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在城外有个小庄子,他便干脆打定主意先把人送到那里去,等醒酒之后再作计较。于是,他想到就做,带着随从们立刻往庄子的方向驰去。这时候,他完全忘了李焱娘今天不是单身出来狩猎,而是还有一大帮子女人。

当李贤把李焱娘从马上抱下来进了庄园大门的时候,那边树林中的女人们已经乱成了一团——李贤等人一走,赤玛伦那些随从们立刻架着主人溜之大吉,所以不管那些贵女们如何上窜下跳把整个林子翻转过来,甚至连自己隐形在另一头的仆人都一个不拉地找到之后,愣是没人发现李焱娘的踪影。

到了最后,还是熟悉李焱娘性情的傅燕蓉做出了判断。那一位武艺高强胆大包天,指不定是发现什么大猎物追去了。天底下能谋害敢谋害李焱娘的人还没生出来,她们只管自己回家就好,指不定明日李焱娘就会拿着什么好东西前来炫耀一番。

诸女想想都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各自提着自己丰厚的猎物踏上了归程。这一路上,甚至有人嘻嘻哈哈地说,李焱娘这一失踪,明儿个出现的时候指不定会带着一个美男子。与其说是狩猎野物,还不如说是狩猎男人。

而某个倒霉的男人正在庄园中发愁。这座庄园说起来还是韩国夫人当初留下来的,比起他名下的那些皇家庄园来说,它的规模绝对可以称得上袖珍,房子十几间,地几十亩,勉强也就是一个洛阳小地主的水平。庄上除了佃农之外也就两个庄头,平日只负责送租子等等,根本连李贤的面都没有见过。

所以,当李贤甩出东宫印鉴的时候,整个庄子上上下下顿时炸开了锅,两个庄头上窜下跳忙碌了一阵之后,终于腾出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可另外一个问题却怎么都无法解决。

这庄子里头几乎就没有女人,就两个帮佣的女人也都是五大三粗,怎么服侍一位酩酊大醉的顶尖贵妇?而醒酒的汤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一年到头难得大醉一回,哪里用得着这些玩意?

这都是极其合理的理由,李贤就是恼火也不好把气出在这些可怜人身上,于是便好言抚慰了他们几句,赏了一把铜钱,同时把自己的两个随从打发回城弄马车。然而,那两个人还没出发,他就又发现了一个让人头痛的事实。

他以前倒是和屈突申若她们拼过一次酒,问题那一回他自己也是酩酊大醉,对众女酒醉之后的勾当基本上没什么记忆,因此并不知道李焱娘的酒品居然这么不好。就他转身这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嘴里就开始冒出了一些些隐隐约约的醉话,而且身上的酒气就更重了。

无奈之下,李贤只得额外吩咐回城之后再弄一套女子的衣裙来,随即就把两个目瞪口呆的随从打发了出去。至于他自己则是端了一碗温水,用一种糅合着温柔和粗暴的态度给李焱娘灌了下去。不得不说,虽然他也曾经给怀孕或生病的娇妻们做过这种事,但还是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大醉不醒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妻子们的密友!

好容易给李焱娘灌下去了大半碗温水,费劲地让人躺平了,他方才站起身来,旋即无奈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这整个房间里头竟是没有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于是,李贤只好站在那里,眼睛不自然地瞧着外头。虽然这还没有到衣着最开放的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但贵族仕女们的服饰仍然是以轻薄为主,更何况这是天气渐渐暖和的春日。刚刚这一路颠簸下来,李焱娘这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凌乱不堪,此时更是什么地方都露了出来。

早知道如此,他之前还不如回到家里叫上屈突申若,有大姊头出马,他就完全省事了!失算,他怎么就被屈突仲翔三两句话给弄糊涂了!

“申若,申若……”

乍听到那一边传来的声音,李贤顿时更后悔了。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可一思量人家那是酒醉没必要搭话,便干脆站在了一边。然而,事实证明,酒醉人的醉话一旦说起来,那实在是没边没际。

“申若,我真的很羡慕你。”

“嘉南虽说只是一个平庸的家伙,但人却不错……”

“你知道吗,夜晚一个人惊醒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寂寞冷清,可是我真不想改嫁……”

虽然这话都说得低沉含糊,但李贤还是都听清楚了,心中不禁有一种讶异的感觉。这年头的高门仕女只要膝下没有儿女,要想改嫁不会遇到任何留难,更有甚者在嫁给那些不称心如意的丈夫时,刻意避孕,或是熬到丈夫死了名正言顺地改嫁,或是在丈夫在世的时候就勾勾搭搭的——相形之下,某位赫赫有名勾搭上辩机的公主,其实算不得什么。

可李焱娘不同,尉迟家的人几乎双手双脚支持她改嫁,李家的人也没有要求她守节的意思,虽说这位也是脾气不好的大姊头,可挑一个还算称心的人嫁出去问题应该不大吧?

