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大家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李贤对身边的李显低声嘱咐了一句,悄悄地往后挪了挪,随即端起一杯酒上前去,装作是前去祝酒的模样,却晃晃悠悠来到了老妈身边。见阿芊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得不使劲将其拽开,自己则一把托住了武后的胳膊,不露痕迹地在那额头上探了一探,只觉得有些发热,汗水更是湿漉漉。

“扶……先扶我下去,别让你父皇知道。”

听到耳畔的声音,李贤见武后面上已经稍有缓转,立刻点了点头。所幸这一天是李治的寿辰,夫妻俩没有坐在一块,而他的老爹如今也没有什么嫔妃,故而这一边没多少人注意。当下他就借口武后多喝了两杯,亲自把人搀扶了下去。等到李治回过神来发现妻子不见了,问明白是醉酒之后便放下心来。

然而,李贤把武后扶到了后殿的一间静室,刚命人去请太医,还没来得及问明白是哪里不舒服,外头忽然就冒冒失失冲进来一个人。

“六哥,母后怎么了?”

瞧见是李令月,李贤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她摇了摇头。见阿芊已经为武后灌下了一杯热茶,他便拉着李令月上前低声问道:“母后,我已经让人去请秦鹤鸣了,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对于这个问题,武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想到自己刚刚险些在群臣面前露出病弱的一面,她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看到一双儿女在面前担心得什么似的,她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不碍事,大约是天气太热声音太大,一时间听得有些心悸心慌罢了,看你们俩吓的。我又不是你们父皇,没那么容易病倒的。”

这话让李令月破涕为笑,刚刚冲进来的时候,她几乎都给吓坏了。几个人中,就数她老喜欢随着李贤的目光东张西望,这才会成为第二个发现这状况的人。然而,她还是坚持等到太医秦鹤鸣赶来。岂料秦鹤鸣诊断过后便急匆匆地下令人准备水,亲自试过水温之后,又再三关照了一应注意事项。

等一群侍女把武后送进去搓洗按摩,秦鹤鸣又在外头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说,太上皇后只是因天气闷热过度,这只是中暑。

居然是中暑!

李贤这才想到如今正是六月最热的天气,虽说大殿里头都摆放了冰盆,但还是难挡闷热,从这一点说起来,他老爹的生日居然在六月份,还真不是什么好时候。只不过,怎么会居然是身体最好的武后中暑了,他老爹却精神奕奕一点事情都没有?

然而,就在他刚刚疑惑不止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内侍便推门而入,满面紧张地说,大殿中有好几个年迈官员晕倒了。

如果说,什么事情是李上皇四十九岁生日最出人意料的事件,那无疑是太上皇后外加七名官员的中暑事件。也就是因为这个,恼火的李治干脆下令明年把大宴放在晚上,免得再出现这样午后大宴发生的中暑。

七名中暑官员中,上官仪很不幸地占据了一个名额,送回去之后还折腾了整整三天,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

第七百零三章 前奏

大热天的,干活的老百姓有累中暑的,处理政事的官员有忙中暑的,然而,这大宴上中暑却还是相当少见。所幸武后一向的底子好,降温服药之后当天晚上就差不多缓过了气,可其他比她年长的那七个官员就没那么好命了。

老上官被折腾了整整三天,另外六个也同样是七死八活。这还不算,接连两天之中,中暑的官员人数又增加了四五个,于是太医署不得不忙忙碌碌地在整个皇城所有官署中紧急开展防暑降温工作——尽管这些官员都已经有相当的准备,但身体抵不住暑热,这也是着实没办法的事。

李贤很庆幸,他那个身子骨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兄长李弘这次不在中暑的行列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太医署派人随时跟着,以防出事,另一头则不得不打点起十分精神,往几个老臣家里一一去探视了一圈。

在上官仪家里的时候,可怜的某人死死抓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却仍不忘国事,费尽千辛万苦吐出了一句话——戴至德可托以大事。即便是李贤,此时此刻也免不了感慨老上官的勤勉,赶紧好一通安慰,又吩咐和自己一同回来的上官婉儿这些天在家里好好侍奉,这才告辞离开。

戴至德这个名字李贤当然不陌生,这人也是老资格宰相了,曾经和刘仁轨搭档过。然而,和刘仁轨的声名赫赫不同,此人向来被人当作是庸碌的代表。传言中在接受言事的时候,甚至连一个民间老妇人都会当面改换说戴仆射不晓事。

李贤对于声名之类的东西并不看重,左思右想方才想起寿筵上看到过这一位,似乎筋骨硬朗得很。可尚书右仆射原则上来说比宰相的同三品更高一等,怎么还如此不引人注意?想到这里,他便寻思着回到政事堂的时候,依旧下令让其知政事,好歹也算是补进了一个干事情的人。

由于武后这么忽然一中暑,李治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一直以来,妻子仿佛都是铁打的金刚一般永远不老不病,现如今忽然露出了这样病弱的一面,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这人力也是有穷尽的。于是,即将跨入五十岁大关的李上皇竟是陪了武后一日一夜,直到天亮武后醒来发现丈夫一宿只是打了几个盹,这才着慌让王福顺把人送回去。

虽说口中埋怨,但作为妻子,谁不想着相濡以沫?尤其是武后这样体会过李治层出不穷乱七八糟举动的,更是感到如今生活的来之不易。在这样的感触心绪下,在这一日带病行使太上皇后的权力批复某些奏折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就把李贤的某道人事任命给通过了。

