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见她一副害羞欢喜之态,追问道:“二小姐昨天进宫觐见贤妃娘娘,有见到赵王殿下吗?”

沐兰的脸更红了,轻轻点了一下头,忸忸怩怩说道:“当时殿下正好进紫宸宫叩见娘娘,我低着头坐在娘娘身边,当着娘娘的面…也没看清楚。”

翠竹忙道:“奴婢听姨娘时常来往的几位官家夫人说,赵王殿下相貌酷似皇上,几位皇子中最潇洒帅气的就数他了,听说他是皇上最宠的王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当初皇上还有意立他为太子呢!”

沐兰似乎很意外,说道:“皇上有意立赵王为太子吗?”

翠竹道:“工部夏尚书家三夫人与姨娘是结拜姐妹,说有一次皇上在金陵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将太子关押了几天,当时朝臣都以为要废了太子,是贤妃娘娘劝住了。倘若日后赵王真的做了太子,我们二小姐岂不就是太子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了?”

小丫环们都听得仰慕不已,彩珠快嘴说道:“我们倒是希望二小姐能做太子妃,我们就有机会进皇宫去看一看了!”

沐兰忙制止她们道:“这些话可不能胡乱传说,我们在闺阁里关起门说说笑话就够了,随便议论朝政,闹不好是要砍头的!”

小丫环们都吓住了,不敢再胡乱说话,纷纷开始替沐兰收拾整理桌案上堆积的各种赏物,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嚷吵闹之声,隐约还有女子的啼哭声,翠竹脸色顿时变了,惶然道:“二小姐,似乎是姨娘在哭!”

沐兰也发觉了前院的异常动静,柳眉轻蹙,一改往日的矜持和庄重,匆匆从房间内飞奔而出,向中庭守候的沐府家丁询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家丁神情慌乱,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姐,大…大事不好了,朝廷传来消息说小侯爷在云南率府内护卫三千人聚众谋反,连杀朝廷三名护军都督,攻占昆明布政使府…皇上龙颜大怒下旨缉拿老爷,刚才锦衣卫闯入府中,将老爷带去诏狱审讯了…”

沐兰的俏脸立刻一片惨白,身子软软向后倾侧,跟随而出的一众沐府丫环听说“谋反”和“锦衣卫缉拿”,立刻慌作一团,如同惊弓之一般惊呼出声道:“这可怎么办?…会不会株连九族啊!…会不会将我们都抓进大狱去?”

沐斌谋反的消息对我而言并不意外,他企图称霸苗疆儿与白凌澈结盟,这件事情必定少不了白莲教的幕后支持,否则单凭沐国公府的三千护卫军,不会如此顺利占领昆明。我没想到的是,沐府小侯爷沐斌竟然孤注一掷,弃父亲沐晟与妹妹沐兰这两颗被皇帝扣押在京城的“棋子”而不顾,迅速起兵谋反。

我急忙伸手扶住沐兰,说道:“二小姐不要着急,也许这件事和老爷无关,皇上不会滥杀无辜的!”

沐兰缓过神来,红着眼圈问道:“锦衣卫们还在府中吗?姨娘呢?”

那家丁哭道:“锦衣卫指挥使刘大人和徐大人亲自前来抓捕老爷”,…姨娘安排打点礼金给他们,希望能让老爷在诏狱中少受些皮肉之苦…”

我们说话之际,钟姨娘以帕掩面拭泪走回后院,她看见沐兰仿佛发现救星一般迅速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大声哭道:“二小姐,老爷的乖女儿!谁知道好好的会有这场大祸,你大哥他谋反了…,刚才我给了锦衣卫两位指挥使银票各五千两,他们才肯暗示提点说…我们眼前现放着大佛,就该及时去拜…”

沐兰被她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含泪问道:“我们眼前的大佛?是谁?”

