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确是在,歪歪斜斜的生长在土坡上,可是枝叶落尽,枝枝杈杈的让人不好攀附。出尘子率先蹲下伸出了一条长腿,蹬上了下方一根粗壮枯枝。试探着踩了踩,他也不在乎冰雪泥土了,身体贴着土坡慢慢的向下滑。末了他叉开双腿坐在了枯枝上。紧了紧口袋稳了稳心神,他既像猴子也像壁虎,一点一点的抓着树木往下蹭。

无心效仿了他,并且比他更灵活。有树枝抓树枝,没树枝就抓坡上的枯草根子,总而言之,不让自己下滑得太快。一番挣扎过后,两人灰头土脸的落了地,仰头再看大土坡,发现大概是因为阳光渐渐明亮的缘故,土坡看起来宛如一面直立的土墙,居然有了一点巍峨的气势。

无心搓了搓手上半融化的雪和土,转身去问出尘子:“然后怎么走?”

出尘子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对着无心一挥手。无心立刻又跟上了他,两人沿着土坡一路前行。走着走着,却是见了一座小小的荒坟,看着就是个土馒头上面插了根木头牌子,牌子上面连字迹都模糊了。亏得是冬天来,如果夏天有了花草遮掩,简直会看不到它。

出尘子停住脚步,伸手对着坟头一指:“就是这里。”

无心没言语,等着出尘子作解释。而出尘子解下身上挎着的雨布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把崭新的小铲子。小铲子是花匠用来给花松土的,奇小无比,倒是够结实。出尘子蹲在坟前,开始挖土,一边挖一边说道:“坟是假坟,是我当年留下的记号。”

无心也蹲到了一旁:“假坟下面有什么?”

出尘子动作又狠又快,疯狂的挖土:“下面有一道天然的缝隙,容得下一个人出入。”

无心问道:“难道缝隙就是千佛洞的入口?”

出尘子摇了摇头:“不是。”

小坟头被他挖去一半,露出了齐平地面的一层铁板。无心看在眼中,不由得想起了猪头山中的鬼洞。而出尘子的智慧基本和顾大人不相上下,咬牙切齿的运力搬开铁板,他让无心看到了一条幽黑的缝隙。

缝隙不大,正能容得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人出入。大冬天的,地面全被冻成干硬,荒草残雪也都凝成一片;缝隙附近的泥土却是乌黑湿润,仿佛是大地受了伤。无心把手伸进缝隙,发现里面显然要比外界温暖潮湿。

出尘子心里有数,所以暂时还不惧怕,挎上油布口袋就要把腿往缝隙里伸,不料无心一把抓住了他:“道长,我有话说。”

出尘子抬头看他:“你反悔了?”

无心看着出尘子的眼睛说道:“道长,万一我在里面有了三长两短,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骨运回天津家中。记住了吗?”

出尘子点了点头,同时感觉无心居然比自己还要悲观:“没有问题。”

无心又指了指出尘子的鼻尖:“记住,千万别忘了。”

出尘子不以为然的答应一声,然后把脚探进了缝隙中:“别怕,里面是倾斜着的,也算个坡。你跟着我往里移动就行。”

无心背着出尘子出发时给他的短剑,眼看出尘子摇头摆尾的挤入缝隙里去了,便坐在地上,也把双腿伸进了缝隙中。缝隙里面总不会有大野兽,至多会藏着蛇;而他是不怕蛇的,有毒也不怕。

缝隙里面一片黑暗,无心躺在斜坡上,跟着出尘子一点一点的向下蹭。缝隙起初是狠狭窄的,上下几乎紧贴身,然而越向下越宽敞,最后无心坐了起来,凭着感觉追寻出尘子。蹭着蹭着出尘子不动了,随即下方起了一团昏黄火光,是出尘子把玻璃罩子的马灯取出来点亮了。

既然有了光,无心就可以使用眼睛了。扭头环顾四周,他发现周遭环境和地窖也差不多,只是斜下方黑黢黢的,依旧深不可测。出尘子换成了四脚着地的姿势,提着马灯往前爬。无心忍不住开了口:“道长,什么时候能到千佛洞?”

