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悉的声音,来自沈珂雯。她身后的车也是我熟悉的,只不过我看不到车里坐着的人,是不是沈以年?

沈珂雯走过来,她穿了厚厚的衣服,可是看上去还是很瘦小。

我拍她的脑袋,笑:“见到姐姐不开心吗?为什么是苦瓜似的表情?”

“姐姐,我是来告别的。”她悲伤地说。

“去哪里?”

“英国,我要去那里念书。”

我没说话。

“是爸爸让我去的,他要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他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我捏她的脸,“他很爱你的。”

“不,他一点都不爱我,”沈珂雯摇着头,“他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

“傻孩子,”我抱住她说,“虽然他是你的爸爸,可是他还是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啊,跟什么人在一起,是大人的事,你还不懂。”

她抱紧我,说:“可是我不要那个女人做我的妈妈,她从我出生就离开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抱别人的孩子。她抱他们都不抱我。”沈珂雯哭了起来,喃喃地叫我,“妈妈!”

我心里又疼了起来。

她却突然挣脱了我,很大声地哭着跑进车里。车没多久就开走了,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天。

又下雪了。

小开走到我身后,握住我的肩膀。我看着雪落,说:“小开,我想走了。”

“嗯?”

“想离开这里,想到处走走。”

这个伤心地,我已不愿久留。

“好,我陪你一起。”

第二天小开兴冲冲地告诉我:“我已经把店盘了出去,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

不是冬天在作怪(3)

我睁大眼睛。

他继续说:“我们可以去旅游,也可以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眉飞色舞。

“可是——”

“别可是,”他打断我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没关系,我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了,我想要的并不多。”

这个让我又内疚又感动的男孩。

我们很快就决定了行程。小开摊开地图给我讲其他城市的风景人文,我的心蠢蠢欲动,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飞到别处去。

买东西的时候我东张西望,很仔细地看周围的一切,小开突然握了握我的手。

我抬头看他,他却看着前面。

只见苏雅芬朝这里走来。

美丽的女人,没有了张扬,只剩下生活的平和。

我对她艰难地微笑,她轻轻说:“别怪我,我只是很爱他。”

我低下头,不做声,其实我根本没理由怪她,她追寻属于她的幸福而已。

要怪,只能怪我痴心妄想,怪沈以年给了我一个几乎触手可及的美丽幻想。

小开拉着我走开。

我不愿意碰到她,听到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我只是想静静地,静静地离开。

我们是悄悄地走的,我只在一野的房间里留了一张纸条,说:“哥哥,我走了。”

有时候我相信,我们是真的兄妹,前世,也许我们共同生活了一百年之久。

上火车之前给梅朵姐打了电话,她还在睡觉,听到我的声音大叫起来:“死阿久,你这个干妈是怎么当的,还要不要你干儿子了?!”

我笑,她也笑。她没事的样子让我觉得离别还不至于那么惆怅。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去哪里?”

“不知道,边走边看。”

“一个人?”

“不是,和小开。”

她又轻轻地笑,说:“相信我,他是个好男人,能给你幸福的男人。”

我看着远处在检票口的小开,背着大包的行李,瘦瘦的肩膀却很有力的样子。

梅朵姐说:“随时保持联系。”

“嗯。”

“记得回来,看看我这个姐姐。”

“好的。”

“那么,再见。”

我挂了电话,走向火车。

最后看一眼这个城市:明媚的冬天,初升的太阳,天很蓝。

我从未想过,还会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经历一场伤痛的别离。

遇见

遇见(1)

北方城市,冬天。

我和小开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是黑暗让这个城市越发地美丽。所有的灯都被坚硬透明的巨大冰块包裹着,在里面温驯地发光,模糊但黏稠的光,像诱人的蛋糕一样令人想到童话中的幸福与甜蜜,还有奇迹。

在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小开拿着印刷精美的宣传册给我看,他指着上面陌生的街道说:“你看,这里就要举行冰雕节了,一定会很热闹的。阿久,你要去看看吗?”

我点头。

我已经越来越喜欢在各个城市间有短暂的停留。整整一年,我和小开几乎走遍了祖国所有有美丽风景的地方,最远的一次我们到了越南与中国交界处,我们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小镇上只住了一周,但并不短暂。镇上住着两个国家的人,熟悉和陌生的语言很融合地交汇在一起,很乡土的居民过着最原始的生活,男人出去工作,女人在家里种植热带植物,巨大的叶片郁郁葱葱。有时做一些简单的交换,没有任何利益的目的。我们一路上拍下很多的照片,小开每次看到它们都会很开心,他说:“阿久,你看,这是我们在一起的见证。”