钟姨娘双眼红肿看着沐兰,眼神中带着乞求与哀戚之色道:“两位大人说,皇上虽然下旨擒拿老爷,却没有旨意株连罪及家眷,也没有废黜你赵王妃的封号…皇上最看重四皇子赵王,你不如连夜进宫去求赵王殿下在皇上面前为老爷说情几句,此事只是小侯爷一人所为,与老爷无关,也许老爷罪不至死…”

她言下之意,希望沐兰借着自己未来赵王妃的身份进宫觐见贤妃和赵睢,让他们在朱棣面前为沐晟开脱罪责,以免沐府抄家灭门之祸。

沐兰环视院中慌乱跪地的家丁和丫环,犹豫良久,才缓缓点头道:“我去,请姨娘给我备一乘马车。”

钟姨娘忙对翠竹道:“快,快备车!”

沐兰突然回过头,抓紧我的手说:“彩云,你陪我一起进宫去。”

我十分意外,我并不是沐兰平时最亲近的丫环,也从没有刻意讨她喜欢,不知道她为什么我选择我陪她一起进宫,惊愕说道:“二小姐叫我吗?”

沐兰转头看我一眼,眸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赞许,轻声道:“是的。”

我们一起登上沐府备好的马车之后,沐兰对我幽幽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带你一起来?”

我点了点头。

她语气平和,说道:“刚才那种乱局之下,你是惟一一个没有惊慌失措的人,你的眼神很镇定,比那些家丁都要镇定许多,所以我想,全府上下只有你才敢在这种情形下陪我进宫去。”

我暗自佩服沐兰的洞察力,心道:“我早就知道白凌澈与沐斌的密谋,当然不会惊慌失措”,却故意掩饰说:“我是因为吓傻了才没有表情,刚才那种情形谁能不害怕,我的心现在还跳得很快呢!”

沐兰轻轻握住我的手,问道:“那和我一起进宫,你怕不怕?”

我说:“二小姐都不怕,做奴婢的更不会怕了。”

沐兰轻吸一口气,眸光带着淡淡的哀怨,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赵王殿下会不会给我这个情面,我虽然见过他几次,可是…”她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却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神态让我原本平静的心湖立刻泛起一丝波澜,沐兰在叹息什么?“可是,什么呢?”

马车接近皇宫西门时,沐兰将手上的一枚小小令牌取出,向守护宫门的一名锦衣卫道:“贤妃娘娘御赐随时通行的令牌,请大人放行。”

那锦衣卫似乎与她早已熟识,并不看令牌,只是说道:“沐姑娘,属下今日恐怕有些为难,不便让姑娘进宫去。”

沐兰将令牌收回袖内,面带愤郁之色,低声道:“这些奴才往日见到贤妃娘娘令牌,奉承都来不及,如今知道我爹爹遭祸,翻脸不肯相认小…她毕竟是明朝大家闺秀,虽然气得粉脸通红,却不敢与锦衣卫斗嘴吵架,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那锦衣卫见沐兰不语,气势更甚,对马车夫喝道:“皇城禁地,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开!”

我早已按捺不住,拿过沐兰手中令牌,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大声吼道:“谁是闲杂人等?不过区区五品带刀侍卫,竟敢对赵王妃如此放肆,贤妃娘娘要诏见赵王妃,令牌在此,是谁给你们胆子横加阻拦?”

那锦衣卫没想到我会对他大吼,怔了一下说:“好厉害的丫头,只可惜本官并不曾见到什么赵王妃,这令牌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偷来的也未可知。”

我不再理睬他们,冷着脸对马车夫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家去!今年四月初六皇上亲笔御赐封诏二小姐为赵王妃,圣旨如今就在沐府供奉着,他们说令牌是偷来的,我们拿圣旨来让他们仔细看看,只怕皇上日后知道有人无故惊吓阻拦王妃,他们吃罪不起。”

马车夫见势,立刻调转马头道:“彩云姑娘所言不差,我们回家取过圣旨再来!”

那锦衣卫被我们的气势吓住,无奈示意众人退后,说道:“姑娘且慢,刚才本官不曾仔细验过令牌,请姑娘递过来看看。”

我将令牌伸到他面前,见他装模作样审视打量,故意问他道:“令牌有问题吗?”

