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贤一家子的猜测那样,当李贤的私信送到九成宫,称已经挽留了药王孙思邈给李弘调养身体治病,这正在九成宫避暑度二次蜜月的李治和武后同时为之大喜。两人虽说都为皇帝的病情能够出现转机而高兴,但额外的侧重点却各有不同。

李治最高兴的是李贤这个儿子果然有本事,能够留下那个犹如闲云野鹤般的孙思邈,以后他就是生病也不怕了。而武后最高兴的则是,可以用这个机会作为契机,说服丈夫回洛阳。这避暑二十天来,往来洛阳和九成宫的快马就不曾停过,她尽管能够知道洛阳的风吹草动,但这种遥看不能遥控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

然而,这个最佳借口却被李治用以柔克刚的方法打了回来:“媚娘,以贤儿的本事,孙思邈既然如他彀中,要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就算等到天气凉快了回去,他也必定不会走。这事情上官仪他们说得对,是应该好好褒奖贤儿!不过,朕现在的身体再好也没有了,一时半会也不需要什么神医药王。只要你天天陪伴在身边,朕再无他求!”

如果让李贤进行评价,那么他一定会说,这话很肉麻,相当之肉麻。然而,作为一个皇帝,哪怕是已经退位的皇帝深情款款地对不再年轻的妻子说这么一句话,是人就不会不感动。武后亦不是天生铁石心肠,倘若说最初兴许还只是贪恋李治的权势,那么夫妻二十多年下来,她对于这个小自己四岁的丈夫亦是有深深的感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姐姐韩国夫人和宫中仅剩的徐赞德去世之后,已经再也没有人和她抢夺丈夫,这种独占的感觉亦让她那种多年深宫养成的戒备心淡化了许多。

尽管还惦记着洛阳的情况,她却只能半怒半嗔地说:“陛下如今越老越不正经了,要是让别人听到,说老夫老妻还如此做派,像什么话!”

“这儿哪里有外人?”

离开洛阳城,李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前些时候一直发作的唠叨症也减轻了很多,其中不乏拖上了强势的妻子陪同自己一起来避暑的关系。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往武后忙于国事忽略了他,他这个丈夫又怎么会没有怨言?想到洛阳那边有两个儿子精诚合作,他便笑呵呵地拉起了武后的手,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山上攀登。

虽说身后还有不少随从,但武后觉得最近李治颇有些老小孩的迹象,索性只能随他去了。不但如此,她此时的心中亦不无矛盾,一面想着尽快回洛阳重揽大权,另一面则颇为留恋这种夫妻独处的大好时光,目光不禁有些迷离。

长安城中,终于不必在西北和风沙作战的刘仁轨踏入大明宫,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政事堂那帮人的私心他当然清楚,不过他亦不是糊涂蛋,这种时候出面去打擂台的事情他决不会做。况且,他隐约记得李贤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距离产生美。他在长安离洛阳远远的,这跳出是非圈子反而更稳妥。

他都已经是老头一个,翻身之后也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也未必非得去争当什么首席宰相。

就在他怀着这种考量,准备在长安重新建立自己的威风时,洛阳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上官仪等人联名称颂皇太弟贤德,这倒是让他吃了一惊。待搞清楚事情始末,这老刘头亦是满意地连连揪胡子。

早年担心李贤锋芒太露盖下了兄长,现在看来这发展势头相当可喜。如此看来,若是将来皇帝李弘真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李贤继任想必也不坏……等等,李弘还有一个儿子养在李贤膝下,这到时候岂不是连下任储君也有了?

为了自己这个意外的发现,刘仁轨一下子高兴了起来,竟是在政事堂中哼起了小曲。留守长安的几个官员前来奏事的时候发现这么一幕,立刻齐齐陷入了失语状态——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位最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老宰相那么高兴?

第六百六十三章 煮妇也难为

由于大唐素来不重地域民族,但有才能需要便会加官进爵,所以从上至下胡风极盛。也就是因为如此,除了那些中原传统的世家会对自己的女儿加以严格管束,其他的大家豪门往往都是风气开放。无论未婚已婚,女人们都可以不戴幕离和帷帽在大街上随处走,至于骑马射箭打马球等等原属于男子的活动,如今也成为了女子们喜爱的活动。

这种浓浓的北方习气也就使得另一方面的才艺不受重视,比如针线女红,比如烹饪厨艺。寻常百姓家的闺女也许会注重这些方面,但长安洛阳不少名门中,千金们宁可把时间花费在骑马射猎上,也绝对不会定下心来描红刺绣,或是洗手下厨房做羹汤。

但如今,这个惯例却被打破了。从夏秋交接之际开始,皇太弟宅第的烹饪学习班,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尽管是初秋,但盛夏的暑气依旧没有散去,反而还带上了一种更加难以名状的燥热。若是在往常,一群女人们谁也不愿意往厨房那种热火朝天的地方跑,但如今却个个一幅贤妻良母的派头,在厨房中忙碌个不停。好些人的脸上已经沾上了各式各样的粉,汗如雨下却仍没有察觉。忙忙碌碌中,不时还传来了欢声笑语。

“唉,经过昨儿个的茶话会,我才知道自己做的东西那么难吃!”