“申若,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可老天偏偏就是喜欢开玩笑,大夫说我天生就是如此……我不想再嫁之后却生不出孩子,不管是他纳妾,还是过继别人的儿子,我都受不了……与其如此,我还是一个人算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一堆干儿子干女儿……”

李贤还是第一次听说竟有这样的秘闻,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想当初贺兰烟婚后几年都没有怀孕,为此就时常焦躁失常,就连屈突申若也不能免俗,不知道请过多少大夫,甚至为此求神拜佛。所幸大夫们诊断出她们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勉强安定了人心,但他却不知道多少次被武后提醒过开枝散叶等等。

这要是他眼下的儿女满堂变成一个儿女都没有的情形,那该有多么可怕?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见李焱娘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对上了两道目光,恰是一直都醉得迷迷糊糊的某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这大眼瞪小眼之下,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看来是真醉了,见鬼,做梦居然会梦到六郎……”

让他松了一口大气的是,李焱娘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竟是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了起来。趁着这工夫,他赶紧往门外溜去,谁知就在开门的当口,背后又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没想到居然不是做梦,我还想呢,似乎醉倒的时候看到你来了。现在这时候,你到外头去有什么用,该看的你大概都看了吧!”

李贤猛地一个激灵,回头看时,却只见李焱娘已经支撑着半坐了起来。虽说仍是满面通红,但那眼睛里已经透出几分清澈,仿佛已经恢复了神智。既然自己什么都没做,他很快就回过神来,遂笑着耸了耸肩。

“天地良心,我也就是把你送到了这里,给你灌了一碗水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就知道你小子看似油嘴滑舌,其实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还算是一个正人君子。”

李焱娘站起身来,环顾房间见没有镜子,只能随便整理了一下敞乱的衣襟,对松散的发髻却有些为难了,这没有镜子怎么梳拢头发?此时,她干脆一咬牙拔去了束发的玉梳和宝钗,放下了一头青丝。

尽管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时节,但头发素来是李焱娘最珍视的宝贝,因此这一放下来便只见青丝如瀑顺滑光泽,予人一种健康诱人的感觉。背对着李贤的她随手把玉梳往床上一扔,丝毫没在意这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三两下就把头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最后才插上了宝钗。而她转身回来的第一句话,却把李贤说得愣住了。

“不管我大醉之后说了些什么,你都最好统统忘掉,连对申若也不许吐露半个字!否则,哪怕你是皇太弟,我也对你不客气!”

第七百三十章 新人换旧人

年华老去是什么滋味?

李贤看到自己的儿女满堂,看看自己头上钻出来的一两根白发,可能会哀叹自己老了;贺兰烟只要一盯着镜子,就总能找到脸上头发上的瑕疵,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至于李令月这种还没有出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喜欢没事嘀咕又长了一岁……因此,对于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庆贺六十大寿的武后而言,她更能体会到时光的威力。

即使她站在李治身边的时候,仍然宛若四十妇人。尽管当儿孙满堂欢声笑语不断的时候,得到的从来都是祖母不老的评价。尽管油嘴滑舌的李贤一直都说什么母后是最年轻的,或者再加上什么青春年少永不老之类的戏语。然而,仅仅是从自己在梳妆打扮上花费的功夫,她就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老了。

“陛下,陛下!”

一个兴冲冲的声音打断了武后伤年华的思绪,抬头一看,却只见是上官婉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卷轴。见此情景,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都已经三年了,可这丫头偏生就没什么长进,永远是笑呵呵风风火火,根本不像是老成持重的老上官的孙女。说起来,三年前上官婉儿跑来毛遂自荐的时候,她还真以为是开玩笑。

对武后的嗔怒或无奈,上官婉儿早就看得多了。想当初她就是太平公主李令月的伴读,这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太上皇后没有那么多惊惧,即便是武后站在旁边,她草诏的时候依旧能够一蹴而就,且词采华茂,远非寻常中书舍人能及,所以如今武后的制敕全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陛下,这是并州送上来的文书,说是要修陛下的祖陵;这是来自琼州的急报,说是天现祥云,水中珠贝惊现五彩颜色……”

上官婉儿把手中的公文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案上,旋即一桩桩一件件仔仔细细地解释了起来,可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刚刚去政事堂的时候,她碰见了好几个刚刚入朝为官的进士,瞧见他们盯着自己的绯红官袍不放,她心中有一种异样的自豪。

生作女儿身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能当官!说不定有一天,她能像母亲戏语的那样,拿秤称量天下!这和野心无关,她只是每每读书看到那些薄命的才女就扼腕叹息,至少,她觉得李贤某次开玩笑时说的话让她异常有触动。

所谓才女薄命,不过是因为那些女人恰巧生不逢时,她既然生对了时候,那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埋没了!

“婉儿?”

武后叫了两声,见上官婉儿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解说,知道这丫头必定是又走神了,不觉异常好笑。她从来便欣赏有才华的人,与其说因为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方才另眼看待,不如说是因为其挥洒自如的才华。

当然,上官婉儿的小心思她也看得一清二楚,比如说李贤每次来的时候,某人总要仗着是徒弟嬉闹一番,那种隐藏在玩闹下头的女儿心她又怎会看不见?

只不过,男方女方都不急,现如今李贤又是儿女最多的,她这个长辈也就没什么好急的。上官婉儿比她亲自提拔的那些中书舍人更管用,而且又是女子,不用担心有结党营私的危险,可谓是最可靠不过了。每每想起上官仪来见的时候,用那么一种异样的目光瞧孙女,她就觉得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

当初那点小芥蒂已经都过去了,上官仪都退休了,他的孙女又成了她的心腹,从这一点来说,她赢得漂漂亮亮干净利落!