他将令牌交还给我,向沐兰道:“没有问题,属下恭请赵王妃入宫!”

马车驰入紫禁城内,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沐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道:“我果然没带错人,若是带翠竹彩珠她们同来,刚才只能打道回府了。彩云,以后你可不可以一直跟随着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暗想道:“我怎么能一直跟随着你?难道要我以后天天看着你和赵睢甜蜜恩爱吗?”当下摇了摇头说:“我想回云南后再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不想留在京城。”

沐兰略有失望之意,却并不勉强我,微笑着说:“那也很好。”

马车在紫禁城东大门外缓缓停下,沐兰带着我向紫微宫的方向走去,我一步步踩踏着宫门前大理石铺成的甬路,脸上戴着云姨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卷发盘成双髻,料想赵睢一定认不出我,当然更想不到我会跟着他的未婚妻沐兰来见他。

春日,午时的阳光暖暖照射着紫微宫苑,宫墙外的一片桃花林盛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风中飘来一阵阵清雅幽香。

我们在紫微宫前停下脚步,我借着虚掩的宫门向内张望了一眼,宫内亭台水榭依然如故,院内的小花园中所种植的却并不是供人观赏的美丽春花,而是一丛丛、一簇簇叶片或狭长或尖圆的暗绿色香草。

我认识那种香草,它的名字叫杜蘅。

我怔怔伫立在门口,一只飞鸟从宫苑上空掠过,我蓦然抬头观望,才发觉宫门匾额上的题字更换过,并不是“紫微宫”,而是“蘅香宫”

蘅香宫。杜蘅。

“杜蘅”是赵睢为我所取的名字,他曾经亲昵地称呼我“小香草儿”,难道他是为了纪念我才将花园内的鲜花改为香草?难道他是因为我才更改了紫微宫的名字?难道他心中并没有忘记过我?

…可是,如果他没有忘记我,为什么要答应娶别的女孩子?

58

宫门处立刻如鬼魅般闪现几名内侍和几名皇宫侍卫,他们目带凛冽寒光逼视着我们,仿佛极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一名侍卫警觉地问道:“你们是谁?为何擅闯赵王殿下的蘅香宫?”

沐兰脸色微红,低头说道:“烦请禀报赵王殿下,家父黔国公今日不幸落难,妾身沐兰走投无路,前来恳求殿下施以援手!”

那侍卫立刻闪身退后,低声道:“原来是王妃驾到,殿下在偏殿书房内,王妃请。”

“蘅香宫”偏殿书房内,焚着一炉清冽的淡香。

一名身着淡紫色轻袍的男子静静坐在东窗下,神情恬淡而安静,低头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古文书,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宽阔的双肩,一只红嘴鹦鹉飞过窗台,在他的书本上随意踩踏几下,随后展开双翅飞上廊檐下的金丝鸟笼,一边啄食粟米颗粒一边喝水。

那男子抬头注视着小鹦鹉,明朗的侧影一如往昔,触角轻扬起一丝微笑,只是,那一双明净如紫水晶般的双眸却不复往日神采,潜藏着深深的忧郁和思念感怀。

他似乎听见了殿外纱帘后传来的脚步声,轻轻转过头问:“是黄俨吗?”他侧身回头的一瞬间,我立刻发现,他双膝以下的部分覆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纱毯,所坐的并非木制雕花椅,而是一架钢制的轮椅车。

那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赵睢,

我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怔怔站立在偏殿门前,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赵睢,可以微笑着祝福他和沐兰共谐连理,可是,当我看到他这副模样之后,内心的震撼早已远远超越了初闻他婚讯时的心痛与伤感。

我消失的这一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太行论剑之后,赵睢又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变故?