说话的是贺兰烟。她原本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因为每次送出去人家都会给与好评,至于李贤就更不用说了,从来都是狼吞虎咽全部消灭干净。然而,昨天兴高采烈头一次品尝自己烘烤的“饼干”,那种又焦又古怪的味道不但让她当场吐了个干净,而且心中也懊恼万分。

“不止是你一个,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焱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心想怪不得这些天尉迟家上下的人见到她就躲,原来都是被她所谓的精湛手艺给吓呆了。可是,人家小苏做的东西又美味又精致,为什么她偏偏就做不出来?这十八般武艺她一学就会,为什么在这厨艺上头一点长进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小腹微微隆起的屈突申若,见对方发泄似的狠狠揉着一个面团,心中不禁好笑。看来,和自己一样在学其他东西上很有天分的屈突申若,在这厨艺上头也实在没什么进展。她至今仍然记得昨天吃的那碗酥酪,也不知这位姑奶奶搁错了什么东西,竟是连吐都吐不出来。

当然,也并不是整个厨房中所有的学徒都没有厨艺天分。按照苏毓的说法,至少阿萝已经有了她八成的火候,许嫣殷秀宁于霈文也已经很有进展。阿梨和高陵虽说仅仅是马马虎虎,但东西也能下口。谁也不知道,贺兰烟屈突申若和李焱娘为什么总会放错调料,或是作出了一些古古怪怪的味道。

一面熟练地揉着手下的面团,一面对其他人讲解其中的要诀,苏毓的面上荡漾着一种幸福的容光,再不见往日挂在脸上的冷色。从小被卢三娘督促练武,闲暇时间便学学厨艺,她从来都没想到,这一门被自己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手艺居然会倍受推崇,更没有想到会吸引了这么一群已婚主妇。

想到李贤每次试吃的时候,都会拐弯抹角打听那些是她做的,她的笑意不禁更深了。直到旁边有人用手肘使劲撞了她一下,她这才回过神。

“小苏,你这杀手锏全都教给我们,你就不心疼?”

“心疼什么?”苏毓被李焱娘问得满脸茫然,“大家若是都学会了,以后聚会的时候可不是都能大展身手?再说了,我为了这个可是一回去就请教三娘还有几个厨娘,可是多学了几十道菜谱和点心呢!”

“你这丫头,还真是没心没肺!”

李焱娘终于耐不住了,就着满是面粉的手在苏毓脸上掐了一记,旋即悄悄溜到了屈突申若身边,结果被对方那恶狠狠的动作吓了一跳。

要说屈突申若用剑用鞭子,哪怕是用长枪,那都几乎是如臂使指灵活万分,偏偏这小小的擀面杖就是掌握不住,擀出的面皮别说厚薄,就是大小也是千奇百怪。此时此刻,虽说李焱娘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屈突申若重重地把擀面杖一扔,面上写满了沮丧,旋即更是叹了一口气,“算了,小时候爹爹倒是请过绣娘让我学刺绣,结果小小一根绣花针拿在我手里比铁棒还重,后来干脆也就不尝试这些玩意了。我就不明白,这擀面杖怎么比绣花针还难使!”

李焱娘见屈突申若赌气似的拍着手中的面粉,不由莞尔一笑:“申若,我们这些已婚妇人个个都铆足了劲向一个未婚丫头学厨艺,你不觉得奇怪么?”

“哼!”

屈突申若没好气地白了李焱娘一眼,见别人都在那里聚精会神地使劲,便撂下手中东西和李焱娘来到了厨房外边。

她一向身体康健,本以为这怀孕亦不会有多大苦痛,谁知道这反应极大,到了五个月的时候,腹中胎儿竟是和她一样好动,没事情就喜欢踢她的肚子玩,让她又是恼又是喜欢。这练武固然是不行了,她只能借着厨艺来分散注意力,否则非得被她未来的孩子给折腾死不可。

“焱娘,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给六郎和小苏当中间人?”

李焱娘被这当头一句给吓了一跳,赶紧叫起了撞天屈:“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去做!”见好姊妹一副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的架势,她只好拍了拍屈突申若的背,“你家那口子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这鬼鬼祟祟的事情他怎么会做,就算真的和小苏看对眼了,那也绝对和他当初明目张胆地对你求婚一个样!”

一说到昔日李贤求婚那一遭,饶是屈突申若的脸皮已经有了相当的厚度,这时候也颇有些吃不消。这想想自己当初似乎也是明知李贤和贺兰烟有一腿,却老是有意无意掺和在里头,时不时还挑逗一下那个死家伙,如今可不是没资格质疑别人?

“再说了,小苏那个懵懂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倒是劝过她去问问六郎的意思,若是人家无意,我就给她找个好人家,也该嫁人了。她倒好,傻呆呆的什么都不肯说。”

“好啊,你果然是撺掇人家图谋我的丈夫!”