不消说,那就是戴至德以尚书左仆射知政事的任命。

迫于暑热,李贤曾经想过无穷无尽的方法,然而,像空调这样划时代的产物,是怎么也没可能出现的,所以他只能在歪门邪道上动脑筋,哪怕那歪门邪道要花费钱财无数。就在武后中暑之后的第三日,他便带着人和一大堆东西跑到了大仪殿,神秘兮兮地说是防暑用品。

武后着实也被这大热天给吓怕了,可实在不认为李贤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掀开那盘子上头盖着的锦帕,发现都是雕琢得圆滚滚煞是可爱的各色玉鱼,她顿时愣了一愣。等到李贤指着那些东西,说是浸泡在凉水中,闲时含在嘴里解热,她顿时晒然一笑。

“这等奢侈的方法,亏你想得出来。”

然而,李贤送来的东西还远远不止如此——玉石凉席一张,冰火墙一幢,玉石枕一个。所谓的玉石凉席自然是以玉块层层叠叠串起来的;冰火墙则是镂空设计,中间可放置冰块,放在身后可解热降温;至于玉石枕则不是这年头那种硬梆梆的枕头,而是李贤千辛万苦让人设置的枕芯,然后在外头裹上玉石薄片,最是清凉无比。

话说回来,他自己用的枕头早就都是精心填充软绵绵的枕头,所以分外不习惯那种硬邦邦的玩意。

嘴里说奢侈,但既然是儿子的一番孝心,又不曾盘剥民脂民膏,因此武后也就笑纳了。紧跟着,从太上皇到皇帝皇后都收到了这么一份夏日礼物,而李贤家里从上到下也汰换了一堆东西。而李贤在冬日命人窖藏的无数冰块,这时候也就毫不吝啬地都取了出来。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防暑降温工作中,戴至德重新进入政事堂便显得无比低调,就连里头如今剩下的裴炎、刘祎之、李敬玄三个,也基本上察觉不到戴某人的存在感。等到武后反应过来,发现政事堂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她不免懊悔了一阵子。可观察了几天发现有这个人和没这个人几乎没有两样,也就默然认可了这么一个事实。

就连始作俑者李贤,也忍不住认为上官仪是不是举荐错了人。一个不哼不哈的家伙进了政事堂,和不添人有什么两样?当一个月后暑热稍稍缓解,姚元之给他送上了这一个月的报告时,他才骇然发现,某人不哼不哈之中,解决掉了不少事情,其中甚至有兵事。

把人家的建言和他之前的设想结合在一起,总共有好几条能够重合在一起:第一是府兵连连逃亡,已经不那么切乎实际,兵制需要缓慢改革;第二则是大唐在边疆不可只用羁縻制度,应该仿太宗皇帝,在诸如高昌这样的重要地方设州县直辖统治,不可一味节省。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既然打仗了就得有好处,否则攻下了再多地方,日后反叛连连,那么打了也是白打。光是边将悍勇没用,还得边官得力才行。

这么说,难道真的要从府兵制改成募兵制?

李贤的军事知识来自于李绩,但李绩主攻战场对决,战略布置,对于兵制这种东西少有研究。他倒是隐约记得苏定方作为李靖的徒弟,他曾经在人家珍藏的卫公兵法中看到过相应的分析,只是现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就找到了苏毓,结果苏毓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闺房里搬出来三大箱子书,笑吟吟地说那都是陪嫁——三箱子的书从卫公兵法到阴符经,总而言之是应有尽有。结果,从来到晚上就不正经干活的李贤破天荒钻进了书房,那烛火足足亮了一夜。

这修文坊从女主人到林林总总的仆役下人,何尝看见自家主人如此勤奋?整整一夜中,夜宵也不知道送过几回,偏生李贤是照单全吃,却一句话都没有,完全一副啃书的书呆子架势。到了早上,眼睛里头满是血丝的他方才走出了书房,兴冲冲地来到院子中一桶井水从头冲到脚,换上衣服便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不,是上朝了。

朝会上并没有什么大争议,因为前些天因为中暑的严重减员,所以这一天只是确定了十天后,由薛仁贵分析安西四镇的整体西域局势,以此决定是否由其接任安西大都护。这种规矩是大唐之前从未有过的,但太上皇后不反对皇帝不反对储君不反对,群臣中更是认为这是大开贤明之风,坚决支持的人不在少数。

这一天散得早,李贤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堆要审阅的奏折上盖了自己的章上呈或下发,午后就离开了东宫。除了从不迟到,他随便请假早退的事情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得知此事之后叹气的人虽然不少,想把人追回来的却一个都没有。

李贤今天早上出门的事情就关照过,有要紧事和甘勒商量,所以修文坊一大帮女人不免都在思考是什么事,尤其是哈蜜儿更是心中忐忑。这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虽说有点小聪明,人也算是有骨气的,可并不是什么大才。她当然希望弟弟能够富贵荣华,可她绝对不愿意被人说李贤是任人唯亲。

坐在那里的她始终不安地低着头,甚至没注意屈突申若和李焱娘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甘勒西域的情况,而她那个弟弟回答得头头是道,甚至还比划着手指吹嘘着雪山风光。

一旁的几个人当中,贺兰烟只是纯粹地感到好奇和憧憬,许嫣和阿萝只是想着那种能让人冻成冰棍的寒冷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而苏毓毕竟是将门之女,渐渐听出了一点名堂。这屈突申若和李焱娘变着法子问西域那里的地理人情,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贤似乎是属意让薛仁贵去西域的,莫非准备把甘勒一起带上?可若是那样,哈蜜儿会答应么?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深沉的声音:“甘勒,倘若让你衣锦还乡回去龟兹镇,你肯回去么?”

