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锦这才翻开笔记本电脑,把屏幕朝向苏萤:“还是给你自己看吧。”

苏萤蹲下身,就听林锦锦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落差有点大,我觉得那都不算事——”

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是大卫拍的。

复古的米兰街头,暗黄色调的墙壁与做旧的灯台,展示柜里的华服在镭射灯下熠熠生辉,画面中的苏萤穿着银灰色的长礼服,脊背靠在墙壁,腰肢被穿着同色调礼服的叶旌揽着,正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两人鼻尖相顶,亲昵无间。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眼里只有这个明亮如五月晨光的少年。

帖子的标题是《陌上人如玉,月下少年郎》,此刻后面跟着金黄色的“爆”“热”“话题王”的字样,可见楼里的跟帖人数已经爆棚。

话题是因这张金童玉女的美照而起,却不是因为颜值而热。

就在首楼,大卫所拍的照片下方,单层楼的回复数就达到了三位数。而被顶在最上方的一条,是来自匿名用户带着图的回复。

【什么人如玉,不过是烂皮囊,戴着面具的伪君子。】

苏萤手指在鼠标区滑动,因为手冷,加上情绪紧绷,几次都没能点得开图片。还是林锦锦帮忙打开了,那是一组图,被软件拼成了一张。

枯草般的长发,落拓的衣衫,叼在唇间的、夹在指缝的、踩在脚底的烟蒂,暮气沉沉的眸子没有一星半点生机,就算是偶有看向镜头的视线,也充满了戾气。

如果说曾经被人放出来指认为叶旌的照片灯光昏暗,难辨真伪,这一次的组图则一目了然,除非,叶旌在世上还有孪生兄弟存在。

这个匿名用户不仅仅放出了图,还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连着盖了十几层楼。

【十二岁,抽烟、酗酒,醉驾撞人,在米国少管所关了俩月,以精神疾病为由逃脱制裁,不得不说有钱真好。】

【连初中都肄业的不良少年,归国后接年跳级,还入了楠大,该说是天纵英才,还是该说人世晦暗?】

【你们说的骄阳,说的楠大之光,说的月下少年郎,君子如玉,确定指的是这个蹲过局子、靠着爹妈逃脱制裁,花钱买学历,披着人皮的装君子的‘精神病人’?】

【别被骗了,叶旌,他就是个伪君子,渣滓!】

……

苏萤的手指在发抖,下拉的时候几度滑脱。

直到屏幕停在一张未经压缩,霸了整屏的照片上。

绿树、白花,石凳和少年。

落拓的长发被剪了,短短的一层绒毛似的,少年清秀的轮廓还带着稚气,先前照片中的那种戾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辜而惘然的桃花眼,如同新生小鹿一般带着怯懦与退缩。

是叶旌,少年时代的他。

那身蓝白条纹的布衫,是医院常见的病号服,花丛之后的楼宇上露出半截字:Psychiatric Hospital。

有人质疑楼主所言的真实性,于是,楼主放出了这张图,并附言:看图说话。

“……他挺好的,其实,也许有什么误会的。”林锦锦看着苏萤煞白的脸,心疼地安慰。

可苏萤恍若未闻,食指自屏幕上轻轻触碰着那双湿润的眼睛。

那里藏着恐惧,焦躁,前路未卜的迷惘。

她几乎想穿越时光,回到照片里的时代,上前拥住脆弱的少年,告诉他别怕,未来的你会很好,黑暗只是暂时的。

林锦锦看不懂她的反应,不安地去握她的手,才发现苏萤的手冷得像冰。

“萤萤……”林锦锦双手握住苏萤的手,试图让她温暖一些,“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苏萤看着屏幕上的少年,悠悠地说:“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的过去这样剖开给无关的人围观?他曾经得过病也好,含着金汤勺出生也罢,根本不是他能选择的,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来诋毁他?”

林锦锦说:“我拜托小五查匿名用户的IP了,也许能查出来真实用户信息。”

苏萤摇了摇头,站起身,手从林锦锦掌心里脱了出来。

“你去哪里?萤萤,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了。”苏萤回头,笑容很勉强,“我去找叶旌,他现在需要我。”

“他在哪儿?”