出尘子有些累了,气喘吁吁的答道:“快了。”

他说是快了,其实两人又爬了二十多分钟,土洞还是不见底。出尘子长胳膊长腿,爬得甚是辛苦;无心闭了眼睛,却是感觉十分惬意。他的每根汗毛都能感知四面洞壁的起伏,每一点起伏都可以让他轻而易举的借力爬行。游龙似的紧随着出尘子,他忽然一头碰了壁。出尘子回头怒道:“你撞我屁股干什么?”

无心连忙向后退了一尺:“怎么停了?”

出尘子蜷缩着坐起了身,怀里抱着马灯:“前头是大坑,我们得往下跳!”

马灯上的提手拴着细长的链子,出尘子先把马灯放下去了,然后自己纵身向下一跃。无心摸不清头脑,糊里糊涂的也跟着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坑了。

坑能有个一人来深,还是土坑,大小比得过一间厢房。无心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然问道:“道长,洞里挺暖和,也够湿润,而且不憋闷,怎么不生草木?”

出尘子拎起马灯:“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秘笈,就算此地是金子砌的,我也不来!”

无心又道:“我们已经是在地下了,地下会有千佛洞?”

出尘子看了他一眼:“其实千佛洞是我杜撰出的名字,因为我当时在洞口的确是看到了佛像。长安县的县志上并没有千佛洞的记载,本地的山民也没在山中见过佛像。我怀疑洞子是许久之前挖掘的,不知为何半途而废,所以早早荒弃,传到如今,竟是无人知晓。”

无心发现出尘子其实比较无知,并且不思进取,简直不像岳绮罗一派的传人。而出尘子提起马灯沿着坑壁照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蹲了下去。无心跟过去一瞧,映入眼中的又是一个洞。

无心一屁股坐了下去:“道长,恕我直言,令先师的道行我不了解,可是钻洞的本事,的确高出了一般田鼠。”

出尘子也坐下了,从油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饼干:“不要妄言,再敢侮辱先师,当心本道爷揍你。我先吃几口,吃饱了好进洞。放心,这个洞子是口小肚大。当年贫道单枪匹马都敢往里闯,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你还怕了不成?”

第050章 佛的笑

出尘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马灯放到一旁地上照明,自己咔嚓咔嚓嚼了几十块油渍麻花的饼干,然后拧开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噜呼噜的漱了一气,扭头“噗”的一声喷出老远。无心没想到出尘子嘴如水枪,如此有劲,几乎看呆;而出尘子是个讲究人,漱过口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牙签,以手掩口开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解开缎带重新系了长发,然后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马灯就预备钻洞。无心等得很不耐烦,如今见他终于有所行动了,连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后,又小声问道:“道长,钻过这一条洞,还要怎么走?”

出尘子的身量类似顾大人,肩宽背阔的,所以此刻极力缩了肩膀,想让自己的身段秀气一点:“如果贫道没记错,这条洞的尽头还是个坑。”

无心听在耳中,一时不知如何表态,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心情,但是又偏于不逊。舌头在嘴里动了动,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他妈的!”

出尘子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在入洞之前又说了一句:“彼坑不同于此坑。”

无心立刻来了精神:“哪里不同?”

出尘子把脑袋伸进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见天日,怎么想都是危险地方。可无心随着出尘子入了洞,发现周遭除了潮湿之外,不但没有虫豸,甚至连条冬眠的蛇都不见。出尘子爬着爬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符贴上了洞壁。无心听他隐隐的又喘起来了,忽然怀疑是空气有了变化,连忙向前问道:“道长,你感觉怎么样?”

出尘子头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无心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道长,你今年贵庚啊?”

出尘子没理他。

无心看不出出尘子的岁数,如果出尘子有些年纪了,无心就打算帮他背包挎枪,减轻他的负担;但是他既然装聋作哑,无心懒得追问,正好省了力气。

这个洞子正如出尘子所描述的那样,口小肚大。出尘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宽肩膀加大动作;再过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弯着腰站起来,拎着马灯向前一溜小跑。跑着跑着他停了脚步,却是脚下多了几级向上的石阶。

踏上石阶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无心跟在后方,一路走一路抚摸洞壁。洞壁本来都是湿土,可走着走着开始出现了层层岩石。无心心想千佛洞总不会是个土洞,石头一旦出现,可见千佛洞也应该是近了。

及至踩着石阶也出去了,他举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和出尘子是站在了险伶伶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顶,石头下方则是两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对面的石坑下方,正有一个深深的洞口。

出尘子伸手向洞一指:“那里就是千佛洞了!”

