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放下饭碗:“那地方在上百年前,惨死过人。”

顾大人瞪着眼睛看他:“不就是那东西吗?”

无心摇了摇头:“惨死的不是一个人,死不是好死,埋也不是好埋……这么着,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和你细说。”

顾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听了你的话,我心都拧起来了,还吃个屁啊!”

月牙不声不响的看了无心一样,心里怨他多嘴——反正该办的事情都办到了,有钱没钱都是小事,赶紧离开才是正经。两个人年纪轻轻的,远走高飞之后还怕没有活路?

第008章 爱情故事

午后天热,顾大人命令勤务兵在西厢房的大炕上摆了一张小炕桌。盘腿坐上炕去,他拎起茶壶先倒出了三杯冰凉的碧螺春,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根明晃晃的小金条,“咚”的一声扔到了桌上。

无心赤着双脚也上了炕,又叫月牙过来坐。月牙不愿意和两个爷们儿围一张桌子喝茶,所以就不声不响的坐到了炕角,低头摆弄着两条九成新的绸缎手帕,想看看能不能用它缝个好荷包出来。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里面还放了糖,又甜又清香,就主动端起一杯,转身过去一直送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没吭声,可是就像受了吸引似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总要往他身上瞄。忽然见他手心上面横了一条浅淡泛白的小伤口,她登时记住了,暗想等到顾大人出去了,自己得去给他瞧瞧,皮肉伤遭了水,可是爱闹炎症。

她不说话,无心也不说话,四脚着地的爬回了炕桌旁,和顾大人相对而坐。顾大人见自己那根金条无人问津,就伸手将其向无心一推:“谢礼,收着吧!”

无心本来说好要在饭后讲个小故事的,现在讲故事的排场都摆开了,他却又不急了。对着金条扫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说道:“一条小黄鱼,也不值一万大洋啊!”

顾大人素来是凭着刀枪讲道理,前两天他怕极了,别说一万大洋,十万大洋他也肯答应;但是今天中午他眼看着女煞被无心烧成了灰,心中的恐慌随之烟消云散,不由得本性上升,跃跃欲试的想要赖账。大模大样的对着无心一笑,他开口答道:“哼哼,本司令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明晃晃的十足真金,能说拿多少就拿多少吗?”

无心向他一探头,满脸都是阴沉神色:“顾大人,你要食言?”

不等顾大人回答,无心闭上双眼一扯右臂衣袖,右手食指蘸了茶水便在桌面上乱画起来,同时口中开始嘀嘀咕咕。顾大人见状,吓了一跳:“哎?你干什么?”

无心沉着脸,从牙关中挤出回应:“我咒死你!”

顾大人立刻伸出两只大巴掌,左右夹攻一把握住了无心的手:“别别别,我跟你闹着玩的!实不相瞒,我的钱在我姨太太的小公馆里,我晚上就去取,我再给你九条小黄鱼,说假话天打雷劈!”

无心睁开双眼,从顾大人的双手中抽出右手。手掌一抹桌面水渍,他拿起金条爬回月牙面前,把金条直接送到了月牙手里:“你收着。”

随即他调头爬回桌边重新坐好,皮笑肉不笑的一拍桌子:“原来顾大人是在我和闹着玩啊!哈哈,顾大人你真诙谐。”

