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一步,是她出发之前仔细琢磨又琢磨的结果。

那天,在沈伯允的作战地图上,她看见离通州最近的、可发兵去救沈仲凌的不仅有梁世荣,还有盘踞通江的桂军。

桂帅曾是王师旧部,听说视财如命。一个人只要爱财,那便有谈妥条件的可能。

她打算用百两黄金去借驻守通江的桂军。这一百两黄金,是母亲存在瑞士银行的遗产。父亲虽然感情上亏待母亲,金钱上却从没亏待过。母亲开始抵死不要他给的钱,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银行存票,冷笑着问他:“这是你的遣散费,还是补偿金?”

然后在父亲惭愧的面色里昂然离去。

父亲趁母亲不注意,便把存票塞在了小婉初的手里:“爹不能看着你们受苦。”

婉初只是默默地接了。她不明白,阿玛其实挺好,母亲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里,非要远离?

可母亲的骄傲不能当饭吃,最后还是用了父亲给的钱。母亲却换了个人似的,拼命挥霍。买庄园、买车子、买钻石……可再怎么折腾,天涯那头的父亲只是默默地再寄钱过来,什么都不多说。

最后,她终于倦了。一个人的斗争,多么寂寞。婉初回国奔丧的时候,母亲看着还健康。她说:“你去看看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结果,船刚靠上岸,来接她的沈仲凌就告诉她,法国那边打来电话,母亲去世了。

婉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是愣了愣,连眼泪都没有。她只觉得母亲这一生算是解脱了。父亲这辈子桃花处处,能够跟他一起死的,也就母亲一人吧。

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看到母亲留在一本书里的一行字,一排簪花小楷写得极是清婉秀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她一生荣华富贵也有、有情郎也有,只可惜公子无奈是多情。于是她模仿了母亲的笔迹在后面添了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婉初的国文不算太差。母亲书香世家出身,对自己不管怎样放纵,对婉初的教导还是极其看重的。

在法国的时候,她有个教国学的老师叫徐明远。徐明远本是自费留学法国,后来家里供给不上学费,就在餐馆里做工,才得缘和她们母女俩相识。徐明远教授婉初近三年的国学,亦师亦友,后来也帮忙料理庄园的事情。

徐明远学成归国后,就在汉浦大学当了教授。两人通着书信,一直到婉初后来回了京州也偶有联系。出发前,婉初就已经找徐明远帮忙疏通疏通关系。

桂帅,自然不是人人都能见的。可她手里有京州总理派司,可巧徐明远的侄子徐裴在桂军里谋了个小官职。官职不大,却常常出入大帅府,于是徐裴就把人带进来了。

徐裴身有官务,就留了婉初一人在帅府。婉初对遇到的人又分外的阔绰,下人们自是乐意招待。更何况知道这个大帅是个好色的,平日里也常有些人介绍些年轻漂亮的进帅府。

这回看徐裴带来如此一位标致的小姐,心下里只当是徐裴送给大帅的“礼物”。说不准人家来日中了大帅的意,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所以也很是殷勤。把她带到小花厅里,上了一杯茶,请她等大帅回来。

待到婉初独自坐在那里,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只要有钱在手里,还有什么能阻挡爱情呢?

只要桂军一出兵,把马占荣围上一围,那么通州就活了。只要把沈仲凌救出来,其他的,她什么都不去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她只想问他一句:一起走,一起留,还是就此算了?她总得要一句答案。

婉初从落地窗望到外面。不论哪里的权贵都是极尽奢华的。内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的自不用说,窗外那大丛大丛的玫瑰瞧着也都不是普通品种。

南方风景自是和北地不同。到汉浦时,日已将斜。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上是仆仆风尘,但婉初也没心思顾及那些。只是算着沈伯允给的日子还剩四天,四天后通州城内弹尽粮绝……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求不动救兵,那么她就去通州,如同荣逸泽说的那样,殉城。

等了好一阵,婉初听到有步伐渐渐靠近,以为是桂帅回来了,于是转过去。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

“哟,怎么有位这么漂亮的小姐?用人哪去了,怎么也不好好招待招待?”男人阴阳怪气道。

婉初看他言语行为很是轻浮,便有些忐忑,往后退了退。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又不愿输了气势,便冷冷地说:“我在等大帅。”

那人上下打量打量她,讥诮地笑了笑:“我是大帅的侄子,叔叔他外巡去了,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小姐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婉初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并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摇摇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等大帅。”那声音里尽是冰冷。

桂立文本来今天在外头就吃了亏,心里正是不爽快。他在三堂春连捧了七天梅凤娇的场,砸了不少银圆,结果让一个小小的侍从官康云飞给截了胡。真是人面逐高低,世情着冷暖。

“他奶奶的,不就是小兔爷的狗腿子吗,也敢在爷爷头上动土!”此时丢了银子,饿着肚子,下午打牌连输了八百银圆,桂立文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

看她那冷傲的模样,似乎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桂立文心中更是恼火,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黄毛丫头也这样势利!