屈突申若嗔怒地瞪了李焱娘一眼,旋即想起上回李贤送给她的“怀孕礼物”,那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这善妒原本就是大唐贵女的优良传统,她自也不例外,平时没少在床上逼问李贤最爱哪一个之类的问题,甚至在兴头上还威逼过他不许再打其他女人的主意。尤其是这眼看李贤和苏毓之间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就更加火大了。

李焱娘见屈突申若那气呼呼的模样,不禁觉得万分感慨。只不过这男女之事原本就都希望独占,万万没有心甘情愿让另一个插进来的道理。想当初李贤说动贺兰烟的时候,不知道曾费了多少精神。

“哎,申若你就别费神生气了!你家六郎至少没趁着这段时间出去打野食,这男人之间又能找到几个!就说当今太上皇,想当初还不是趁着太上皇后怀孕的时候,和韩国夫人打得火热?小薛老实暂且不提,敬业和伯虎看上去婚后收敛了许多,其实哪里有那么老实!”

“他要是敢在外头打野食,哼!”

屈突申若手中略一用力,一截竹棒就硬生生断成了两截。虽说心知李贤和苏毓倘若再这么日久天长之后,难免会发生点什么,但她难道能把人挡在外头不让人上门?好歹人家不但叫了她这么久姐姐,而且在传授厨艺上还那么上心。

这一天李贤回到家中,依旧是再一次披星戴月。不得不说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孙思邈固然是说李弘的身体还有办法调养,但前提是一个月内必须遵循那张苛刻的时间表,也就是说,所有的国事,如今都囤积在政事堂和他的东宫!

此时此刻,他前所未有地盼望武后这位能干老妈的归来。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穿越同仁有那么多雄心壮志,难道不知道这年头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用手处理公务是会死人的吗?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哟,大诗人又开始吟诗了!”

听到迎面而来的这么一个熟悉声音,李贤愕然抬头,发现莺莺燕燕一大群,全都在对面看他。莫名其妙的他仰头看了看天,发现明月高悬满天星斗,不禁更加奇怪了。这一帮子都是已婚妇女,这么晚难道不用回去么?

他还没有提出疑问,对面就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有荤有素搭配得极其完美,而且还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然而,面对这些看似美味的佳肴,他的胃情不自禁地痉挛了一下——天呐,这些姑奶奶终于从点心进阶到了正餐么?

第六百六十四章 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李上皇

和盛夏几乎一样炎热的初秋终于过去了。因为中暑告病在家休养的官员纷纷销假回朝,看到那些坚守岗位不曾离开的同僚都露出了惭愧的表情。然而,最最让他们惊奇的是,常常会偷懒的储君李贤竟然历史性地创造了坚守东宫六十三天的纪录。

李贤当然想休假,但问题是,在皇帝李弘尚在休养,他的老爹老妈潇潇洒洒去九成宫避暑的当口,他这请假该谁来批准?政事堂六个宰相恨不得把两个太医派在他身边贴身监视,这装病的勾当他是想都不用想。

所以,在盼来了大批分担任务的人,在盼来了这大热天的终结之后,他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亦等来了来自九成宫的好消息——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回銮了!

然而,这么个消息还没让他高兴多久,来自九成宫的加急文书又到了他手上。一看到上头的内容,他差点没一跟斗跌倒,这不禁让上官仪等人极其奇怪。等一份文书在几个宰相手中转了一圈之后,就只见一张张刚刚还如释重负的脸全都僵在了那里。

这位已经退位的李大帝陛下,为什么就事情那么多呢?

没错,李治火烧火燎送回洛阳的这份文书,所说的就是明堂的修建事宜。所谓明堂李治已经不是想一两天了,早在十几年前就一直在策划此事,朝中也讨论了多次。但不得不说,在花钱上李治比太宗李世民大手大脚多了。

打西北基本上还算收支平衡,但打高句丽和百济开销极大,再加上封禅泰山和改建大明宫,这巨大的开销几乎把整个国库的积攒都用光了。好在这两年事情少了些,勉强还有些节余,但若是再造一个明堂,可以想见,整个国库估计又要空了。

李贤能够清楚地看到上官仪的手在哆嗦,郝处俊的嘴角在抽搐,裴炎和刘祎之在皱眉头,就连留守长安期间始终水火不容的裴行俭和李敬玄,也在那里同时倒吸凉气。这明堂的规制朝廷曾经争论了很久却相持不下,最主要的就是规模问题。

好大喜功的李治希望把明堂造得富丽堂皇,这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但反对的人也绝对不少。因为根据存留可查的周朝古制,明堂应建在距宫城三里之外,七里之内,而且应该在山之僻处,只能是一间小茅蓬的规模。只不过,这样朴素的规制在整个周朝尚且难以推行,更何况如今“富有四海”的大唐?

“这得多少钱!”

上官仪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异常坚决的表情。他毅然决然地向几个同僚拱了拱手,掷地有声地说:“明堂虽能扬我大唐国威,奈何花费太大,如今断不可轻易营造。我等既然为宰相,就当上书言明利害!除非五年乃至十年无战事,方可再提这明堂之事,否则绝对不妥!”