顾大人把嘴一咧,苦涩的一笑,心想我买宅子也没花一万大洋。颇为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他很不自在的转移了话题:“师父,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讲个小故事吗?讲讲吧,我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无心点了点头:“好,故事不长,请顾大人和月牙都仔细听一听。故事说的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小小的京官,姓岳,受了陷害,被朝廷贬来了文县。京官有个庶出的小女儿,名叫绮罗,幼时常说自己前世如何如何,说得很真,家人听的惊恐,所以全都不甚喜爱她。及至她长大了些许,前世的话倒是不大提了,性情却是变得顽皮淘气,家中只有一个小丫鬟和她最好。京官来到文县之时,绮罗已经满了十三岁。一日岳家女眷乘了大马车去城外庙里上香,绮罗遇上了一位段家三郎。三郎英俊,绮罗秀美,两人就看对了眼。回城之后,绮罗和三郎想方设法见了许多面,渐渐爱成了死去活来。然而段家亲自登门向岳家提亲了,京官却是坚决不允,因为段家寒微,双方不能匹配。亲事既然不成了,绮罗便暗里和三郎做了约定,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一天夜里,绮罗私自出门见了三郎,两人到了僻静地方,各自拿了刀子要抹脖子。哪知三郎一刀子真割下去了,绮罗却是生了怯,不肯动手。三郎死后,绮罗独自逃回家中,只对小丫鬟讲了此事。风平浪静的过了一年,岳家女眷照例又去上香,不料众人一时疏忽,回城时竟发现绮罗和小丫鬟双双丢了!”

说到这里,无心暂停下来,转而问道:“两位,你们有何评论?”

顾大人先开了口:“段家死了个儿子,就不声不响的算了?段三郎说死就死,也没给家里留句话?”

顾大人说完了,月牙才在炕角接着说道:“我看绮罗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十三岁就知道跟男人相好。再说俩人都定好了一起死,她既然胆小,怎么不想着提前拦一拦三郎?她不是喜欢三郎吗?就忍心眼看着三郎死了?三郎死了她还自己回家,安安生生过了一年?真没长心!”

无心等到二人都说完了,才继续又问:“那你们再猜一猜,绮罗和小丫鬟,是丢到哪里去了?”

月牙猜不出,顾大人迟迟疑疑的答道:“你要是原来问我,我肯定说是被人劫走了;但你现在问我,我就有点犯迷糊——总不会是被鬼抓了吧?”

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基本没错,她们是被段家的人掠去了。段家的方法,这里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就是趁着她们落单,使了迷香之类的手段。顾大人想的对,三郎殉情之前经过深思熟虑,当然会留下遗书,对父母做一番交待——”

不等无心把话说完,顾大人一拍桌子:“哎呀,那绮罗和丫鬟全完了,还不得被人先奸后杀?”

月牙本来也打算发些议论的,然而听到顾大人的妙语之后,立刻把脸一红,决定不再和他们掺和。

无心微微一摇头:“段家认为三郎全是绮罗害死的,所以把绮罗活着钉进了棺材里。那时候文县还没有这么大,棺材被埋进荒地之后,小丫鬟也难逃一死,被段家挖了眼睛,塞进了旁边一眼小小的水井之中。”

意味深长的看了顾大人一眼,无心忽然笑了一下:“段家从此销声匿迹,而岳家闹了一阵,找不到人,也就罢了。后来文县日益繁华,那片埋了绮罗尸骨的荒地渐渐起了人气,有了房子又有街,最后竟然也成了个热闹的好地方。”

顾大人白了脸:“荒地……不会就是我家吧?”

无心笑吟吟的答道:“女煞当时已经收不住魂魄,时间有限,就只对我讲了这些。我想如果小丫头死后修炼成了女煞,那绮罗呢?”

顾大人直着眼睛发起了呆,而月牙在角落里发了话:“不好说,反正绮罗没有小丫鬟冤。”

无心知道她很看不上绮罗的所作所为,正要回答,不料顾大人忽然又一拍桌,怒发冲冠的骂道:“妈了个逼的!老子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老子花钱买的宅子,那两个做了鬼的臭娘们儿又没出钱,凭什么老子不能住,要留给鬼?一百多年前的烂事,和老子有个屁关系?我告诉你们,本司令受够了!明天上午我就带一个营过去,掘地三尺埋炸药,管它水井棺材,炸没了算!”

