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诗立刻按住录音按钮,顿了一下:“连夏先生都主动来提醒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忘。”

“没在电视上看到你。”

裴诗呆了一会儿,之后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弯了:“又不是我参赛,怎么可能看得到?我在后台。不过,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韩悦悦还不错。”

“那考虑考虑用她?”裴诗立即见缝插针,末了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老板,慷慨一点啊。”

可是,这条微信发出去两分钟过后,他都没有再回。眼见一整首《旋律》都快结束了,裴诗却有些听不进去曲子。她把手机重新拿出来,再重新挨着听了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条微信,迟钝地意识到他每条微信都只有一句话,还是和以往一样简洁又不带私人情绪,她却说了那样的话……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重重吐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短短的演奏结束,台下观众热烈鼓掌,韩悦悦鞠躬,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她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场。但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裴诗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居然显示“和夏承司通话中”。

“夏先生……?”

“音乐大赛结束以后有事么?”

“没有,有事吗?”

“那跟我去吃饭。”夏承司说了一个餐厅名字。

“好,是有什么……”

后面的“工作要交代吗”还没说完,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这时韩悦悦走过来,她赶紧把手机收了回去。韩悦悦激动得扑过去抱住她,差点用琴弓打到她的脑袋:“诗诗,我现在分是第二高的!后面没几个人了!后面还有两轮,如果表现好,我还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诗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有第二轮。”

午饭过后,裴曲也过来看她们,然后陪她们一起参加决赛第二轮。第二轮比赛第一项是和三位嘉宾进行弦乐器四重奏,第二项是两分钟自我展示。这一组韩悦悦抽签是第三个,所以很快就轮到她了。

第一项是韩悦悦的长项,因此毫无悬念的高分通过。第二项的自我展示,是决胜负的关键。韩悦悦让人从后台播放配乐,然后一人站在演奏台中央,开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之《夏》的第三乐章:开始就直接进入高潮的急板,酣畅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场狂风骤雨,冲洗着巨大的音乐殿堂。然后,急促的音乐停顿,全场静止。虽说如此,那种停顿却让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于听见下一次爆发。韩悦悦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跳跃犹如虫类震动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随着拉弓动作而摇曳的血红花朵……就连头发也随着每一个短小促狭的停顿而舞动。音乐的高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让人觉得到达了极限,却总会有更汹涌的音符出现。韩悦悦的《夏》是生涩的夏,却也是朝气蓬勃而灵动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满腔的激情、沸腾的思绪!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随着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诗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姐。今天悦悦发挥很失常啊。”裴曲惊讶地看着韩悦悦,“真奇怪,昨天她还非要说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她平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好的……难道这就是浑然自成的自我表现欲?”

裴诗并没有回答。她认真地听着韩悦悦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直到最后韩悦悦收了手,像是凯旋的女骑士,把弓当做剑,狠狠往下一挥,指着地面。短暂的寂静,就像是《夏》开头的停顿。接着,台下有不少人站起来喊安可!一些热血的外国人也跟着叫喊“Bravo”!掌声如雷,几乎把整个音乐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获成功。评委给的分,对于初次参赛的新人而言已经几乎无法超越了。裴诗原本想看看Ricci夫人的反应,但发现她不知从哪一首曲子开始,就已经不在评委席了。韩悦悦刚走入后台就有不少人过去给她赞扬。她却径直走向裴诗和裴曲,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就已大声说道:“诗诗,小曲,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很厉害!”裴曲朝她扬起大拇指。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朝她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从来没有错过。韩悦悦平时是很懒,不爱练习,满脑子想的东西都和艺术打不着边,但绝对是有天赋的。刚想过去和韩悦悦说话,几个身影却绕过她,走到韩悦悦面前。

“不错,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只希望不要是运气。”夏娜挽着柯泽的手,完全漠视了身后的裴诗,撒娇一般对柯泽说,“泽,你说最后她会是第一吗?”

柯泽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应该会。”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诗,轻轻咬住嘴唇:“我倒是觉得不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不会有了。”另一个跟上来的人说道。

那人竟是Ricci夫人的翻译。而Ricci夫人只是站在一旁,周围的人就不由与她保持了很长的距离。她用平淡的语气令他转达:“今天的参赛者表现平平,但我发现了一个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说韩悦悦么?她很优秀,但这不算天才。”

“不,我说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转过身,指向裴诗。这下不光是裴诗,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夏娜尤其惊讶:“您在说什么?她?她连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没有表演啊。”

Ricci夫人说了一堆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翻译又转过来娓娓道来:“她的音高感、强度辨别、音色辨别、节奏感……都是今天我看到的所有选手不能比的。她除了不会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级的音乐家一样优秀。”

“您,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诗,“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没有登台。”