正在说话的众人一回头都愣住了,压根没想到李贤会悄无声息地出现,而哈蜜儿则是在恍然大悟之后立刻脸色煞白。她咬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忽然瞧见甘勒满脸放光,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语掐断了。

在最初对洛阳的羡慕和惊艳过后,甘勒似乎已经有些想念那肥美的草原和冰川了。

第七百零四章 老薛的左膀右臂

羡慕中原繁华的远远不止那些异族君王,草原上的牧民也同样想念中原的花花世界和金银财帛,还有无数漂亮的女人。然而,在异样强势的大唐威慑下,几乎没有人敢再打这样的主意。然而,友好也有友好的好处,那就是大唐的城门永远对那些友邦人士敞开着。

甘勒很惊叹于洛阳的富丽堂皇,很惊叹于南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惊叹于那大胆挑逗的美女,很惊叹于那繁复精美的绫罗绸缎。但是,在半个月的惊艳过后,他就渐渐感到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整天无所事事或许是有些人喜欢的生活方式,但那绝对不是他。

好强的他甚至在李贤不在的时候占用了演武场,而看着有趣,屈突申若李焱娘苏毓常常下场指点他几招,这让缺乏名师的他异常兴奋,短短十几天就有了飞速的进展。然而,那种天天在演武场挥洒汗水的充实,仍然比不上他难以忘怀的草原和冰川。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钻出来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能让我带着人风风光光地回去,我当然愿意!”答完之后,他方才感到问这话的不是刚刚周围这些待他很亲切的姐姐,连忙转过头去,大吃一惊之后便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姐夫。

初来乍到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但他亦不是傻乎乎的笨蛋,几天之后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实情,差点没被自己最初的大胆给吓死。他的姐夫竟然是大唐的皇太弟,也就是未来的大唐皇帝!在龟兹镇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自家威风凛凛的王公在面对大唐将军时的恭敬和奉承,那样一个将军就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他的姐夫居然还立在他们之上!

他本能地缩了缩脑袋,预备吃一顿训斥,谁料李贤走到他跟前,忽然笑了一声:“自打你上次敢挑战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子!我问你,知道大唐设在龟兹镇的安西大都护府么?”

“知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带领百人的将军在草原上巡狩,实在是太风光了。”

甘勒心想这不是废话么?安西大都护府在西域威名赫赫,尤其是已经卸任的前任大都护裴行俭更是被无数人挂在口边。他曾经无数次看到西域大都护的武将带着大队骑兵驰过草原,曾经无数次憧憬过那百骑驰骋的风光,怎么会不知道安西大都护府。

“知道就好。”李贤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说,“朝廷又要委任一个新的安西大都护,你应该听说过,便是三箭定天山的薛大将军。如果让你作为薛大将军的属官一起去安西大都护府就任,你觉得怎么样?”

甘勒只觉得浑身热血一下子全都涌到了脸上,那股热血沸腾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他,一个出身龟兹的小小奴隶,竟然能够作为安西大都护府的一员?他强自按捺下心头的狂喜,忽然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抚胸深深低下了头。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李贤虽说猜到自己这个小舅子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却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毕竟,洛阳城的繁华热闹,修文坊这座大宅第的富丽堂皇,这种诱惑几乎会让大多数人做出另外一个选择——更何况,他隐约听说,贺兰烟正在半玩笑半认真地给甘勒挑媳妇,说是要选一个比得上哈蜜儿的大美人。

已经在享受的富贵日子,再加上唾手可得的温柔乡……这小子还真够有种的!

李贤一把将人拽了起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赞赏之色:“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小子,你听着,如果你干得好,到时候别说区区百人队,就是千人万人又怎在话下?好了,你去换一身衣服,待会跟我去薛大将军那里,路上我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做!”

等到甘勒兴冲冲地离去,李贤这才看向了哈蜜儿。不出他的意料,哈蜜儿脸色苍白,嘴唇仿佛已经被刚刚的大力咬破了,一双手更是死死绞在一起。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觉生出了一股怜惜。若仅仅是要找熟悉西域地理人情的人,他随随便便就能找一堆,但不可否认,任人唯亲虽说饱受世人指责,但自家的人永远都是最靠得住的。

尤其是当自己的亲戚确实有志气有担待时。

他缓缓上前按住了哈蜜儿的肩膀,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弟弟,也知道你只希望他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但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我答应你,就让他在龟兹镇待个三五年,到时候就在朝中给他找一个清闲的差事,好么?”

哈蜜儿没有说话。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李贤的眼睛,旋即竟是一句话没说,一跺脚转身一阵风似的奔走了。看到这一幕,其他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贺兰烟想到了一个人在外打拼,矢志绝对不回洛阳任职的弟弟贺兰敏之;屈突申若想到了在外奔波数年刚刚回来的屈突仲翔;许嫣则想到了嫁入房家,被无数规矩束缚的妹妹许瑶……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凝滞。

甘勒换好了衣服匆匆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沉默的场景。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来洛阳时预备的衣服,没有穿刚刚做好的那些锦衣,此时四下里没找到自己的姐姐,他便隐约猜到了缘由。虽说心里头有些愧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决心。

姐姐,对不起。虽然失散多年好容易在一块,但我还是不愿意在你的羽翼下过太平日子!