众所周知,上官仪这个宰相是李治一手提拔起来的,能够当上首席宰相也是李治的鼎立支持,所以尽管人人心中都有不以为然,却没想到是老上官第一个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意见。他这一开头,郝处俊立刻毫不犹豫地跟着表示了反对态度,接着便是裴行俭。裴炎犹豫了一会,终究也表示国库目前尚未充盈,明堂营造之事应当延后。

李敬玄素来善于察言观色,无奈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都不在,这里其他人的脸色都很明显,他也只得附议,但亦不忘委婉表示,上次营造明堂的建议没有在朝廷通过,当时还是皇帝的李治就已经很恼火了。对于这个观点,刘祎之亦在旁边跟着点头,旋即便看向了李贤。

他这一打头,其它人顿时跟进。十二道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李贤身上,那含义不言自喻——你是储君,又是两位太上最宠爱的儿子,最好和我们一起上!

一起上就一起上吧!李贤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为了造明堂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而且,如今把守国库关卡的是狄仁杰,这要是他和宰相们不反对,难保这家伙不会在朝堂上梗着脖子,直截了当地说国库没钱。

哦,狄仁杰那个滑头是不会那么直接的,更大的可能是在朝堂上算经济账,然后逼迫李治自个放弃,然后他再在下头歌功颂德,说是太上皇体恤万民什么的……甭觉得奇怪,他如今算是真正了解了这位正在成长的未来名相,人家迂回侧击的本事绝对是一等一的强!

对了,他老爹怎么忽然又想到了建明堂?难道准备用太上皇的身份再向中外宣示一把至高无上的帝王威势?

李贤搞不懂,即使他再会揣测老爹老妈的心思,他终究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两位太上从九成宫归来,按理也要办一下迎接仪式。但不知道是李治此次避暑二人世界玩得太高兴,还是真的不想大张旗鼓大操大办,总而言之这数百人没有惊动洛阳百姓,就从玄武门回到了阔别数月的洛阳宫。

两夫妻亲切接见了儿女和几个重臣。李治忙着关怀皇帝儿子的身体,以及其他儿女的身体健康和学习生活情况;武后则忙着询问最近的政务问题。等双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之后,两位太上便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几个月的避暑生活,李治又胖了一圈,圆圆的脸庞几乎看不清楚下巴。武后看上去亦丰腴了不少,但由于山中也有阳光,原本白皙的肤色晒得露出了几分健康的小麦色。与他们两个的心宽体胖相比,倒是儿女们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李弘这些天虽然在调养,但早晚还有李贤改编的广播体操,以及孙思邈改编的华佗五禽戏,因此这一身肉正在逐渐变成肌肉,表面看上去就显得瘦了不少。李贤就更不用说了,这大夏天父母兄长一起扔下了公务,他那身肥肉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李显是硬生生被热得胃口全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李旦则是被李令月烦得无处藏身,也掉了几斤肉。

统共算下来,竟是只有李令月一个人长胖了,原本尖尖的一张脸变得圆圆的,一看见李治和武后就笑吟吟扑了上去,甜甜叫了声父皇母后。

作为帝后唯一的女儿,李令月从小到大就被捧在手心里,此刻心情极好的李治武后自不会忽略这个掌上明珠。武后随口问了女儿一句自己不在,呆在李贤家里可还快活,结果立刻被喜滋滋的李令月描述的美好情景给吓了一跳。

却原来自从她出城打猎撞上孙思邈之后,李贤就不由分说禁了她的足,结果她兜兜转转找到了厨房,于是天天过上了饱食终日的大好生活,所以养成了一个小胖妞。

“算下来申若她们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你这个当丈夫的居然还由着她们胡来?”武后恨不得当众抓着儿子的耳朵继续耳提面命,“你知不知道,这女人怀孕的时候最是危险,一个不好,兴许孩子就没了!”

李贤哪里会不知道这种浅显的道理,问题是,家里那几个女人是她能管得住的么?见三个兄弟和妹妹全都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武后教训自己,他不禁为之气结,正想尽快岔开话题,却不料还是老爹替他解了围。

“贤儿,此番你受命监国,处事有条不紊,大得群臣好评,上官仪他们还联名为你请赏,朕深为宽慰。不过,你向来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在若是给了你好处,你大约明天就会请假,所以朕还得以观后效才行。”

靠,什么时候他老爹居然学会了以观后效的这一套?李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李治不像开玩笑,这才没好气地耷拉下了脑袋。劳心劳力这么久,居然在犒赏问题上放鸽子,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还真像是他老爹卸磨卸驴的一贯作风!

“朕先头派人送信回来,提过明堂的事。如今你五哥看来身体大有好转,你不必再领监国之事,便以储君之身督造明堂。可命工匠勘测洛阳宫,找一处最适合营造明堂的地方,务必在一年之内完工。后年正旦,朕要和你母后,你皇兄届时一起御明堂接见天下臣工和中外使节。”

此话一出,下头三个迷糊的,两个震惊的。李显李旭轮李令月压根不明白明堂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李弘李贤还是知道的。先头兄弟俩还头碰头商量过一次,决定趁着宰相不支持的机会,把老爹这个劳民伤财的建议堵回去。然而,今天一看李治这执拗劲,李贤就感到,只怕老爹这次又吃了秤砣,事情悬了。

话说回来,李治老爹往往能把一时兴起变成吃了秤砣铁了心,由此造成奇事一桩桩。

然而,既然在上官仪面前拍了胸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父皇,这营造明堂的事能不能缓一缓?如今西北应付吐蕃袭扰屯兵无数,再加上关中收成不好,这国库实在是……”

“不行!”就像李贤所设想的那样,李上皇这次确实又铁了心,“国库没钱,朕这些年亦有不少节余,就是媚娘……朕西征东讨无往不利,封禅泰山富有四海,这明堂一定得建!”