无心先不管千佛洞,只是上下左右的乱看。脚下的大石头凸出石壁,四面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问题。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软土,崴了脚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秃秃的不生草木,无处可以借力。

出尘子故技重施,还是拎着链子先把马灯放下去,链子不够长,马灯正好悬在了半空。只要有一点光明,出尘子就能摸索着扳住凸起石块,一点一点的爬下去。不过毕竟还是见老了,他记得自己当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却是笨手笨脚的很困难。

待到他落了地,无心把马灯收上去。用牙齿咬住马灯提手,他倒是比出尘子灵活许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马灯交还给出尘子,然后径自就要往所谓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尘子连忙唤住了他:“慢着,不要莽撞!”

将一张纸符拍在石壁上,出尘子又要给无心也贴一张。无心摆了摆手:“道长,我不用。千佛洞你没进过,我也没进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纸符省着用吧!”

出尘子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我昨天把历年所画的纸符全都翻出来带上了,应该够用。”说完他俯下身,把手中的纸符放在了地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千佛洞。出尘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无心,又把马灯递给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无心伸长手臂送出马灯,借着玻璃罩子里的如豆之光,他向内望去,果然看到洞内左右分别立着一尊塑像。塑像兴许是不见天日、不受风雨的缘故,居然还保留着一层鲜艳的色彩。

无心提着马灯走上前去,近距离的仔细观察塑像。出尘子见他无所畏惧,就也跟了过来。塑像是位菩萨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帘,脸色粉白丰润,质地既细腻光滑,颜色也是又正又匀。出尘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萨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许多感想,随口对无心说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拥有如此精妙的技艺。如今的石匠,本领可是不行了!”

无心正在凝神留意洞内情形,所以只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声。菩萨像再老也老不过他,所以他没办法像出尘子一样欢喜赞叹。

出尘子欣赏够了两尊菩萨,然后一甩袖子,手里多了一柄小小的令旗。无心冷眼旁观,见他弯腰把旗杆往地面的石缝里插,就开口问道:“茅山道术?”

出尘子一摇头:“非也,本门博采众家之长,岂会拘泥于一派?”

无心把马灯放到了令旗前方:“道长,不必做法了,洞子深处我不敢说,可是百米之内一定安全,绝无邪祟。”

出尘子知道无心是有点本事,可是本事能有多大,他估量不出。拔出旗子拎起马灯,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迈步踏入了洞内。

洞外一片乱石,洞内却是越走越平整。出尘子左顾右盼,忽然问道:“无心,你来瞧瞧,他们都是谁?”

无心望着石壁上的彩色图画,一边回忆一边猜测:“好像是十八罗汉……”他用手指轻轻抚过连成一片的壁画:“没错,真是十八罗汉。”

出尘子笑了一下:“看来贫道很有先见之明,给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对了!”

无心随着他慢慢向内走:“道长,令先师作为青云观的住持,在俗世里,也算是名利双全了,为何非要寻死?而且就算是活腻歪了,也没有死在千佛洞内的道理啊!”

出尘子放缓了脚步:“因为……因为先师想要效仿太师叔祖。”

无心不动声色:“结果如何?”

出尘子低声答道:“结果……结果先师走火入魔,不顾我的劝阻,一意孤行。”

无心不置可否的一笑:“要是把十八罗汉铲了,换成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或者是让令先师提前剃了头发去做和尚,就对劲了。”

两人边走边说,沿着洞内甬路走出老远。末了甬路一转,出尘子领先一步拐了弯,随即却是惊呼一声。无心瞬间赶上,就见甬路越发宽敞平坦了,两侧路边每隔几米就立着一尊一人来高的佛像。佛像紧靠洞壁,各有形象千姿百态;要说精致,不输于洞口两尊菩萨,而且也是颜色分明,乍一看仿佛是两队活人在夹道欢迎他们。

出尘子看在眼里,动在心中,暗想若是能把这佛像运出一样两样,用来送礼倒是真不错。黑暗中依稀看到佛像仿佛全是宝相庄严,并非狰狞的夜叉明王一类,他更满意了,因为佛菩萨更符合他的审美。

出尘子在看,无心也在看。起初的几尊佛像的确是华美飘逸,同洞口菩萨是一个风格。然而走出了几十步之后,无心忽然低低的起了疑声:“道长,看你身边的佛像!”