于是,武后很快就把年华老去的担忧抛在了脑后——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她从来都比李治豁达。毕竟,她一直注重养身之道,而母亲杨氏也是活过了九十高龄,她只要惜福养身,纵使长命百岁也未必不可能。瞧着儿子孝顺,她这些年陆续甩掉了不少政事,只把最重要的人事大权死死捏在手中。

在贤妻良母之外,她仍然是大唐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后,这一点是绝不可忽略的前提。

李贤悄悄溜进大仪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武后若有所思,上官婉儿怔怔发呆的情景。他自己也是心中有鬼,此时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犹疑,却不料这时候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回头看到是阿芊,他连忙低声打了个招呼,冷不丁却瞧见她鬓角露出的苍苍白发,一时之间更是怔了。

“看什么看,以前没见过不曾?你还真是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婉儿的能耐一个顶三个都不止,现如今我都闲得没事干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芊的脸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醋意,但更多的却是自伤。她虽然曾经在宫闱局学过读书写字,但终究比不上上官婉儿才女天赋,如今她虽然还是武后身旁的女官,但较之以前已经大大不如。要说传递消息,如今她更是远远不及上官婉儿。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上官婉儿仍在年轻貌美的时节,但她却已经老了。

由于早有过肌肤之亲,因此对于阿芊的表情变化,李贤一瞬间就体会到了那言下之意。几乎不曾犹豫,他便低声说:“阿芊,我待会去和母后提一提,以后你就去东宫当女官吧。母后如今需要的是婉儿这样的人,但我可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多面手。”

“就会拣好听的说!”

虽说嗔怒地白了一眼,但阿芊这一回确确实实动了心。以前拒绝武后的提议,拒绝李贤的真心,不过是认为自己和贺兰烟屈突申若她们比起来没有半点优势,可现在她已经不年轻了,就连仅有的一点优势也在武后宠信上官婉儿之后渐渐不剩多少。既然如此,李贤的东宫确实不失为一个让她终老的地方。

至少,她在武后身边侍奉了那么多年,虽然未必如上官婉儿那样妙笔生花,但在笔墨上的勾当却是极其熟悉的。李贤至今还不曾住进东宫,贺兰烟众女更是一直住在修文坊的宅第之中。她若是在东宫当女官,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阿芊的怦然心动李贤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当下便舍下她往里头走。看到那一老一少都是极其认真的表情,他倒有些不好上前打扰,干脆悄悄地在武后身侧站了,一面看上官婉儿泼墨挥毫书写诏书,一面听着武后的一层层意思。

虽然大唐的读书人远远比不上后世明清,但只要是大家女子,即便不能出口成章也能够识文断字。他这老妈的诗文不怎么样,但一手字却写得极好,也确实有真正的才华,比起后世那位最初靠着掐奏折起家,没读过多少书却祸害了整个中国的女人来说,武后无疑是真正的女中俊杰。

尤其是当这位女中豪杰由于种种缘故没有任用酷吏,更没有滥杀无辜的时候,大唐现如今无疑正处于高速发展的康庄大道上。

武后念完最后一层意思,接下来便不管不顾地任由上官婉儿自由发挥。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立刻转过了头,发现是李贤方才露出了笑容:“成天鬼鬼祟祟的,你都已经是儿女成群的人了,怎么还老是来这么一套?”

李贤微微一笑,暗自琢磨了一下刚刚听到的东西。他老妈祖籍并州,武氏的祖坟自然也就在那里,随着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尊崇,这武家祖坟的事情就常常被当作大事被提起,比如今天这一次。只不过没想到,今天他老妈居然一口拒绝了并州刺史提出的整修请求。

“之前武家人已经回去祭祀了一回,据说那里都保存得极好,并没有什么颓败,这并州刺史实在是太殷勤了。”他随口开着玩笑,忽然笑呵呵地问道,“母后可知道,武承嗣如今在户部干得有声有色,户部的几位郎官都对其深有好评,似乎如今更有和周国公武三思分庭抗礼的势头。”

“区区一个周国公爵位,能让他们像争肉骨头那样去争,也是一件好事。”

武后晒然一笑,仿佛对这些同样姓武的人没有任何兴趣。除了母亲所出的姐姐和妹妹之外,还有外甥外甥女之外,其他的武家人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外人,她之所以如今采取了一点照顾的态度,不过是出于宗族的考虑。毕竟,她需要为已经过世的父亲留下后嗣。

她瞥了瞥笑容可掬的李贤,心想人道是李贤对于权势素来恬淡,却不知道她这个儿子素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是对于幼年时有过冲突的武三思不会有好感,所以才会坐看武家人分成两拨。只不过这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坏处,因此索性听之任之。

恰在这时,上官婉儿终于写完了诏书,捧起那墨迹淋漓的字纸正要说什么,这才看见了李贤,不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而李贤对她小小眨了眨眼睛,便低头对武后耳语道:“母后,你现如今既然有婉儿,不如把阿芊派来东宫吧。我实在用不惯那些内侍,还是阿芊来伺候我还习惯些。”

对于李贤的口不对心,武后是心知肚明,沉吟片刻却答应了。不管怎么说阿芊都跟了她那么多年,是该让她好好歇歇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你永远有两个爹爹撑腰

除了赫赫有名的屈突申若,在李贤的娇妻中间,无论贺兰烟还是苏毓,抑或是生来恬静的许嫣,抑或是年纪最小主意却最多的阿韦,甚至连阿萝哈蜜儿……总而言之,修文坊皇太弟宅第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绝对不是好相与的。