当看到武后那无可奈何的表情时,李贤终于明白,这件事只怕真的要麻烦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老小孩难哄

休假之后容光焕发的李治再次莅临五日朝会的时候,就把修建明堂的事情撂了出来。

此时,站在上头的李贤清清楚楚地看到,几个事先有所准备的宰相还算沉着稳重,而其他人就喧哗了起来。直到有内侍高宣肃静,大殿中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只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李贤就觉得像看电影似的,值回了票价。

瞧见底下的老上官朝自己打眼色,李贤只能没好气地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也算是能说会道的,昨儿个诤谏、讽谏、劝谏……摆事实讲道理的最后结果是,老爹根本不吃这一套。不但如此,李治还振振有词地反驳了回来。

“你们是不是觉着朕现在不是皇帝,所以朕的意思你们就一定不肯听?”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不叫诛心叫什么?他早就知道老爹反复无常,如今算是货真价实明白了。这太太平平了一年多,老爹就露出了失落的苗头,现在终于忍不住要开始折腾了。换句话说,那就是李治想要重拾当初作为皇帝的威仪,想让群臣明白自己仍然是大唐的主人。

问题是,老爹这是在和谁别苗头?李弘这个皇帝已经够窝囊够倒霉了,而他貌似也没有争权夺利的表现吧?就算他老妈对权力热衷了一点,可还算是把老爹放在眼中,没什么过份啊!

此时此刻,他背后忽然响起了李治慷慨激昂的发言:“朕自显庆年间便提过兴建明堂,诸卿那时候便以国库尚未充盈劝谏,朕也都听了。如今四海升平并无战事,关中虽有灾荒,但济之以河南存粮,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不算别的,如今斗米不过八九钱,虽比不上贞观之治,但百姓富足也是事实!造一个明堂难道比大明宫还费钱么?”

这话终于说到了真正的点子上。这时候李贤很想跳出来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因为老爹你即位以来又是修缮洛阳宫,又是修缮大明宫,花钱太多了,所以这明堂才不能造。但他这个儿子昨天已经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这时候若是举起反对大旗势必再碰一鼻子灰,他只能把目光放到了下头。

铁面郝处俊终于肩负无数人的希望挺身而出,其理由不外乎是国库如今仅仅是收支平衡,若是要建明堂势必要加重赋税,不利民生民计,太上皇应该体恤万民。他一打头,后头呼啦啦跟上了无数人,几乎囊括了今天与会三分之二的官员。这个平常百试百灵的理由,这一次却遭到了冷遇。这也让群臣感到,李治再次陷入了不讲理的怪圈。

“好,好,原来朕一朝退位,这一应提议就都成了不体恤民生!”

眼见怒气冲冲的李治拂袖而去,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弘今儿个是一句话都没说,附议朝臣之见嘛,估计父皇会不乐意;这若是力挺父皇,他又觉得确实不合适。李贤是昨儿个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如今无话可说。不但是他俩,武后也破天荒地一言不发,她心中比两个儿子更糊涂。

在九成宫的时候李治分明心情畅快,可回程的时候忽然就提起明堂。她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可没曾想在群臣反对这样激烈的状况下,丈夫居然一点都不肯退让,临到末了居然还丢下了这样不经思考的责问。

太上皇李治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这一天的大朝不欢而散的时候,所有人心中都装着这样的疑问,尤其是政事堂六人组更是心里沉甸甸的。走着走着,上官仪瞥见旁边晃过一个人影,竟不知哪里来的敏捷,猛地蹿上去拉住了那人的袖子。

“狄郎中,你如今掌管国库,若是太上皇坚持要造明堂,这国库可能支撑得住?”

被称作狄郎中的自然是度支郎中狄仁杰。今天在朝堂上,他并不在那附议的行列之中。面对老上官的责问和其余宰相的犀利眼神,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国库这两年节余不过在二千万钱上下,折合不过两万贯。这明堂花费何止亿万,若是现在营造,这国库只怕是兜底了也不够。盖因先前征高句丽,封禅泰山,修大明宫,诸多花费实在是太大了。只不过,各位相公今日劝谏得有些过了,太上皇这一大怒,光景就很难说了。”

提到这种关键问题,郝处俊顿时想到狄仁杰刚刚并没有反对,心中不免有些看法,当下就冷冷地说:“我等既然忝为宰相,即便让陛下不高兴,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你是度支郎中,国库状况如此,也应该让陛下知道!”

对于这样的责难,狄仁杰并不慌张,拱了拱手便正色道:“劝谏自是理所应当,可各位可曾设身处地为太上皇想过?太上皇如今正当盛年,虽说顽疾在身,但已经很久不曾发作,一朝退位上皇,放权陛下,这偶尔提出一桩大事便遭如此反对,试问心里可会好过?”

