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金光轮转,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阳,在凌厉前行着。光芒对准的,正是姬云裳的面庞!姬云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缩成一条线,她的身形忽然动了起来。

如果说帝伽是太阳,那么姬云裳就是水,是云,是浩瀚的大海,是长空密布的乌云。她的脚步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合着曼妙的节拍,在石室中流淌着。

世宁虽劲力走岔,全身如碎,但仍然看得心旷神怡,仿佛身体上的病痛都被这云水洗涤了一般。

水欲冲天,云欲蔽日,石室中登时沁出了一阵刺骨的冰冷。

姬云裳一动,帝伽同时也动了起来。不同的是,他的行动仿佛是舞蹈一般,刚劲有力,但又灵动徜徉,那轮金日登时仿如乘上了六龙驭驾的战车,奔腾恣肆于九霄之上!

两人虽然都是行动,但姬云裳的偏于静,而帝伽则偏于动,动静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满了肃杀。

要命的肃杀!

剧舞之中,帝伽突然一声清啸,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云裳疾飞而来!这支箭去势快极,一瞥之间,仿佛就已到了姬云裳的眼前!恍惚之间,一箭仿佛变成了千千万万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云裳的眉心!那些箭纷繁复杂,不可胜数,就算你挥出了千千万万剑,也仍然有一支箭会击中你,而且必定会击中你!

这箭仿佛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仿佛经过了天神沥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无一人能够抵挡!

这一箭,可以射穿传说中阿修罗王那永远不破的三连城;这一箭,射向的是姬云裳的眉心,它已经在姬云裳的眉心了!

空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紫光,姬云裳清啸之中,舞阳剑猝然闪耀了起来。

同样的是剑光,世宁却感觉此时的舞阳剑,跟在他手中不同了。至于有什么样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舞阳剑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战胜任何人;而在姬云裳的手中时,这已不是一柄剑,而是一种象征,一件图腾,一份值得膜拜的冲动。

剑光如同流水,却不为任何东西所阻挡,向金箭迎了过去。两人的眸子中,都是绝对的自信!

金、紫两色一接,却同时黯淡了下去。姬云裳脸色一变,那金紫交缠的无限浓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长龙,向姬云裳怒袭而来!姬云裳突然出手,两指电般射向金箭。咯咯两声响,那金箭被她击得倒飞而回,向帝伽射了过去。

帝伽伸手接过,淡淡道:“不知这样的箭,前辈还能接几箭?”

姬云裳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居然显得有些落寞。她沉默着,缓缓道:“就算有千箭万箭,我都能接下来,但我却没有败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姬云裳淡淡道:“我本就说过,若真是你的东西,你只管拿走,我绝不阻拦。”

帝伽举起手中的弓与箭,笑道:“这是我的。”

姬云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还原成暗金色的湿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至于是不是你的,自然会有人跟你争,却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帝伽的脚步本跨了出去,闻言收回,疑道:“此话怎讲?”

姬云裳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帝伽走后,姬云裳也就走了出去。

世宁调息了多时,已勉强可以起身,当下跟在姬云裳的身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兰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头上,一眼见到姬云裳,不禁惊喜道:“师父!”但随即却没有发现杨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师父,他…”她很想问问杨逸之的景况,但却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云裳淡淡道:“你干的好事。”

兰葩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惨很惨。

世宁心中忽然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姬云裳缓缓道:“梵天地宫乃是本门的圣地,她私自带领外人闯入,便是犯了本门的大忌,将会遭受洗心炼骨的刑罚。”世宁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帝伽就可以进入呢?”

姬云裳道:“帝伽是曼荼罗总教教主的传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门之人,不能以教规罚你。”

世宁摇了摇头,他已看出姬云裳是有意为他开脱。她与自己的瓜葛很深,但当日水牢中的对话,他毕竟没有记得多少,模模糊糊的并不是很清楚,闻言大急:“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么?”

姬云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将杨逸之寻了过来,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罚,然后投入我门下,那便可以了。”

两个人分担着受,总比一个人独受要好很多。世宁叫道:“好!我这就寻他去!”

