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地上跪着的那人分辨,其他人便上来将其死死按住,更是掩住他的口,唯恐他再说出什么隐情。

李绩这些年已经少有管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原本也不想管什么闲事,但眼下这种情形太过可疑。他微微一点头,李宅那些家奴便团团围了上去,几个力气大的一把将那些汉子拨拉到了一边,揪着地上那个年轻后生便回转了来。

李绩看也不看那张如释重负的脸,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人?”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那几个大汉犹豫了起来,支支吾吾了老半天,终究没有人说出半个字。此时,那年轻后生终于一嗓子吼道:“小人是柳元贞柳少府家的家奴阿团,不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他们要寻小人灭口!司空大人,小人愿意出首!”

柳元贞……可不就是刚刚他才审过的那个家伙,李义府的女婿!

李绩心中狂跳,见路上的不少人也被惊动了,他当下便大手一挥,干脆把所有人都往刑部里头一送。不多时,太常伯刘祥道便亲自出来,闻听情由后硬是将李绩留下,旋即命人带上阿团。

得知上头赫然是此次审问李义府的主审官,阿团哪里还有半分犹疑,竟是一五一十地将上次在宅子里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这还不算,那些很多都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柳元贞不法往事,也全都被他兜了出来。而等到刘祥道命人去提了柳元贞,这主仆两人一对眼,柳元贞顿时满脸灰败,一下子瘫倒在地。

这个世上果然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然而,一旁的李绩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他没记错,上回在弘农的时候,李义府那封信似乎是韩全和王汉超呈递给李治的。李义府大张旗鼓地派柳元贞去查之前信函被窃的事情,不会只因为这么两个人,难道还是因为……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狐狸,我要师妹不要师姐

虽说刘祥道是个头等铁面无私的,最最不齿家奴卖主的事,但事关杀人灭口这一桩,又显而易见牵涉不小,因此当下便将阿团单独看押。

即使这样,李绩仍旧记着先头长安令冯子房抓获的两个刺客无缘无故被人勒死的往事,思量再三,干脆将自己的两个贴身护卫留了下来。若是别人这么做,刘祥道必定不会答应,但碍于李绩的面子,又考虑到皇帝对这事的重视,没奈何便答应了。

心里头有这么一个大疙瘩,李绩回家的路上便是一路打马疾驰。匆匆到了家门口,他便听得家奴便禀告说屈突申若来了,眉头一皱之后旋即便微笑了起来。

那个丫头不同于寻常豪门贵女,若不是年纪大了些,其实和小家伙还是挺般配的!

一路来到演武场,他就看到场边围着一群女子正对着场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下也不出声,驻足站在原地观看。虽说远远地看不见头脸,他却知道那个男的必定是李贤,至于女子……能够将一条九节鞭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流,大概整个长安城也就只有那一个而已。

此时此刻,身处战阵之中的李贤压根没工夫去注意场边都来了什么人,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方才得以招架那层出不穷的攻势。那一回跟着这位大姊头去救屈突仲翔的时候,他就见识到了屈突申若的剑术,这一次居然又换了九节软鞭。

啪——

剑鞭交击,李贤冷不防感到剑上传来一股大力,连忙借势退身,躲过了宝剑脱手的噩运。见屈突申若收势而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正想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料那位大姐先夸赞起了他。

“不错不错,六郎你练武才这么几年,居然能招架得住,比仲翔那个小子有出息多了!我在这条九节软鞭上至少花了十年的工夫,一般人只怕三两下就被我绞了剑去,你倒是见机得快!不愧是英国公的得意弟子,我以前还想向他求教一番,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屈突申若说着便轻轻撩了撩耳旁的乱发,那身英姿飒爽的男装配合这个妩媚的动作,竟是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李贤还未从刚刚的剧战中醒过神,便被这一番夸奖说得目瞪口呆,心里的那股子郁闷顿时更甚了——要是他能大上几岁多练上几年,今天兴许就能报上一箭之仇,不必每每吃鳖!

“若是申若你想要我指点,大可常常过来,我这个老头子一定竭尽全力!”

一声长笑让场边众女纷纷回头的同时,场中的李贤和屈突申若也不禁扭头望去,这下子齐齐吃了一惊。李贤没料到今日李绩也这么早回来,慌忙回剑归鞘迎了上去,心中却不免打起了鼓。看这架势,李绩肯定不是来了一会,估计刚刚那场大战全都看到了。老狐狸平时最要面子,不会因为他拿不下一个女流之辈而心生恼火吧?

“师傅!”

“英国公!”

李贤上得前去,方才发觉李绩脸上笑吟吟的,顿时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倒是屈突申若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之后便笑道:“英国公适才说我能够随时求教,别是戏言吧?我若是当了真,可是随时随地会上门来!”

李绩见旁边的一群娘子军也纷纷围了上来,便轻轻捋着胡须微笑道:“申若你这一身武艺就是寻常男儿也不能及,我那三个孙子就差得更远了。休说指教,若非你是女流……我倒是想多收一个弟子呢!”

饶是屈突申若往日聪明绝顶,此时一听这话也不禁呆了一呆,待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刻翻身拜倒在地:“拜见师傅!”

“哈哈哈哈!”