说完这话,顾大人伸腿下炕穿了鞋,气冲冲的就往外走。无心并不拦他,趁着清静挪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见顾大人真走了,不由得也松了口气。扯着衣袖拽过无心的右手,她正要去看对方的伤,然而定睛一瞧,却发现对方掌心平整,根本无伤。

她怔了一下,立刻望向无心的左手,无心的左手随意搭在炕上,掌心向上,也是完好。月牙自认为眼神很好,方才不会看错,可是方才没错,此刻也没错。连忙松开了无心的袖口,她又是疑惑,又是不大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金条送到无心面前,她低声说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

无心把金条拿起来放回了她的手帕上:“不,你收着。”

月牙垂头说道:“丢了我可赔不起。”

无心对着她微笑:“我的就是你的。”

月牙像头牛似的,也说不出巧话,就单是脸红:“我不要。”

无心蹲起来,抱着拳头向他拜了拜:“求求你了,你要了吧。”

月牙浑身都发烧了,耳语似的哼唧道:“挺大个男子汉,一点儿都不值钱,说求就求。”

无心立刻用手帕包起金条,塞进了月牙的手里。顺势握住了月牙一只手,他美滋滋的不肯松开。月牙如今无依无靠,婚姻大事全凭她自己做主,所以他想让月牙尽快爱上自己,一旦爱上了,为情所困,想必就不会轻易离开了。然后他垂下脑袋,饶有兴味的又看了看月牙的手,月牙干惯了活,手比脸糙了许多。不过无心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月牙肯和他过日子,哪怕再丑十分,他也心满意足。

月牙任他握着手,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不知为何,竟然慌得浑身肉颤。强挣着挤出了声音,她的面孔已经热到发烫:“一根金条就不少了,咱们……走吧!”

无心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如果顾大人一定要在酬金上面纠缠不休,他也懒得奉陪到底。用力攥了攥月牙的手,他轻声说道:“明天我们就可以走,今晚我还想再去宅子一趟。”

月牙猛一抬眼:“又干啥去?”

无心安抚似的松手拍了拍她的膝盖:“你别怕,我就是去看一看,不会惊动了谁。若是里面真没什么,那明天我们早早就走,顾大人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也不管了。好不好?”

月牙认为很不好,可是俩人毕竟还不是两口子,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第009章 井中密室

无心要去夜探深井,顾大人没拦着,月牙想拦又拦不住。到了傍晚时分,顾大人以取金条为借口逃之夭夭,月牙守着一根金条坐在屋里,因为生平还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谨慎得都不敢乱动。无心脱了缰,自己骑着马就去了宅子。

无心活了无始无终的这许多年,人见多了,鬼也见多了,无论人鬼,他都不会轻信。女煞生前作为一名冤死的小丫鬟,中午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满口回护着岳绮罗,可见岳绮罗在她心中,比她自己更重。岳绮罗死得惨,难道她就死得轻松了?她在先前的上百年里一直安静修炼,近两个月怎么就急得开始杀起活人了?

宅子门口守着两名卫兵,虽然知道宅子干净了,但还是死活不肯进门一步,倒是正合了无心的心意。下马之后进入宅门,他形单影只的一直走到后院,见地面还余着焦黑灰烬,余晖之下,宛如火后残骨。

夕阳不落,阴气不起,纵是有了鬼魅,也不会出现。无心是来找鬼的,所以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裤鞋袜,赤条条的又蹲上了井台,一边等着太阳下山,一边向井内水中张望。井中黑洞洞的深不可测,一串气泡漂浮上来,破裂之后再来一串。

天终于黑了,一轮明月升上了半空。夜空是黑丝绒,明月是白玉盘,周围散落着几点散碎星星。夜风清凉袭人,此刻虽然黑暗,却是一天中最为舒适的时候。无心很惬意的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双手按着两边井沿,双脚向下坠入了井中。

井水之中少了盘旋长发,让无心行动起来自如了许多。沉到井底定了定心神,他睁开双眼望向前方,看到了一面平平整整的石壁。双手拨水向前游去,他停在石壁前方,没有轻举妄动,心里则是想起了女煞上午最后的举动——女煞疯狂的去撞石壁。

如果小丫鬟的目的是要撞破石壁,那非得修炼成女煞不可,否则没有实体,拿什么去撞?纵算魂魄可以穿墙,但是石壁上面八卦赫然,必定是有些威严力量,不许邪祟之物靠近,而小丫鬟大概是本领有限,以至于撞碎了半个身体还不成功。若是由着她再修炼几年几十年,兴许会有破壁的可能;而小丫鬟行为有异,难道就是因为心中急切、等不得了?