出尘子正提着马灯往前走,听闻此言,立刻原地转身。举起马灯一照佛像面容,他也愣了一下。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佛像的容貌竟是有了变化。和方才几尊不同,出尘子就见眼前佛像虽然也是色彩鲜润,然而低垂的细长双眸却是向前睁开了,眼珠雪白,并未画出黑眼仁。

向前几步再照一尊佛像,佛像的眼睛越发睁大了,两边嘴角向上翘起,表情堪称欢畅。洞内前后都是无尽的幽黑,一点光芒托出上方诡异的佛脸,出尘子强定心神,转向无心答道:“我看见了。”

无心没有说话,抬手解下了背后的短剑。带着出尘子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脚步,再次看向身边佛像。

佛像的面孔已经改成了青白颜色,神情冷酷,唯有一张嘴大笑咧开,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突兀。原地转了个圈,他发现左右的佛像全都在笑。

前方的路还未走完,不知到了最后,佛像会演变成什么恐怖样子。出尘子轻声开了口:“我看,洞子已经对我们做出警告了。”

他扭头望向了无心:“佛像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外面是平安的,所以佛像美丽;越往内走,越凶险。”

无心正视了他:“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们马上出去,也来得及。”

出尘子叹了口气:“出去的话,秘笈怎么办?”

无心摇了摇头:“我当然是没办法。”

出尘子转向前方:“那还是继续走吧!”说完他一步迈出去,却是猛然绊了个踉跄。无心连忙扶住了他,两人低头一瞧,就见地上趴着一具小尸体,后脑勺上还拖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可见应该是个男孩。

无心拔出短剑,因见小男孩的两只小手还算饱满,仿佛并未十分腐烂,便把短剑贴地插到小男孩身下,想要把他翻过来。然而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几次之后,却是不成功。最后他抽出短剑,直接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裳,强行把人拎了起来。

出尘子提着马灯一照,随即闭着眼睛扭开了头。不知道小男孩在地上趴了多少年了,脸上的皮肉竟然粘上了地面。无心一拎之下,小男孩的脸皮被生生撕下去了。

第051章 一触即发

看小男孩的穿戴打扮,绝不是近些年的人物,近些年的孩子们至少不会再留小辫子。出尘子不肯正视小男孩的面孔,单是提着马灯照亮;无心则是把小男孩放回地上,从头到脚的摸了一遍。一无所获的蹲稳当了,无心低头凝视着小男孩。看着看着,他伸手在小男孩的脸上抹了一指头。

血和外界是一个温度,他低头嗅了嗅,也是正常的血腥味道。千佛洞再怎么与世隔绝,其中的尸首也没有不腐的道理。可小男孩的确就是不腐——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不腐,然而烂得有限,除了脸皮与地面紧贴太久、不易分离之外,其余部分的皮肤都还堪称完好。

把小男孩的小手扯起来送到鼻端又嗅了嗅,隐隐的也有了臭味。无心把指尖的鲜血蹭到地上,然后站起身说道:“道长,你发现没有?洞里没活物。”

出尘子的目光避开了小男孩,深以为然的对着无心一点头:“不错。”

没活物,细皮嫩肉的一具小尸首摆在地上,连蛆虫都不生。无心又回忆了小男孩最初的姿势,发现对方仿佛正是在张牙舞爪的往外跑,跑着跑着一跤跌倒,跌倒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

他想得到,出尘子自然也想得到。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的一起向洞子深处望去。无心跨过小尸体继续向前,同时口中问道:“你师父好像是在洞里作了孽。”

师父不做脸,出尘子也无言回护。一边追赶无心一边环顾左右,他就见佛像的变化越来越大,虽然身姿还是庄严曼妙,然而面孔从诡笑渐渐转为狞笑,最后竟是大眼大嘴,如同鬼怪一般。出尘子常年的养尊处优,此刻就有点禁受不住。一甩袖子亮出令旗,他轻声向无心说道:“站住,前途凶险,让我测一测是否会有鬼魂作祟!”