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一幕让李贤目瞪口呆,至于周围的众女更是什么表情都有。而李绩在一阵大笑之后,却面露微笑地点了点头:“想不到我在晚年收了六郎这么一个徒弟,又破例收了一个女徒,好,好!”

不是吧,老狐狸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屈突申若了,怎么会忽然意之所至想起要收徒弟?话说回来,这若是以入门年限计算,屈突申若以后算是他的师妹?

还没等李贤得意起来,他便听到了一句犹如五雷轰顶的话:“申若你年长六郎颇多,自然算是师姐。我这个王傅平日没多少时间管他,未免有些放纵了,陛下和娘娘已经颇有微词。你既然无事,就给我好好看着他,顺便督促他好好练武习文!”

此时此刻,看着屈突申若理所当然笑吟吟答应的样子,李贤简直欲哭无泪,越看李绩那张笑脸越觉得可恶——老狐狸这分明是故意的,若是有这么一位姑奶奶成天跟在身边,他还要活不要活了,以后还怎么去那种酒肆喝酒寻欢?还有,要是小丫头闹腾起来,他该怎么向她解释!老狐狸,我要的是师妹,不是师姐!

“恭喜申若姐,这下子可算是喜得名师!”

“是啊是啊,以后我们姐妹的武艺可全都靠你指导了!”

“啊,对了,还得恭喜英国公喜得佳徒才对!”

一帮豪门贵女终于反应了过来,以李焱娘为首,纷纷围着李绩和屈突申若欢声笑语了起来,把一个李贤孤零零地瞥在一边。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绩方才轻咳了一声道:“借一句六郎的话,这收徒弟不能没有见面礼,申若你跟我来!”说完这句,他瞥见旁边的李贤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干脆又轻喝了一声,“六郎,你也跟着走一趟,到时好帮你师姐搬搬东西!”

搬东西……这老狐狸究竟打算送给屈突申若什么好家伙!李贤咬牙切齿地跟在了后头,心里的恼火劲就别提了。要知道,当初为了磨着老狐狸传授兵法,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用了多少脑筋。如今可好,老狐狸一收大姊头当徒弟,竟然如此慷慨大方,竟是人比人气死人!难不成,李绩这老狐狸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年轻人那种重色轻友的毛病?

暗自腹谤了许久,他方才发现李绩竟是没把他们往武库带,也不是书房的方向,而是一个他从来没到过的地方,这顿时让他更觉纳闷。这李宅之中除了内宅女眷住的地方,他几乎都踏遍了,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好去处?

兜兜转转老半天,李绩却将两人带进了一个园子。不同于李宅其他地方的齐齐整整,这里却有几分荒废了,除了中间的小径尚能走路,四周的杂草竟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前来收拾过了。见此情景,不单单李贤面露诧异,就连屈突申若也不解其意。

拨开杂草,李绩径直走到中央的一棵大树下,仰望着那茂密的树冠看了一阵子,忽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干涩的笑声。良久,他才转过身道:“你们俩既然算是我的弟子,可知道我以前还收过其他弟子?”

这个问题李贤曾经命人去打听过,但无论李敬业还是程伯虎都一口咬定,李绩虽然名声在外,军中想求教的人多如牛毛,李绩却一直都没有收过徒弟。因此,他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而屈突申若沉吟了一会,也同样摇了摇头。

“天下用兵之道,有奇道,有正道,有诡道,有强道,有弱道,但寻常将领用兵,却依旧不脱谨慎二字,其实收徒也是如是使然。”李绩忽然转过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六郎你若不是天资聪颖又好学上进,就算你是陛下和娘娘最宠爱的皇子,我也只是你的王傅而不是师傅!”

李贤闻言愕然,心中隐约有了一点线索。而正在这时,李绩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上次敬业把我拉过去缠住李义府的那次,也就是李义府丢的那封绝密信笺,可是你派人去偷的?”

冤枉,那哪里是他派人去偷的,分明是燕三那个大贼头送上门的,这事情李敬业难道没有对李绩说清楚?

李贤心中叫苦的同时,见屈突申若同样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更是觉得头皮发麻。忖度老程家和燕子门那伙大贼头的交情估计不是秘密,又想着把李绩拉下水,他干脆把所有事情全都兜了出来,包括当初认识燕三以及之后燕三偷盗了李义府文书外加上次帮忙那一趟,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看着对面的李绩和屈突申若眉头紧锁,他便在心中暗自得意了起来。

既然要让我叫一声师傅和师姐,这有麻烦的事情,你二位便请多多费心吧!

然而,还没等他的高兴劲过去,就听到李绩忽然冷笑了一声:“怪不得今天柳元贞的家奴阿团到刑部出首,说是柳元贞受李义府之命,在市井之间打听那些窃盗之流,甚至在得到消息之后杀人灭口。如今刘祥道大概已经派人去查了,大约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六郎,这件事若是柳元贞透露出来,只怕你竭力保的王汉超和韩全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欺君之罪四个字,怕不是那么好过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许敬宗的私心,李贤的再次“探监”

由于多了个小皇子,含凉殿顿时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只要踏进大门,入耳的第一个声音必定是殷王李旦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平日武后对于这种声音常常很是放纵,但这一日,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沉下了脸。

“都是做什么吃的,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孩子,就不能让他消停一下么!”

