了梁小姐哪里呢?大爷想的,不过是梁家的枪火和银圆罢了。他缺地盘,你缺钱和武器,可真是天作之合!你不过是用弟弟的命来赌,用他的命来逼迫我。大爷,你真是忍心。”

沈伯允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只是一刹那,快到婉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不过是在比耐心,看谁沉得住气。但是今天,婉初的到来,沈伯允觉得自己是将要赢的那一个。

“似乎,是我应该问你,你忍心让仲凌葬身通州?只要你愿意退婚,仲凌娶了梁莹莹,梁家出兵出力,名正言顺,既解了通州之围,又能让京州军异军突起。梁家子嗣单薄,只这一个掌上明珠,现在谁人不觊觎梁家女婿的位子?偏又这么巧,梁小姐对仲凌心有所属……婉初,你为什么不能顺水行舟,而非要逆流而上?”

一瞬间,婉初脑子里闪过那天夕阳下并肩的两人,郎才女貌,沈仲凌和梁小姐果然是一对璧人。

可不是这样的啊。他们呢,他们那些又算什么呢?她总是不信沈仲凌是这样的人,可她也不是纠缠不清的人。她只是等他一句话,如果他不放弃,她便不放手。

她记得父亲在临终前的信里说过的,仲凌当是可托付终身的人。那时候她尚不觉得,可四年相处下来,那些个鹣鲽情深,那些个举案齐眉,那些个情意款款,让她觉得沈仲凌果然就是一个可托付的人。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牺牲弟弟的幸福,换你官位亨通?”婉初盯着他,冷冷地问。

沈伯允却是惨淡地笑了几声:“我的官位亨通?婉初,你错了。不是我的,是仲凌的。你看我这样一个残废,我为的是自己吗?为的是仲凌。难道你想看着仲凌一辈子围着你转,碌碌无为地在军中混个闲职?”

是的,“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婉初冷笑道:“你不是为仲凌,你到头来还是为你自己,把仲凌变成你的一部分,完成你所谓的雄心壮志。你有没有想过仲凌他想要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有简单的幸福?”

沈伯允仰天大笑,那笑冰到了婉初心底:“家国不在,个人何谈幸福?更何况,谁不是有所牺牲?谁说相爱的人一定能白首同所归?我都能牺牲自己,他为什么不可以?男欢女爱,本就是生活的调剂,不是全部。

“婉初,我劝你,不要再攀住仲凌。就算你们现在似乎是浓情蜜意,谁知道以后呢?人能有多长情?痴情如你阿玛,到头来还不是移情别恋,让你们母女远走天涯?退一万步,你若死心塌地爱仲凌,便就是做偏房又何妨。你母亲当年千里远嫁,也不过是为做妾……婉初,只要你今天点个头,放了仲凌,不出几日,仲凌就能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不然,再过六天,通州城内兵粮用尽,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婉初的手紧握,指甲都嵌入了肉里。那一句“你母亲当年千里远嫁,也不过是为做妾”像心底星罗棋布的暗箭,顿时射得她千疮百孔。我不信命,我偏不信!我不信到头来逃不过母亲的宿命!

她深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爷,我就是不信,除了梁世荣,再没有能救仲凌的人。”婉初的话冰冷而决绝。

沈伯允耸耸肩:“那好,不如你就赌一把。”

婉初凄切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董复城见傅婉初失魂落魄地从沈伯允的办公室里出来,双眉簇在一起心事重重的,却别有一番令人怜爱的姿态。他也忍不住上前劝一句:“婉小姐,你不用太担心。处座总会想出解决的法子的。”

婉初听他那样一说,便是凄然一笑:“谢谢。”怅然离去。

董复城望着她的背影,只能长叹一口气,转身敲了敲门,听到沈伯允说“进来”,才推门进去。

沈伯允也是眉头蹙在一起,拇指和食指对在一处捏着眉心。董复城怕他忧心通州的军况,便说:“处座,要不要我去请梁世荣出来和您吃顿饭?或者电请大总统出面调停?”

沈伯允摆摆手,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缓缓道:“不急。”

等等看。他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而有耐心的,不止他一个。

镏金的留声机里放着昆剧大家慕小尘新出的唱片,梁世荣一只手捏着雪茄,另一只手跟着打着节拍,不远处茶几上一杯大红袍冒着氤氲的热气。他眼睛眯起来,极是享受这样的宜人时光。

突然,手里的雪茄被人抽了去,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说了多少次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梁世荣睁开眼睛,看到梁莹莹嗔怪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摸摸溜圆锃亮的秃头,哈哈大笑:“莹莹啊,女人啊还是少管些男人的事,不然哪有男人要你?”

“我为什么要男人要?这世上只有我要不要男人,没有男人要不要我。”梁莹莹边说边把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梁世荣又是哈哈一笑:“果然是我梁世荣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

梁莹莹受了他恭维,扬起下巴笑了笑,随即在他边上坐下,随意翻着茶几上的报纸。

“不是有舞会吗,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梁世荣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