瞧见甘勒换了这么一身出来,李贤知道他主意已定,便对屈突申若和贺兰烟吩咐了几句,当下带着人匆匆出门赶往薛家。这到了地头把人向薛仁贵一介绍,战场上威名赫赫的薛大将军最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等听清楚甘勒自小在龟兹镇长大,疏勒于阗等地都不止去过一次,他登时开始两眼放光。又问了几句之后,他干脆把李贤撂在了一边,立刻开始了盘问。

和李贤不同,薛仁贵是货真价实的名将,每一仗都打得结结实实,尤其是前次东征高句丽的时候那种所向披靡的作风,隐隐之中更有壮年武将中第一人的表现——虽然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但是从大唐武将的平均年龄来看,他确实还算是壮年。

看到两个人谈得起劲,李贤索性不再去打扰,悄悄退了出来。有生之年他若是再去河西走廊,或是远至西域,绝对不希望自己是打过去的。希望那个时候大唐能够在那些地方扎下更牢靠的根基,让他能够带自己的娇妻儿女过去好生游览一番。

如此大好河山,若是他仅仅就在这长安洛阳两城之间晃悠,那人生又有什么趣味!

他在外头足足和薛丁山闲侃了一个时辰,薛仁贵才满脸兴奋地拉着甘勒出来,一开口就是感谢:“殿下,这次我可是承了你大情,我本就有七八分把握,现在更有了十分,嘿,这朝廷上下,绝对找不到比我更合适去龟兹镇的人!甘勒这小子有出息,我一定带上!”

听了这话,薛丁山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老爹回来这么久,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样赞赏的话?

李贤没顾得上看薛丁山的表情,薛仁贵既然答应,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慕容复那小子刚刚送过信来,说是见过了父亲,正打算动身前往龟兹,心中一动立刻笑道:“话说回来,小慕容也刚刚去了龟兹镇,到时候你们可就是老搭档了!”

“慕容也在安西大都护府?”

薛仁贵一听这话眼睛大亮,恨不得仰天大笑来表示自己的欣慰之情。他虽然在民政有两把刷子,但由于是武将,天生和这些繁琐的事情不对盘,也不知道慕容复一个吐谷浑王子哪来的天赋,真刀真枪打起来三两下就被他撂倒了,但是在处理某些繁琐的事情上头,一个人简直能比得上他两个。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一大把年纪可以说都白活了。

“好好,凉州有裴行俭相公,我到时候文有慕容,再加上甘勒这个地头蛇,还有什么好怕的!”大约是太兴奋了,薛仁贵冷不丁又窜出了一句军令状,“还是那句话,要是出纰漏,我甘愿把这颗头割下来认罪!”

有雄心壮志是好的,但李贤还知道,安西大都护府并没有什么兵。要说大唐的府兵制一脉相承自隋朝的府兵制,前期固然是勇不可挡,但现如今逃兵越来越多,基本上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且,由于政策方面的原因,大唐在安西大都护府的驻兵,其实只有一万二千人。

周围四镇加上其他各式各样的部族,这一万二千人一个不好就可能被全都吃了。

“老薛,我问你,倘若让你在安西大都护府募兵,你说是否可行?”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薛仁贵立刻诧异了,但他领兵多年,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弊病和难处,思考了一阵子便不无犹豫地说:“可行是可行,只不过,我实在担心有人会说我拥兵自重。”

第七百零五章 慷慨激昂舌战四方

正如后世无数人说的那样,李氏原本就是北方部族,在建国李唐之前就已经繁荣了几代人,血脉中糅合了不少异族的血统,所以在民族问题上也颇为开放。这其中,太宗李世民以其超级强大的人格魅力和大唐强大的实力,使好些赫赫有名的异族勇士效力于麾下,甚至在死的时候,还有三人争抢着要殉葬,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放眼朝野番将固然不少,而且待遇个个很高,但由于府兵制的关系,除了北衙禁军之外,大唐倒是没什么番兵,甚至将帅私募亲兵其实也违反律例。将帅在外头小小招募几个人还行,哪怕是因为逃兵过多而私自大规模补充兵员,被御史弹劾之后,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至少就逃脱不掉了。

正好比刘仁愿在百济镇守多年,却因为畏惧人言而力主调防,由此却反过来失了圣心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没看人家李卫公那么大功劳,到头来还是忧馋畏讥郁郁而终。自古以来,在外打仗的将领,从来都是朝廷提防的重点。

而府兵制纵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战时打仗战后卸甲归田,怎么也不可能让将帅能够随时指挥大军。

正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尽管府兵制已经濒临崩溃,但朝中耿着脖子不肯变的还是大有人在。虽然李治和武后这对夫妇闲来无事把朝中上下的官职名称改了无数遍,但究竟没怎么触动这些根本,因此,当李贤授意裴炎提出来的时候,朝野一片哗然,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几乎就和菜市场似的。

第一天的结果,赞成一半,反对一半。赞成的大多数是年轻气盛的壮年官员,反对的是老成持重的高官。总而言之是唇枪舌剑,那引经据典的架势让他为之惊叹,好好学习了一把语言的艺术。比他这个储君还会装聋作哑的则是皇帝李弘,整个朝会期间基本上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尽在那里和稀泥了。

而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后陛下,现如今还在休养当中。顺便提一句,武后往日用来对付李上皇的法子,现如今被以己之道还施彼身。李治口口声声地说身体最重要,其他的暂且往后搁,恨不得把武后再拉去九成宫度一次蜜月。虽然最终计谋没有得逞,但武后不得不答应再休养几天,恋恋不舍地暂时把大权全部下放给了两个儿子。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所以若不能趁着这机会把准则定下来,那以后就甭想那么轻易了。所以,这天下朝之后李贤就找来薛仁贵碰了个头,让他第二天的时候慷慨激昂一点。

然而,等次日薛仁贵上朝说话之后,他不禁有些后悔昨天的提醒——薛仁贵张嘴分析完西域局势之后,那张嘴便开始危言耸听——至少在别人听起来是危言耸听。摆事实讲道理道兴衰,也不知道不喜读书的薛仁贵怎么做的功课,总而言之,他生动详细地描绘了一张西域的图卷,一张不那么美妙的图卷。