她的喝声让旁边的宫人内侍打了个哆嗦,很快便有人匆匆往后殿而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那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忽然一止,这也让武后对面的另一个人心头一松。

一身紫色官袍的许敬宗很无奈,打心眼里说,他今天根本是不想来的,因为武后想说什么他非常清楚——除了要他帮忙想办法救李义府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可能。他当然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问题是,李义府那家伙是自己愚蠢,天堂路不走,非往矛头上钻,他许敬宗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他已经老了,能活多久自个也不知道,犯得着冲在前头去当炮灰?

“娘娘,这一次的事情,并非是老臣不肯出面,而是陛下已经动了怒,绝非只言片语就能够挽回的。”

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这嘴皮上的功夫他自然是炉火纯青,此时面上便顺势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娘娘念在义府当初的功劳,想出手拉一把,其实老臣何尝不是?可是,那么多宰相里头,陛下为何单单选择司空李绩作为监审,而不是老臣或是其他人?”

一连两个反问让武后原本就紧蹙的眉头更是成了一个大疙瘩,她轻轻地用右手指节敲击着旁边的扶手,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却已经握成了一个拳头,手指甲甚至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凭着那一股股刺痛感方才让她勉强把心头狂躁压了下去。

李义府不争气她当然知道,问题是,一旦李义府坐实了那些罪名而丢官去职,那么,她在朝中立刻就会失了一条臂膀。政令出自中书,然后又得通过门下,有李义府掌中书,她就能控制政令的发布,而有许敬宗掌门下,那些官员便轻易不敢封驳,如此一来,她代李治处置朝政的时候便自然顺风顺水。可是,她这样警告,李义府居然偏偏还是听不进去!

最最令人气恼的是,李义府罪证最最确凿的那桩卖官案子,居然是长孙无忌的孙子!

“娘娘,不是老臣多嘴,看在义府多年功劳的份上,陛下应该不至于太严厉,大约也就是流放岭外。义府当年和老杜争锋的时候,不是也曾经贬过普州刺史?过了几年等陛下消了心头之气,兴许就回来了。若是如今娘娘一意孤行……”

许敬宗说到这里,顺带就把后头的话隐去了。响鼓不用重锤,这位主儿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没来由说得透彻反而做恶人。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上首的武后,见她那金凤花钿下的发丝一片乌黑,并不见半根杂色,面上肌肤依旧一如数年前的光滑细腻,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宫中何止三千粉黛,这皇帝却几乎专宠她一人,却也不仅仅是那手段高明之故。

“我明白了。”淡淡吐出了四个字,武后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与其现在惹得李治不高兴,不若再等几年再说,只是这相当于中书令的右相之职,却绝不能落在旁人手里。看着底下鬓发斑白老态龙钟的许敬宗,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一旦许敬宗老去,她又该用谁以代?

离了含凉殿,慢慢吞吞地出了建福门上了自己的马车,许敬宗方才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这人有一点比李义府强,那就是有自知之明。眼下皇帝分明是看重上官仪等人,既然如此,他就很没有必要去碍事了。到时候除了上朝,他自坐在自己家里编国史就好,其他的什么事也甭管。

当然,为那两个孙女挑一个好女婿,那还是有必要的。

想到上回李贤把许嫣送回来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拈着胡须微笑了起来。钱他已经攒够了,哪怕这回还要贴出去大笔嫁妆他也不在乎,总而言之,这位皇家的六郎还真是不错的选择!

与此同时,正在那边换衣服的李贤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响亮的声音过后,他竟是接连打了好几个,好容易止住了,他心里登时犯起了嘀咕——少时就曾经听老一辈提过,这没事打喷嚏,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叨咕什么,别是有人在算计吧?

“六郎,都老半天了,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声催促,“要是到时候误了事,可是你自己负责!”

话音刚落,李贤便赶紧上前开门,见屈突申若一身男装站在外头,脸上经过修饰,竟是呈现出一种蜡黄色,那头青丝更是完全被小帽罩得严严实实。看这情景,他想笑却又不敢,连忙岔开话题道:“师姐,外头那些人怎么办?”

“我让她们去教导你那四个伴读了!”屈突申若很是潇洒地一挥手,满脸的不以为意,“不过是区区论语而已,焱娘秀宁几个可都是才女,这种小事还难不住她们!”

李贤禁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心头的骇然差点没掩饰住。都以为他那位母后够厉害了,怎么这年头能文能武的怎么全都是女流?要是李敬业那四个都能够文武双全,他就不用成天自己消耗脑细胞了!

和屈突申若一起跟着李绩的一个贴身护卫出门上马,一群人便朝中台而去。刑部隶属于中台,也就是之前的尚书省——彼时官职一换再换,就是李贤这个皇子有时候也觉得晕乎乎的,更不用说朝堂官员。往往好好一个官当了两年,这官职说改名就改名了。就比如刘祥道,原本是好好的刑部尚书,如今却叫作司刑太常伯,实在是说不出的别扭。

由于李贤和屈突申若混在李绩的那群随从中间,因此并不引人注目,而得知李绩要见那个出首的阿团以及柳元贞,刘祥道并没有多做犹豫就答应了——这李绩位居司空,乃是三公之一,平日在更是深得李治宠信,这点子根本不违反原则的事情,他自然没必要为难——刘祥道虽然冷面,但并不傻,如今分明是自个一个人承担大部分责任,能够把李绩拉下水就最好了。

