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临笑,背着身,馨柳看不到那丝笑的清冷:“你刚才为什么生气?是因为猜到你哥和齐曈的私下盟约了吧?只是不愿意承认你完美的偶像哥哥是利用结婚这件事和你父母唱对台戏,你就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齐曈身上。”

陆彬杨是什么心肠?和亲生父母对着干了十几年的人,会被林安雅的结婚气昏头,找个不般配的女人闪婚?必定是捏到了齐曈的弱点让她听话的配合自己一起搭台唱戏。

项临心寒齐曈的选择,为了钱,她竟能接受这样的婚姻。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

馨柳还在说,说她的委屈、说陆彬杨的磊落正直,期期艾艾又理直气壮。项临渐渐听不到了,他只知道,自己把珍爱的美玉放进篮筐里任她随波逐流,眼睁睁的看着她颠簸挣扎已是无力再帮,当这块玉被强有力的手捞起,他却发现,她的归宿只是一场交易。

窗外映照着黑漆漆林梢的光线一下暗了许多,是头顶三楼的卧室拉了窗帘关了灯。项临穿了外套出门:“有个病人今晚怕要不行了,夜班医生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没经验,我去医院看看,别出什么纠纷。”

馨柳虽然控诉宣泄完毕,心情依旧不好,满脸的不情愿。项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别生气了,你不过是这家的女儿,你哥才是衣钵传人,家里的事你管太多没人领你的好,反而让人误会你别有用心。早点睡吧。”

馨柳想这话太对了,刚才不就被爸妈和哥哥一齐骂了?重男轻女放之四海而皆准,她一腔热血在家里、在公司付出这么些年,爸妈还是最维护在外游荡的儿子。

馨柳失落的睡了。项临没去医院,科室里太平无事。出了门他才后悔自己的冲动:莫非要开着车晃荡一夜?最后他去了大学的通宵自习室。

第二天是周一,齐曈和瑾儿约好一起午餐,瑾儿临时有饭局,齐曈端着盘子找僻静的地方坐,项临径直坐在她对面。项主任走在哪里都会有目光追逐,齐曈没想到他这么高调的来找自己,虽然现在医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何况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曾经热恋时,也都是和各自的团伙在一起,隔着桌子和人影默契的笑。

齐曈看着他发怔。

“昨天馨柳和他哥吵架了,彬杨生气没?”项临问。

“我没听他说。”齐曈加快速度吃饭,脑海里回荡着馨柳去卧室找她谈话时的种种问题:

“嫂子你怎么认识我哥的,认识多久结婚的?”

“叔叔阿姨在北京准备呆多久?是我哥帮着联系的吧…”

“嫂子你喜欢我哥哪一点?”

“我哥是每月给你零花钱还是把钱都交给你?我得借鉴借鉴管住项临…”

“你为什么那么听我哥的话呀,他说什么都对?都什么年代了,项临就必须都听我的,我说错了他也得听…”

项临看齐曈低头吃饭,她的睫毛不停的在眨动,泄露着不安。鬼使神差的,他说:“我都知道了…”

齐曈抬头很标准的笑容:“知道什么?”

项临看着她,只是看着。

齐曈继续吃,粗糙的芹菜磨得喉咙疼。

项临不忍打断她,陪着她吃,吃得极慢。齐曈走时,他扔了剩下大半的饭菜跟了出去。

和桌前桌后、进进出出的同事笑着打完招呼,齐曈出门往图书馆方向走,项临远远的跟着。这一路是那么的自然,像是约好的,因为排演过无数遍——曾经约会的默契。

到了图书馆后的林荫里,齐曈说:“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

还是午间时分,如盖的繁密枝叶,植物汁液的味道、寂静得能听到飞虫翅膀的扇动,还是熟悉的丽影,笔直得像她身边的白杨。项临说的艰难:“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因为这里安静。”

“…”

“因为我想提醒你,你和我不是单纯普通的亲戚关系,彼此相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太平,你实在不用关心我。”

“陆彬杨和你是协议婚姻,是真的?”

齐曈转身看项临,很郑重:“不是。”

项临明显不相信的表情。

齐曈笑:“你想听什么回答?”

“我想听你说不是。”

齐曈笑出了声:“我是说了‘不是’,可是你信了吗?这很重要吗?还是对你很重要?