沐兰轻轻迈过门槛,走到偏殿中央,向赵睢屈膝叩首,然后抬起头说:“妾身沐兰,叩见赵王殿下…”

我用最大的耐力忍住泪水,茫然跟随沐兰跪在她身旁,向赵睢行礼。

赵睢看清了是我们,立刻放下手中书本,向沐兰温和说道:“你有什么事找我吗?先起来再说话。”

一个熟悉的内侍身影从帷幔后走出,我看见那是黄俨的身影,恨不得立刻将心头纠结的疑团向他问个清楚清白,却不得不按捺住,看着沐兰坐在赵睢身旁的凤椅上,在一旁静静侍立。

沐兰低垂着头,仿佛万般艰难才说道:“妾身知道,如此冒昧叩见殿下是不对的…可云南谋反之事是我大哥一时糊涂,爹爹原本毫不知情,爹爹年过半百,如今被关押在诏狱中,妾身听说锦衣卫审讯钦犯一向严苛刑逼,实在不忍心见爹爹被他们折磨,才厚颜前来恳求殿下…”

她含含糊糊、断断续续才说请原委,赵睢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转向黄俨问道:“是谁主审此案?”

黄俨迅速近前,说道:“回殿下,黔国公谋反一案,目前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和徐恭在主审,当日殿下前往嘉峪关后…”他似乎有所避讳,另起话题道:“皇上将此案移交给皇太孙殿下。沐斌在云南起兵占据昆明,谋反证据确凿,至于黔国公与此案是否有关,圣意还没有决断。”

赵睢紫眸微冷,说道:“又是他们!”

沐兰道:“我听姨娘说,今日进府捉拿爹爹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位姓刘,一位姓徐…”

赵睢剑眉立刻拧紧,放下手中书本,向黄俨说道:“我去见母妃。”

黄俨忙道:“贤妃娘娘说过,不用殿下亲自过去,奴才去请娘娘移驾来蘅香宫。”

赵睢熟练地移动轮椅,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道:“没关系,我有几天没有出门,走动走动更好,母妃如果看见我能自己去看她了,一定会很开心。”他转头向沐兰道:“你要和我一起去见母妃吗?”

沐兰惊喜不已,说道:“妾身多谢殿下!”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时,蘅香宫内两名小内侍立到紧跟上去,黄俨随即向我点头示意,说道:“姑娘请在此稍候。”

我见黄俨欲跟随护送他们去拜见贤妃,偏殿内一时无人,再也隐忍不住眼泪,在他身后唤道:“黄公公,请您稍等一下…”

黄俨听出了我的声音,迅速转身走近我身边,紧盯着我的面容,疑惑问道:“你是谁?是顾姑娘吗?”

我见黄俨认出了我,眼泪止不住从眼眶内滑落下来,举手将易容面具揭下,含泪说道:“我是顾蘅,青阳镇的顾蘅,您还记得我吗?”

黄俨看见我的真容,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眼里带着些许激动的神色道:“果然是,你没有…”

我点头说:“我没有死,那天在太行山顶白凌澈拉我一起跳下深涧,后来我们从沼泽逃生出来,他将我带回了白莲教的总坛天山,在那里关押了我整整一年…”

黄俨环顾左右,低声道:“请姑娘随我一行。”

我跟随黄俨来到蘅香宫偏殿的一个小间密室内,心中忐忑不安,急切问道:“黄公公,求您告诉我,赵大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走了以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黄俨示意我坐下,命一名小内侍送来一盏香茗,缓缓问道:“殿下曾经将一块玉佩赠予姑娘,那块玉佩如今还在身边吗?”

我摇头说:“不在,白莲教将我挟持带回天山的路上,我有意将那玉佩丢在一家客栈的床头了。”

黄俨叹了口气,眸光带着隐隐悲痛之色,说道:“姑娘的确很聪明,可是,倘若不是因为这块玉佩,殿下也不会…”

我捧着茶盏,忍泪低头说:“我知道,一定是我连累了赵大哥。”

黄俨道:“当日白莲教主挟持你跳下万丈深涧,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殿下怒斥锦衣卫指挥使刘勉不应节外生枝,以致回到京城后与皇上之间有一些误会,皇上不得不下旨,从此不许锦衣卫随行跟踪殿下。”

他闪烁其辞不肯直言,我隐约明白他的话意。

去年四月那场“太行论剑”之会后,朱棣与赵睢父子之间必定起过一场剧烈冲突,起因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奉朱棣旨意出手攻击白凌澈,赵睢以为我受此事连累无辜丧命,暗自痛恨锦衣卫,并与朱棣发生争执,朱棣迫于无奈撤掉了保护赵睢的锦衣卫。

我有些担心,问道:“后来呢?”