对于牢房,李贤已经没什么陌生的感觉了,打从第一回跟着王汉超去探视胡天野开始,这牢狱的经历是一回跟着一回,如今倒好,干脆来了个天牢一日游。跟在李绩身后,他一面感慨这天牢确实比那些县衙的牢房干警清爽,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地形,骇然发觉了好几处暗哨。

由于李绩这个堂堂司空大驾光临,狱卒自然是没有半分犹豫,先把阿团拎了上来,旋即不待吩咐就蹑手蹑脚退了个干净。李贤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出首自己主人的柳家家奴,此时细细一打量,便忍不住撇了撇嘴。

这古人最看重上下之分忠仆护主,所以挑选奴仆很仔细,尤其是那种贴身使唤或是办大事的。而眼前这个阿团……咳,尖嘴猴腮,两眼贼溜,生得就是一幅反骨的样子,和他当初收下的那个陆黑差远了,柳元贞居然会让这种人参与大事,真是脑子坏得不能再坏了!

“司空大人!”

在一时的冲动过后,阿团知道自己这种叛主出首的行为会有什么下场,因此一见李绩就犹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司空大人,小人还知道我家主人的其他事情!约摸一个月前,宅子里头另一个仆人和小人说起,曾经按照少府大人的命令,拿了一卷东西去卖给了一帮人。他还说那帮人都是身穿白衣……”

“够了!”

这回轮到李绩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想问的事情暂时没有结果,反而问出了另外一桩麻烦。而站在他身后的李贤则差点惊呼了出来,虽说曾经猜测过这样的结果,可猜测是猜测,事实是事实。要是刘仁愿宅子的图形真的是柳元贞卖出去的,那么,李义府铁定下场凄惨……这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问题会不会连带着让老爹厌恶了他那位老妈?

要知道,若是没有武后护着,李义府老早就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窝着了!

“我只问你,柳元贞之前让你杀人的事,事后可曾还有下文?”

阿团没料到李绩根本不是想从他的口中套出更多隐情,听得这一句,他瞠目结舌了老半天,终究只得摇头以对。李绩见状也不愿意和这个背主之奴再啰嗦,直接出声喝令将其带下去。孰料此时阿团忽然惊恐交加地嚷嚷了起来,最后两个狱卒干脆将人打昏了拖了下去。

见到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又听到李绩吩咐去带柳元贞上来,李贤不禁在心里头生出了一股寒意——也不知道那个李义府的宝贝女婿究竟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阎罗

趴在那个简陋的铺子上,柳元贞只觉得屁股上火烧火燎,稍稍挪动一下就是生疼。虽然狱卒已经给上了棒疮药,但褪下衣裤的时候少不得擦着碰着,他甚至怀疑对方根本是故意牵扯了伤口。他一面咬紧牙关,一面把能诅咒的人全都诅咒了一遍,就连往日那位敬若神明的岳父大人也不例外。要不是李义府,他这个小角色用得着人家这么费心?

先头的那顿板子挨了也就算了,可是,那个他早就命人去料理干净的阿团居然会落在刘祥道手中,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杖杀他自己的家奴自然无事,可是,他命阿团打杀的可是良民——至少在没有经过官府审讯定罪之前,那就是良民!只要刘祥道手底轻轻这么一写,只怕别说流放岭南,就是他的小命也难保!

咣当——

门上铁锁上传来的一个声音一时让他大惊失色,这一扭头就看到刚刚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走了进来。他还来不及询问一句,两人便不管不顾地架起他就走,这一动免不了牵动了屁股上的伤,更是让他发出了一阵惨号。可是无论他怎么呻吟,两人却谁也不理他。

站在李绩身后的李贤见两个狱卒架着一个人进来,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清楚那张脸,但是,那衣衫上的斑驳血迹他却看清楚了。他和柳元贞没什么深仇大恨,也犯不着指望人家如何倒霉,看到这情景反而心有戚戚然——要是李义府被这么折腾一次,他倒是乐见其成的。

两个狱卒将柳元贞放在地上,朝上躬身一礼,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此时,李绩便朝身边另两个护卫吩咐了一声,那两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站在门口望风。

“柳元贞!”

柳元贞一进门就看到上头只有李绩一人,而没有那个冷面冷心辣手无情的刘祥道,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看李绩的架势,应当不会随便动刑。听到这一声大喝,他收摄了一下心神,慌忙挤出了一丝笑容:“司空大人,我该招的都招了,其余的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你那个家奴刚才可是又招认了一件事,说是你家里头的人曾经将一张图卖给了一伙可疑人。”李绩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柳元贞的脸色,见其一下子慌张了起来,登时冷笑道,“如今长安令万年令正在满城搜索可疑人物,要是这件事泄露出去,你以为会是什么下场?”

“司空大人,都是那刁奴血口喷人……”

李贤躲在李绩背后的阴影中,听到这毫无新意的辩白,几乎很想当场翻白眼。这里有一个人证阿团,屈突申若那里还有一个刺客当作人证,两边一对比很快就能做出判断,这柳元贞居然还在那里紧咬着不松口,是准备顽抗到底杀头还是怎的?

他不便说话,一旁的屈突申若忽然开口喝道:“柳元贞,如今罪证确凿,只需到你家把阿团指认的那个家奴抓来一审,他敢不招?我家司空大人之所以过问此事,正是给你留了一个机会,否则换作刘大人来审,你少不得多受皮肉之苦!”