无心一边思索,一边上下审视着壁上八卦。八卦就是八卦,中间围着阴阳鱼,乍一看也无甚特别。无甚特别,却能挡住鬼煞,说明必是画它的人法力高强。向前凑近了些许,无心仔仔细细的将八卦细节又看了一遍,末了却是一惊——八卦图和阴阳鱼全是反的,而黑白二鱼的鱼眼,则被统一涂成了血红!

无心一直感觉石壁表面萦绕着一层纯阳之气,专克妖魔邪祟;万没想到纯阳之气虽然不假,可却是以毒攻毒,以至阳的法力布了个至阴的邪阵。一动不动的悬浮在水中,无心认为无论石壁后面镇着个什么,布阵之人都有些小题大作了。

一串气泡又掠过了眼前,无心沿着水泡的踪迹追寻来历。歪着身子越发靠近石壁,他在血红鱼眼处发现了一道细微裂缝。裂缝仿佛妇人生产一般,一枚一枚的分娩出小小气泡。

无心没敢妄动,心想女煞撞破石壁,是为了杀,还是为了救?如果石壁后面是岳绮罗,“杀”不大可能,因为小丫鬟魂飞魄散之前还求自己不要伤害岳绮罗。不是杀,就是救,可怎么救?岳绮罗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尸身早就烂没了,莫非魂魄被困在石壁后面,不得转生?

无心记得小丫鬟说过段家寒微,似乎只是平常门户,既然如此,怎会又杀人又做法?就算要给儿子报仇,一刀剁了岳绮罗也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到底是岳绮罗有问题,还是段家有问题?

无心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眼看鱼眼鲜红异常,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涂抹的,浸在水中也不脱色。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他堵上鱼眼裂缝轻轻蹭了一下;然而还未等他收回手指,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之响。排山倒海的气流爆破石壁鼓荡而出,井水混着大小石块,在气流的搅拌下一边旋转沸腾,一边滔滔的涌入石壁后方的干燥空室之中。无心随波逐流进入空室,就见室内四壁灰白平坦,龙飞凤舞的画满漆黑符咒,正中央停着一口腥红棺材,棺材不但被铁链道道捆住,而且周遭贴满黄符。晕头转向的被水流石块直冲向前,无心身不由己,猛的直撞到了棺材头上。忍着疼痛扶住棺材,无心总算有所依附,哪知棺材并未钉死,他就见棺盖在铁链的松松束缚下缓缓向后滑去,而一阵气泡直冲上来,带得两张黄符漂漂浮浮,正巧盖在了棺内之人的面孔上。无心一眼望去,就见对方穿着大镶大滚的旧式女装,两只手向上举起,蜷曲成爪,居然并非腐烂,骨肉俱全,正是个抓挠棺盖的姿势,可见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岳绮罗。艰难的腾出一只手,无心想要揭开黄符去看对方面孔,不料一块大石顺流而至,正中他的脊背。他疼得双手一松,当即随着水流翻滚而上。张牙舞爪的在室内转了一圈,他在慌乱中只抓住了一张泡软的黄符。有心游回棺材上方再去查看,可是井水翻腾得厉害,并不容他自由行动。“咣”的一头撞上墙壁,他像条大鱼似的在水中打了个挺,随即哭丧着脸抬手捂住了额角。还未等他熬过疼痛,又一阵水流直冲过来,把他向前卷回了井下。