无心宛如后脑勺生了眼睛,头也不回的低声斥道:“收回去!有没有魂魄,我比你先知道!”

出尘子伸手一指他的背影:“好哇,你敢呵斥本道爷!你——”

话没说完,出尘子忽然失了声音。姿态僵硬的伸着手臂,他发现前方的无心消失了。

出尘子虽然和无心言语不对付,但是也绝无把他丢在洞里的意思。举起马灯上下照耀了一番,他慌了神:“无心哪!无心?”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斜刺里伸出来,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出尘子瞪圆了眼睛刚要叫,冷不防就听无心的声音响了起来:“该拐弯了,你拎着灯还瞧不清楚?”

出尘子无声的吁出一口长气,迈出一大步之后发现前方果然无路,真得向右拐弯了。无心先拐一步,站在原地等他,心想带他不如带顾大人。顾大人一旦被逼急了,还能散发出一种大杀四方的煞气,既能吓人也能吓鬼。出尘子倒是有道行,可惜道行稀松,胆量也稀松。

两人先前已经向右拐了一次,如今再拐一次,不知甬道究竟通往何处。出尘子眼看前方平坦清净,没有怪佛也没有尸首,拎着马灯就想上前;不料无心抬手一挡,低声问道:“道长,你看我们附近有没有能够镇压鬼魂的东西?”

出尘子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无心闭上了眼睛:“一步之外,尽是鬼魂!”

出尘子听是鬼魂,反倒不甚怕了。高举马灯仔细检查了周遭,他最后对无心说道:“先师的确是布了锁魂的阵法。”

无心又问:“我能通过去,你能吗?”

出尘子当即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黄符,“啪”的一声拍上了自己的眉心:“能。”

不知不觉之间,无心成了领头的人。闭上眼睛走在前方,他能够感受到身边的鬼魂如同气流,翻翻滚滚暗潮汹涌,分明是在极力冲击外来的活人。自己本无魂魄,不怕躯壳被夺;出尘子用一张黄符护在眉心,想必也是无恙。放缓脚步等待出尘子赶上来,无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长,阵法既是锁魂的,如果放了阳气重的活人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出尘子想了又想,末了吹着面前垂下的黄符说道:“我不擅长布阵。”

然后两人一起扭头,又对了眼——一旦阵破,可不是闹着玩的!

心有灵犀一般,两人一起加快了速度,连跑带跳的往前冲。一口气跑到底,前方却是个左拐弯。无心知道出尘子全靠马灯照亮,不如自己灵敏,所以抓着他的手腕急转向左。面前不再是长长的甬道了,变成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出尘子还未反应过来,无心先看清楚了——入口石壁上贴了几张纸符,而石室地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首!

情况已经彻底明朗了,出尘子的师父想要自行悟出岳绮罗的本领,必然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不知道他在洞内杀死了多少人,因为他需要魂魄,需要躯壳。岳绮罗在第一世时甚至自杀而死,出尘子的师父既然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恐怕下场也是不堪设想。尸首和魂魄被阵法分隔开来,想必也是有个缘由在里面。

无心不敢停留,拽着出尘子继续跑。出尘子刚刚看清现实,就身不由己的抬腿踩上了尸首。尸首类似外面甬道内的童尸,都是前清时代的形象,男女皆有,只不过全是俯趴着,所以看不到脸面。人在初死不久之时,身体会逐渐冷硬,然而过个一天半夜,又会慢慢恢复柔软。出尘子一脚接一脚的踏下去,总感觉自己要往下陷。无可奈何,他只好高抬腿大跨步,一颠一颠的向外窜。无心的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攥着他的腕子。两人一阵风似的掠过尸堆,末了无心在石室另一端的出口跳下去,左脚在一具尸首上绊了一下,正好将尸首踢翻过来。出尘子借着火光低头一瞧,心中又是一凛——是女尸,眼睛鼻子都被利刃旋下去了,白脸上留下三个鲜红的窟窿。死得越惨,怨气越重,鬼魂越凶。施加在女尸身上的虐杀,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石室方方正正,出去之后碰了壁,原来还得向左拐弯。无心见前路又是一条甬道,便也顾不得许多,带着出尘子继续狂奔。