于是,作为李贤的儿子,远远比作为李贤的女儿要难受得多。就好比屈突申若的儿子李胜以及许嫣的儿子李铮,平日里往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睛,一转头却对自己的姐姐妹妹照顾有加。长久下来,他们这心里头的郁闷决不止一星半点。

然而,他们那对双胞胎姐姐和李夙都是第一等厉害的,就连小妹妹李攸和李珞也不是好欺负的主,而让他们去欺负兄长或弟弟更是没有半点希望——李嘉虽然只是养子,但无论李贤还是贺兰烟众女,对他一向都深为照应,而且那个大哥也一向当得很公道。而作为嫡子的李雍则是还小,作为幼子总是最受宠爱的,他们就是羡慕也没办法。

作为屈突申若的儿子,时年十岁的李胜已经显露出了非凡的学武天赋,而和他同岁却只小一丁点的李铮则只是喜欢读书。兄弟俩一文一武,往日极其要好,此时好容易寻到了空档,免不了双双坐在花园中唉声叹气——有了那样的父母,他们就是不想早熟也不可能。

“铮弟,有没有人在你耳朵旁边说过闲话?”

李铮陡然之间听到这个,免不了莫名其妙:“二哥,什么闲话?”

李胜左右看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就是有关大哥的事情。我这几天在东宫崇文馆,常常有年轻的官员没事情在我耳边叨咕几句。说什么大哥不是爹爹亲生的,而爹爹如今是储君又有嫡子,应该尽早为嫡子开府之类的话。”

李铮其他没听明白,这时候货真价实唬了一跳:“二哥,什么嫡庶,你可别忘了家里的家训!”

“废话,我还不知道么?”李胜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想到自己娘亲的彪悍,再想想其他几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火头上却是各有千秋,急忙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种可怕的感觉驱赶出去。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应该对爹爹说一说?或者干脆和大哥挑明了,让他提防些也好!我们从来都是拿大哥当兄长,岂能让外人挑唆了去?再说,我看爹娘他们虽说疼爱四弟,但似乎更多的是因为他年纪小,和那个嫡……和那个没什么关系。”

李铮虽说年纪小,但看过的书却比喜欢舞枪弄棒的李胜要多出不少,心思也更缜密。就比如李胜听到的这些闲话,愣是没有一个人在他耳边传的。此时,犹自一团稚气的他皱了皱小脸沉吟了一会,旋即便用小大人的口气说:“我看,还是先看看那些人究竟想的什么,然后再告诉爹爹,大哥那里最好不要说,免得他胡思乱想。”

这兄弟俩常常是李胜提议,李铮拍板,因此这话一出,李胜便再无异议。两个人头碰头又商量了一阵,决定找个空子好好整一下那些竟敢离间他们兄弟的官员,这才勾肩搭背地一起出了园子——和父亲当初一样,如今他们也拥有自己的伴读,而且数量更多,这件事少不得找他们的好兄弟去商量商量。

两人谁都没料到,花园中竟还藏着另外一个人。他们前脚一走,后面的花丛忽然动了一下,旋即探出了一个脑袋。头扎双鬟的她用清澈的目光望着两个弟弟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旋即便想起年前才好容易见过一面的娘亲。

和李嘉比起来,她已经幸福很多了,毕竟她的娘亲仍然在世,而李嘉从来就没有见过亲娘一面,甚至在背后还会被不相干的人设计来设计去,真是太可恶了!她已经不是当年刚刚回到洛阳的末儿了,当然知道那些大人们动的什么心思!

“哼,枉那些人还在东宫当了那么多年官,居然连爹爹的心思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不敢告诉爹爹和大哥,我去告诉他们!”

末儿打定主意,便悄悄离开园子去找李嘉。由于今日崇文馆不开课,按理来说所有人都应该在家里,可她却是遍寻不见人影。最后,她终于从一个仆人那里打听到,说是李嘉去了后院喂锦鲤,连忙兴冲冲地赶了过去。

然而,当她远远看见那养着无数锦鲤的碧波池时,看到的却不单单是一个李嘉。从她这个方向,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蹲着身子喃喃自语喂鱼的李嘉身后十几步远的一棵大树旁边,竟是站着她的爹爹!她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却只见爹爹冲自己摇了摇手,于是便装作没事人一般地走上前去。

“大哥!”

李嘉正在专心致志地喂锦鲤,根本没有注意到前头有人来,一抬头看见是末儿,他顿时露出了笑容。他在家里是老大,和弟弟妹妹们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但和他最处得来的却是末儿。不得不说,有的时候相似的经历往往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站起身来揉了揉末儿的头发,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末儿,你也来喂锦鲤吗?”

“大哥,人家都不是小孩子,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末儿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顺便瞧了瞧后头的李贤。见自己的爹爹满脸笑意,却仍是摇头不预备现身,她不禁更郁闷了,眼珠子一转便决定把分头告诉两人的话一次性都倒出来。“大哥,我有事要和你说。”

李嘉一向习惯了古灵精怪的末儿,见她忽然一本正经,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遂拉着她在身畔坐下。然而,当他听到末儿转述的那些话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眼神更是逐渐黯淡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尽管并没有人告诉他,但天长日久,他就明白一直对自己很好的爹爹和娘亲们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他的母亲却是一个曾经犯下大逆之罪的罪人。他在崇文馆读书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听到人家的议论,也曾经不止一次遇到前来“视察”的亲生父亲。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李弘并不是不喜欢他。

“末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说实话,这些我都听得多了,并没有放在心上。二弟和三弟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就去找人家的麻烦,那样反而会给爹爹和……伯父添麻烦。那两个家伙都是最最冲动的,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末儿猛地被拽了起来,刚想出声阻止,却不防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嘉儿,末儿!”