无心仰头向上游去,不敢再在水中停留。水流东一股西一股,力道惊人全无方向,他潜下去也是无用,只会撞出一身的皮肉伤。密室的邪门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玄机却是一时难以窥透。无心撑着井壁爬了上去,累倒不是很累,只是周身作痛。

水淋淋的坐上井台,他低头吐出一口井水。仰头又看了看天上星月,他忽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那张黄符。

黄符厚而柔韧,虽然经了水,但是不会立刻糟烂,可见不是普通黄纸。无心展开黄符看了一遍,见上面弯弯曲曲乱画一气,因为不懂,所以也无须细瞧。黄符大概是本是贴在棺材上的,棺盖一动,导致黄符散落。抬手向下一抹脸上的水珠,无心忽然起了疑心:“我捅破了石壁,又撞开了棺盖……我是不是闯祸了?”

一转身俯向井口,他闭上眼睛,并未感觉到有魂魄出没,阴风寒气倒是依旧。

起身穿戴整齐了,他见黄符完好无损的挺结实,就将其叠起来也塞进了衣兜里。心想等到明日顾大人过来大炸一场,就算地下真有邪祟,想必见了火光日光,也无生路可逃。

思及至此,无心便湿漉漉的离去了。

无心骑马回了司令部,发现顾大人还没回来。摸着黑进了西厢房,他没开电灯,眼看炕上有人坐起来了,他连忙说道:“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屋里黑灯瞎火的,月牙听他语气平和,就放心的又躺了回去。无心蹑手蹑脚的上炕躺下,因为一时睡不着,于是望着月牙的背影发起了呆。

他眼神好,窗外又挂着一轮大月亮,所以他将月牙的背影看得十分真切。月牙侧身蜷着两条腿睡觉,腰太细了,显得屁股圆滚滚。无心一直认为月牙的身材像个葫芦,他想抱着葫芦睡觉,或者被葫芦抱着睡觉;两人挤着一个热被窝,你疼我我爱你的总在一起,多么好。

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挪,他决定明天就带着月牙离开文县,只要有了伴儿,去哪里都可以的。

无心浮想联翩,从月牙想到葫芦,从葫芦想到被窝,想得沾沾自喜,连疼都忘了。及至想的差不多了,他心思一转,又回到了井里。

水为阴,深井加上冤魂,更是阴上加阴,加之一百年前周围荒凉,人气衰弱,所以井中阴气简直堪称纯粹。无心无意中把手伸进衣兜,摸到了又潮又软的黄符。心中忽然一动,他想当初段家的所作所为哪里只是单纯的复仇?分明就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专为了整治岳绮罗一个人!

不是杀,而是整治,如果岳绮罗真是人的话。

无心经过无数离奇事情,见怪不怪,想不出头绪,也就懒得再想。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他正要强迫自己入睡,不料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气流冲击之下,窗户玻璃尽数粉碎。无心猛然坐起,就见外面腾起硝烟火光,伴随着年轻卫兵的狂呼乱叫。

月牙被崩了一被面玻璃渣子,幸而头脸安然无恙。嗷一嗓子坐起来,她六神无主的一把抓起枕边包袱,就听无心叫道:“月牙,下地!”

月牙吓得没了主意,可是手忙脚乱的很听话。慌里慌张的下地穿了鞋,她手上一紧,已被无心用力握住。无心把她护到身前,弯着腰就要带她往外跑。一脚跨出房门去,他听外面有人带着哭腔嘶喊:“司令呢?司令呢?张团长反了,张团在大街上开战了!”

无心不作停留,一鼓作气把月牙推出了司令部院门。沿着道路跑出没多远,忽听身后又是一声巨响,无心和月牙回头一看,发现司令部又中炮弹,半边房院都被夷平了!

第010章 小两口

无心已经许久没有遭遇过战火,没想到现在的枪炮如此厉害。眼看街上接二连三的爆起开花雷,他不敢停留,拽着月牙就往暗处跑。月牙胜在腿长脚大身体好,无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后腿。一鼓作气不知逃出了几条街,无心开始遥遥的见了兵。

月牙小时候经过好几次兵灾,最怕丘八大爷们过境闹事。单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着粗气叫道:“当兵的要抢铺子了!”