这话上官仪等人不是没想过,但还没有想得那么深入。尤其是裴炎和刘祎之这种壮年上位的人,更是陷入了深入的思考当中。狄仁杰也不打扰这六位宰相,道了一声告辞便悄悄离去。他并没有注意到,离这边没多远的李贤正好把这番话收进了耳中。

看来,这情况连狄仁杰都已经察觉到了。

李贤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这金秋的天气极好,万里长空一碧如洗,不见半丝云彩。间或个把鸟儿飞过,发出了或悦耳或难听的鸣声。置身这乾元殿前的广场,虽说远远近近都有人,可就是能体会到一种孤寂的味道。想来他有这种感觉,只怕他上头那三位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边李弘前脚回到徽猷殿,后脚就有官员求见,这不禁让某名不副实的皇帝呆了一呆。他之所以名不副实,倒不是手中皇权不够。李治倒是说话算话只决断军国大事,奈何他的身体禁不起一天四个时辰的工作,所以接见的官员就只有宰相外加一个李贤。其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状况,很少前来烦他。

面对这一难得的情况,他何尝不知道人家多半是因为今天的明堂之事。虽说很想让内侍出去把人打发走,但他最终还是下令见了。然而,就是这心血来潮的一次见面,一下子让某皇帝陷入了空前的迷茫和惘然,下午竟是破天荒没有遵照孙思邈的调养方子。

由于心烦意乱再加上不想面对上官仪等人,想着武后已经回来了,每天自己不用埋在公务堆中,李贤干脆也不回东宫,直接从右掖门上了天街,直奔自己家。这一进家门,他就从看门的那里得知自己的娘子们全都跑到程家老宅赏菊了,不禁为之大愕。

算了,没人也好,他就不至于担心乱七八糟的点心,可以好好睡一觉。

“把大门关上,不管是谁也甭开!”

吩咐完这一句之后,他便拖着沉重的步伐直奔自己的住处,扒下外套就直接一头扎在了床上。大约是这些天确实睡眠不足劳心劳力,没过多久,他就发出了一阵鼾声。等到两个收拾屋子的婢女一进来看到这情景,顿时是面面相觑,旋即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正做好梦的时候,李贤陡地感觉有人在拽自己的耳朵。这熟悉的动作一下子把他拉出了香甜的梦乡,没好气地在那只手上拍了一拍:“我说娘子们,别闹了,让我多睡一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睡觉还惦记着你的娇妻,让人该说你什么好!”

听到这声音,李贤条件反射般地一下子蹦了起来,看清了面前的人影,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愈发觉得脑子糊里糊涂,遂张口问道:“母后,你怎么突然出宫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你的状况?”武后好整以暇地在榻上一坐,见李贤依旧是满脸茫然,便点头示意他坐下,这才解释道,“早在你父皇提出去九成宫避暑,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今天朝会上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你知不知道,他今儿个回去之后就把自己关在贞观殿里头,就是我去他也不肯见。”

对于这样的局面,李贤有所预料,所以才会一回来什么都不管先睡一大觉再说。瞥了一眼老妈的脸色,他颇有些犹豫。武后专程跑到他家里来,断然不仅仅是说这些。那么,难道是老妈对这一局面已经有所应对?

“母后有什么好主意?”

“你这个头一等鬼主意多多的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能想得出来?”虽说武后没好气地瞪了李贤一眼,但下一刻还是樱唇轻吐,轻描淡写地道,“你父皇如今是越来越难哄了,此事不宜过激,不如先答应了他,让工匠勘测起来再说。只不过日后若是他再这样也不是办法。”

虚词敷衍的道理李贤懂,可不是办法是什么意思?难道也得学人家哄老小孩,天天把宝贵的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个上头?老天爷,能不能降下一个能压服他老爹的角色!

第六百六十六章 未老先衰的悲哀

青年时期从来没有想过皇位,只想安安分分当个闲王,结果阴差阳错当上了皇帝。拥有这样奇特的经历,李治这个皇帝可以说当得很不错了,毕竟他的太子教育时间并不长。

早期靠的是长孙无忌,中期靠的是妻子的鼎力支持,到了晚期,他栽培了一个坚实可靠的宰相班底,再加上两个儿子也懂事有能力了,他便觉得撒手掌柜的日子也挺不错的。正因为这个原因以及身体上的缘故,他才选择了退位。

可是,这当初当皇帝撒手掌柜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一旦退居太上皇,他渐渐感到有些不那么顺心,尤其是没什么军国大事需要忙碌的时候。闲一段时间是很快活,但老是这么闲着却很不自在。于是,他选择了和武后一起去九成宫避暑。

那两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很舒坦,可他心里头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终于,他想到了一件自己原本想做却一直没能做的事,因此一回来就提了出来,谁知道竟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反对局面,甚至连他一向视之为肱骨的上官仪他们也没有保留地反对。

“难道朕当初真的错了?”

想到那时候自己提出退位时,无数人反对的场面,李治头一次感到了真真切切的后悔。这后悔劲一上来,他更是觉得有几分怨恨,可这怨气该冲谁又让他迷茫了。满心郁闷的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铜镜前,出神地望着里头那个黄袍男子。

忽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从镜子中看上去竟是那样苍老。两鬓霜白也就罢了,那额头上的皱纹竟是掩都掩不住,眼睛下头的肉似乎都耷拉在了一起,看上去无精打采,下巴上的赘肉就更不用说了。前些天他还自认为心宽体胖,怎么如今会这幅光景?