“我知道。我之前见过她,她说自己不会乐器,我就不是很愿意相信。所以,从刚才我一直就在留意她。我发现她的耳朵简直比动物还要灵敏,哪怕是在三十六个连弓的音符里,有一点点错误她都会发现并且皱眉。夏小姐,一个人对音乐是否有天赋,只要看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知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明白。”Ricci夫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诗,翻译又替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诗。”

翻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许听过她。她说了,只要你肯学小提琴,就到意大利去找她,她会用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谢谢,不过我想我是不会用上的。”裴诗没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它装入口袋。

韩悦悦过关斩将,等到倒数第二人结束时,都没有遇到一个分数比她高的人。只要保持这种势头,最后一轮她的获胜率就会变成50%!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电视台里主持人带着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全国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又回到小提琴大赛决赛现场。今天最后一组压台的参赛者,想必会让各位大吃一惊,不过不管这个人是谁,我相信评委们都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让我们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红帷幕重新拉开。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人人穿着燕尾服的庞大管弦乐团。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么……怎么回事?”韩悦悦错愕地捂住嘴,连小提琴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头看了一眼离她十多米外的裴诗,那个永远只能站在角落羡慕她的裴诗,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她调了调琴音,拨弦,把琴弓放在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上,拉开了第一个小节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韩悦悦那一首《夏》,却是属于她的夏。

看着夏娜窈窕而优雅的身姿,裴曲握紧双拳,闭着眼对裴诗说道:“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照片么?”

裴诗警惕地点点头。

裴曲提起一口气:“那是夏娜寄给我的。”

注释(1):红发神父(Il Prete Rosso),即安东尼奥?卢奇奥?维瓦尔第(Antonio Lucio Vivaldi,1678-1741)的昵称。他是一位意大利神父、小提琴家和巴洛克音乐作曲家。代表作《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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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乐章

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与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庞克风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游轮餐厅里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要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说她只能在这里等待。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趔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是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她拍了拍门:“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拿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曲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拽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见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也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曲照片。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踢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弟弟。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裴曲只是麻木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呆滞地看着她。后来她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深度抑郁症,精神状况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不然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想不开自杀。听完医生的话,裴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裴曲。记忆中小曲在医院呆呆望着她的模样,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个场景,裴诗都会觉得心都快碎了。此时此刻,夏娜拿着小提琴,从当晚最为轰动的一场表演中回到了后台。她穿着高级定制的晚礼裙,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裴诗看着她,多年心疼的感觉瞬间化为了愤怒——打从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废掉之后,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她径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几年前那叠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着嘴角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原来你还记得啊。有这样的弟弟,你还真是够……”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吃了裴诗一个耳光!和当年打裴曲那个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样,这个耳光凶狠而响亮,让穿着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但是,裴诗并有就此罢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个耳光!夏娜被打得彻底懵了,直到又挨了一个耳光,脸才扭了起来:“你居然敢……”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柯泽,轻咳了一声,捂着脸委屈地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打我?”

裴诗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烧的火焰:“因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刚要扬手,右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捉住。她抬头,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泽。他望着她,寒声说道:“你既然不是柯诗,那应该不认识夏娜。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脑中再次出现裴曲对自己低声说“对不起”的模样,裴诗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听不到么?!”

柯泽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松开了手。这时,夏娜却卯足劲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裴诗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这样一踢,重心不稳,立刻松了手。她看见了夏娜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夏娜没有出声,嘴型却在夸张地说着“拜拜”。然后,她脚下踩空,摔下台阶。夏娜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泽一起冲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迟了。她顺着阶梯滚下去,身体撞上了阶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连了线的电子小提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了裴诗的身上,像是下葬尸体的泥土一样把她活埋。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从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因为,总是需要抬头仰望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那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为自己个子不到,只能用儿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拉着世界名曲,拉出来的旋律也是带着犹如玩具一般的稚嫩。从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听上去几个小小尺码的变化,却让她等了七年的时间。从小到大,她从来不乐于当一个孩子,是因为太想长大,太想用父亲的琴演奏,所以举止行为也相当成熟,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长快一些——这一点和可爱的弟弟几乎是相反的,毕竟弹钢琴的孩子永远没有这种担忧。

到最后,哥哥亲手帮她取下那挂在墙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听见饱满成熟的音色,那种连心都微微颤抖的感觉……就像穿了十八年运动鞋的少女,首次换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华丽的晚礼裙,踩着水晶鞋走入南瓜车……

医院里的灯光明明暗暗。一群护士医生围上来,用纱布摁住裴诗流血的前额,一路小跑着把担架车往急救室推。因为失血过多,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着的时候,她听见裴曲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森川少爷,你跟着不方便,姐这里我照顾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