街上闹得越厉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户户都黑了灯,噤若寒蝉的关了院门待宰。无心索性带着月牙拐进一条幽深胡同,胡同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他最后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树下面,搂着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鬓角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耳边。口鼻之中呼出热气,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屏住呼吸,连条野猫野狗都不敢惊动。耳边响起了无心的声音,无心告诉她:“别怕,当兵的都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小胡同里要什么没什么,他们不会过来。”

月牙气咻咻的点了点头,也知道自己现在还算安全。下意识的又往无心怀里缩了缩,她恨不能在老树下面隐身。远远的起了一排枪声,她像是受了某种震动一样,忽然发现无心太安静了。

到底是怎么个安静法,她说不出来,总而言之,就是觉得他静。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在暗中轻轻靠近了无心。一场狂奔过后,她的脸蛋热得要起火,需要一点凉风的吹拂。

她不动声色的等了足有两三分钟,两三分钟之中,无心一口气都没有喘!

月牙的汗毛骤然竖起了一层,正在她要出言质问之时,无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声,随即又打了个哈欠。

“完喽!”无心的气息活泛起来了,凑在月牙耳边嘀嘀咕咕:“顾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变里,我就算是给他白忙了一场。”

说这话时,他依旧亲亲热热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侧了身,不让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层透汗,出得畅快淋漓一身轻松,心想自己真是吓懵了累坏了,居然还怀疑起了无心的身份。无心能吃能喝能晒太阳的,难道还会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怀里的小包袱:“这就够——”

后面的半截话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她想说“这就够咱们置办个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动说这个话呢?一拧薄薄的流水肩,她转移了话题:“你别搂我。”

无心轻轻的笑,手臂搂她搂得更紧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却是他得寸进尺,歪着脑袋枕上来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这种小孤儿式的赖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没人肯要他了似的。若无其事的一动不动,她由着无心把脑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层发茬戳得她心疼。

两人在树下避了许久,直到天边隐隐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彻底安静了,他们才起身试试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象,体面的大商号全受了损,隔三差五还能见到断壁残垣冒着黑烟。尸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还要理直气壮;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无声息的游荡而出,有的抬尸首,有的翻废墟。

无心不让月牙乱看,怕她害怕,自己领着她快步往前走。无论夜里的兵变谁输谁赢,他都不在乎了。搂着月牙蹲了一夜,他现在只想快点远走高飞,和月牙过日子去。

城门大敞四开,盘查森严。月牙留了心眼,提前从包袱里掏出小金条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头土脸的样子。及至到了城门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开来检查了,当然是只有几件衣裳,并无其它。

出了文县,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往平镇,月牙的家就在那里,自然决不能去。两人商议一番,末了就决定前往相邻的长安县。长安县比文县还要繁华,那么热闹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们一对小男女。

迈开大步踏上路途,两人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眼看前方路边出现一处小小的饭馆,月牙便拿出自己当初离家之时所带的一点私房钱,虽然加起来只有一块多,但是足够一路的吃喝了。

所谓饭馆,也就是在凉棚下面摆了桌椅而已。无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里,要了两碗汤面和一屉包子,一边吃一边倾听食客们高谈阔论。原来文县兵变尚未结束,顾大人和张团长目前还在城内僵持,双方实力相当,以至于都不占上风。

无心对于顾大人是没意见也没感情,月牙更是几乎有些烦他,所以全不关心顾大人的死活,吃饱了就走。

从文县到长安县,中间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县之间有个挺大的镇子,叫猪嘴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挨着交通要道,还是个有名的地方。无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镇子里吃顿饱饭,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长安县;然而下午进了猪嘴镇,他们直到夜里也没出来。