她的目光渐渐虚幻:“其实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认定自己的判断,又何必多次一问。”

“那就是事实了?”

“随你怎么想。”齐曈准备离开:“像刚才吃饭时那样的事,以后就不要再发生了,我不想引起大家的误会。”

项临有些恍惚:“齐曈,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恨我的,躲着我,用对敌人一样的方式和我说话,我们分手时不是说好了以后还做朋友,互相帮助的吗…”

齐曈无论说什么,其实都是明摆的一个解释:她余情未了、后悔了…

齐曈却笑了,笑的明丽:“有一次吃大排档,海参很好吃,我吃了很多,胃里难过,还过敏哮喘,闹到住院打点滴。之后有两年,我再看见海参就自动屏蔽掉它,几乎成了本能。最近又能吃了,可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毫无节制不顾一切的吃。”

项临说:“我记得,那次是在上海,我送你去的医院。”

齐曈看看手机时间:“快到上班时间了。”

“你先走吧,我再多呆一会儿。”

齐曈刚要走,又被项临喊住:“齐曈。”

“什么?”

项临犹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陆彬杨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最好不要多问。”

齐曈等他继续,项临说:“比如林安雅,比如他脖子上那块玉的来历。”

齐曈笑了:“这些啊,我都知道。”

项临喃喃的:“你都知道…”

齐曈脱口而出就要说“谢谢”,想了想,忍住没说,快步离开。

她和彬杨的事情,就像蒙着黑布变魔术:盖起来,神秘美好;揭开来只是四个字“不过如此”。还是让周围的人都看戏法吧,她有责任和义务替魔术师施展障眼法。

何况,齐曈悲观的想,这个“好”,目前仅限于闺房里的温情和生活中物质方面的互相帮助,她的言行举止不敢有放肆和越界,彬杨的事情更轮不到她过问关心,他需要时自会告诉她。

说来寻常夫妻之间每天相处也就是这些事情,可毕竟总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不同、也是人心不足,齐曈想着想着忽然一惊:她,是不是在贪心的期待更多…

图书馆后那片清幽的林荫里项临还在。

他问她为什么带他去那里,齐曈是存了私心的——想试一试自己的心:和旧时人在旧时的布景里,听听自己的心是否依旧混乱不堪。

她的心,这回,很静,如止水。

随着齐曈有了车,陆彬杨接送的待遇宣告终结。公事私事、应酬交际,陆彬杨有忙不完的事,齐曈规规矩矩的按点回家,陪奶奶和婆婆聊天、喂鱼、看电视。DIY的生活让两人拉开了距离。

馨柳的夜生活精彩纷呈、项临夜夜加班,齐曈与婆婆、奶奶的相处了解日渐融洽,有时也会开开玩笑说个笑话。

馨柳一天喝了酒醉回来,王露看不惯:“没分寸,成什么样子?你看齐曈什么时候喝醉过?”

馨柳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我容易吗?和一群男人在商场里算计战斗。齐曈多命好啊,在家做阔太太少奶奶。妈你还这么说我,你就不怕我伤心?”

王露笑了:“好了好了,你不容易,你能干,回去睡吧睡吧,齐曈,扶她上楼。”

齐曈已经在扶着馨柳了,可馨柳晃晃悠悠的,齐曈一个人护不住,一个不留神,两人同时摔倒。馨柳还好,本就摇摇晃晃重心低,另一边是沙发,又被齐曈拉拽着,软软的扶着沙发倒在地毯上。齐曈只怕跌着馨柳,不顾一切的去拉拽她,额头硬生生的磕在茶几上,当时血就流了出来。

奶奶和王露同时惊呼,围了上去要看,齐曈忍着疼,用力按住伤口,艰难的爬起来,指间的热流是猩红的血:“妈,奶奶,别着急别着急,没事没事,皮外伤。”

她的镇定让两位长辈踏实了许多,保姆忙乎乎的找来纱布和药水,可在场的谁也不会包扎处理。齐曈疼得脸惨白,直抽冷气,抓了药棉和敷料压在额头先止血。

王露忙给项临打电话:“项临,在哪儿?…在路上?快点回来,齐曈摔倒额头上直流血,吓死我了…”

第 38 章

项临是冲进家里的,直奔齐曈,看看伤口,不至于缝针,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对着光:

“来,看着我的眼睛,睁大眼。”

四目相视,齐曈两眼的瞳孔左右左右对称,比例均匀。

他的双手分别去拽齐曈的两只手:“同时用力拉我的手,用最大的力气!”