黄俨注视桌上茶盏良久,才勉强说道:“去年冬天,殿下得知玉佩在嘉峪关出现后,立刻快马离开紫禁城,独自赶去寻找姑娘,皇上和贤妃娘娘闻讯一起出京追赶殿下踪影,后来在嘉峪关发现了殿下…”

他说话之时语调悲咽,说到最后一句时,仿佛还在回想当日的情景,用尽力气才说道:“殿下在嘉峪关外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连续伏击,双腿折断倒在雪地里,身上的血都快流尽了…贤妃娘娘见到殿下的时候,声音都哭哑了,当场晕厥过去。皇上当着众人的面,一剑砍杀了自己最心爱的赤血马!”

我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我仿佛看见身穿着淡紫锦衣的赵睢在茫茫大雪中策马寻找我的身影,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跟随着他、暗算了他,故意在雪地中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我仿佛看见温柔美丽的贤妃在大雪中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一声声呼唤着昏迷不醒的“燧儿”将数不清的伤心眼泪颗颗洒落在赵睢的断腿伤处。

我仿佛看见那威严端庄的皇帝朱棣,目睹爱子的惨状、娇妻的哭喊,盛怒之下几欲疯狂自残的可怕表情。

那一群心肠歹毒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所派?是谁,竟然如此痛恨朱棣和贤妃,痛恨赵睢?要让他们一家人如此伤心痛苦?

我脑海中倏地闪现了一些画面。

…在绝涧底,他语气冰冷说:“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只要是当今皇帝的嫡系子孙,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在天山绝顶,他眼神孤绝说:“水火不容。我与他们之间,便是如此。”

…在小树林里,他黑眸带着不解的仇恨说:“为什么不要报仇?难道我们应该让爱护我们的亲人在黄泉之下依然死不瞑目吗?”

白凌澈。

嘉峪关临近天山,那里原本就是白莲教的大本营,熟悉地理环境的白凌澈要想暗算孤身独骑的赵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反抗朱棣,视贤妃为“妖妃”、痛恨赵睢入骨。

除了他,决不会是别人。

我压抑着怒火,缓缓坐回原位,问道:“皇上查到幕后凶手了吗?”

黄俨道:“暂时还没有,好在救治及时,殿下的腿侥幸保住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像常人一样走路。太医们都在想方设法帮殿下重新站起来,皇上听说西洋外科医生擅长接骨,年初派遣郑和大人再下西洋,一是为弘扬大明国威,二是为殿下寻找治疗方法。”

我默默点了点头。

黄俨注视我半晌,才道:“姑娘应该知道,皇上将沐国公府千金赐婚殿下,婚期已定?殿下本无意纳妃,是皇上和娘娘极力主张此事,姑娘不要错怪了他。”

我举袖轻拭眼泪说:“我知道,我是假扮成沐府小姐的送嫁丫环才进紫禁城来的,我一点都不怪赵大哥,沐姑娘和他也很般配。”

黄俨微叹道:“殿下可不是这么想,姑娘看紫微宫如今的名字和这满园的香草,自然就该明白殿下的心意。虽然圣旨已下,再难更改,不过如今沐国公涉嫌谋反,这桩婚事或许会被取消。姑娘心中有何打算?”

我想窗外桃花林看去,轻声说:“我只希望赵大哥的腿早日好起来,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

我们说话之际,蘅香宫门口传来小内侍一声禀报道:“殿下回宫了!”