李嘉毫无准备,乍听得这一声顿时愣住了,僵硬地扭转头看见李贤,他一下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末儿见机得快,笑吟吟地扑进了爹爹的怀里。

宠溺地在长女的额头上弹了一记,李贤这才抬起头来,见李嘉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便拍了拍末儿的脑袋,随即撇下她走上前去。

这时候,李嘉才勉强从惊愕中回过了神,开口叫了一声爹爹又想要辩解说明些什么,谁知道肩膀却忽然被人死死按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头,见李贤正用一种极其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脑袋里顿时更是一片空白。

“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所以我从来就没有禁止过家里的人谈论你的身世,所以想必你早就知道这些了。嘉儿,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毕竟从出生开始就在我这里长大,对你,我比对亲生儿子要求更高,期望更大,因为你毕竟是五哥唯一的儿子。五哥年纪已经大了,再加上早年身体亏虚太大,所以除了那两个女儿之外,他很可能不会再有儿子了。”

见李嘉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李贤心想孩子也大了,索性便把话摊开来说:“当初皇后怀孕的时候,我就说过,倘若有嫡子便可继将来的储君之位,但最终那只是五哥的嫡女,此事大臣们也就没有提起。除了你,我虽然有三个儿子,但胜儿和铮儿都是和我一样闲散的性子,而雍儿年幼还看不出什么,自然比不上你。你刚刚表现出来的气度就很好,纵有闲言碎语,让其风过不留痕也就行了,明白么?”

李嘉已经是听得完全呆了,后头的末儿也终于琢磨出了其中滋味,心中忽然觉得异常高兴。前些日子见到娘亲的时候,娘亲还问过她过得好不好,那时候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现在看来,爹爹虽然是个懒爹爹,但确实是个好父亲。

李贤哪里知道自己的长女正在心里怎样腹谤他,此时忽然童心大发,竟是猛地托起李嘉转了几圈,等把人放下来之后又敲了一记他的脑袋。

“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以后把胸膛挺得更高一些,要知道,你永远有两个爹爹为你撑腰!”

第七百三十二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女

李贤李嘉这对父子正在碧波池边上交心的当口,李胜和李铮兄弟俩却已经火速开始了行动。为了分摊责任,比较有心眼的李铮硬是拉着兄长去找了两个双胞胎姐姐,结果李晨和李夕一听这事登时气炸了,义愤填膺地表示这事情一定要算她们俩一份子。

大哥就算不是爹爹亲生的又怎么样,那怎么也是她们的大哥!

于是,这四个小的兴冲冲一起出了门,分头去寻自家的死党,不一会儿在洛阳宫天津桥前会合的时候,人数已经陡然增加到了将近二十个人。要知道,如今儿女满堂的不单单是李贤一个,无论李敬业还是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都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这呼啦啦一帮子加在一起,便是一支声势庞大的队伍。

而守卫左掖门的羽林军卫士看到这些嘻嘻哈哈进宫的龙子凤孙们,都司空见惯地彼此一笑,浑然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去东宫耍玩。要知道,这几年的东宫已经几乎成了孩子们的天地,成天有孩子嬉笑的声音传出来,东宫官员们也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最后只得接受了这么一个事实。

要和李贤打擂台,那可是天下第一麻烦的事情。

“二弟,都是谁和你说的那些话,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见李晨摆出了姐姐的派头,李胜虽说心里哀叹,但还是拍着胸脯说:“这种事我怎么会忘记?这事情那些家伙都不止唠叨一两回了,却不见他们和三弟说过,摆明了是欺负我老实!今天要是不好好警告一下那些家伙,以后他们肯定那个……对,变本加厉!”

“你总算记得用成语了,可惜上官姑姑不在,看不到你这长进!”李夕促狭地伸出手指在脸蛋上刮了刮,旋即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既然你能够确定,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喂,全都给我挺起胸膛来,神气一点,今天是来给大哥撑腰的,别做出垂头丧气的模样!”

一帮孩子中有被硬拖来帮忙的,也有本想看热闹的,当然更有本身就想为李嘉鸣不平的。被李夕这么一吼,众人全都打起了精神,于是,一群人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杀进了东宫,就差没高喊口号了。

老上官和郝处俊虽说如今还兼着东宫的官职,但两人毕竟是老了,所以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坐镇东宫虎视眈眈地监督李贤工作。正因为如此,李贤如今三天两头偷懒也就成了常有的事,任由一群属官在那里劳心劳力。所以,今儿个看到一群原该在家里享受假期的龙子凤孙们忽然全体杀了来,一群官员全都忍不住哀叹了起来。

被这群小祖宗一闹,他们今天的事情就更处理不完了!

然而,让大多数人倍感惊愕的是,以两位小郡主带头的大队人马却是熟门熟路,直接闯进了一间屋子,让里边几个正在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年轻官员吃了一惊。正当他们忙不迭地站起身准备行礼的时候,李晨却忽然上前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

“哪个是全聚德!”