最后,老薛慷慨激昂地说,倘若西域还是维持昔日的策略,那么结果就不止是安西四镇岌岌可危,就连河西那几个城池也会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响,讥讽的人说薛仁贵是老迈昏庸,愤怒的人说薛仁贵是危言耸听,更有善于计算的则说大唐在西域经营多年,根底牢不可破如是云云。吵到最后,李贤听得直打瞌睡,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才没好气地敲了敲笏板。

他扫视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官员们,慢悠悠地说:“各位举出西域各场实战的战例,说明大家都很关心大局,这当然是好的。但各位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以少胜多固然是好的,但每一场战事都以少胜多,这又意味着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功勋彪炳的将军,但我还知道一点,奇兵虽可收一时之效,但一旦被人掌握了七寸,在战略上就完全输了!”

“不说别的,单单就说在吐蕃偷袭吐谷浑之前,苏大将军曾经在凉州来过多少次以少胜多?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来了一场大仗!别说什么那场大仗大唐在兵力上照旧少于吐蕃,这不是不想增兵,而是迫于辽东战局没法增兵!奇兵突进永远只是兵家小道,在西域那种地方,我大唐的兵力形不成一定的威慑力量,那么就永远不能奢望一个安定的后院。”

李贤少有在这种事情上长篇大论,因此底下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而李弘亦没有想到自个的懒惰弟弟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发难,细细一想便领悟了其中道理。大唐如今的名将还是不少的,打仗的时候要考虑的反而是缺兵的问题,想当初他自己还上书赦免过逃兵,足可见此事的影响。

按照大唐律例,若有逃兵,一家连坐,若是严格追究起来,大唐屡次征东后戍边,逃兵连带家属至少要入罪数千人乃至数万人。

难道真的非改不可?

这一天的朝会在李贤的暴起发难下,暂时不了了之,而会后想滑脚开溜的李贤,却遭到了四个内侍的严密包夹——不消说,李弘领教多了他的脾气,生怕逮不着人反而让人给溜了。等李贤一到徽猷殿,李弘便劈头盖脸地丢出了一堆问题,差点让他手忙脚乱。

好容易安抚下焦躁的兄长,李贤这才说:“五哥,府兵制在战时自然是好的,因大唐重军功,这有了军功便可赏爵进勋,而且几乎都是胜仗,所以自然人人争勇。但自从东征高句丽之后,这打仗几乎就没有了,零星的小仗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上阵,更多的便是戍边。府兵多是农夫,让那些留恋家园田地的人在边疆三年五载不能归,试问怎么可能没有逃兵?”

李弘自个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上书为逃兵减罪,此时再听这么一说,免不了更觉得发愁。再想想如今抽调上番拱卫大内的禁军,也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疏漏,他更是皱起了眉头。可朝堂上有人提出的募兵制,会不会让将帅权力坐大?

“当然会。”李贤耸了耸肩,心里头想到这些年地方上的府兵甚至有沦为豪强家奴的,均田制也是名存实亡,不禁感到某种头痛,同时也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偶尔还可以撂挑子,“所以才要在朝堂上讨论,就算各有私心,勉强也能把各方面考虑周全了。趁着正好没有大战事,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了,至少能定出一个一段时间适用的准则。”

这种引起讨论便撒手不管的态度让李弘为之气结,情知李贤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只得恶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随即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西域应该增兵,究竟需要多少人?”

“兵力无需太多,有两三万就足够了,多了亦是负担。只不过,一味羁縻不行,最好在几个重要的地方设州县,派几个能干的边官前去管理,就像当初太宗皇帝打下高昌之后的做法一样。不过,边将易得边官难求,这一点就要靠五哥明察秋毫了。”

听了这种典型的我说话你办事腔调,李弘顿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官吏若是没有经过实任,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而在此地官声卓著的官员,到了异地是否仍能发挥实效,谁也说不准。若是碰到好大喜功的人,则更有可能激起民变。

兄弟俩你眼看我眼,到最后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叹了一口气。尤其是从小就受到太子教育,如今皇帝也当了好些年的李弘。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无为而治,这么大的疆土要是都无为而治,指不定大唐什么时候烽烟四起他都不知道。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高祖太宗时用的好好的制度,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了?

而李贤虽说有不少现代知识撑腰,又好歹是李绩的弟子,卫公兵法的不记名传人,但在大多数时候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的主,怎么也不可能是万能百科全书。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但执行上的问题,他实在是睁眼瞎一个。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这句话绝对是真理。这要不是看着西域那边危机四伏,看着老薛要去上任,他才不会那么未雨绸缪去管那种事。当下他便再次很不负责任地提出,仿照之前的纳言令,向天下官员求言。

当然,那些不务实事说什么要亲贤臣远小人的东西,休想他会瞅上一眼。

于是,在兄弟俩的两个时辰会谈之后,李贤回去之后就找来政事堂的宰相们把任务分派了下去。得知又要发纳言令,四个或年轻或老迈的宰相不禁面面相觑——似乎,之前的求猛士诏,也就是李贤折腾出来的。如今猛士有了,该纳言了?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面对裴炎那种大有深意的目光,李贤轻轻咳嗽了一声,“群策群力嘛,也好让吐蕃知道我们大唐正在提防他们,如此也好让他们少些小动作!”