两人接连又拐了三个弯,路上平安无事。最后走投无路了——前方立了两扇铁门。

铁门关得严丝合缝,就和一般人家的院门差不多。出尘子走上前去,提了马灯上下的照,最后连个门把手都没找到。转身面对了无心,他皱起两道长眉唉声叹气:“先师的心意,真是莫测。”

无心也犯了难。甬道本来就够宽敞,铁门又是顶天立地,上下都没有可供翻越的空间。没有把手,也没有锁眼,让人撬都没法撬。出尘子摘了眉心的黄符塞进袖子里,和无心两个人在门前来回的走。正是无计可施之时,无心忽然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背起双手仰起了头,他忽然踹出一脚,只听一声铿锵之响,门扇竟是向内开了半寸。

出尘子目瞪口呆,原来铁门真就只是两扇铁门,其中并无玄机。而无心站稳之后点了点头:“令先师的心意,果然莫测。”

两人当即一起动手,拼命推动一扇铁门。铁门虽然也有门轴,但是门板沉重,上下又摩擦着石壁,所以很不灵活。等到门缝容得下一人侧身出入了,两人便鱼贯而进。进入之后,无心眼前一亮,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原来面前又是一间石室,四壁平整,很有房屋的意思。门口两侧忽然腾起了火苗,是出尘子发现了石壁上突出的油灯支架,灯里还存着半碗油。

有了油灯照明,无心的视野就更清晰了。前方的情景很像出尘子的会客室——正中央摆着一张木制罗汉床,床上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老道身着黑袍,本是个打坐的姿势,然而一个脑袋歪得诡异,几乎快要侧枕到一边肩膀上。

出尘子微微弯了腰,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细看老道的面容。无心也跟上去了,轻声问道:“是令先师吗?”

出尘子张着嘴回过头,颤巍巍的一点头:“是。”

然后他抬手掀起了老道的长发,就见对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刀伤,不但砍断筋脉,甚至连颈骨都几近断裂。鲜血早流尽了,白生生的骨茬翻出来,看着正是惊心动魄。

出尘子低头长出了一口气,抬起的手颓然落下;同时发现师父的道袍之所以看起来是黑色,乃是因为被鲜血浸染透了的缘故。

斯人已逝,而且逝了好几十年,导致出尘子哀而不伤,做不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无心则是把目光移向了罗汉床两边。两边和普通的居室一样,摆着桌椅橱柜书架子。无心走到书架前,发现架子上并无灰尘,书本也都排列得挺整齐。一本一本的抽出来看了封面,他开始寻找秘笈。

他行动了,出尘子也不闲着,伸手去摸罗汉床上铺着的被褥,又掀了师父的袍子下摆往里看。忽然“啊”了一声,他在床角的被褥下面翻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口中说道:“找到了!”

无心连忙过去观看,就见册子封面上果然只有“秘笈”二字。出尘子翻开册子,里面并无文字,一页一页都是符咒的图案。一般的符咒多是画在长纸条上,册子上的符咒却是与众不同,无边无际的布满整页,一眼看去,如同乱麻一般。

抬眼望着出尘子,无心问道:“看得懂吗?”

出尘子沉吟着点头:“略懂。”

无心还要继续说话,不想话未出口,耳边却是响起了金石之声。觅声望去,他只见一条手臂直挺挺的从门缝中伸了进来,随即上方又拱进了一个女人脑袋,脸上赫然三个血窟窿!

出尘子登时一哆嗦,而无心瞬间明白了,立刻冲向铁门:“糟了,借尸还魂!”