黄俨示意我保持镇定,带着我一起迎出房间外,语气平静,向赵睢躬身说道:“奴才启禀殿下,顾蘅姑娘安然无恙归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赵睢已经看见了我,他将轮椅停在花园内香草圃间的小径上,怔怔看着我,紫眸中带着惊疑与诧异。

我跌跌撞撞地冲到他面前,俯身抱住他的双腿,泪水潺潺而下,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今年刚刚二十二岁,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为了寻找我而失去了他的双腿,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再也不能站起来,除了绝望地哭泣,我不知道我还能为赵睢做些什么。

赵睢的眸光牢牢锁定在我身上,仿佛只要他一眨眼,我就会像无影无形的空气一般消失离开,我心中一年离散所集聚的思念、无奈、痛苦、误会,都在他如丝如网的眼神眷恋笼罩下,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我埋头伏在他膝盖上,不停嘤嘤哭泣。

他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一双紫眸凝视着我,唇角带着隐约的笑意说:“是我的小赛儿回来了,普天之下决不会再有人梳理这样奇怪的发型,一年不见,你越来越可爱了。”

我努力忍住眼泪,刚刚开口说:“你的腿…”

赵睢突然弯腰俯身靠近我,用力将我拥入怀抱内,抚摸着我的长卷发,轻柔吻上我的脸颊,语气虽然轻松却微带哽咽道:“小香草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紧紧回拥着他,回应着他的亲吻,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交汇融合在一起,沿着我的面颊轻轻滑落。

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下来,照射着蘅香宫的花园,我们徜徉在小径上,满园香草散发出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赵睢双臂紧紧环拥着我,拭去我面上的泪痕,柔声问道:“这一年你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我心头一阵愤懑,说道:“白凌澈,他故意带我跳下深涧,带我到白莲教的天山总坛,他们计划最近在云南谋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甩脱他,偷偷跑了出来,我听说沐府小姐和你的婚事,才来京城找你…”

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道:“你在他身边一定受过许多磨难,都是我不好,当初不该带你去太行山。”

我见他提及“太行论剑”,依然心有余悸,看到他腿上蒙盖着的白色纱毯,眼泪又涌了出来,说道:“你为什么独自去嘉峪关找我?为什么不带锦衣卫一起去?”

赵睢似乎不愿回想那段过往,轻描淡写道:“我讨厌锦衣卫那些奴才。你能够平安平安回到我身边来,足够让我开心一辈子…”他将我的双手放在他膝盖上,轻声问道:“我变成现在这样子…娶不娶妻、娶谁为妻都不重要,所以当时才没有违逆母妃的心意,让父皇赐婚沐国公府小姐,你恨我吗?还愿意跟随我吗?”

我将头窝在他怀中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只是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准备离开京城…我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

他紫眸温柔视我,说道:“看来我应该庆幸才是,如果我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正常人,只怕你此刻已经狠心将我留给别人,悄悄离开我了。”

我仰头道:“才不是这样,皇帝赐婚昭告天下,你本来就要娶沐兰的。”

他唇角又恢复了淡淡的笑意,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你这个笨丫头,我真正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你既然回来了,我有现成的赵王妃,还娶她干什么?只要你嫁给我,沐兰也好,白兰也好,我一个都不会接受。”

小径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漫步走来,低头说道:“启禀殿下,贤妃娘娘刚才和沐兰姑娘一起回来,见殿下和顾姑娘在一起,吩咐奴婢不要出声,带着沐姑娘回紫宸宫了。”

赵睢神情欣悦,向我说道:“母妃既然已知此事,必定会为我们妥善安排,你不用担心。”

我虽然觉得开心,眸光转移到他的轮椅上,心中好一阵酸楚,差点又掉下眼泪来。

他似乎并不在意,微笑道:“母妃说西医擅长接续断骨,父皇去年派遣郑和前往西洋寻访名医,太医院也在苗疆搜集民间验方,我的腿或许还有医好的希望。”

我想起当年被“白莲丹”所毒害失声时赵睢鼓励我的情景,擦了擦眼泪,蹲在他身旁说:“一定可以治好的…即使不能,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那些困难也没什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