裴曲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发冷的手,仿佛他们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就一直这样依偎着彼此,为彼此传达着温度。紧接着,她听见了森川光头一次如此焦急的声音:“小诗,你还听得到我说话么?医生,你要确保她没事啊……”

“她现在还有意识,头受伤不严重,主要是手臂……”

医生的声音渐渐模糊。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尖锐的记忆瞬间。明明是柯泽先主动,先对她做出暧昧不明的行为……她在教室里一个人练习完琴,他像个王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她。等她出来以后,接过她手中的包,却让她自己背着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以触碰。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即便是北极的严冰,也会在这一刻融化了。她没太多表情,眼睛却迅速看向了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着离开了学校。她一路都很尴尬,随口说道:“我发现伦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别少。偶尔出现几个,也像小大人一样。”

“市中心太忙太乱,亲人不放心吧。别的城市就有很多。”

“亲人……”她喃喃说道,“还好,我还有小曲。”

“我也是你的亲人。”

“哦,是吗。”不知为什么,有些失望……

“一直都会是亲人,还会比亲人更亲。”柯泽转过头来,上扬的长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柔和,“当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曲,所以,以后等他结了婚,我们再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当时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歪着头说:“那我们俩都不结婚了吗?”

“我们当然会结婚。”

“哦。”

硬邦邦地回答过后起码四五秒,她才猛地觉得那句话好像有些不对。可他早已转移话题,和她聊起了无趣的2012伦敦奥运会。

然而,最先和她保持距离的人也是他。爱情就像一朵花,胜放时最美丽,凋零时最残忍。他对她所有的甜蜜与暧昧,都在裴曲那组照片的事发生没多久后消失了。他突然回到了夏娜身边,对她的态度比以往冷漠百倍。那个踮起脚轻轻松松为她取下小提琴的哥哥背影,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可是那时候她还是这样傻,认为那是自己做得不够多,自己不够强大。她去报名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没日没夜地拉琴,把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小提琴的旋律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感激爸爸为她铺开的音乐之路。如果没有音乐,她大概会像其他失恋的傻姑娘一样嚎啕大哭、买醉、在一些party上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但失去柯泽以后,她没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行为。

因为,有小提琴陪伴。

浑浑噩噩的岁月在指缝间流走。大学时教授曾说过一段话,当时令她有些热血澎湃,现在想起,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恩格斯指出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出了劳动产物——手。肌肉韧带骨骼经过遗传变异得到高度完善,才能让拉斐尔的画笔、托尔瓦德森的刻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弓为世界文明留下了灿烂的遗产。”

听见主治医生和森川光在门外细微的对话声,头和手上的疼痛感还没散去。裴诗闭上眼,世界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她想,如果上天能将演奏音乐的手还给我,我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去交换它……

夜渐渐变得深沉。小提琴大赛决赛已经结束了六个多小时。毫无悬念的,最终冠军由半路杀出的夏娜轻松拿下。黑色的轿车停在比赛会场外面,星光与树影在上面留下了稀疏的影子。夏承司看着早已无人出入的会场,又看了一眼手表。最终他连眉也没有皱一下,直接发动引擎,面无表情地把车开了出去。

“森川先生,这次手术很成功,我们能确定的是她的头完全没危险,疤痕也会留在头发下面,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手,唉,其实这是个遗憾。裴小姐的手五年前受过伤,但其实不至于残废。她刚受伤后,手臂上有淤血压迫神经,大概是遇到了庸医,误诊她神经受损不可再用手臂,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耽搁了定期做复健,结果就判下了死刑……”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房里裴诗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裴小姐是个个性骄傲的人吧。”

森川光怔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手还有救?”

“我只能保证现在状况不会比受伤前更糟,但这中间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神经非常萎靡,几乎处于坏死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复健做起来会很痛苦。就算恢复,恐怕也不能像最初那样灵便。能康复成什么样,完全要看个人体质了。”

医生离去后,喜悦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森川光的脸上。他有些兴奋地对一边的裴曲说道:“小曲,你听到了么,你姐姐的手不是完全没希望……”

裴曲跟着站了起来,却只是平静地透过病房上的玻璃,看着里面静坐的裴诗没说话。其实,如果姐知道他不希望她恢复,恐怕会很失望吧。可是他喜欢现在的姐姐,这个温柔的,体贴的,仿佛他随时可以摸得到,感受的到的姐姐。如果她拾回音乐……他总是会想起作家赫胥黎。胥黎为写出吸毒者心中的圣经《众妙之门》,自己去体验毒品,还用自己的对麦司卡林的迷恋害了无数个读了这本书的人。在他用魔幻的文字,将药物与宗教结合描绘出来,好像四季花开,人间胜景也不如瘾君子看见的世界美丽。但是,他们看见的永远不是真实。