第七百零六章 永不言老的武后

大唐当然是君主集权制的国家,但并不意味着,这个朝堂便是皇帝一个人的一言堂,尤其是当如今的顶顶上头的三位基本上是一个铁三角的情况下。而除了那三位之外,政事堂的宰相们拥有极高的权力,他们掌握了出旨、封驳和执行的大权,直接面对其下无数各司其职的官员。

虽然长孙无忌的死、李义府的流放曾经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宰相的话语权,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宰相在面圣的时候可以安然入坐,而不用费力地站着;群臣在朝会的时候可以耿着脖子各抒己见,而不用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只要你识字的话,下至庶民皆可上书言事。

这是一个繁荣的年代,只不过繁荣背后总有佝偻的身影,总有挥之不去的危机,这是每一个繁荣的时代决不会缺少的弊病。

府兵制的败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从上至下的上书言事中,提出这一点的不在少数,这其中就有老事重提的刘仁轨。他人不在洛阳心却在洛阳,一份长篇大论的奏疏直接飞入了东宫李贤的案头。李贤虽然对老刘头的执拗始终有些发怵,但人家的建言是另外一回事。

早在昔日还在百济的时候,刘仁轨就曾经提出过府兵制和临时募兵制的弊病。正所谓贞观永徽年间,这但凡战死者,都有敕使吊祭,追赠官职,将亡者官爵再荫及其子弟,而自显庆五年之后,征役身死,官府再不过问。不但如此,外出打仗的府兵就连衣物都不齐备,功勋更是几乎从来落不着。

就拿上次最后一次东征高句丽来说,要不是李贤突发奇想跑过去溜达了一圈,只怕更有无数军士的功劳就被硬生生昧下了。

老刘头的意思非常明确——募兵,再不募兵,大唐以后便无兵可用。打仗就得用职业化部队,这样才不至于让农田缺耕,百姓流离。而且若是训练得好,一支二十岁的职业化部队少说可以用二十年,而且可以免去征发之苦,这一路上更不会对州县造成麻烦。

“知我者,老刘头也!”

李贤万分感慨地弹了弹那信笺,心中颇有感触。这老刘头人老心不老,正可谓老而弥坚,在这种问题上可谓一针见血。一句大唐无兵可用,这换成别人谁敢这么说,不怕掉脑袋么?一个国家没有精兵强将确实不行,想想大隋昔日两次东征失败,丢掉精壮府兵无数,于是乎内忧外患中风雨飘摇,最终竟这么硬生生覆灭了。

随手把老刘头的大好文章递给旁边的李敬业,然后笑嘻嘻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这个上官仪的招牌动作,如今已经被他学过来了。

“敬业,把老刘头的这个明发下去大家传阅。嘿嘿,他这尊大神往下头一压,大家都得好好掂量一下,省得浪费我的唾沫星子。对了,别忘了给五哥送过去一份。想当初我压着硬是不让他退休,看来还真是正确的选择。”

面对得意洋洋的李贤,李敬业简直是无语,出了东宫正好遇到联袂前来的上官仪和郝处俊,他顺便就把这件事提了提。结果那两位齐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彼此交头接耳了一阵,竟是二话没说就原路返回,让他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面对求言令这个既成事实,武后很有些恼火,只不过看看人家都是慷慨激昂地讨论大事,似乎没什么人再揪着太上皇后就应该退居深宫颐养天年,她这才勉强认可了儿子的“胡闹”。当然,她心里不是没有疙瘩的。

不懂军事不意味着武后就不想插手军队,否则,她亦不会对程务挺如此看重。历来打天下都是靠的军队武将,虽说如今乃是承平年间,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把持军权继而发动兵变,那种后果足以让她脊背发凉。所以,她的一只眼睛,始终狠狠盯着大唐那些名将们。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就是李贤被召来了之后,武后当头第一句话。对于老妈的浓厚警惕心理,李贤当然能够理解,少不得分析了一下其中的情况,然后上升到民众国家的高度进行阐述,随即又点穿,这样一件利民惠民的事,会有无数人感戴朝廷的恩德。

武后对于民心归己这句话还是听得进去的,然而,她亦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不是我疑心如今这些将领,他们自然是可靠的,但谁能保证之后的接任者也能个个矢志忠诚?当初太宗皇帝和承乾乃是父子,尚有谋逆之心,何况别人?”

这就说得很入骨三分了,同时也是李贤最操心的问题。他当然不能说什么大唐外出打仗的将领家眷全都在本土,算是留了人质——这心狠手辣的主儿谁会在乎什么家眷?他也不能说,可以外派内侍作为监军进行制约,无数事实证明,军队里头决不能有两个声音。他更不能说什么换兵不换将,让军中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也就是宋朝发明的愚蠢法子。

“母后所担心的事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没法避免的事。要说这隋朝何尝不是府兵,结果还不是内乱?所以归根结底不是兵制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就比如现在,有母后在,谁会想着谋逆?”

他小小捧了武后一把,心想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会真的千秋万代存续下去,他也没那个能力为子孙后代考虑周全了。在这种年代推行民主?呸,除非他是疯子还差不多。既然是专制,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预备一个英明神武的继承人,但即便如此前途也只不过是未必可知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操心现在就好,操心将来有用么?