实际上我们已经很贫穷了,有时候填塞肚子的食物会很可怜。但是我们是快乐的,远离优雅远离高贵的日子,我体验到了流浪的快感。这是一种和一野在一起时不一样的流浪,彼时年幼的我脑子里充满各种美好的幻想,它们像埋在土壤里的种子一样焦急地渴望成长,而此时我已经能够接受生活带来的失望和破碎。我的每一次旅行我都不再想那么多的事,我把自己抛在干净的白纸上,我的满足显而易见,更何况,有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

后来我才知道,小开可以做很好的艺术家,过多的电影和音乐阅历让他能够写出精美而深刻的文字,他的照片和行走笔记陆续地在各种期刊上发表,这让我们能不时地换取一些数目可观的稿费。也有时候他到一些小地方打工,每天的辛劳不言而喻。可是他从来不让我受到丁点的委屈,他把我放在一个舒适的房间里,买合口的饭菜给我。梅朵姐说得对,他是能给我幸福的男人,只是,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渴望幸福了。幸福来得太快,令人怀疑,所以我愿意,等岁月的潮水一次次退去之后,撷取幸福的那枚钻石。

下了火车,一大群人把我们围住,大家乱糟糟地喊:“住旅馆吗?我们这家最好,有水有热…”“去我们那里吧,那儿干净。”“我们这里也干净!”

对于这一切,我们早就习惯,小开对我耸耸肩,拉着我跑了出去。可是在火车站门口,有一个人拦住了我们。那个男人很年轻,和小开差不多大,眉目清晰,一脸微笑。

“你们是不是要住旅馆?”他问。

“我们已经有地方住了。”小开说。

“那更好了!”他兴奋得要死,说,“我没地方住。”

“那又怎样?”

“跟你们一起住啊!”他说得自然无比,好像他就应该和我们一起住似的。我说:“可我们不认识你啊!”

“啊?”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们居然把我忘了?我是齐祖啊!”

齐祖?我疑惑地看着小开,他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我们认识一个叫做齐祖的人吗?

那个自称为齐祖的人不等我们细细想,抢先说:“在湘西凤凰镇的旅馆时,我就住你们隔壁,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来着。”看了看我,问,“你不就是那个许念久嘛!”

他居然能说出我的名字,那么也许,我们真的有过短暂的相识。但我还是说:“我们不能因此就相信你。”

“那还要怎样啊!”他十分不满地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说,“这个给你们总行了吧?”

我接过去看,齐祖继续说:“你叫小开是吧?你是个写字的,写关于旅游之类的东西。许念久天天待在家里,爱吃鱼,嗯…你们是夏天来湘西的,在芙蓉镇只住了两个星期。啊,对了,阿久,你还有条绿色的裙子,你总是配粉色衬衣穿,是吧?”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倒是真的有那么一条裙子。刚下火车时,天太热,小开就陪我在最近的一家商店买了那条裙子。

我仍然还是怀疑地看着齐祖,问:“为什么你要和我们一起住?”

“这附近的旅馆都住满人了,我找不到地方住。”他无奈地摊开手,“所以想和你们一起找房子,没想到你们已经有地方了,那可怜可怜我带上我一起住吧!”他可怜巴巴地恳求我们。

“其实,”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小声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地方住。”

“啊?!”

他的可怜僵在脸上,眉毛皱了起来,表情很滑稽。我和小开看着他前后快得惊人的变化,一起笑了起来。

遇见(2)

“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找房子。”小开把身份证还给齐祖,拍拍他的肩说,“走。”

齐祖还是很受伤的样子,喃喃地说:“原来你们在骗我,你们竟然欺骗我…”

真是有趣的人。小开笑着拉着我向前走,齐祖蔫蔫地跟在我们后面。

走着走着,突然小开停了下来,猛地转身警觉地看着齐祖。

“怎么了?”齐祖问。

“怎么会没有地方住?”小开说,“刚才那些人还在抢着拉旅客,怎么会没有地方住?”

他这么一说,我也反应过来,这个齐祖分明是在找借口跟我们在一起。

“嗯?哈哈,被你发现了。”齐祖很不自然地笑笑。

“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住?”小开严厉地问。

他抓抓脑袋,解释:“其实,是这样的,嗯…我是害怕一个人住,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我被拐了怎么办?你们去过那么多地方,经验一定比我丰富,所以,所以我想,跟着你们会比较安全一点。”最后四个字他的声音小得让人听不清,再加上他无辜又诚实的表情,实在可爱。害怕一个人住?万一被拐?经验丰富?安全?哈哈,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如果这话是从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我会觉得很心疼,可是,他是一个起码二十三的男人哎!

“笑什么?”小开问,他和齐祖一起用像看神经病一样的表情看我,我笑得更大声了。齐祖说:“别理这个疯子!”说完先走了,小开皱眉看了我半天,也走了。

“喂喂,等等我啊!”我大叫着追了上去。

就这样,我们的旅途又多了一个人,这个叫齐祖的大男孩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他爸爸逼着他结婚!他很气愤地说:“逼婚就逼婚呗,可是他们居然给我找一个连电脑都不会玩的乡下妹,我心想好歹我也是高中毕业生,就这样断送了大好人生实在不值,于是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和小开笑到站不起身,这年代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爸爸呢!