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以往照镜子的时候只是随便瞟一眼,根本不会看得那么仔细。

“来……来人!”

尽管早就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内侍,但一听到这召唤,王福顺还是第一时间冲了进来。看见太上皇陛下死死瞪着那面镜子,他不禁迷茫了。不是说李治今儿个在朝堂上大光其火是为了修建明堂遭阻的事吗?怎么忽然就和镜子较上劲了?

莫名其妙的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几个小内侍先别上来掺和,自己则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这镜子,把这镜子给朕撤了!”

李治恶狠狠地吩咐道,而后又加上了一句:“从今往后,这贞观殿中不许摆放镜子,朕不想看见这些可恶的东西!”

这莫名其妙的命令让王福顺更加糊涂了,赶紧指挥人搬走了那面铜镜。转念一想,他隐约明白了主子的火气从何而来。四十六岁的年纪对于朝臣来说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位主儿就心血来潮地退了位,如今看到自己两鬓风霜面露苍老,这才生了气。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王福顺!”

正胡思乱想的王福顺猛地听到这唤声,连忙弯下了腰恭聆指示。可听清楚了这一次的问题,他却犯了难。这伴君如伴虎原本就是至理名言,但他一向谨小慎微,所以非但没犯过错处,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上升,可今天这茬似乎不好过。

因为李治的问话是:“你说,朕是不是比太上皇后看上去老?”

如果要说真话,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因为五十岁的武后基本上看不到一根白发,而且面上红润白皙,只有眼角有那么几根小细纹。这宫人内侍早就曾经讨论过武后的青春常驻,以往他跟着夸赞两句不要紧,可今天该怎么说?要是实话实说,只怕李治会把他一脚踹出去。

“陛下少年老成,确实比太上皇后看上去成熟几分。”虽然刻意选择了用词,但看到李治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阴沉了下去,王福顺仍不免感到心中着慌,连忙又来了个转折,“但是,只看陛下和太上皇后的几个儿女,就可见陛下风仪。人道是上官相公风度举世无双,但小人看来,如今上官相公劳心劳力,早已不复昔日风采,倒是陛下盛年风采让人叹服。”

这样一通明显的马屁话,让李治的心情有所好转,但那也只是稍微好了一丁点。上官仪这些年的老态他也都看到了,也承认昔日风度翩翩的神仙中人如今已经成了凡人,正是货真价实的老上官。而自己的儿子都生得俊朗,女儿虽小也是美人胚子,说他盛年风采也有那么一点搭调。

一时间,他对镜子的厌恶,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降了下来。

只不过,刚刚既然下令把镜子全数撤出去,这当口李治也不好出尔反尔,哼了一声就全当没那么一回事。枯坐了一会,他不免又觉得心中无趣,可闭门谁都不见是他自己的命令,此时此刻若是忽然走出这贞观殿,未免显得这个太上皇太没有分量,因此他只好坐在案桌前,故作若无其事地挥毫写字。

太宗李世民擅长飞白,一大群皇子皇女也个个都写得一手好书法,所以李治的字也比李贤这个半吊子强多了。只不过他今天根本就是心绪不宁,这下笔写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看,废弃的字纸更是无数。

“唉!”

就在李治重重叹了一口气的时候,刚刚消失的王福顺又忽然闪了出来:“陛下,外头有人……”

火冒三丈的李治猛地把笔一摔,厉声斥道:“朕不是说过了嘛,不管是谁,哪怕是太上皇后,朕现在也不想见!”

王福顺被太上皇吼得心惊胆战,但想到外头那个人若是就这么轻易打发了,回头李治保不准还要找自己算帐,因此只得低声下气地再次提醒道:“陛下,外头并非朝廷官员,也不是太上皇后,是药王孙老先生。”

“药王朕也……”李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打住,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没好气地拍了拍脑袋,“朕居然忘了药王如今正在洛阳,快,快把人请进来!”

孙思邈已经年过百岁,所以甫一见面,李治就亲切地吩咐对方不用多礼。毕竟,这不但是赫赫有名的药王,而且还是历经北周、隋、唐三代的人物,他即便是君王也要客气一些,再说如今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交谈了一阵关心了一下皇帝儿子的病情,他便伸手出去给孙思邈诊脉,见这位神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又有些紧张。

这些年随着一个个老臣的先后去世,说他不怕死那就是假的,所以才会求仙问道服用仙丹。诊脉当中,他想起孙思邈同样是道士,不免就把郭行真失踪后那一丁点希望寄托在了这位药王身上。谁知道,孙思邈放下他的手,忽然道出了一番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陛下最近夜晚难寐,白天则精神不振,可是有的?夜晚睡梦之中常有惊悸,多做噩梦,可是有的?白日焦躁不思饮食,或是食过之后不多时却又饥饿,可是有的?”