镇边有户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间砖瓦房,玻璃窗户,外面还带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儿。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没别的毛病。无心偶然发现此处,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实比无心还盼着有家,无心说好,她也跟着说好。于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条换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连锅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并置办齐全了。房东认准了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两口,故而十分识相,并不多问。

三间屋子,只有中间一间堂屋开了大门,堂屋东西通着两间卧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统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里面空空荡荡,门口两边各有一眼大灶。月牙乐坏了,两口大灶全生了火,一边蒸饭一边炒菜。崭新的锅铲磕着锅沿,她心里有种无法无天的痛快——当初要是不逃,现在自己早进了马家的门了!给马老头子做姨太太,和给无心做正经媳妇,两种生活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两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顿丰盛碗饭。月牙二话不说,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计全不用无心插手。等到屋里屋外都收拾利落了,无心已经在西屋炕上铺了被褥,又喊:“月牙,来睡觉了!”

月牙应声而入,却是站在炕前对着无心正色说道:“咱俩还没成亲呢,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往一个炕上睡,往后想起来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来了,我对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们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也不用惊动谁,你我一人换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挂鞭炮就行。”

无心蹲在炕上,把铺好的被褥推向一边:“那我们还像在文县一样,各睡一边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声,又是不耐烦又是笑,自己弯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还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无心挽留,她快步去了东屋。无心倒是没有追逐——其实就算睡在了一个炕上,今夜他也不会去动月牙。他的底细迟早是瞒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东西两屋的油灯也都先后灭了。无心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就安了家,心里高兴的睡不着。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了一阵,末了他坐起身来,想要透过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

人不大,还没有门高,若不是栅栏稀疏,无心简直看不到。小人儿梳了两条垂肩的辫子,想必是个小姑娘,衣裳却是穿得乱七八糟,外面甚至套着一件男人的短褂。无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见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对着自家院门。

她不动,无心也不动,静静的紧盯着她。如此过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够了一般,姿态娇俏而又飘逸的转身便走。月光之中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在她破烂凌乱的粗布裤脚之中,刹那间闪过一只鲜红底子绣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鲜艳的像一点血。

无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远,因为不明就里,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张黄符,黄符早已彻底干燥了,他将黄符展开来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来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可是东屋里还睡着一个月牙,攥着黄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铃。

第011章 不速之客

翌日天刚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没有惊动无心,抄起笤帚扫了屋子扫院子。昨天买的一堆劈柴整整齐齐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边的竹篮子里放着昨天买回来的小黄瓜小萝卜,一夜过后还是很水灵。

炉子里面生起了火,大铁锅里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声音。月牙按照惯例,差一点就要煮粥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把锅里的水又舀出许多——现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没人看着她管着她了,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给她男人吃干饭。

无心早上一出卧室,就有净水摆在院子里让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东留下的旧木桌也支起来了,上面摆着两碗米饭和一盘凉拌黄瓜。月牙进了西屋,正跪在炕上叠被,心想无心关门睡了一宿,房里居然丝毫不臭——李家从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们的臭脚丫子和臭响屁可真是让她受惯又受够了。

下炕出门回了堂屋,她发现无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装成浑不在意,心里却是美得不行。走到无心对面坐下来,她垂下眼帘盯着米饭,无心的影子浮现在了心中,她对着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将他细细的端详。

早饭过后,两人并肩出门,去采办所欠缺的应用什物。月牙的脸蛋上透着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总像是在害热,可是天气并不算热,她的额上也没见汗。要买的东西就太多了,一时简直难以尽述。月牙预备先去布店,买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无心另有主意:“正经成亲的话,也得有几件首饰才像样啊!”

月牙停了脚步:“首饰不顶吃不顶喝的,有没有还不都一样?”

无心不听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银楼里拽。两人在银楼里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后月牙在现成的首饰里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环。无心嫌少,不让她走:“我们有钱,再挑几样!”