“就你会说话!”武后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又在心里盘算了起来。她虽然不怎么直接插手军事,但还是听说,如今上番的军士似乎有所不足,再这么下去确实不行。只不过,对于刘仁轨的建议,她本能地有一种异样的排斥,可再想想事情本就是李贤挑起来的,不如有功劳归儿子,有麻烦就让刘仁轨背,她的心情顿时又愉快了起来。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武后看上去仍是一如当年,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原本微微有些发福的身子由于前些日子的中暑,如今又清减了几分,看上去精神头还好,那眼神若是盯着你看,准能把你看得发毛。

这就是永不言老的大唐天后。

如果下决心夺权,如今的李贤至少有六分的信心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成功。他这个储君看上去不管事,但方方面面的人基本上都周顾到了,尤其是掌握禁宫戍卫大权的羽林军更是如此,只挂着一个名头的李显根本就没法掌握大权。毕竟,地方性的政变能够掀起声势,但远远不及中枢的政变简单有效。

甚至可以说,如果李贤愿意背骂名,学他的便宜祖父太宗皇帝发动一次斩首行动,那今后他就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愁什么掣肘了。

然而,他情愿对着那双时而温柔时而怒瞪时而犀利的眼神。莫明其妙成了武后的儿子,倘若说最初他不过是为了能过上安生日子,能够太太平平活下去,那么经过了这二十多年,彼此之间倘若说没有感情,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世上没有人是天生的冷冽心肠,权力固然会泯灭人心,但那也是人心首先已经有了提防,已经受到了污染,方才会落得最糟糕的下场。

见武后忽然发呆不说话,李贤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见仍然没动静,他不禁疑惑了。这老妈不会是胡思乱想到天涯海角去了吧?没奈何的他只得上前轻轻拽了拽武后的袖子,这才成功把正陷入得意之中的武后拉了回来。

“就依你,在朝中好好议一议,且把各方面都想周全了再说。只有一点,番兵和番将不同,番将只是一个,番兵却有无数,没法保得个个忠心。就算募兵,首选关中,其次山东,你明白吗?”

老妈给出了章程,李贤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彻底放下,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闲话了几句,他正兴冲冲地准备回去安排一应事宜,这才一转身却被人冷不丁拎住了耳朵。对于这种已经好几年不曾有的嗔怒举动,他忍不住呆了一呆,着实想不通武后此举的意义。

“上次戴至德的帐,我就不和你算了。这次的事情是你负责,若是你再敢甩出事情就抽身而退,那休想轻易蒙混过关。还有,你父皇说了,末儿的大名就叫李夙,正好和晨儿夕儿的名字一个意思。而贺兰的酉儿,大名就叫李攸。若是你没什么其他要说的,我便吩咐人去收进宗谱。对了,你如今一共是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什么时候再抱几个孙子来让我们瞧瞧?”

面对这种极端高难度问题,李贤顿时傻了眼。生男生女乃是天注定,他哪能打包票接下来就一定生儿子?再说了,貌似他家里头的娇妻们,最近似乎都没有动静。

第七百零七章 尴尬的武家人

在李贤的记忆中,历史上的武家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摆得上台面的男人。

兴许是武家多年的钟秀全都贯注在了武后身上,因此无论是在这样一个太强势太能干的人物出生之前或是出生之后,武家上上下下男丁少说也有数十人,就愣是没有一个真正有出息的。否则,就算武后对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堂兄之类的人物恨之入骨,本着任人唯亲的原则,至少也会选拔几个能干的任用。

只不过,随着母亲杨氏的去世,再加上昔日自己最讨厌的那几个人基本上都死光了,剩下的都是小一辈,武后也就懒得再和武家人计较。再加上她已经向天下人展示了她不任用自家人那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如今若是还把人压在那种穷乡僻壤,未免也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因此,借着之前李治的寿辰,她便召回了自己那些侄儿,一个个给了从七品到六品不等的官职——当然,全都是闲职。而这样的措置,又引来了不少人的赞扬。予虚荣而不予实权,太上皇后诚贤德也!

武后是贤德了,那些得以回到洛阳的武家后辈们自也是感恩戴德。在穷乡僻壤瘴气十足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之前再高傲的性情,再暴戾的脾气,再尖锐的棱角,如今也早就磨平了。是选择昂着头受苦,还是低下头享福,答案无疑是很简单的。

由于昔日将荣国夫人杨氏侍奉得妥贴,之后又承袭了周国公爵位,武三思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群武家子弟的领袖人物。他毕竟比这些堂兄堂弟们多享了几年福,举手投足之间不但多了一种养尊处优的派头,说话慢条斯理中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息,让几个年少的堂弟颇为羡慕。而诸如武承嗣这般年长的心里都有主意,但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我们大家能有今天,自然要感谢姑母大人的恩德。”

叙了老半天旧情之后,武三思忽然撂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周遭众人几乎是齐齐点头,只是幅度大小有所不同,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来,历经磨难,知道该怎么为人处世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然而,就在他想要提出另外一件策划已久的大事时,旁边冷不丁窜出了一个声音。

“堂兄如今既然是周国公,也应该在朝中设法谋一个好位置。我们这些兄弟们,还指望着堂兄的荫庇呢。”

此话一出,附和的顿时层出不穷。七嘴八舌的同时,还有人不免抱怨同僚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那些比自己官位低的甚至还摆出倨傲的脸孔,甚至有更年少的则愤愤然指出,在酒肆喝酒的时候,居然有人敢和自己抢陪酒的女人。

这闹哄哄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同一时间,两只手同时砰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其中一个当然是武三思,另一个则是武承嗣。

武三思没料到武承嗣也会忽然来这么一招,顿时往那边瞧了一眼,见其欠了欠身,这才冷冷斥道:“各位刚刚回到洛阳,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满?蒙太上皇后恩宠,我这才有了这个周国公爵位,至于官职高低,那是凭本事!各位的官职也都是太上皇后赐的,同僚凭什么友好,下属凭什么尊敬?”