姬云裳冷冷道:“青坟之前,一个时辰为限!”

世宁点了点头,强行提起真气,向外冲了过去。姬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门弟子大多不幸,伤在男子的薄情上。你二师姐就是眼前的例子,兰葩,你为何还这样做呢?”

兰葩垂下头,不去看姬云裳的眼睛。

浓重的黑暗渐渐袭下,杨逸之,他会来么?

世宁忖度着杨逸之落出的方位,围着梵天地宫转了大半座山,方才找到了刚才那石室的外面。杨逸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黄昏那枯黄的阳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头皱起,就迎着这金黄的太阳,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仿佛很安静,但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他的全身都在动着,竟没有一处是安静的!世宁的脚步忍不住放慢了下来,他知道杨逸之正在修炼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经在最紧要的关头。究竟是赶过去告诉他兰葩的消息,还是等他练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夺天地造化,深遭造物之几,修炼时禁忌极多,往往一半的关键是在这开始时的一段时间内。若是遭到了打搅,就算日后还可以修炼,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极,厉害的还会经脉受损,落个终身残废。所以世宁大费踌躇。

好在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清啸,身子突然拔起,连环飞纵,竟然上升了两丈多高,然后宛如有人托着一般,缓缓落下。世宁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杨兄神功得成。”

杨逸之沉静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就请兄台为我护法,我由外而内,固我真气。”

世宁急道:“来不及了。”当下将兰葩为他遭受洗心炼骨之刑的事说了一遍。杨逸之脸色登时变了,急道:“他们现在哪里?”

世宁道:“青坟之前!”

杨逸之脸色连变了几变,他忽然对世宁道:“事情紧急,小弟想向兄台借一物,不知兄台肯么?”

世宁道:“要什么东西,你只管说就是了!”

杨逸之道:“梵天宝卷上记载的武功心法极为特殊,炼到高处,可不修内息,借光风之力御敌。小弟已初窥门径,只是时机紧迫,外相初固,内相却虚缺,光风之力还不能自如运用。不知兄台可否将内力分我一些?这样,也可勉强发挥梵天宝卷部分的威力,你我二人联手御敌,救出兰葩。”

世宁笑道:“姬云裳武功极高,我本担心没有胜她的办法,如今有杨兄帮忙,正是再好不过。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

杨逸之凝视着他,道:“多谢!”

多谢,也许没有人能了解,这两个字之间,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内容。荆柯为燕太子丹慷慨赴秦,也不过换来了“多谢”二字!

望着夕阳下白衣飘飘,遍身都是慷慨之意的杨逸之, 世宁心中忽然有一阵流泪的冲动,大笑道:“你我兄弟,讲什么多谢?”

兄弟!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坟而去。

青坟之前,飘飘站立着黑衣的姬云裳与兰葩。

姬云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个时辰的终结,而并不期待或者盼望什么。杨逸之来与不来,兰葩会不会受刑,这本就是不值得关心的事情,就算兰葩是她最心爱的弟子也一样。

兰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宫那巍峨的山岳高耸入天,仿佛神明那庞大的躯体,傲岸凭立,在苍茫的暮色下,尽现造物的威严,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杨逸之根本就不会来!

杨逸之究竟会不会来?

杨逸之与世宁疾行在丛林之中,两人心中都热血澎湃,丝毫不去关心周围的景物,笔直向青坟的方向走去。就算周围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么所谓?

世宁大步踏在林中的荆棘上,为了他在世间的第一个朋友,就算即将对决神魔一般的绝顶高手,就算置身这片充满杀意的丛林中,他也毫不在乎。

杨逸之则要寻到兰葩,为她承受所有的刑罚,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个深情的姑娘。他并不是薄情的人,只

他不愿将感情太轻易地表露出来而已。

若是兰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欢喜地哭泣。可惜她并不知道。

淡淡的雾色中,忽然现出了一袭黄衣,多罗吒隐在雾色中,怀抱琵琶,静静地看着两人。

两人倏然停住了脚步。

多罗吒并不去看世宁,只注视着杨逸之,她的笑声也跟那雾气一般,缥缈不定,难以捉摸:“看来你也够资格被我吃了。”

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神中突然显出一丝与他不相称的惨烈,一指划下,手臂上顿时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世宁欲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只惊道:“杨兄你这是…”

杨逸之并不回答,他将这淌血的伤口送到了多罗吒的面前:“喝吧。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罗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疯狂而坚决的眼神!

