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侍卫仍是推开车门看了一眼,见西闲一身侧妃品服,又见泰儿也身着王服,才忙行礼放行,但其他所带的亲卫等却仍是给留在了宫门外,只许两名亲卫跟贴身之人跟随。

本来宫内是不许跑马走车,但是这会儿却顾不得了,沿路也见许多铠甲鲜明的侍卫来回巡逻,可见情势之紧张。

一直驱车到了文华殿,关潜才翻身下马,接了西闲跟泰儿下地。

又往内走了一刻钟,远远地见殿门口站着许多人,仿佛在议论什么,转头看见他们来到,才都噤声。

西闲扫了一眼,见在场多是些年青的武官打扮的人,其中大部分西闲不认识,只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昨儿见过的青乡侯,但另一个,居然是苏舒燕的二哥苏霖卿。

目光相对,青乡侯跟苏霖卿不约而同地先向着西闲欠身行礼。

正在此时,门内又走出一人来,道:“为何还不到?”

此人话未说完,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却见他生得身量高挑,长眉秀目,气质端方,威严内敛,正是八百龙骧卫的统领顾恒。

西闲虽是第一次见他,身边的泰儿却指着顾恒,呀呀地叫了两声。

西闲不解何意,顾恒瞧着泰儿,脸上掠过一丝浅笑,欠身行礼道:“小王子还记得微臣呢。”

又向西闲行礼:“参见娘娘。”其他众人也随着行礼,因甲胄在身,动静间铿然有声。

西闲垂首道:“有劳各位,不必多礼。”

顾恒道:“请娘娘入内。”

泰儿原先下车的时候,执意要自己走,此刻见了顾恒,不知想起什么,便蹒跚到他跟前,张开双臂要抱。

顾恒一怔,他身着甲胄,弯腰不便,关潜在旁看了,便把泰儿抱起来放在顾恒怀中,道:“小王子跟顾大人很投契啊。”

顾恒微微一笑,三人随后进殿。

其他跟随西闲的众侍从宫女等都留在外头,柳姬杂于其中并没靠前,见西闲入内,她反而退后了几步。

那边西闲一时顾不得别的,因为里头吴妃已迎了出来。

西闲一看吴妃的样子,心凉了半截。

向来端庄的吴妃,此刻双眼红肿,神情恍惚,见了她,还未说话就先掉下泪来:“妹妹……”她顿了顿,才勉强说:“王爷在内。”

西闲撇开吴妃,迈步到了内殿,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足足十几名太医挤在殿中,见了她来到,也纷纷行礼,西闲眼睛望着榻上的赵宗冕,这一瞬间有些灵魂出窍。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上身几乎是赤/裸的,胸口裹着绷带,血却透了出来,不知是血渍洇开的缘故还是伤口过大,几乎半边绷带都湿透了。

这一刹那,西闲耳畔竟响起了昨晚上泰儿撕心裂肺的哭叫。

心弦绷紧,她忙回头仓皇说道:“别叫泰儿进来。”

关潜道:“知道,顾大人抱着他在外头。”

西闲站在原地,放慢了呼吸,仍是无法阻挡那浓烈的血腥气,然后她缓步走到赵宗冕身旁。

低头细细打量着这个人,昨儿离开的时候还那么生龙活虎,如今却是这样。

西闲的手在那沾血的绷带上,似落非落,想看看他伤的怎么样,却又放弃。

关潜说道:“太医说几乎伤到心肺,且又失血过多,幸而舅舅身体强健,不然换了常人的话只怕就……”

“没有醒过吗?”

“回娘娘,王爷醒了一次,”旁边一名太医大胆回答,“只是什么也没说就又昏厥了。”

“用的药可妥当,可有性命之忧?”

大概是她镇定冷静的态度感染了太医们,另一名跟着说道:“仗着王爷体魄强健,目前血也暂时止住了,只要伤口不感染,应是无碍的。只是毕竟失血多了些,一时半会不知何时会醒。”

一片寂静。

顷刻,西闲环顾在场众人,温声道:“王爷先前离开雁北之时,百姓们含泪相送,依依不舍,我着实想不到,自古以来还有那个皇族是如此给百姓们爱戴拥护。”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忽然说到这个。

西闲转身,低头看着赵宗冕的上身,道:“各位方才大概都看过王爷的伤了吧?”