我们在一个住宅区里租下一间三室两厅的房子,交了房租以后小开的钱就所剩无几了,齐祖倒还有很多,买了电视和锅碗瓢盆,把房子收拾得很有个家的样子,然后两个人就都出去工作了。齐祖在一家修车行洗车,小开也好不到哪去,做日化用品的推销,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于是帮两个男人洗衣服做饭,日子还过得去。

齐祖平时都叫我大姐,但我算了一下,我的真实年龄其实跟他一样大!不过对于这种称呼我早已经习惯,从某年某月有一个小女孩叫我妈妈起,我就已经私自让自己老了许多。

关于曾经,另一个城市的事情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当然也不愿意记得。偶尔想起沈以年,想起一野,想起梅朵姐,想起“没有名字的故事”,心里除了痛,还有淡淡的悲伤,我这么轻易地就忘掉一段生活,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是可以刻骨铭心的。

“气死我啦!”这天,齐祖一进门就大叫。

“怎么了?”我问。

“今天店里来了个神经病,非要说我们工作得不认真,一辆车擦了三遍还不满意,我一气之下就不干了!”

“啊?怎么能这么任性呢?”

“我饿死也不要受人家的气!”他恨恨地说。

这时,小开回来,看了看齐祖,问我:“他怎么了?”

“他把老板给炒了。”我说。

“啊?”小开和我刚才的表情一模一样。

齐祖一个人坐在床上想着什么,不住地点头说:“好,就这么办。”说着他向小开借来手机,拨了几个号,手指放在唇间,示意我们噤声,电话接通后他叫:“妈妈!”

我和小开睁大眼睛,然后默契地闪开,小开回房间睡觉,我去厨房做饭。

半个小时后齐祖大叫:“都出来吧!”

我把饭菜都端了出来,齐祖已经一改刚才的愁眉苦脸,笑嘻嘻地说:“我妈妈要给我打钱过来。”

“嗯,挺好。”我说。小开没发表意见,已经先吃饭。齐祖笑了一会儿,也拿起筷子。

电视上在播放一个访谈节目,齐祖叫:“看啊,是他!”

我和小开抬头看电视,屏幕里的那个人,是我们熟悉的,来自一年前的沈以年。主持人在问关于他婚姻的问题。

我愣住,小开换了频道。

“喂!别换啊,他是我的偶像!”

小开没理他。

“喂!”齐祖再叫。小开扬起拳头:“你要再叫我就抽你。”

“怎么,你很讨厌他吗?”齐祖不仅不闭嘴,反而穷追不舍地问,“他欠你钱还是抢你老婆?”

话音刚落,小开的拳头已经落下,齐祖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在地上。我连忙扶他起来,一边努力平静地说:“小开,别这样!”其实有谁知道呢?我心里有一个小人儿拿着刀刺我,他毫不留情地揭开我的伤疤,一刀一刀地刺下去,鲜血淋漓。

遇见(3)

小开看了我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齐祖擦了擦嘴角的血,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捂着脸,颓丧地坐在地上。好久之后推开小开房间的门,却被突如其来的烟雾呛得猛咳起来。

小开抽了好多的烟,烟头如战争后数也数不清的尸体一样惨不忍睹。

“小开,你怎么抽了这么多的烟!”我边说边打开房间的窗户。

“你还没有忘记他是吗?”小开冷冷地问。

“什么?”我怔住。

“我是问你究竟有没有忘记沈以年!”小开的音调提高,吓了我一跳。

我不知如何作答。小开继续说:“难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在爱他吗?我多么努力的付出都敌不过他一张一闪而过的脸吗?难道我的爱对你而言真的不值一文吗?”

“周垠开!”我大叫。

他静静地,却用愤怒的甚至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塌了下来,轻声说:“换个话题可好?”

“不好。”他回答得很坚决,“你必须面对。”

我哭了,终于哭了,眼泪打开,就再也停不住。我问他:“是不是非要我伤心难过了你才满意?这算是什么爱?”

“那么你告诉我,我一年来陪在你身边,爱你照顾你,这样的付出有没有让你心动过一秒?”

有没有呢?我问自己,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可是我也明白,感激不是他的需要,他要的,我给不了。不是我没有忘记沈以年,而是我不敢再爱,爱是让人恐惧的东西,我承受不了。

小开等待我的回答,等了好久,他终于离开。

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冷风吹起来,仿佛要把一切冻结。

一直到下午四点,齐祖才回来。他没事一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喜滋滋地说:“看哪!我妈妈居然给了我五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