裴曲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森川光推门进入病房。裴诗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缘,听见声音,却没有回头。她原本身材就比较消瘦,现在因为伤势比以前更瘦了,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手臂也被纱布吊在脖子上。窗子大大的敞开,风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捧起她两鬓的长发。森川光慢慢走进去:“外公听说你受伤的事,让你先回日本养病,等康复了再回来。公司那边,我先替你请假。”

“嗯。”

裴诗始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与她再无关系。她甚至不想问自己伤势如何,多久才好。反正都是一只举不起小提琴的手,是好是坏,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到日本调养了一段时间,外伤差不多都恢复了。裴诗在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让左手神经不至于完全坏死。但复健几乎是外科治疗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经的地方,既有要克服强烈的痛感,又要忍耐无力感。就像一个鸡蛋,凭空捏它怎么都捏不碎,却要一直尝试。裴诗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整层楼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样的状况。她隔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男孩也是因为外伤需要做复健。森川光路过病房时,亲耳听见了他用力摔碎了所有的东西,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这样的手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再也不要做复健了啊!!”

可是,裴诗在治疗的时候,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她只是在医疗人员的协助下,把手臂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深深皱着眉,努力活动关节。每抬高一公分,仿佛就是多一层折磨。森川光看不见她苍白的脸,发紫的唇,满床冰冷的汗水,却能从护士不忍的话语中听到,她有多痛苦。有一次护士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声,轻声说道:“如果很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过是配合治疗罢了。”裴诗闭着眼,努力转移视线,让自己忘记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盖好被子,温柔地笑了:“医生说,完完全全康复要一年。小诗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吗……”

裴诗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像雨后疲倦的黑色蝶翼,轻轻地颤了一下,隐约盖住了些水光。她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没有愿望。”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一个色彩明艳的黄昏,医院附近的树林已经变成大片黑色,地平线处的红云像是烧着了一般。夕阳悄悄地在城市里扩散,明明是火焰的颜色,却泛着孤独的气息。森川光、裕太还有裴曲一起到医院来看裴诗。森川光最先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卖关子地笑了笑:“今天我带了三件东西给你。”

“这么多?”裴诗啃了一口苹果。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神经也变得放松了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诗怀里:“先是祝你快要出院了,这束白玫瑰是给你的。”

裴诗看了看那一捧红玫瑰,又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样子又是他们在捣乱。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嗅了一下玫瑰花:“谢谢组长,很漂亮。”

裕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望天。还好裴诗没有把戳穿他们玫瑰花的颜色,不然追究起来,森川少爷大概会知道,自己刚才一身西装拿着大捧红玫瑰站在医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围观了。裴曲一脸天真的笑,又拿出一个圆形的红木便当盒,放在裴诗腿上:“姐,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一顿饭,这是我和森川少爷一起帮你做的便当。”

“组长做的?”裴诗瞪大眼。

“好啊,我给你做饭你不惊讶,森川少爷做你就这么受宠若惊,下次再也不给你做了。” 裴曲小小的脸鼓起了两个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爷眼睛不方便啊,你这样……”

“没事。”森川光打断她,微微笑着,“我只是帮忙捏一捏寿司,这活我从小做到大的,就算看不见也能做。”

裴诗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打开便当盒,里面装着色彩明艳的鸡蛋卷、精致小碗的乌冬面、贴着新鲜生鱼片的寿司、香喷喷发亮的鳗鱼、粉白相间的蟹肉……里面每种料理都只有一点点,但一整个盒子却装了满满的不同种类料理。她嘴馋得差点吸口水:“这,太丰盛了吧。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臭老姐,现在知道说你‘们’了?”裴曲还在赌气。

“你喜欢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着。

“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过来,跟姐姐一起吃。组长和裕太也是,都过来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诗诗,我们就不吃了,森川少爷还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裴诗和森川光。裴诗拿起筷子,夹着三文鱼寿司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还有礼物?前两个都这么好了,再送我要得寸进尺了哦……”

“你可以得寸进尺。”森川光还是背着手,“不过,因为这个礼物你会很喜欢,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饭吃完。”

“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裴诗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

其实她并没有太好奇。就组长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这一点,已经让她很感动了。她一边和森川光聊天,一边很耐心地品尝着每一块食物,不时还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绿茶,大概吃了快半个小时,才把食物解决了一半:“啊,好饱,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盖子放在便当盒上,刚放在地上,却看见床上又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

这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烟消云散。裴诗看着那把琴,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哦,这就是第三份礼物么?”

“嗯。”

森川光同时递过来了长长的琴弓:“虽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这把琴很轻巧。”

看着他清远的眉眼,裴诗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把琴摆在了床的另一边:“我知道了,谢谢森川少爷。我会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问过医生了,你可以试着拉一下。”

这一刻,裴诗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她快速地抬头,握着小提琴的手骤然收紧:“你……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