这一声厉喝之下,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角落中一个年轻英俊的绿袍官员,眼神中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怜悯。然而,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接下来和李晨生得一模一样的李夕也忽然踏前一步,冷冰冰地念出了好几个名字。

“还有杨开和、宋引盛、路怀方、乌共元!”

此时,就是傻瓜也察觉到这些龙子凤孙们是跑来寻衅算账的,几个不在此列的官员慌忙朝旁边退去。由于大门被人堵住了,他们只能尽量瑟缩在角落中,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同时暗自祈祷那帮小祖宗不要迁怒于自己身上。

而在外头看热闹的官员们则在心里纳闷,虽说这些平日主宰了崇文馆的小祖宗们不好相与,但似乎不是什么横行霸道的主。再说了,今日特意跑来大闹东宫,这就是李贤知道了,事后也免不了一人教训一顿,犯得着么?

李晨看着那几个自己指名的官员,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忽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二弟说,你们几个在他耳边说大哥的闲话。我也不问你们有没有这么一回事,料想你们也不敢承认。我只告诉你们,大哥从小就是爹爹养大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从来都没拿他当过外人,若是以后再有人说三道四,那我们这些小的决不会客气!”

既然是双胞胎,姐姐开口说了,李夕同样不甘示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心思,不就是想逞自己的忠心,踩着人家的脑袋往上爬吗?以后若是还有谁想管我们家的家务事,我一定去告诉皇祖母,岭南那块地反正大着呢,多上三五十号人绝对不会挤得慌!”

说完这个,她忽然反手往后头一捞,把李胜和李铮兄弟给拉了出来。见两人只是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两人的脑门上拍了两下:“喂,你们俩别拉来了我和二姐就事不关己了,该你们说了!”

见当初那几个神秘兮兮对自己说过闲话的官员都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李胜顿时心中底气大增,遂上前粗声粗气地说:“以后若是再有谁传这些闲话,别怪我的拳头不饶人!喂,三弟,轮到你了!”

李铮本想把两个姐姐推在前头好蒙混过关,谁知道硬是被拉出来,心中原有些后悔的。此时看到李胜也开口了,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喝道:“不管大哥是否爹爹亲生,他都是我们的大哥。以后若还有人挑拨我们兄弟,我……我便亲自上书弹劾他!”

比起前头那些教训之类的泛泛之语,这一句弹劾顿时让那几个官员面色更糟糕了。要知道,李铮原本就封了郡王,虽说年纪还小不用上朝,可毕竟有权上表的。再说这一位读书用功的传闻谁都知道,这要是他一气之下真的上一道表文,被弹劾的官员将来哪里还有前途可言?一时间,整间屋子里头鸦雀无声,仿佛都被镇住了。

李家的家务事,被硬是拉来充场面的其他少年们都没有吭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朝那些管闲事的家伙投去鄙视轻蔑嘲笑的眼神。见事情办成了,李晨李夕两姐妹便转过身来挥了挥手,犹如元帅一般带着众人神气活现地离去,留下外头一批面面相觑的官员,以及里头一堆志气被夺的倒霉鬼。

一群半大孩子在东宫闹出的这么一场好戏很快就传开了,某些东宫官员灰溜溜无地自容,却也有不少人表示赞赏。而等到消息传到徽猷殿时,李弘却是一阵失神。

自从嫡女出世,他便作主将原本养在膝下的李德送回了李显身边抚养。好在李显虽说顽劣了些,他那位弟妹还是尽职尽责,哪怕在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之后,对于这个庶长子还是关怀有加。而对于他自己来说,除了母亲和妹妹,他生命中另两个最重要的女人都已经有了女儿承欢膝下,他的那种愧疚感也就少了许多,闲暇的时候免不了惦念自己的儿子。

可即便再想念,他也只是常常去东宫崇文馆看看,却从来没提把孩子接回来养的事。他知道武后的心结所在,更不想触及妻子的伤心之处。他更明白,孩子养在李贤身边,远远比在皇宫这种地方更好。

“母后说得没错,六弟教的果然都是好孩子。”

尽管李弘不在现场,但此时此刻听一个内侍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些,他却觉得犹如亲眼所见,忍不住便感慨了一声。想到那李晨李夕李胜李铮站在那些官员面前小大人似的表示自己的愤慨,想到自己当初在崇文馆中看到李嘉那幅认真读书的架势,想到李贤亲自拿来的课业本子,他只觉心中某块沉甸甸的石头松动了一下。

那些孩子都知道维护他们的大哥,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不过,这毕竟也是李贤的家事,他要是插手,会不会……

他正在犹豫的当口,外头忽然冲进来一个欢天喜地的内侍:“陛下,陛下!皇太弟殿下带着扶风郡王来了!”

李弘闻言大喜,才要说有请,话还没出口却看到李贤拉着一个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这才醒悟到弟弟从来都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那内侍与其说是通报,不如说是来向自己报信。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他欣喜地迎了上去,和李贤打了个招呼,见李嘉一丝不苟地跪了下来磕头,他眼神中顿时露出了一丝温情,却只是点了点头。

“五哥,我家里那些冒冒失失的小子姑娘们又要给你添麻烦了。”嘴里说着添麻烦,李贤面上却笑嘻嘻的满是骄傲。这种事情换了他也会这么做,他这帮儿子女儿还真是挺争气的。见李嘉低头站在后头,他一把拎着把人提了上来,嘿嘿笑了一声。

“我今儿个早上教训了嘉儿一顿,我对他说,人家只有一个爹爹,你这福气好的家伙却有两个爹爹撑腰,以后走路记得把脊梁挺得更直一些!啊,这小子就暂时留在这儿,我还得去看一趟母后,有些事情得对她解释一下,你们父子也好沟通感情!”