“还在酒肆和人家抢女人?”他骤然提高了声音,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知不知道,想当初我年少无知在安康楼上和我那位尊贵的表弟起了冲突,最后是什么下场!我的爹爹,你们的爹爹,一个个全部都贬官外放,难道你们全都忘了!别以为顶着个武家的名头就可以耀武扬威,外戚终究只是外戚,别忘了陛下和朝臣的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底下几个刚刚叫嚣得最起劲的人顿时噤若寒蝉,而武承嗣不禁讶异地盯着武三思看了一会。他亦是野心勃勃却阴沉内敛的性子,对于武三思巧柔善媚成了周国公很有些不满,但如今听了这番说辞,他便知道此人能够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毕竟,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武三思当年曾狠狠得罪过李贤,可最后竟然又是此人成为了周国公,仅仅善于钻营是绝对不够的。

接下来,武三思又用一大通话给所有武家子弟再次狠狠洗了一遍脑子。不可否认,他比这些年多出的四五年京都经历绝不是白费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不说,而且一句句话都找不出任何纰漏。就算别人把话传到武后耳中,也不会引来任何问题。

好半天,这个武家子弟联席大会总算是开完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武三思一人在说话,但基本上还是达成了几点一致——第一,要低调;第二,侍上要恭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恭顺;第三,等到冬至日,大家一起回太原武家祖坟祭扫。

如是三点商定之后,众人方才各自散去。直到走出门外,还有不少人回头观望着积德坊这座华丽的周国公宅第——原本属于大隋第一臣杨素,之后属于荣国夫人杨氏,而现在,这里的主人便成了武三思。尽管这座宅子已经不是占据整个积德坊,而是缩减了不少,但比起他们家里头那些宅子,已经是奢华太多了。

出了门的武承嗣却并没有回家,而是过了新中桥,沿着洛水直接上了定鼎门大街,在修文坊的皇太弟宅第停了下来。他虽然在太上皇寿辰之前就回来了,但只是见过武后一次,还没有机会见自己这位表弟。即便算是以前武家人还得意的时候,他也只是远远和李贤打过几次照面,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

然而,如今却都不同了。他的那位姑母虽然仍立于大唐的最高处,但人人都知道,李贤对其的影响力无可匹敌。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忽略其储君的身份。本着对人性的认识,他可以断定,当初小时候和武三思的冲突,李贤绝不至于轻易忘怀。

当然,他不是来拆那位周国公堂弟的台,他只是想来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

最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最激烈的大讨论如今也暂时告一段落,虽说还不至于动摇府兵制的根基,但至少是决定在龟兹镇,也就是安西大都护府驻地行募兵制,以常备兵力,而不是往日的临时戍边队伍负责镇压西域大局。薛仁贵一点都闲不住,已经捋起袖管准备一应事宜,那模样绝对是老当益壮。

至于剩下的事情……其它事情暂时延后了,因为接下来要筹备的是大唐皇帝陛下的二十五岁生日。

李贤对于逢五的生日并不重视,也就是在娇妻们的提醒后方才发现,李弘在登基之后从来就没庆祝过生日,最开始是身体不好,之后则是乱七八糟其他的事情,再后来则干脆是从上往下压缩开支。而逢五的生日在这年头亦算是相当重要,所以他和一群官员一合计,又和老爹老妈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今年十一月热热闹闹庆祝一下。

李弘没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但仍是有一条,不得铺张浪费。为了这一点,这一天李贤不得不在家里紧急作计划——否则若是让户部的人弄这个,到头来绝对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家里好歹有个非常会精打细算的管家婆许嫣,干这个正好。

此时此刻,他手中抱着硬赖上来的女儿李晨,裤脚管给另两个女儿抓着,耳朵却得听着许嫣一项项地报数,嘴里还有人喂着一片片削好的蜜瓜,可谓是痛并快乐着。正计算开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屈突申若和人说着什么,顿时奇怪地转过了头。

“什么事?”

“你的某位表兄求见。”

表兄?他李贤的表兄多如牛毛,会是谁跑上门来?李贤闻言更摸不着头脑,见屈突申若笑吟吟的,他知道准没好事,遂扬了扬眉:“申若,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

“是武承嗣。”

屈突申若见李贤满脸古怪,便耸了耸肩道:“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让人打发他走,反正我看你和武家那些人也不怎么亲近,就是母后似乎也对他们爱理不理的。这见了第一个,少不得其他一堆人都要上门,也确实怪麻烦的。只不过,人家是第一次来,也不妨客气客气。”

这拒绝或允许的话全都让屈突申若给说去了,李贤还有什么话好说?虽说心里头记得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但如今早已不是那段人人耳熟能详的历史,他又有什么好怕武承嗣的?轻轻捏了捏手中女儿的小脸,他便懒洋洋地说:“见就见吧,把人引到偏厅去,让他等上一刻钟我再去,省得人家认为我这个储君很闲。”

听见这话,屈突申若当即吩咐了下去,而一旁的贺兰烟却忍不住嘀咕道:“武家人没一个好东西,见那种人干吗!就像武三思,想当初还不是对哈蜜儿意图不轨?”

对于贺兰烟能够把当初那么一丁点小事一直惦记到现在,李贤着实无奈,只能努了努嘴,示意脚下两个女儿去劝慰一下。果然,当两个小丫头齐齐扑上去叫娘的时候,贺兰烟顿时眉开眼笑,一下子就把刚刚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第七百零八章 旧事重提

坐在宽敞的厅堂中,武承嗣少不得把这里和刚刚积德坊那座宅第作了比较,最后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尽管武三思家里头也同样是富丽堂皇,但比起这里究竟是差了许多,而且他可以断定,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绝非是此地会见重要宾客的场所。

果然是天家威严不可亵渎。这修文坊便是如此光景,还不知道东宫中会是怎样的景象!真不知道李贤是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定力,居然能抵抗东宫那种巨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