“不知道,也许在上课。”他说起过的,第一天有课,所以原本打算接她一起来学校。

这是苏萤第一次到计算机系的教室,整个走廊里有一种电机发热之后的焦糊味,混合着冬季里的人流密集处特有的邋遢味。

刚开始没人认出她,直到她找了几间教室没看见叶旌,拦住一个面善的男生问询,那人说“叶旌没来上课”,然后上下打量苏萤。

往来的学生才发现,这个来寻找叶旌的女生,就是与他同时登上热帖的女孩,不由投来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

“……他的事是真的吗?”那学生突兀地问。

苏萤一愣,继而冷下脸色,眼底带着愠怒,原本温和的气质,在一瞬间变得生人勿近,甚至有种凌人的压迫感。

“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你P事!”一个声音响起,来人顺手把多嘴的男生推搡开了。

苏萤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罗姜挠这着已经乱糟糟的头发,直截了当地说:“叶旌没来,我也在找他。居然连你也找不到他吗?”

“嗯。”

罗姜垮下肩膀:“这小子,心结真是难解。”

听起来他对网上曝光的事并不意外。思及此,苏萤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罗姜立刻摆手:“不是我!帖子不是我发的,我已经联系版主删帖了,但是版主说管理委员会投票没过半,删不掉。”

苏萤问:“版主是谁?”

罗姜一怔:“邱礼源。”

苏萤转身就走,罗姜快步上前拦住她:“借一步说话。”

顶楼,拐角,无人处。

“你要说什么?”

“你别误会,”罗姜斟酌着用词,“叶旌他不是肇事逃逸的那种小人,他那时候生病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苏萤没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

罗姜心想,这姑娘跟叶旌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种高冷做派的……

“我跟他是一条裤子长大的弟兄,他十岁出国之前我俩都是泥巴地里耍大的。所以当初穆阿姨忽然要送他出国,我也挺意外的。”

第一次听到关于叶旌小时候的事,苏萤抱肘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罗姜和叶旌真的是老友。

“叶旌少年老成,虽然比我小几岁,但做事比我还稳当,他爸又是一手创立时尚帝国的大Boss,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的资源。当初看他参加设计大奖赛频频得奖,我总以为是沾了他爸的光,等长大了,再回头看,我才发现这小子就是天生的艺术家。”

苏萤终于开口:“你也知道他用的化名?”

“知道,Ser嘛,他随手乱按出来的。”罗姜无奈地笑,“他这人看起来对什么都不上心似的,连比赛都不用真实信息——所以得奖根本不是因为他老爸的背景,人家组委会哪知道Ser是何方神圣啊!”

“嗯。”他只怕压根没想得奖,只是兴趣使然吧。

罗姜见苏萤面色微霁,松了口气:“但他真的对你很用心,比从前二十年对任何事都用心。”

苏萤唇微弯,没说话。

“我不是在帮他说好话,”罗姜以为苏萤不信,连忙解释,“当初他参加Soul Pub的大奖赛,听说入围决赛圈了,领奖当天人缺席,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我才听说他在前一天突然被带到米国,做什么、具体在哪里一概不清楚。直到四年前他才回来,回来之后这小子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对谁都笑嘻嘻的,对什么都不往心里放……”

“等下。”

罗姜不解地刹住,却见苏萤满眼不确定地看着自己。

“你刚刚说,叶旌缺席SP大奖赛,算起来,是他十二岁的那年对吗?”

罗姜掰掰手指,点头。

苏萤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

苏萤摇头,背过身去。从那里,可以瞭望整个楠大的校园,正当午,暖阳当头,学生们往来如织,那么多背影,却没有一个属于叶旌。

她以为在帝都相遇是巧合,是宿命的相遇。

没想到,真正的宿命早已发生,他们本该在Soul Pub的颁奖礼上初遇,结果他远走异乡,她苦守病房,一场错过,生生错过了八年。

“网上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罗姜在身后说,“我跟叶旌打小一起长大,他的人品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最多也就是颓废了点,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罗姜。”苏萤忽然唤他的名字,同时撩着耳边碎发转过身来。

那一幕,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就连罗姜这种看多了美女的花心萝卜,也在瞬间被击中心房,有点明白为什么惊鸿一瞥之后,叶旌始终对这个冷若冰霜的小姐姐念念不忘。

她身上有种宁静的烟火气,那是藏在冷淡壳子底下的温柔,如春风拂柳,若有似无的撩拨着人心。

“……怎么?”