那声音虽说低沉,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威势,李绩闻声便悠悠然坐了下来,顺势朝屈突申若投去了赞赏的一睹。至于李贤也在心中暗自称赞,这一番话中既有警告也有威吓,可谓是火候十足。这柳元贞一看就不是什么硬骨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刘祥道三个字如今对柳元贞具有巨大的威慑力,竟是让他浑身发起抖来。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司空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我若是认了……”

“无需阿团,你的罪名就小了么?”李绩晒然一笑,轻蔑之色溢于言表,“我若是存心要入罪于你,直接就把刘大人请了来!吐蕃正使和新罗公主的遇刺,陛下已经极为震怒,若是让人知道你和此事有关……”

这话虽然嘎然而止,但柳元贞哪里会不知道弦外之音,面如土色自是不提。低头思忖了老半晌,再想到如今坏得不能再坏的处境,他终于把心一横,招认了情由——原来,柳家当初放出去的一个家奴在三教九流中颇有些脸面,因此闻听有人在暗地里打听刘仁愿宅子的状况,便回头告诉了旧主,结果,柳元贞在请示了李义府之后,便高价卖出了那幅图。

虽说柳元贞说得信誓旦旦,但李贤怎么看这家伙怎么不对劲。他固然是对李义府讨厌到了极点,也曾经对刘仁愿就刺客的无限可能性信口开河过,问题是,打心眼里他并不信李义府会这么傻。知道有刺客行刺刘仁愿,只要放任自由就可以大做文章,何必没事找事地去附赠什么刘家的平面图?当然,也不排除李义府这家伙脑袋一热,做出什么蠢事的可能性。

他正在那里想着,李绩忽然离座而起,盯着下头的柳元贞看了片刻之后,下一刻竟一句吩咐也没有就举步出了门。等到他反应过来,房间里只剩下了屈突申若和他,外加地上那个仍在发抖的柳元贞三个人。当然,外头那两个护卫仍旧尽忠职守地在望风。

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屈突申若旁边,低声问道:“师姐,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看我的!”

屈突申若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随即板着脸走下去,站在柳元贞身前居高临下地喝道:“柳元贞,你说是李相公派你卖出那幅图的,只怕不尽不实吧?我问你,长安令冯子房押下的那两个刺客莫名死在狱中是怎么回事?若是你还一味攀咬,等到皇后娘娘问起来,她会相信你还是李相公?”

对于李绩的忽然离开,柳元贞很是六神无主,此时见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敢如此质问自己,更是觉得心头惶然。正想强打精神反击回去,他猛地瞧见了另一个始终没作声的护卫,先是觉着一阵面熟,旋即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失声惊呼道:“沛王殿下救我!”

怎么人人有难都是用这句话来求他?算了算了,反正就算他那父皇母后知道他跟着李绩来到这里,最多也不过斥一句胡闹,且听听这柳元贞怎么说好了!

李贤浑然不知自己究竟露了什么破绽,心中很是气恼。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他没好气地看了柳元贞一眼,这才冷冷问道:“柳少府,我不过是一个来看热闹的,我能怎么救你?再说,你往日和我交情很好么?”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无赖至极,屈突申若听在耳中,禁不住摇了摇头。她觉得胡闹,柳元贞却毫不意外,当下连忙求饶道:“沛王殿下,只要你能够救我这次,我一定……我一定如实奉告所有内情!岳父让我去查先头丢失那封信件,是因为怀疑王汉超韩全受人指使,他还说,必定是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联手做了此事,意图将他拉下马去!他还说,两位殿下心高气傲,将来必定不会和皇后娘娘一条心,若是找到了把柄,将来……”

“够了!”

李贤此时终于心头火起,怒声喝止之后,这一颗心立时不可抑制地怦怦直跳。要是说他先头对李义府的忌惮不过五六分,此时此刻就升到了十分。看来,这只李猫唯一视若神明的就只有一个武后,剩下的包括皇帝太子,还有他这个沛王,全都没放在眼里!

幸好他一时起意暗示杨行颖上书举报李义府的罪状,否则等到李猫找到了证据,或是干脆到武后那里来一次诬告,他那位太子哥哥和他都休想好过!

这次一定要把李义府整治得永生永世不能翻身,否则将来若是再让这家伙复起,那必定是更大的麻烦!

盯着面前满脸讨好的柳元贞,李贤头一次生出了森然杀机——这个家伙为了活命能够把什么都兜出来,难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若是不杀了他,只怕是夜长梦多!

屈突申若本能地感觉到李贤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遂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便抢在前头道:“你若是要求沛王殿下为你说情,就先把死在长安县衙大牢中那两个人的死因说清楚!”