杨逸之缓缓道:“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要赶着去救一个人。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我答应你,欠你的我必将还你!”

多罗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般。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是要去救兰葩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多罗吒叹道:“本门弟子,大多情孽纠缠,得不到欢喜的居多。既然你这么有良心,我为什么不成全你呢?你们两人跟我来!”

暮色渐渐深沉,将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兰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却仍然盯住了正北方。梵天地宫仍然巍峨挺立,杨逸之到底会不会来?

一个时辰,却很容易过去。

两人随着多罗吒在茫茫丛林中穿行,杨逸之一言不发,似乎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担忧兰葩占据了。世宁望着周围的密林,脚步突然顿住,他皱眉道:“为什么走来走去,还是没有到青坟?”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你在骗我们!”

多罗吒俏立在雾气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规,替一个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学宝典。我也曾跪在青坟之前,等我的男人过来,替我分担一半的刑罚。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换来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炼骨的痛苦!”

她忽然将胸前的黄衫扯开,厉声道:“洗心炼骨,你可知道多惨么?”

暮气忽然散开,两人就见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么东西烧灼出了一个大洞,那两边的肋骨都宛如被浓酸烧蚀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状,跟两边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她的心脏被一层极薄的膜隔住,却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胸而出一般。多罗吒的声音宛如饮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兰花指,爱惜地抚摸着那一层薄膜,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见它上面的伤痕没有?”

她也不去等两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负心人,要杀他。他倒还有几分良心,一动不动,任我宰杀。但我见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却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块肉下来。但后来这洗心炼骨的痛楚越来越深,静夜深处,当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烧灼着我的时候,我就会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手!他害得我这么深,为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下手!为什么!”

她仰天嘶啸,长发雪乱,宛如入魔。仇恨的火焰已将她的灵魂烧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烧没了,只剩下这孤寂的火焰,却已在燃烧她的生命。她厉声道:“所以我就杀男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用他们的皮织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脚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我痛恨他们,我痛恨你!尤其是听说他以后做了大将军,建功立业,荣宠无比的时候!”

她的双目森森,盯住杨逸之和世宁:“所以我故意带你们原地打转!”她抬手指着杨逸之道:“我嫉妒兰葩,我也嫉妒你。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得到!”

她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两指尖尖,忽然拨动琵琶上的银弦,随着疯狂的节奏,在林中舞蹈起来。淆乱的弦音中,多罗吒长发乱舞,状如疯魔。

杨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罗吒,瞳孔渐渐收缩,一道月光般的光华,从他体内点点萦绕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世宁的舞阳剑已经出手!

一道灿烂的剑华劈开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为腾空的怒龙,向多罗吒直劈而下。多罗吒笑声更厉,举起银蝴琵琶,向舞阳剑径直迎来!七缕银弦如绽放的妖花般蓬然散开,纠结、缠绕为一柄利剑,和舞阳剑交接在一处。

只听空中龙吟不绝,世宁感到剑上莫名的一阵震缠,多罗吒双目血红,脸上尽是疯狂之意。她已经将全身的劲气,顺着七道银弦催压而下,再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世宁的剑意不由有些迟疑。

他和多罗吒的武功本来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稍弱一些,上一次他战败多罗吒,是因为他起了必胜之心,心中再无牵挂。而如今,一心求胜的是多罗吒,他的内力却已只剩下了当初的一半,另一半借给了杨逸之。

强弱对比之势已经完全转变。

多罗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宁的变化,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红唇微吐:“死!”乐声四起,银弦发出尖利的唤鸣,银光瞬间连成一片,如山岳崩塌一半,带起大片树叶泥土,向世宁横扫而来!她知道对方的内力已经大损,于是不再以招式制敌,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劲气,将敌人生生压碎!