面对这接连三个问句,李治几乎没做考虑就连连点头。要说太医署的太医也是有真材实料,但从这诊脉中能得到这么多信息,却还没人能做到,这不由得让他对孙思邈生出了几分敬佩。

“恕老朽直言,陛下年轻时忧惧过多,这身子已经有所亏虚。即位之后国事繁杂,兼且常有不顺心的事,因此虽饮食精致药膳调养,却依旧没能弥补这亏虚,因而有未老先衰之相。再加上风眩顽疾,陛下若不是这两年淡了国事,又常常游幸散心,只怕这身体亏虚更大。”

如果是别人说这些,指不定李治恼火上来还会反驳质问一番,但这次诊断的是药王孙思邈,他虽说心有不悦,但更多的却是震动。这未老先衰四个字可谓是当头一棒,让他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也是孙思邈,换成太医署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一点也不敢直说。

当下李治把起先的所有烦恼都扔在了一边,很是诚恳地对孙思邈道:“药王此来洛阳,住在草庐未免太清寒了,此事贤儿实在考虑不周。朕想不如在洛阳宫中专辟宫室给药王居住,也好省却来回奔波之苦,不知意下如何?”

倘若坐在这里的换成郭行真,那必定是心中欢呼雀跃,然后假意推辞,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然而孙思邈这百多年下来也不知道推辞了多少高官厚禄,怎会看重这些身外之物?若非面前乃是太上皇李治,只怕他就要拂袖而去。

说起来,还是当初李贤恳求他出山的时候提出的条件更为合意。他倒是没想到,那位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储君,居然能体会到他的心境。

“老朽虽说老了,但终南山采药仍然年年去,这住在宫中就大可不必了。城外草庐到洛阳宫不过半个时辰,方便得很。再者太上皇的身体和皇帝陛下一样,需要的是养而不是治,老朽住在宫中就更没有必要了。”

见李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孙思邈便站起身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见陛下面有不忿。这怒气伤五脏,陛下既然已经是太上皇,还是多多惜福养身,少动怒的好,如此方可长命百岁,不会有油尽灯枯之虞。”

第六百六十七章 李上皇终于引退了

某些时候,陌生人所说的话比亲人朋友更有效。这一天孙思邈离开之后,李治依旧没有下令解贞观殿门禁,一个人坐在案桌前发呆,直到晚上熄灯时分,王福顺前来劝他就寝,他这才懵懵懂懂惊醒了过来。

这要是换成别人像孙思邈那样说,他必定会怒发冲冠指斥为危言耸听居心叵测,可那是赫赫有名的药王,从来不逢迎官场权贵的神医,总不至于在这种问题上敷衍他。而且,未老先衰油尽灯枯这八个字实在是太可怕了。想当初他退位可不是想多活几年,难不成这么快也得跟着那些老臣撒手而去?

李绩许敬宗那几个可是个个活过了八十,而他的老岳母甚至活过了九十高龄,凭什么他就不行?于是,当一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之后,李治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国事他可以不再管,但明堂一定要造!

没有人想到李治会忽然出现在常朝上,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位脸色疲惫明显晚上没睡好的太上皇会突如其来地提出,皇帝已经成年,以后五日一次的特朝免去,他将不再问国事。在这样重量级地震的消息下,饶是下头不少人的抗击打能力超强,也不免齐齐愣在了原地。

消息灵通人士李贤已经得知了昨天孙思邈去给老爹看过病的事,但在他料想中,孙思邈是出了名不问世事,断然不会劝解什么,所以刚刚那个消息着实把他给震晕了。可是,昨儿个老爹还在朝堂上大光其火,说退了位朝臣们便没把他放在眼中,今儿个这不是欲擒故纵,准备来一场更大的风雨吧?

在这种场合下,哪怕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保持缄默,如今已经成为大唐至高无上皇帝陛下的李弘也不能一声不吭。他当即离座而起,面色诚恳地说自己治国经验不足,需要父皇指点云云。然而,李治再次表现出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一面。

“朕昨夜深思熟虑了一夜,朕退位已经有一年半了,你也已经当了一年半的皇帝,再加上之前当太子监国那些年,治理天下也早就积累下了经验,朕退居深宫颐养天年才是正理。”平平淡淡道出了这么一番话,他旋即又加重了语气,“朕先前提过营造明堂,既然诸卿说明堂耗费过大,那么朕也不拘泥于一年之内,五年,朕可以等五年!”

“五年之后,朕要看到一座明堂,想必皇帝和诸卿不会不满足朕这个老人最后一点心愿吧?”

这话就已经很重了,下头的朝臣在集体失语之后,免不了山呼万岁。及至李治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去,朝上君臣才少许从刚刚的震动中回过了神。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也就是说,如今这朝堂上不会再有两个太阳了?

上官仪站在下头,莫名叹了一口气。他自己是李治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虽说没少觉得这位天子反复无常捉摸不透,但如今听说太上皇以后将不再临朝,他还是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瞅瞅身边的其他人,发现和他一模一样表情的还有不少,再想想李治提出的五年之约,他只觉得头隐隐发胀。

今天的朝会武后没有来。一则是因为她要仔细思量一下丈夫李治最近反常活动的原因,二则是她要整理一下心情,面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所以,当阿芊神色古怪地进来,说是李贤已经来了的时候,她猛地感到心脏一缩,竟有一种莫名的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