月牙沉默了一阵,末了低头说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给我买副镯子吧。戒指项链我都不爱,我就喜欢镯子。”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银楼,月牙耳垂上换了金耳环,手腕上也多了金镯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诉无心:“本来我娘有一副金镯子,还是我姥姥给她的陪嫁。我娘说等我长大了,就把镯子传给我。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没了,镯子让我爹化成一条项链俩戒指,给我后娘戴了。”

无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给老头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会善待她。

月牙低头转了转腕子上的金镯子,又道:“我将来也要生个丫头,等丫头长大成人了,就让她把我的镯子带走,将来再传给我外孙女。”

无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圆滚滚的有肉,显得镯子不甚宽松。他承认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现在,还是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

他的种子是死的,无论月牙的土地有多丰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镯子只能她自己戴,不会再有丫头和外孙女来继承。

猪嘴镇只有一家布店,布店里货物还算齐全,唯独缺少了大红的布,枣红和桃红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缝件大红的上衣做嫁衣,正经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红才对劲。可是大红的布总要五天之后才能到货。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计还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没什么,于是扯了所需的几样布料,两人出门继续采购。

两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时分,月牙连咸萝卜都腌进新坛子里去了。吃饭之前她把无心叫进东屋,要量量他的脚,有了尺寸好给他做新鞋。无心欢欢喜喜的坐在炕上,两条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双赤脚整整齐齐的摆出去,是个讨好卖乖的模样。月牙一手拿着木尺,忍着笑给他量大小,同时发现无心的脚很干净。无心自称是个孤儿,被老和尚捡回庙里养大;月牙认为老和尚肯定是个文明人,看把无心教育的多讲卫生。

量完了脚,顺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着头,用木尺从无心的脚踝开始往上比量,嘴里一五一十的记着尺寸。无心的腿又长又直,腰腹收紧胸膛开阔,肩膀端端正正的带着威风。月牙心里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过晚饭之后,月牙在炕边点了一盏小油灯,借着光亮给无心纳鞋底。一灯如豆,光明有限,所以无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阴暗角落里,一句递一句的和月牙说话。纳鞋底子是个力气活,月牙捏着大针,把线扯得嗤嗤直响,纳了许久也未见多少成绩;眼看外面夜色越来越浓了,无心不动声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门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条野狗施施然的经过。

月牙打了个哈欠,把针线一圈一圈的缠上鞋底。回头看了无心一眼,她轻声说道:“该睡觉了,你回屋吧。”

无心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做个荷包好不好?我有一张平安符,想给你带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来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来翻出一只小小的绣花荷包:“不用做,我有。”然后她又把荷包向前递向无心:“好看不?还是我去年绣的呢!”

无心从衣兜里掏出黄符,折好之后塞进小荷包里抽紧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挂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没有多想,吹灯睡觉。而无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许久,见院外始终无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后,月牙照例早起。梳洗过后进了院内,她正打算从篮子里取两个鸡蛋炒一盘子,不料未等弯腰,忽听院门响了。

响声很轻,是迟迟疑疑的“啪啪”两下。她直起腰望过去,因为自己在猪嘴镇并无亲友,所以打了个激灵,怕是娘家人追了过来。可是透过栅栏细细一看,她放了心,原来是个破衣烂衫的小人儿。

走过去打开了院门,她认定对方是个小叫花子,可是低头一瞧对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个丫头啊!

小人儿比她矮了一个脑袋,和她一样也梳两条大辫子,身上脏,一张小瓜子脸却是莹白如玉,两道浓淡相宜的眉,一双秋水盈盈的眼,连两片粉红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别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我饿,给我点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岁数,十一二岁也是她,十三四岁也是她,是一朵花要开没开的年纪,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连忙把她放了进来,月牙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在院子里,又问:“你家大人呢?”

小人儿仰脸对她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总像是含着点泪:“家乡打仗……我爹我娘都没了。”

月牙本来就看她招人疼,又听她比自己还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从锅里拿出热好的馒头给她吃。而小人儿扫过她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眼珠子悠悠一转瞄向了西屋窗户。

无心苍白的面孔赫然紧贴在玻璃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