未等他双手触到铁门,出尘子拔出手枪对准门缝,扣动扳机就是一枪。子弹力道极大,打得女尸向后一仰。而无心抓住机会推动铁门,竭尽全力的想要把门重新关严。哪知他一股子力气还没使完,旁边一扇铁门也有了动静。出尘子合身扑上来顶住铁门,苍白着脸问道:“借尸还魂?”

无心双脚蹬地,背靠铁门:“锁魂的阵法一定是出了问题,洞里的鬼魂现在自由了!”

外面不知来了什么东西,咚咚的在撞铁门。出尘子效仿无心,也用双脚蹬地借力。马尾巴辫子散开了,他一头一脸全是头发:“怎么办?”

无心简直快要忘了喘气:“不知道!”

第052章 碰壁

无心和出尘子都是身强力不亏的人,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一群狼。况且狼还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外面那一群行尸走肉却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家伙。无心背倚铁门,就觉得身后一股子推力十分强大,自己的双脚蹬在石板地上,身不由己的在一点一点往前蹭。

出尘子比他个子大分量重,这时倒是稍稍有了一点优势。抬起一只手摸进怀里,他咬牙切齿的开口说道:“无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这里还有许多驱鬼的符咒,多少总会有点效验。”

无心立刻扭头望向了他:“怎么用?”

无尘子深吸一口气,合身猛的向后一顶,把已经被微微推动的铁门顶回了原位:“只要贴到外面门板上就行!”

无心登时拧起了眉毛。一门之隔便是凶残的活死人,谁有本事跑出去贴纸符?只怕是刚一露头,便被尸首们撕碎活嚼了!

可是不冒这个险也不行,行尸走肉们打起冲锋可是不含糊的,横竖已经全是死人,在铁门上撞成粉身碎骨也不在乎。对着出尘子一点头,无心决定和他分工协作,务必做成此事。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出尘子咬破舌尖,连血带唾沫的在纸符后面舔了一大口。把纸符交给无心,他把贴身藏着的勃朗宁小手枪也拔出来了。忙里偷闲的重新扎好马尾巴辫子,他双手握枪,提起了精神。

无心的身体略略松了点劲,让一扇铁门缓缓开出缝隙。一转身面对了铁门门缝,他就见门外黑黢黢的全是人形,借着门内两边的油灯光明,他就见一张铁青的面孔直凑上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很有几分人样子;不料在发现门缝不足以让脑袋探入之后,这位体面的活死人骤然张大了嘴,一口便咬上了铁门边缘。无心不敢耽搁,顺着门缝伸出左手臂,“啪”的一声就把纸符贴到了铁门外面。手背随即一痛,正是被其它尸首的指甲抓伤了皮肉。

无心连忙缩回了手,而出尘子抓住时机瞄准门缝,一枪先把咬铁门的活死人轰了个倒仰。接连扣动扳机又打出几枪,他虽然不能把外面的尸首再杀一遍,但是利用子弹的冲力,倒是把积极进门的几位全轰了个东倒西歪。无心收回手推动铁门,使出拼命的力气把铁门重新关好。倚着铁门等了片刻,他发现自己这一边果然是安静了,可是出尘子所顶住的另一扇铁门则是情形不妙,被外面的行尸走肉冲撞的咚咚直响。显见一张纸符还不够用,须得再加一张。

出尘子趁着舌尖伤口还新鲜,又取出一张纸符舔了一口。两人故技重施,无心故意把手背伤口渗出的淡淡鲜血抹开了,然后在出尘子的双枪掩护下,险伶伶的再次开了门缝,贴出纸符。果然,这次他没有再受伤害;出尘子也不含糊,枪枪不落空。眼看中弹的尸首摇摇晃晃的又要爬起来了,他和无心一起发力,大喝一声推动铁门,把两扇大门彻底关严实了。

门外渐渐的安静了,但也不是纯粹的没了声音。尸首们依旧在动,只是不再冲击铁门。出尘子松了口气,无心留意到了,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道两道符咒能够抵挡多久。”出尘子把手枪重新掖回身上,一张脸上没有血色,但是眼睛亮了许多,仿佛经过一场战斗之后,精气神全上来了。

无心背着短剑,在石室里面兜了个圈子:“道长,我们一路走到这里,并没有看到岔路,难道千佛洞是个独眼洞子,有进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