柳元贞见李贤脸色阴晴不定,而旁边这个蜡黄脸汉子又是步步紧逼,顿时很有些进退失据。想到自己眼下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他干脆直陈道:“那两个人确实是我买通人杀的,事前先是灌醉了那些狱卒,然后才下的手。之所以勒死了他们,是因为长安令冯子房不识抬举,这个位子岳父早就有人选了。”

果然!李贤心中一跳,转眼去看屈突申若时,只见这位大姊头也投来了同样的目光。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李绩回转了来。打量了一下场中三人,他心里立刻了然一片——屈突申若的女扮男装不虞被人识破,但李贤的打扮他故意作了手脚,想必柳元贞必定是已经看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大姊头就是大姊头

把人重新押回了牢里,李绩便上前面和刘祥道打招呼——不用把话点透,这两位就差不多达成了协议。如今这些罪名已经够了,不用再把李义府往大逆不道等罪名上整。毕竟这要是过了头,激出了武后这尊大神,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动了反复无常的性子,一转手把李义府轻轻放出来。

上了春明大街,李贤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相对于李绩这个老狐狸,他那点子功夫还是浅了些,蒙一次两次可以,但要是真的较量起来,十次当中他得输上七八次。他刚刚愣是没注意到,头上那根束发的簪子大有玄机,就是这一丁点细节让柳元贞注意到了,由此演出了刚刚那场戏。

一路转回李宅,李贤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换衣服,等到他一身清爽利落地出来,却只见屈突申若已经和李绩坐在了前边优哉游哉地喝茶,脸上俱带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逍遥,那幅表情哪里像是刚刚劳心劳力的模样。

“师傅,师姐!”

李贤笑嘻嘻地叫了一声,旋即大剌剌地在两人身旁坐下,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见看不出一点端倪方才气馁,干脆端端正正地等待着对面两位大能的发言。

“放心,以李义府如今的处境,不会没事再重提当初那件事。”李绩脸色淡然地呷了一口茶,很是笃定地道,“上一次审问的时候他固然是大放厥词,但皇后娘娘必定会使人去递话,他应该会沉默下来。如今最最要紧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他会不会复起,须知这是朝中人人重视的大事!”

不愧是老狐狸,居然能把这些都摸准了,顺带还一把拎到了事情的关键。李贤心中佩服的同时,脸上也不自觉流露出了几分敬意,慌忙连连点头。他正盘算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屈突申若端起茶杯,忽然屈指在上头一弹,一只刚刚落在茶水中的小飞虫顿时落在了桌子上,扑腾了两下翅膀才想飞起,却被她一把拈住了翅膀,很快就不动了。

“师傅可不是多此一问?要是陛下真的态度不稳,为何要专门到你这宅邸来一次,顺带还恩赏多多?”屈突申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顺势伸手在看呆了眼的李贤面前晃了晃,“李义府就如同这茶杯中的小虫,既然弹出去了,喝水的人又岂会闲着没事干把他扔回去?”

咳,这比方打的!想起上回老爹来李宅的时候嘱咐自己那两句话,李贤立刻吃了一颗定心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王报仇自然更是眼疾手快。既然逮到了把柄,不把李义府治死,他那老爹怎会罢休?要说上一次,李治可真是被李义府气得七窍生烟,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李绩看了看低头沉思的李贤,又瞥了瞥笑得灿烂的屈突申若,忽然也露出了笑容:“也罢,我该做的都做了,只要柳元贞不去胡说八道,他的小命至少算是保住了,至于其它……这流放的路上可是多灾多难,不用别人怎么操心。那个阿团么,出了事就把罪责都推到主人身上,如此刁奴殊为可恨,刘祥道自会决断,不会让他有胡说八道的机会。”

“有其主必有其仆,柳元贞是个软骨头,那个阿团同样如此,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见屈突申若也附和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李贤惟有在心里感慨连连——好一个狠辣的老狐狸,好一个生猛的大姊头!他还想着怎么杀人灭口,敢情这两位全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主——这短短两句话定了人家的生死,自己手上还不沾血,若是谁和这两位结怨,那可真的是倒霉了。

优哉游哉地喝完茶,李绩终于站起身来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人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师姐弟两个慢慢说话,我去歇个午觉,没事就不用来找我了!”

眼见老狐狸想溜,李贤差点没背过气去,连忙抢着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傅,你刚刚不是说过,这拜师少不了见面礼么?”

“我刚刚说过这话么?”李绩茫然地看了看屈突申若,又望了望李贤,忽然上来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记,“要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前头陛下因西域进贡,赏了我三面最好的牛皮战鼓。你师姐她们既然要操练剑舞,自然少不了战鼓助兴,你帮忙给她搬一面回去!你可得小心点,这全都是沉甸甸的东西,一个不好栽了跟斗,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屈突申若却趁势笑吟吟地起身谢道:“多谢师傅厚赐!”

李贤瞠目结舌地望着老狐狸背手扬长而去,脑子却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战鼓……哪个师傅送徒弟这种东西当礼物的?好半晌过去,他一转头,却瞧见对面那位大姐正用促狭的目光看着他,一时又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六郎,横竖他们正在读书,你就和我跑一趟如何?”

面对这种无法拒绝的要求,李贤没奈何只得应了,脸上这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及至来到武库,守门的两个家仆一听说是战鼓,全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一个忙不迭地上去开门,另一个则在那里低声嘀咕道:“那可是大家伙……”

李贤起初还不明白所谓的大家伙是什么意思,等到一层层大门打开,看到那占据了中央最佳位置的硕大战鼓时,他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即使是当初见到李绩珍藏的那把板斧时,他也没有这么惊愕过,不得不说,这战鼓实在是太大了,那鼓槌足足有人的胳膊粗,更不用说那个大的可怕的鼓面了。

他在那里站着发愣,屈突申若却眼睛大亮,快步走上前去,她轻轻抚摸了一下鼓面,忽然拿起旁边的鼓槌重重敲了上去。这一下可了不得,武库的地方原本就空旷,沉重的鼓声一响起,立刻在四面八方回荡了起来,声声阵阵的回声震得李贤耳朵发麻,而两个猝不及防的家仆更是差点落荒而逃。

“师姐,你要试音也别选在这种地方啊!”