大家齐齐回答:“是。”

西闲道:“可我所指的不是今日的伤,是其他的这些伤。”

她眼前所见的赵宗冕,除了胸口缠着绷带的那处外,其他地方,大大小小地也留着许多疤痕,甚至在颈下锁骨处斜斜地就有一道,若再上挑一寸,可就致命了。

而左手臂上,是还没有愈合的,那天从镇抚司出来遇刺时候留下的伤。

西闲从没有认真打量过赵宗冕的身子,事实上也没有这个机会,这还是第一次。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西闲笑了笑,手指轻轻地在他颈下的伤处划过:“看了这些伤,难道还不明白百姓们为何喜欢王爷吗?这些伤,是他保护臣民开疆佑壤的明证,这些伤是留在他身上,也在臣民们的心里刻着,是是非非,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众太医听到这里,悚然动容,这才明白西闲的意思。

西闲眼中略有些湿润,她深深呼吸,才又继续说道:“有这样一位王爷,是我朝之福,也是大家的福气。但现在,他的性命,却得交付由各位大人们……好生保护着了。”说到这里,西闲躬身,向着在场的太医们深深行礼。

“娘娘,使不得!”太医们纷纷出声。

“请娘娘放心,”有人已经跪地,泣泪道:“我等一定竭尽全力,若王爷有闪失,我等亦以性命相殉。”

身后关潜也红了眼圈,转开头去。

而在不远处,是抱着泰儿的顾恒,以及青乡侯,苏霖卿等将领武官们。

西闲安定了人心,垂眸看向无知无觉的赵宗冕。

手指从他的伤处离开,正欲垂落,却突然给轻轻地握住了。

西闲一惊,目光看去,却是赵宗冕搁在身侧的手指微抬。

她心头乱跳才要叫太医,却又见赵宗冕的唇动了动:“你……”

他是有话要说!西闲忙俯身,依稀只听赵宗冕声音微弱,竟道:“你、你呢……”

西闲正疑惑不解,“百姓们喜欢,那你……”赵宗冕断断续续问道:“你喜不喜欢?”

第98章 0720一更

西闲听明白他这两句话, 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从来都见赵宗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今儿却是第一次看清他身上的伤, 新伤旧痕,大大小小,算不清是得经历多少生死关才留下的。

震惊, 同时心里还有无限难过。

人说常胜, 却不知这常胜背后, 是他多少次脚踏鬼门关才夺回来的。

也直到此刻, 才明白赵宗冕为什么会那样不忿——明明是他拼死在保护着的大好河山,到头来, 反差点给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践踏成灰。

可所有的悲伤, 难过,都在他这一句话中……烟消云散。

西闲瞪向赵宗冕,却见他双眸似开非开,唇角却微微挑着一点浅浅的弧度。

不过……由此倒也可以放心了,这个人绝死不了。

刹那竟也有些哑然失笑。

因为西闲侧耳倾听的动作,太医们也发现王爷已经醒来, 只不过说话声音太小, 大家都无法听见。

等西闲抬头之时,却见大家都惊喜交加的:“王爷说什么?”又问:“王爷如何了?”之类。

连顾恒那一帮人也情不自禁围了过来,满面关切。

望着这一大堆因为他而寝食不安性命攸关的人, 西闲按捺心头波动, 微微含笑道:“王爷说多谢各位护佑,他并无碍, 且一定会不负众望,尽快好起来的。”