见李贤说完话不管不顾地拔腿就溜,李弘顿时愣了。低头看看已经长得老高的亲生儿子,他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按在了李嘉的肩膀上。

第七百三十三章 你看中了哪家姑娘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做大媒

名为东都,实为京城,随着圣驾盘桓在洛阳久久不去,这样一个事实已经扎根在了天下人心中。虽则不少大臣都对于皇家放弃关中,一心呆在河南富庶之地很有不满,但屡次上书的结果却都是无果,少不得有更多的人跑去游说李贤。

对于这种政策性问题而不是人事问题,李贤的态度向来很好。于是对这些忧心忡忡的官员摆事实讲道理,通篇无非就是讲一个孝字。最后,大家都听懂了言下之意,便各自心满意足地去了——这等到太上皇夫妇百年之后,大唐的朝廷还是会搬回长安去的。

不管上头的王公大臣们怎么想,小民百姓却不懂得那些。洛阳的百姓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对外来人从来都是昂首挺胸,虽不至于摆出轻蔑的态势,但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哪里还有大唐刚刚建国时灰溜溜的情景?至于看守定鼎门的卫士来说,这门面上的工作则更要做足了,怎么也得让外人看到大唐军人的风采不是么?

由于李贤的授意,各大城门驻军的待遇都提升了一大截,而且个个都是簇新的袍服整齐的腰刀,就连身高体格都差不多,站在城门两侧犹如一排桩子似的整齐。初次来洛阳城的人每每看到这些都会赞叹不已,而本地人早就习惯了。

然而,今天排队入城的人却看到了一群比守门卫士更加军容齐整的家伙。二三十号人,个个都是一身玄衣,身披大氅,虽不穿甲胄,却流露出一种战场上的彪悍气息。为首的那个面貌俊朗,看上去似乎不到三十,却是将军模样,和京城那些权贵子弟比起来多了几分老练和风霜。

那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慕容复!

一个传闻倏忽间在人群中传开,这下子,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仰慕或其他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领头的那个年轻人身上。尤其是看守定鼎门,身上还有勋官的那个队正则是更甚。本以为自己的年纪获得这样的阶级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可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官高爵显,听说还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吐谷浑王位,这次回来甚至要进封国公,这人比人怎么不会气死人?

对了,听说这位出生于吐谷浑的慕容大人不但曾经拜在当今储君李贤门下,如今很可能还要尚太平公主,怎么好事情全都让他一个给赶上了!

这么多年下来,慕容复已经习惯于对周遭的目光视而不见,对那些奉承嘲讽充耳不闻。办好了通关手续进城之后,他便带着部众直趋中书门下,又拜见了政事堂一众宰相。原本他是想借机一块见李贤的,结果却从裴炎口中得知李贤今天在家里休假,登时呆若木鸡。

“慕容,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劝劝你那位便宜师傅,让他勤奋一点!”刘祎之唉声叹气地上前拍了拍慕容复的肩膀,恨不得用痛哭流涕来表示自己心中的情绪,“他要么某天极其勤奋一下子把三天堆积的事情都处理完,要么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我们都快被折腾死了!”

姚元之却对于这种程度的诉苦嗤之以鼻。别人和李贤虽说有交情,但和他这个送上门去的苦力比起来那就差远了。他先是当王府官,然后是东宫官,继而被塞进中书门下学习,如今是以五品官实际担当宰相的权责,几乎全都是在李贤眼皮子底下折腾。

要诉苦情,谁能比得上他倒霉?哦,那个年纪轻轻的宋璟也很可怜,刚考上进士就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前刚刚外放,但想必不过三年就会被李贤调回来继续当牛做马地使唤!

想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冲着慕容复说:“慕容,你见着你师傅之后,只要记着对他说,要是他再这么撂挑子下去,我们这些苦命的也撑不下去,到时候三天两头休假,他可别跳脚瞪眼睛!”

带着政事堂几位宰相的殷切希望和深切怨念,慕容复哭笑不得地出了宫门,过了天津桥便直奔修文坊。在天街上纵马驰骋了一会,他忽然感到自己带着这么一行太招摇了一些,当下便驻足想要吩咐他们找个地方先歇脚,还没张口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他以前来洛阳的时候,常常就是住在李贤家里,似乎还没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宅子。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就这么招摇过市,带着二三十号人在修文坊那座洛阳第一豪宅面前停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迎上前来的两个门子就眉开眼笑,口口声声地慕容公子叫个不停,恭维奉承更是一叠叠地奉上。他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

“呀,小慕容,你回来了啊!”

慕容复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紫衫玉带皂罗折的女子,那脸上赫然是欣喜的笑容。只一瞬间,他便认出了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此时此刻避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得躬身行礼,谁知对方竟一把将他扶了起来,随即毫不避忌地拽着他往里头走,口中不停地窜出一连串的话。

“我可不敢让你这个西北大英雄给我行礼。六哥成天就唠叨你那些丰功伟绩,我那耳朵听着老茧都出来了。不过,六哥虽说夸张了些,还不至于颠倒黑白,慕容,和我说说你在西北杀人的事,我听说,你比当初六哥杀得更多更厉害……”

慕容复已经被这一连串的话轰得有些懵了,在他看来,既然有某种程度的小道消息流传出来,李贤却不曾对他说过尚主的事,那么,这事情多半是空穴来风。可即使是为了避嫌,这位作为天之骄女的公主也得对自己疏远一点才是道理吧?