他眼珠转了转:“我知道叔叔在哪里,不如我带你找。”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婉初哪里肯相信他,凛然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好了。”

桂立文脸上的笑倏地就没了:“装什么清纯?你找大帅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咱们还是先去办些‘要紧’的事情去。”说着就走上前,一把抓住婉初的手腕往外拉。

婉初本就贴住墙边,本能地往后退,却已是无路可退。

桂立文碰上她手腕的一刹那,便觉手下皓腕光滑柔腻。早憋了几天的火,心里已然燥热不已,拽着婉初的手就往楼上卧房拖。

下人们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可一看见是桂立文,知道这个少爷是胡闹惯的,也没人敢上前阻挡。

婉初怎么也料想不到堂堂大帅府里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怒,眼圈盈着泪,忙乱间到处寻着可护身的武器。

茶杯、小盏、蜡烛台、花瓶,凡手所能及的,都被她拿起砸过去,可桂立文躲了几下都躲了过去。

被他捉着手,拉离了桌子、立柜,便连个东西都摸不着。婉初已然是慌得不行了,顾不得手腕上的疼,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

“哟,表少爷真是好兴致。在家里也能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一个清冷寒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桂立文立时愣住了,回过头看了看来人,讪讪道:“跟你没关系,你少管闲事。”话虽硬气,语调却带了几分畏缩。

“这位小姐好像是来找大帅的。大帅的事情,怎么会是闲事?”那人说得轻松,语气却冰冷。

婉初看见一位戎装的年轻人缓步走过来。那张脸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妖孽模样,但今天穿了军装,却添了一种磊落。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肩头的肩徽上,反射出迷蒙的细小金光,把他整个人都笼在朦胧的光芒里。此时此地,竟然有一种天神下凡的感觉。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时候荣逸泽叫他一声“齐少”。她对这些个豪门世子的出身原是不太留意的。看他出现在这里,也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觉得眼前这登徒子好像是怕他的,忙叫了一声“齐少”。那样的娇柔婉转,柔声里满满都是求助的希冀。

代齐脱了手上的白手套,身后的随从官康云飞立刻接了过去。

他是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见着她,但那意料之外突然生出一丝物之倘来的欣然。

代齐早几年就从大帅府搬出去了,偶尔桂帅传召才过来。早上刚和方医生通了电话,说姐姐情况还是不太好,开了新的药给她。下午的时候就接到吴妈电话,说三太太又不肯吃药,这才匆匆赶回来。

这个小花厅连着一个月台,上面爬满了蔷薇花。下午的时候,姐姐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抱着猫看着窗外发呆。所以代齐特意过来看看姐姐是不是在这里。

刚才其实他早看见桂立文和傅婉初,本来也不想管她,只想在一边看她的笑话。她遇上这样的情状,本来他是乐得见的,兴致盎然得如同欣赏一场猫鼠游戏。

不知道怎么看见她那期期艾艾的神情、盈盈楚楚的可怜模样,就让他想起他自己,心里就有些烦躁。有心一走了之,或者当作没看到,可脚步还是迈不开,钉在那里一样。

康云飞是个血气的汉子,早看不下去。代齐又没表态,他也不好突然冲出去给他惹麻烦,只好气哼哼地嘟囔:“这个桂立文,真不是个东西!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代齐冷瞥了他一眼,康云飞很不情愿地闭了嘴。不想代齐却开口叫住了桂立文。

婉初又挣了几下,桂立文还是没松开手,轻蔑地说:“齐少,你日里夜里也够辛苦了,难得叔叔不在家,你也不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小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这是把这小姐带给大帅去。”

代齐唇角微微扬了扬,走上前去,在他手腕上一捏,桂立文“哎哟”一声,松开了手。

这边手刚松开,代齐顺势就把婉初的手攥到自己手里:“不劳侄少爷了,你会有我知道大帅在何处?还是我自己送去。”然后拉着她一路离开了大帅府。

康云飞冲桂立文轻蔑地挤了挤眼睛,笑呵呵地跟着走了。

桂立文抚着脱臼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恨恨地骂道:“小兔崽子,有你的!”

代齐吩咐康云飞回去,自己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婉初坐在他边上,只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还是一个噩梦。她怎么都料不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早该料到这样的事情。

惊吓后泛着委屈,委屈里带着密密匝匝的痛,一齐地都堵塞在心头。一时间神情恍惚。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路边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煤气灯。那灯光一下一下地闪亮在他脸上,亮一下,暗一下。她侧头看他,薄如刀背的嘴唇微微抿着,周身都是寒气。那张脸虽是俊玉出尘,却又让人觉得是暮秋悄然而至的霜降,寒寥孤寂。

“你带我去哪里?”车开了很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婉初不解地问他。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吗?”代齐目光放在远处,冷冷地说。

婉初被他一呛,甫定的惊魂刚回到原地,又不安起来。一双眸子紧紧盯住他,努力在那一张清俊的脸上寻一丝轻佻的痕迹,所幸没有寻到,这才稍安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