世宁只觉胸前气息一窒,整个天地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压力撕扯变形,银光宛如巨大的浪涛,席卷了整个莽林,将舞阳剑的光华点点压下。世宁强行提气,没想到又一阵狂潮从银弦上卷涌而来,弹在舞阳剑锋上。世宁内力大不如前,无法抵抗这如怒龙一般的劲气,手腕一麻,舞阳剑已然脱手!

“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闪过,多罗吒和世宁之间仿佛被横亘入一道光芒,生生隔开。世宁只觉舞阳剑被一股沉稳的气息托着,又回到了手中。那道光芒变幻,汇聚成一柄虚无之剑,径直向多罗吒胸前刺来!

与世宁对决的一招,已耗尽了多罗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里还能抵挡,她胸前顿时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

伤口不大,鲜血却如涌泉般汩汩而出。她的身体顿时委顿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红。

她勉力抬起头,不相信的望着杨逸之,嘶声道:“你,你炼成了梵天宝卷…”

杨逸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答话。

四周传来隆隆的响动。似乎受了阵主心血的作用,周围的树木缓缓移动起来。斗转星移,密林构成的阵法如幻术般撤,,显出一片空旷的大地。

青坟,其实正在前方。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经很深了。

两人喜出望外,抛开多罗吒,向前方奔去。

只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你们来晚了!”

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风之中,却正是姬云裳。她脚下,兰葩背对着两人跪着,却依旧悬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宫的所在。

杨逸之戛然止步,道:“兰葩!”

兰葩的身体宛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姬云裳淡淡道:“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她已经受了洗心炼骨之刑,暂时不会醒来。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死。”她瞥了杨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会永远带着对你的绝望与仇恨,活下去。”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眸子渐渐变得赤红,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宝卷还给你!”

姬云裳遥望远方林莽,叹息道:“梵天宝卷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却不能修炼。所以我更宁愿看它在旁人手中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看它是否真如传说所言,能无敌于天下——或者说,能打败我。”

杨逸之还未答话,世宁已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好,就一战定输赢。我们若是打败了你,你就放了她!”

姬云裳淡淡一笑:“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论成败。”轻一挥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她手腕一抖,枝上树叶纷纷落尽,只留下纤柔的枝条。

姬云裳将青枝缓缓平举,注视着杨逸之,道:“三剑。三剑之后,你还能站起来,就算赢了。”

“赢了之后,你们三人可以任意离开。带着梵天宝卷离开。”她顿了顿,笑意逐渐沉了下去:“否则,她留下,你们两人走。但你们只要踏出曼荼罗阵一步,就要面临曼荼罗教众的追杀。而且,你们终身不能提起这片丛林之事。”

世宁一怔,原来她的要求,只是让杨逸之接她三剑?不由脱口道:“那我呢?”

姬云裳冷冷一笑:“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终身,就不会和你动手。”

世宁正要摇头,杨逸之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道:“让我来吧。”

世宁愕然看着他。他那袭沾染了鲜血的白衣,在暮风中飘扬,清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迷茫和畏惧,而是一种执着,一种自信,也是一种悲悯。

为兰葩,为姬云裳,为他自己,以及天下所有为因缘作弄的人。

世宁不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舞阳剑递了过去,剑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经变得灼热——一如他的声音:“打赢她!”