他的两只手也受力均匀。

这样的外伤还不至于造成脑损伤,可项临就是不放心:“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头晕吗?”

齐曈摇头。

项临开始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我给你处理一下,夜里注意观察,不舒服就叫我。”

项临说完就发觉自己这话不对劲儿,正好王露拿了毛巾来给齐曈擦手上的血渍,引走了众人的注意力,他才松了口气。却是暗想:所谓心虚,就是这样的吧…

项临的手法在医院外科系统是出了名的细致轻巧,精准利落:手术时间短、患者的创伤小、出血少、愈后恢复快。今天更是加倍小心。

奶奶呢喃着:“彬杨回来看到一定要心疼的。”

齐曈眉梢睫毛轻微的颤动一下,项临忙停手,问:“疼?”

当然会疼。齐曈当然也会说:“不疼。”

“忍着点儿,一会儿吃片止疼药。”项临贴好胶布,药棉沾了酒精轻轻擦拭齐曈脸上的血迹,擦得细致干净。

齐曈坐着,项临站着,奶奶和王露在旁边看,馨柳微微合着眼窝在沙发里,似睡非睡。静悄悄的屋里,谁也没发现陆彬杨在门口站了多久。

项临处理完伤口,弯腰收拾医用箱,看到馨柳呆滞的目光在看自己,不禁叹气:“走吧,我扶你回房间。”

齐曈想起身,就愣住了:“彬杨…”

奶奶着急:“赶快过来看你媳妇啊,伤的不轻。”

馨柳见项临的手一滞,直起身向门外看。她撑着胳膊坐起来,见哥哥已经进门,在看齐曈的额头,说:“哥,我把嫂子绊倒了。”

陆彬杨上上下下好好看看齐曈,最后指尖轻轻点在伤口上。齐曈护疼,险些想躲,感觉不到他的碰触,这才放松。彬杨轻声问:“怎么伤的?”

王露把经过说了,话语里有对馨柳的埋怨和对齐曈的歉意担心,齐曈忙说:“没事,小伤,只是磕在头上又出血了,换在手上就是个小口子,贴个创可贴就行了。”

陆彬杨盯着看齐曈,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包伤的纱布上,点头称赞:“外科主任的技术果然漂亮。”

馨柳摇头:“没情趣,我觉得纱布应该换成粉红色的,再打个蝴蝶结。项临这还是第一次在家里秀手艺,嫂子你知道不,这个医用箱自拿回来就没用过,真不好意思,让你给它剪彩了。”

齐曈笑笑。陆彬杨问项临:“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项临把药棉往袋子放,利落的盖上箱盖,标准客观的医生口吻:“多观察吧,让她休息两天,头疼就马上去医院检查。每天换药,必要的时候吃点抗生素。”

奶奶担心:“会不会落疤?”

齐曈说:“不会的。”

陆老太不信药师齐曈的话,问医生项临:“真的?”

项临淡淡的:“留个浅印儿,过两年就看不出来了。”

馨柳一直手托着腮瞅着齐曈,此时不禁赞叹:“嫂子,你真会为人处世,说话时样子真温柔。又懂事、又会讨人欢心,话说得又得体,难怪哥哥喜欢得紧,大家也越来越喜欢你,我都快要嫉妒了。”

齐曈听出这话的刺儿,不禁去看馨柳,馨柳在看她,目光很直,和她娇憨的语气不搭配。

陆彬杨瞧妹妹:“你一点儿都没喝多。”

馨柳笑,舒展胳膊腿站起身,很豪兴的吟起了诗,又似乎惋惜: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我也想貂裘换酒沉醉不知归路,可惜想醉无由啊。”

这几句诗让齐曈和项临心里都是隐隐一动,项临再次体会到心虚的惶恐;齐曈无措间指尖轻按伤处,不留神正好搭在彬杨的指上,被他握了手,攥住不放。

癫狂的馨柳丝毫没有对齐曈的伤势表示歉意和关心,王露对她今晚的表现很不满意:“项临,你把她送回房间去。”

酒醉者心明,馨柳什么都清楚:“妈,心疼儿媳妇生我的气啦?”