“谢谢你。”

罗姜懵住,谢什么?

“谢谢你肯为他来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肯出头替他申请删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枉他走出来之后,还愿意回头与你联系。”

她不说,罗姜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叶旌打米国回来之后唯一联络的故交,甚至他曾在酒后对自己说起过治疗期间那种暗无天日的绝望。

罗姜自嘲地笑笑:“不,我不值得被感谢。我居然一直以为他这么嘻嘻哈哈,是真走出来了,没想过这些事对他来说……还是不能碰触的禁区。”

“他会的。”苏萤将外套拢紧,在罗姜肩头一拍,“会走出来的。”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

看着女孩瘦削高挑的背影,罗姜忽然鼻子一酸,却又莫名的心安起来。

有她在,叶旌那小子……会平安无事的吧?

一整个下午,苏萤都奔走在叶旌常常出没的地方,可是哪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平时,明明走到哪里都会“偶遇”,叶旌还总是得意洋洋地说那是缘分。

如今却任凭她怎么找,都不见踪影,直到此时,苏萤才百分百确信,那些缘分的相逢,都是来源于某人的刻意安排。

无计可施,苏萤只好每到一个地方就拍一张照片,写几句语焉不详的鸡汤发在朋友圈,然后在那个地方稍微停驻一会——以盼望叶旌能自投罗网。

手机忽然响了,是陌生来电。

苏萤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对面是个普通话非常标准的年轻女声,很客气,也很有章法地向她自报家门,是国内一线的轻奢品牌C&R,主攻男女时装与配饰。

对方推崇地表示在网络上看到了大卫为苏萤拍摄的外景,觉得她的个人气质与自家品牌非常合拍,委婉地问询她是否已经签了经纪公司,她们可以与经纪公司商谈合作事宜。

“我现在是独立模特,没有经纪公司。”

“那更好,我们可以直接商议,您看近日是否有时间来帝都一趟,我们副总与苏小姐您面谈。”

苏萤沉吟,又问:“一个人?”

照片是她和叶旌的合照,从网络热度上说,当时也是叶旌的热度更高。C&R没道理只相中她一个人。

“对,就是苏小姐。”

“我的搭档呢?”

对面顿了下,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考虑到网络上有关于叶先生的一些不良言论,我们会有一些顾虑,所以……”

所以弃用了他。

挂断电话之前,C&R的工作人员再次热情的表达了品牌对于苏萤的喜爱,并表示可以耐心等候她的决定和到访。

本是好事,可苏萤心里五味杂陈。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叶旌那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过去,辛辛苦苦的戴着笑脸面具生活——人们只能接受阳光,却拒绝接纳阳光背后的阴霾。

苏萤坐在楠大后山山脚下的亭子里,一条条地给叶旌发消息。

他始终不回消息,不接电话。

可苏萤不急,因为微信上一直都写着“正在输入……”虽然她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发来的信息。起码,她知道叶旌在看,他好好的,只是没想好怎么面对。

所以她继续发着消息,像在自言自语。

【C&R给来约我试镜,你知道C&R的吧?虽然没有SP的格调高,但是我觉得他家东西还挺有气质的,你说我会不会一炮而红?】

【昨天我给院子里小咪喂了一根鱼肠,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它居然趴在门口地垫等我出门。】