面对那层出不穷的问题,他唯有打起全副精神面对,耐心而又无奈地解答着李令月的疑惑,暗想此时定会有人把他到来的消息报告给李贤,不多时就会有人前来解围了。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足足被纠缠了小半个时辰,他心目中的救星却依旧没来。

某人正趁着这大好的天气,在牡丹园中和娇妻们品评冬天新制的梅花酒,听到宝贝妹妹缠住了便宜徒弟只是嘿嘿一笑,什么都没说没做。结果,还是贺兰烟忍不住一把拎住了他的耳朵,没好气地问道:“喂,大懒虫,你不是说不打算撮合那一对的吗?”

李贤懒洋洋地打开了贺兰烟的手,见面前的众女全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当下便嘿嘿笑道:“这硬扭的瓜不甜,令月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让她看了那么多或英俊或勇猛或才华横溢或能干上进的年轻人,她一个都看不上,还不如让她自己慢慢来的好。至于慕容么……他那小子确实不错,倘若能两两看得对眼则是最好,若是不能,那就是没缘分。”

屈突申若冷不丁插了一句:“没缘分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对吧?”

李贤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见四面投来了一道道嗔恼的目光,他连忙赔笑解释道:“反正他们俩勉强也算是门当户对,而且至今都不曾挑明,不如让他们慢慢发展。慕容这次回来好歹也得呆上一段时日再去安北都护府上任,正好让某人在那里再呆上一阵。”

倘若程务挺知道自己这个路人甲就这么被李贤当成了拖延时间的法宝,是不是会气急败坏跳起来?苏毓和屈突申若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双双作气定神闲状。反正对于那位小公主她们都没办法,就让那两人好好接触好了。

这一接触就是足足一个半时辰,当李令月笑容可掬地把慕容复拉到牡丹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贤在藤椅上呼呼大睡,自己的嫂子们则在那里研究针线活的情景。她这才松开了拽住慕容复胳膊的手,上前和嫂子们打了个招呼,旋即一屁股坐在了一张空的小杌子上。

而倒霉的慕容复,则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要他选择,他宁可面对战场上一百个凶猛的敌人,或是面对一百个气势汹汹的贵族,也不愿意面对这么一群目光暧昧的女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他那个不负责任的师傅却躺在那里睡得正香,甚至还能听到阵阵鼾声。

看了老半天,这次还是屈突申若率先开口发话道:“慕容,好容易回来这一次,也不用寻别的地方住了,还是住在这里。说起来也真是快,上次见到你还是个子爵,这回可好,要封国公了!啧啧,我一定让你师傅给你好好挑一个封地,之后也好方便给你娶媳妇!”

此话一出,即便是在杀人时尚且不眨一下眼睛的慕容复顿时面露狼狈,而周围其他女人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恰在这个时候,刚刚还睡得好的李贤忽然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说:“不管怎么说,你这黄金单身汉一直当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回来,顺便就把婚事办了吧。你看中了哪家姑娘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做大媒!”

听着那些笑声,李令月免不了皱了皱鼻子,心中纳闷的同时又有点不悦。那小子好容易回来一次,怎么能轻易放走了?再说了,自己一个女人都不曾成天想着嫁人,六哥干吗老想着给那小子做媒?

第七百三十四章 争先恐后的兄弟们

自从龙子凤孙们大多都盘桓在了长安洛阳,皇族子弟们的聚会也就多了不少。而对于李贤来说,由于有一个正当着皇帝的兄长,聚会的地方多半就是在徽猷殿——毕竟,那些大臣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总不成让天子常常微服出行吧?

这一天照例是兄弟几个聚会的日子,早朝过后李弘便命人去预备,谁知等到李贤李显李旦都来了之后,唯独却不见李令月。联想到某些传闻,再看看满脸优哉游哉没事人一般的李贤,李弘这个当长兄的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很有些头痛。

“六哥,令月平常遇到这聚会肯定是一早就来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率先开口的却是李显。自打大婚之后,这位昔日的小胖子在痛并快乐着的调教下,硬生生又窜高了一截,体重不减反增——当然增加的全都是肌肉。如今的他看上去虽然比起李贤还是稍微次了一些,但和当初顽劣的光景已经是天壤之别。只不过,这性子收敛了并不代表人就会勤奋起来,当着羽林军大将军,李显照样是很少去报到。

用他的话说起来,有屈突仲翔那么一个能干的看着,他就甭费心了。

所以,这时候李贤转头看了一眼李显,首先就在他头颈后头拍了一巴掌,暗想当初的小胖子也娶妻生子成了大人,怎么就不替妹妹的终生大事考虑考虑?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岂料年前刚刚当上父亲的李旦却抢在了前头。

“七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难道不知道令月如今已经二十了。”

“二十又怎样,这丫头根本不肯嫁人,母后都不知道唠叨多少回了,父皇为此还砸了一个花瓶,她却硬不肯就范,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显咋呼呼地撇了撇嘴,紧跟着终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立刻睁大了眼睛,转头死死盯着李贤,“六哥,你不会告诉我们说,令月今天没来,是和……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