杨逸之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舞阳剑。

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饱含了期望、信任、坚韧、执着、不屈的神剑,就从世宁的手上递到了杨逸之手中。

姬云裳淡淡道:“梵天宝卷炼到第二重,本无需用剑。风光霁月,皆可为剑,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然而你为了赶来救她,已错过了最佳修炼时机,依你的资质,今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了。他一半的内力和舞阳剑虽给了你,却只会更加限制梵天宝卷的力量,无法发挥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她不再说下去,只长长叹息一声。

“第一剑。”

她似乎是用一种极度随意的姿势,将青枝平平横于胸前。然而一道氤氲的剑华,却从枝条中徐徐透出。那枚柔弱的青枝,仿佛顿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生命,宛如七宝莲花般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突然,四周的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氲光华陡然一盛,顿时化形如狮象、如山岳、如沧海,瞬间又已崩崔飞溅,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丛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飞迸而下。雷霆之声,直穿地脉,隆隆不绝。这一招竟似乎灭世的劫,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恒河流沙,归化到宇宙尽头!

杨逸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力绝不能与天地抗衡。

他刚一抬剑,那股力量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个身体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舞阳剑出!

青白的光华从剑锋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后退去,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却刹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的靠在青坟上,一动不动。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姬云裳收剑在手,淡淡道:“与湿婆之弓代表的毁灭之力,梵天宝卷代表的是创生的力量。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际上这无非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你要做的,就是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一个刹那,只一个刹那,便可成就永恒。这也就是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丝光,姬云裳的这番话,仿佛突然给了他启发。那失去的修炼第二重的最佳时机,仿佛重又来临了!

姬云裳注视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迹,点头道:“你为人资质并非绝佳,但却偏偏宛如一柄含有杂质的剑,越炼越粹。我刚才是低估你了,相信给你五年的时间,应该能悟到梵天宝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顿了顿,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这第二剑下。”

剑光,毫无征兆,突然就布满了整个天幕,宛如流星经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上一剑如果说是强大无比,不可抗拒的话,这一剑则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让你心甘情愿死在它的光芒之下。

杨逸之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这无比灿烂的剑华,已然到了眼前!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中的舞阳剑,剑锋,正好放到了离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决没有比此处最恰当的位置;古往今来,也决没有比此刻最恰当的时机。一个人如果在与对手对决的时候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无疑他已经胜了。

然而,这次却全然不同!

磅礴的剑气瞬间在他面前爆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要被这改天动地之力化为尘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在一团火焰中

随时会随着卷涌的狂风,灰飞烟灭!他却已经没有一丝躲避的力气,只得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个人影插了进来,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这必杀的一剑!

杨逸之身上顿时一轻,满天压力消散无形,他愕然睁眼道:“世宁!”

然而,世宁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唤了。

他整个身体宛如一片败叶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坟旁边的尘土中。

“世宁!”杨逸之嘶声长啸,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姬云裳手中的青枝挡住。

她淡淡道:“他不会有事。我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你还是担心自己罢。”

杨逸之紧紧握住舞阳剑,澄静如水的眸子中充满了怒火。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梵天为创世之神。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你若是对我、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恨意,你就永远也领会不到梵天宝卷的精髓。你要做的,是感受爱意与感恩。用创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怀,与万物众生融为一体。”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朵八叶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团清气,轻轻向杨逸之飘来,落到了他的衣襟上,并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刹那、创生。领悟了它们,你才有接下第三剑的机会。为了你的朋友,接下这一剑吧。也让我看看梵天宝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郁的枝条轻轻一拂,宛如从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颗星辰。“我这一剑将取你眉心,你只要躲过去,就算胜了。”她手腕一沉,青枝顶端轻轻颤动片刻,突然向他拂来。

这一剑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光芒,朴实无比,还归为丛林中最为普通的一脉青枝,在春风的吹动下,轻轻拂向他的额头,他甚至感不到一丝杀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所宗法,却是这一剑。这一剑已与生命的脉搏融而为一,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却让敌人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因为这就是命运。

没有杀意,却也就引不动他体内的分毫杀机。杀机已无,他又如何挡过姬云裳的最后一剑?

青坟旁的尘土中,世宁缓缓的爬了起来。他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体内真气如针尖一般在脏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但他还是咬着呀,向不远处的兰葩爬去。

兰葩依旧跪在青坟上,默默仰望远方的梵天大殿。她的眸子没有一丝光辉,似乎已然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