【明天升温了,围巾可以洗洗收起来了。】

七零八落,絮絮叨叨,宛如闲聊。

对面也断断续续地出现正在输入,可一直没有真正发出消息来。

天色渐渐晚了,后山处鲜少有人往来,此刻山上的树木在暮色之中阴森森的,早春的寒气逼人而来,苏萤站起身,拢紧了围巾。

这一处路灯隔了很远才有一盏,光线稀薄。

夏季的时候人还算多,这种春寒的日子里,自然是无人往来。

低着头走陆的苏萤忽然看见一抹高大的人影,有一刹那的欢喜,猛地抬起头来。

深蓝色呢子大衣,褐色羊毛围巾,身材与叶旌大差不离,却没有能让苏萤心动的特质。

是邱礼源。

邱礼源是顺着苏萤的朋友圈定位找过来的,连他都没料到居然还真能误打误撞地遇见,本是满心欢喜的,却一眼看见苏萤那个从惊喜到失望,从失望到厌弃的神情,满腔怒火腾地就被点燃了。

与苏萤交错一刹,邱礼源借着酒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苏萤立刻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不由厌恶地蹙眉,甩开他的手快步离开,多一句都不愿与他多扯。曾经对他有过的一星半点好印象,也随着活动中心的那晚烟消云散,更别提现在眼前的人看起来与那些借酒装疯的登徒子并无二致。

她这种为条件反射式的排斥,更加激怒了酒气上头的邱礼源。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何曾被女孩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更别提他还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在她身上。

从来只有他邱礼源给分手费甩人的份,什么时候有过贴女孩冷脸的精力?这在他的情史之中简直是可耻的一笔。他要什么有什么,哪一点不比叶旌那个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强?

凭着悬殊的气力,邱礼源硬是把苏萤拉了回来,钳制在身前,逼近她薄怒的面孔,低吼道:“你看见论坛上的东西了吗?叶旌的嘴脸,藏起来的龌龊你都看见了吗?”

“没有,”苏萤甩不开他的桎梏,满心满眼的愤怒,“我只看见一个躲在屏幕之后,拼命嚼烂他人私事,挖坟翻旧账,诋毁他人来抬高自己的小人嘴脸!”

邱礼源确实是喝多了,苏萤说气话,他还真当她没上网看过,立刻松开一只手掏出手机,翻出网页就要给她看。

他松开了一只手,刚好给了苏萤逃脱的机会,但她冷静了一刻,没有逃。

苏萤摒住呼吸,一直等到邱礼源登陆BB,翻出帖子来给她看。

纯白的界面,自动登陆,右上角的ID是一串没有规律的英文字母。

苏萤的记忆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好,她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忘记。

在酒精的作用之下,邱礼源根本没有注意苏萤的视线,只见她在看屏幕,就以为她是因为那些劲爆的爆料和排山倒海非议而震惊。

他不免得意,身体的重心向苏萤的方向倾斜过来。

酒气混合着热气,吐在苏萤脸上。

她有点恶心。

邱礼源对她的追求一直都是明目张胆,但苏萤从来没有为此而恶心过。毕竟,她一直认为喜欢是一件不需要先决条件的事,也就是并不需要她的允许。

但此刻,她迫切地希望这个人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恶心,龌龊,小人,伪君子。

“苏萤,我爱你,你知道的,我自从第一次见你就深深地爱着你。”没有被立刻推开的邱礼源借酒撒疯地狂热地告白,“你没钱,我有钱,你没背景,我有背景,你想当模特想出名,我家里自然有办法能把你捧上天去。最重要的是我是个正常人,我对你的爱不是狂想,而是千真万确的。他叶旌呢?他就是个神经病!发起病来,六亲不认的,你知道这秒他爱你,下秒他会不会拿菜刀砍你?”

苏萤忍住扇他耳光的冲动,屏息问:“你怎么知道的?”

“翻墙啊,你上那个意大利摄影师大卫的ins看,你们的那组照片底下,还有在米国见过叶旌发病模样的老美留言,一看就知道了。”

果然,是邱礼源干的。

苏萤冷笑,一把推开了靠在身侧的男人。

毫无戒备的邱礼源重心一歪,险些摔进路边草丛,勉强站稳了,一眼正看见苏萤大衣下露出的纤细脚踝,鼻尖前还有刚刚贴近时的少女芬芳,顿时方寸一乱,不经大脑思考地从身后搂住她。

苏萤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马路上胡来,抬脚就重重踩上他的鞋面。

邱礼源吃痛,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恶向胆边生,俯身就要强行亲吻苏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