说着回头,避开众人视线之际瞪了榻上赵宗冕一眼。

西闲之所以要说先前那一番话,不仅是鼓舞士气更是安抚人心。

毕竟昨日宫内那一场,外头的人看着扑朔迷离,宫中的人却也是似懂非懂的。

赵宗冕陡然受伤,这些太医都给拘了来,顾恒为了避免他们出外散播镇北王伤势如何严重的消息鼓惑人心,所以自然不可能放走他们,因此这殿内才有这么多人聚集。

这些太医摸不透现在是怎么情形,到底是造反谋逆,还是简单的情势有变。又见赵宗冕伤的那样重,唯恐救不了的话,就给这些武官们一怒杀了。

所以不免束手束脚,无法放开手脚尽心展开救治。

西闲的那一番话,一来表明了赵宗冕的功绩,提醒他们镇北王是臣民百姓的护佑者,让太医们心生敬畏,二来她表示将镇北王的性命交给他们,这自然是极大的信任跟托付。

所以太医们听了西闲的话,才会那样反应。

西闲本想离开,让太医们尽情救治,赵宗冕的手好死不死地仍勾着她不放。

西闲犹豫片刻,终于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无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站的最近的太医却瞧见镇北王陡然露出了笑容。

这笑虽是为西闲而生,对太医们来说却也像是另一颗定心丸:王爷不会有事。

西闲顺势拂开赵宗冕的手,后退了数步。

这会儿泰儿在顾恒怀中,倒也不吵不闹了,只是眼巴巴地也望着这边。

顾恒见西闲退了下来,忙将泰儿先交给关潜,关潜才把泰儿又抱给了西闲。

泰儿望着西闲,又抬臂指着赵宗冕的方向,口中喃喃:“啊啊……”

关潜在旁边说道:“泰儿放心,你父王不会有事的。”

泰儿眨了眨眼,突然用模糊的语调,牙牙学语似的唤道:“父、王……”

西闲一震。

她回头看向赵宗冕,那人却给太医们围在当中,不知有没有听见。

吴妃先前去洗了脸,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

同西闲再度相见,吴妃道:“你来了,我的心才安稳了。我本来早想你进宫,只是……王爷在晕厥过去之前曾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透露这消息,更不许传信回王府。”

西闲道:“王爷大概是怕消息传出,给一些有心人利用引发骚动吧。”

吴妃道:“你说的对,另外王爷应该也是怕你担心的缘故。而顾大人他们也是同样的意思。就算如此,听说宫里已经蠢蠢欲动了。”说着,就指了指西苑的方向。

西闲道:“只要王爷在,一切就仍在掌握。”

吴妃点点头:“昨晚上……”才说了三个字,眼中又有泪涌了出来,“真想不到,那方家竟是如此的狠毒。”

西闲道:“昨晚的事我并不清楚,难道是方家所为?”

吴妃说道:“不是他们又是谁敢这样大胆,我本是要去镇抚司的,那些人半道截杀,显然是冲着我来的,随行的侍从死了六七个,多亏了王爷察觉不对带人来救,可……王爷他……我恨不得自己身死,也不愿王爷有半分损伤。”

西闲道:“娘娘不必如此,王爷也一定会转危为安。”

吴妃拧眉道:“王爷一定会万安,岂会让那些小人得逞。”

两人说话之时,泰儿张口打了个哈欠。西闲觉着他大概是困了,便又安抚了吴妃几句,才抱着泰儿出来。

青乡侯跟苏霖卿正站在门边,见了西闲便行礼,西闲微笑点头,道:“不料二哥也在。”

“让娘娘见笑了。”苏霖卿笑说了句,看一眼青乡侯,何友晴便往旁边走开了,苏霖卿才说道:“王爷可无碍吗?”

西闲道:“自管放心。”

此刻两人身边无人,苏霖卿道:“其实说起来,当初因为三弟跟娘娘之事,我们家里对王爷自是敢怒不敢言的,只不过姻缘各有所归,妹妹又入了东宫,倒也罢了。谁知……”

提起苏舒燕,苏霖卿眼角微红:“谁知好好的妹妹,竟成了那样。起初我还以为真的是王爷所为,直到那日宫中端妃娘娘请客,我才知道……”

苏霖卿说不下去,满面悲愤。

西闲却跟他感同身受:“二哥,节哀。”

苏霖卿长吁了口气:“别的倒也罢了,妹妹的仇不能不报。我跟何侯爷向来交好,那日他告诉我太子想对镇北王动手,我才告诉了霁卿……”