见屈突申若放下鼓槌,李贤这才松了一口气,禁不住抱怨了一声。抱怨归抱怨,该干的活他自然是逃不了。好在所谓的搬东西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眼看四个身强力壮的李家家仆把东西搬上了一辆特制的马车,个个都是挥汗如雨的模样,他眼珠子一转便上去打赏了一番,自然而然地让众人感激涕零。

上了自己的追风,他正准备上路,谁知耳畔忽然飘来了一个声音:“六郎,你还真会收买人心啊!”

李贤闻言立刻张望了一下,见除了屈突申若笑吟吟地在旁边,其他最近的人也在数丈开外,顿时松了一口气,嘿嘿一笑并不解释。人心都是肉长的,平日没有小恩小惠用下去,临到危急关头指望人家替你办事,那是痴心妄想!

虽说眼下他还没遇到可以用国士待之的人,但推心置腹还是可以做到的。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后头满脸警觉东张西望的张坚韦韬两兄弟,他在心里得意地哼了一声——继武德殿的那群宫女班子还有陆黑之后,这可是他收服的头两个人。

一行人进了安定坊,速度渐渐放慢了些。这里乃是长安极北之地,向来是王侯将相云集之地。半道上,屈突申若一时兴起,竟是喝令众人转向往十字街之东,直接去看看李贤正在营造的宅邸。

虽说四分之一安定坊的地契就搁在武德殿一角的抽屉里,但李贤对于宅邸这回事却还没有太上心——一来出阁还早,二来则是武德殿住着挺舒坦的,三来则是有钱人的通病,再多的钱堆在面前也没多大感觉。只不过如今屈突申若提出来了,他也不好驳这位大姐的面子,当下便爽快地一口答应。

然而,当他站在宽敞的十字街上,望着那初具雏形的大门,还有里头那数不尽的楼阁,他仍然不免感到一阵眩晕。李宅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此之外,他还去过程家、屈突家、苏家,外加许敬宗的宰相之家,一圈数下来,在这房子面前,愣是什么都不是!他那位母后大笔一挥就是四分之一个安定坊,这地皮也就罢了,这房子得花多少钱?

一群人策马站在十字大街中央,自然是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然而,一看清居中马上的那位大姊头,大多数人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好半晌,正在营造的宅子当中,终于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一见众人顿时一愣,那脸上的不耐烦之色立刻换作了灿烂的笑容。

“沛王殿下!”

李贤还没认出这家伙是谁,他就指着那宅子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从设计到建筑,从工匠到耗费,总而言之竟是嘴巴张开了一下子便再也无法合上,听得李贤头皮发麻。当他忍无可忍准备喝止的时候,旁边终于响起了一个救急的声音。

“周大人,你那点本事就不用吹嘘了,我家的宅子上次就是你领着工匠负责修缮的,有三间屋子一修好还是屋顶漏水,前前后后折腾了多久!”

“啊,原来是大小姐!”

一瞬间,李贤只看到那官员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竟是说不出的尴尬。

第一百七十一章 簪花背后的故事

大小姐这三个字李贤曾经无数次听人提起过,长安城的豪门贵女无数,排行居长的也不少,但是,在人前,这种称呼通常只是指一个人。说话的人每提起这三个字,其中往往包含着敬畏、惊惧、艳羡……极少数大胆的人也会用爱慕的口气提起这个名字。而眼前这位工部郎中大人,自然是不属于那种大胆的人。

见这官员刚刚那种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兴头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幅谄媚中带着尴尬的表情,李贤越看越觉得好笑,丝毫不在意人家撇下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位絮絮叨叨的解释终于告一段落,此时方才乐颠颠地重新转回了他的面前。

“沛王殿下,这宅邸是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建的,用的工匠全都是举国最顶尖的,绝对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仅仅是修建宅子的木材,那就用了好几十根百年以上的,啧啧,这可是谁都没有的殊荣……”

李贤实在不耐烦听那自吹自擂,再加上瞧见前庭堆着不少的材料,想到里头必定是一团糟,随口答应了几句就想走,可还没等他准备转过身子,缰绳就被人拉住了。他扭头一看,可不是屈突申若?

“师姐?”

“反正东西送回去的事情不急!”屈突申若笑着眨了眨眼睛,忽然一个翻身跳下马来,“六郎,你的新家就不带我进去参观一下?”