“你也知道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去,给你嫂子赔个礼。”

齐曈婉拒:“妈,不用,不怪馨柳。”

馨柳眼一睁:“怎么不用?分明是我害你摔倒的。齐曈,以后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最好直说,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委屈自己处处让着我,我不用你让着,而且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你说得太委婉我听不出来,住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总这样下去,你累我也累。”

然后她声音朗朗的抬头挺胸,一派桀骜:“嫂子,对不起。”

齐曈淡淡的一声:“没关系。”算是避过小姑子的锋芒。

馨柳觉得齐曈的原谅毫无诚意,她被酒劲张扬着情绪,忘记了克制,也不想克制,心中的反感似乎升华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你可别回去又跟我哥哭诉我害你受伤…”

陆彬杨旁观良久,此时剑眉一挑,不冷不热的打断她:“你这人还真难伺候,你想让她怎么做?”

馨柳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王露见争斗扩大升级,忙圆场:“好了好了,都去睡觉。”

项临拽愣怔的馨柳上楼,陆彬杨对母亲说:“我带齐曈回公寓住,那儿离医院近,她晚上不舒服去医院也方便。”

走在楼梯上的馨柳停住脚步,王露更是一怔:“回去?不行!住在家里有项临,不比去医院方便?你爸爸回来知道你们不在,我没法解释,要走也得等他回来。”

馨柳头皮一紧,有些胆怯:如果哥嫂走了,爸爸势必会知道今晚的事情,那她…

王露的目光锁定齐曈,施加着家长的威严:“齐曈你留下住,彬杨要回去让他自己回去。”

陆彬杨很坚决:“你跟她说没用,她听我的,走吧。”

“不行!”做母亲的强势起来:“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走了,彬杨,我知道你气馨柳对齐曈的态度不好,可她是你亲妹妹,二十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性子?怎么以前能容让,现在住在一起反而不行了?一点小事几句口角而已,过去了也就算了,齐曈都没说什么,你却抓着不放要走,有没有点儿当哥哥的胸怀?”

馨柳觉得妈妈说出的都是她的委屈,瘪了瘪嘴哀怨的看着陆彬杨。

陆彬杨说:“我当然还是让着她,所以才带齐曈离开,让她自自在在的继续当她的霸王。为了她高兴我怎么着都无所谓,可是她要是让无辜的人不痛快就不行,起码我不能这么当丈夫。”

齐曈抬头看向彬杨,只觉得说这些话时的他像是在梦里。

馨柳立刻就炸了:“哥哥你真好笑,好深情啊!戏演得可真像!我怎么欺负她让她受气了?她算什么?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项临用力拉馨柳离开:“住口!馨柳!不要乱说话!”

馨柳被拖着回房间,楼道里还径自大声说着:“她算什么?装什么贤良淑德?我最看不起她这种虚伪的人,清高的不得了的样子,其实不就是图了你的钱?哥你被她骗了,她装可怜骗人同情心的本事多大啊…”最后的话音消失在“哐当”的关门声后。

场面失控,王露看见齐曈和陆彬杨同时刷白了脸。

一室死寂。

陆彬杨冷笑一声,问母亲:“你说,我还要怎么让着她,你才觉得我这个当哥哥的称职?”

王露说:“她那是醉话,不要认真,肯定是外面受了气回来找茬发脾气,我狠狠的教训她。”

她想安抚齐曈,可又觉得话说不出口,其实无非就是那句老话:馨柳是个炮筒子脾气,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陆彬杨揽紧齐曈在怀里:“走,回家。”

王露追着劝:“这么晚了,你不要因为赌气让齐曈再受累了,住这儿让她早点儿休息。家里有张嫂给她做饭,这么多人陪着,你也放心;回去住白天你上班,她一个人在家真要有点事儿没人照看怎么行?馨柳清醒了,我让她给你们赔礼道歉。”

齐曈鬓角那块方方正正的白纱布犹如在黑亮头发上打得一块补丁,极是醒目。

陆彬杨看着她有些迟疑,奶奶叹口气,也开始劝了:“彬杨,你妈说得有道理,今天就这样吧,明天白天走也不迟。”

奶奶和王露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齐曈身上,想让她点头,齐曈垂了眼不说话。她就是树梢上的叶子,气流在乱战,却都在吹这片叶子,可她又能怎么样?任你们吹吧,呆在陆彬杨这棵树上不要乱说话就是了。

最后两人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