西闲道:“原来是这样,我问三哥是从何得知,他还保密,不曾向我透露。只是二哥如此孤注一掷,苏大人听说只怕会不高兴。”

苏霖卿道:“先前家母病重,父亲已经休官在家,我先前也同家里分开别居了,我已经做好准备,此事不成功,便成仁就是了,好歹要给妹妹争一口气。”

西闲只觉着泪瞬间就冲上双眼,便含笑点头。

泰儿突然叫起来,伸手去擦西闲的眼。

西闲一愣,苏霖卿笑道:“小王子着实聪明的很,知道疼惜娘娘了。”西闲这才反应泰儿是要给自己拭泪,眼见泰儿如此懂事体恤,才终于把满腹伤感渐渐压下。

与此同时,皇宫西苑。

太子赵启被幽禁此处,门口自有龙骧卫把守,连负责送饭的内侍都只能在门口止步,内外之人不得交通。

赵启想要暗通消息,自然不可能,忧急如焚,寝食不安。

直到今日早上,外头送了早膳进来,赵启终于按捺不住,让内侍向门口禁卫通传,他要见皇上。

禁卫并不理会,赵启叫道:“你们竟敢囚禁孤,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禁卫们对视一眼,索性将门带上了。

赵启怒发冲冠,将一名内侍踢翻在地,又愤怒地掀翻了所有餐具,菜饭洒了一地。

众内侍才要收拾,不料赵启目光一动,却看见菜饭撒出后,露出瓷盘底儿,竟是个怪模怪样的“花纹”。

太子看了这碟子上的纹路,若有所思,当下才克制怒火,挥手令众人都退下。

眼见日影高升,赵启也熄了怒火,重叫人送饭来。

借着内侍送饭的功夫细看外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的侍卫比昨儿的时候多了一倍。

赵启询问身边的人:“宫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内侍忙摇头,赵启知道他们害怕,便不再追问,可心里却也隐隐猜到,一定是有大事发生,所以这些禁卫才如此如临大敌。

他想到先前那碟子上的纹字,心头一阵涌动,暗想:“若是放孤出去,那些乱臣贼子,一个都不能留……镇北王,顾恒,苏家林家……统统诛九族,不要怪我太心狠了。”

西苑的对面麟德殿,一夜过后,皇帝的咳嗽轻了些,御膳房准备了些清粥细菜送上。

皇帝并无食欲,但为了身体还是略用了些。

正想叫人撤下去,外头内侍道:“章令公主到,镇北王侧妃到。”

不多会儿,章令公主同西闲两人一前一后进内拜见,公主道:“我们该迟些来,打扰皇兄用膳了。”

成宗表情十分轻松自在:“不妨事,来的正好。”又问:“你可用过早膳?今儿的小菜做的很清甜可口,你要不要吃些。”

章令忙笑道:“皇妹哪里敢僭越呢。”

成宗淡淡地说:“吃点皇帝的东西算什么僭越,真正的僭越你没看到吗。”

章令只得带笑低下头去。

成宗抬手把筷子轻轻放下,抬眸看向西闲:“听说你进宫来了,怎么……没带泰儿吗?”

方才西闲虽也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却并无反应,只仍平和地回答道:“回陛下,泰儿方才睡着了,怕他突然醒了吵到皇上,所以放置在外间。”

成宗道:“朕很喜欢那个孩子,等他醒了领他过来给朕看看。”

西闲称是。

沉默了会儿,成宗才又问道:“朕听说,昨晚上宗冕遇刺了,不知他的情形怎么样了?”

章令并没回答,只看西闲,西闲说道:“回皇上,请皇上放心,王爷并无大碍。”

成宗笑笑:“是吗,若真能挺得过去这关,才是个有天命的呢。”

章令不太明白是何意思,又见两人都不做声,她便随口道:“皇兄这器皿倒是独特的很,这是汝窑白瓷?”

成宗道:“你眼力不错。”说到这里,成宗眼神闪烁,突然对西闲道:“林妃可对瓷器有研究吗?”

西闲道:“臣妾所知有限。”

“其实你们都不懂,朕也并不是特爱瓷器,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章令公主说道:“皇兄,何为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