新家……这新家他要住进去还得等好几年呢!心里虽然连连嘀咕,但李贤实在不好拒绝这位大姐的要求,再加上他更怀疑屈突申若有什么别的意思,干脆也跳下了马。这时,那位工部郎中秦豫乐坏了,连忙毛遂自荐要做向导,却让屈突申若三两句打发了回去。

“秦大人,你手头事情多,六郎和我不过随便转转,实在不用你亲自相陪,你找个老实一些的工匠前头带路就好。”

好端端献殷勤的机会被打了回去,秦豫顿时面上怏怏,但一想如今宅子里头还是一片乱糟糟的,想要显摆还不成火候,赶紧满脸笑容地应了,一转头便去找工匠。他本想去找个伶俐人,一忖度这位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彪悍美人和沛王同行,其中必有说不出的勾当,便照着屈突申若的要求,找了个手艺一流人却头一等老实的中年工匠,名唤石头的。

彼时工匠都是世代相传的手艺,见到什么官都矮一级,更不用说见皇子这样的尊贵人物。因此石头跟着秦豫上来见礼的时候,动作笨拙不说,就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李贤却一向喜欢这样的憨厚人物,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便打发了秦豫,吩咐一应随从在宅子外头等候,自个便和屈突申若进了大门。

在外头看已经觉得规制宏伟,穿过了前庭进到了里头,他更是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王府……应该说王宅,在这大唐,府是办事情的地方,宅才是私人寓所。王宅和普通的宅子那可是不一样,尤其是他这样得宠的皇子,这宅子的花费可是海了去了。带路的工匠虽然是老实人,但一应细目却记得清爽。这里四十万钱,那里一百万钱,听得他心里直发毛。

“六郎,现在知道你那点家当算不得什么了吧?”

李贤冷不丁听到耳畔传来这样一句话,这才发现旁边赫然是那张美艳无双的丽颜。感觉到耳朵上传来的阵阵热气,他想要往边上退避一步,可偏偏旁边都是黄泥,踩进去那双鞋就全都毁了。瞅见前头的工匠只顾带路并未回头,又想到自己在这位大姊头面前屡屡吃鳖,他索性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干脆往屈突申若那边又挤了挤。

对于李贤的小动作,屈突申若丝毫不以为异,甚至还亲昵地为他理了理一丝从帽中掉落出来的乱发:“这长安城中达官贵人不少,家中有个亿万家当也并不算多,但要一座好宅子却得看机缘。就我们家的老宅,只要一转手,作价十亿钱必定有人要。至于你这宅子更是有价无市了,光是这块地,至少就值个几十亿钱。”

几十亿……李贤想到被自己随随便便扔在武德殿抽屉里的地契,很想当场翻一个白眼。贺兰周那老头就算再有能耐,要赚这么多也至少得等上十年,要是知道自己居然随便乱扔东西,只怕要暴跳如雷了。话说回来,屈突申若非要他进来看宅子,又和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沛王殿下,大小姐,这就是藏书楼了!”

前头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沉思,定睛一看,眼前的这座楼阁还是让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刚刚那一路走来,大多数屋宇都是还没有完工的,虽说看得出大体模样,终究不如这种完成品。虽说他一向是不爱读书的,但还是忍不住到里头转了一圈,想象了一下藏书万卷的情形,不禁浮想联翩了起来——他要是干脆将其命名为天一阁,这赫赫有名的牌子可就归他了!

“要想把这座藏书楼填满,六郎只怕还得去求助于陛下和娘娘,想必他们一定是乐见其成的。要是你自个去买……只怕花钱非得让你肉痛不可!”

这句大煞风景的话让李贤很不满,然而,当屈突申若掰着手指头和他一一解释说明的时候,他却完完全全无语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是皇子,只嫌书太多不会嫌书太少,但在外边……现如今雕版印刷的规模还不大,手抄书是大多数人看书的唯一途径。要不是他这个沛王名声大,坊间那些书商根本就不会拿他的诗词出去印。

“买你的一本诗集就需要十几斗米的价钱,那还是便宜的,因为就那么几页。至于珍本孤本,要买上一册动辄上万钱,还得人家肯卖才行。”看着目瞪口呆的李贤,屈突申若顿时笑得更灿烂了,忽然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正应了一句话,无钱寸步难行。”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说他也知道!出了藏书楼,李贤不禁反反复复琢磨起大姊头这些话,心里愈发断定她是在好意提醒,只是仍旧有些不明所以。这赚钱一向都是他最最看重的大计,力度也应该不小了——只不过,这年头重农轻商,他要是把规模弄得再大,搞不好他老爹老妈就该亲自过问了,所以只能维持在现有的状况。

走马观花地在整座宅子里逛了一圈,终于到了花园。不同于前头的四处尘土材料,这里却已经是百花盛开的大好景象,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端的是姹紫嫣红,各种不知名的花卉全都在那里各吐芬芳,煞是好看。

而最最赏心悦目的则是那一片绿色,除了在御苑,李贤还从来没在那里看到过这样大片的绿色植物。武德殿后面也有花圃,但和这个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似乎,那一次他和小丫头偷窥了他老爹和韩国夫人的好事,他就是在花园子里头把她哄得服服帖帖。

趁着李贤在那里发呆,屈突申若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个工匠,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笑吟吟地打量他。时值初秋,阳光已经不那么烈了,只是这么一圈走下来,她仍然是出了一身大汗,好在她如今出门都是用素面妆,不用担心这脂粉被汗水冲走的麻烦。每每想到这一点,她便会回忆起李贤笨手笨脚为她扫眉的情形,心头自是别有一番温情滋味。

人人都说她屈突申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天生丽质,方才推广这来自波斯的素面妆,岂不知这发明者另有其人。要是她把这惫懒的家伙一转手卖了,他是不是会暴跳如雷?

“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