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听到这话就头痛,说:“你要什么好处?”

郑彦说:“现在还没想好,你先许了我再说。”

段岭:“…”

段岭知道郑彦虽然平时没规没矩,但终究还是识大体的,嘴上占占便宜也就算了,不敢真的去招惹武独。

“你想要镇山河,对吗?”段岭突然问。

郑彦蓦然一震,惊讶于段岭居然单刀直入地猜到了真相。

事实上从早上起来,段岭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昨夜武独与郑彦喝了一夜酒后,郑彦就答应帮助武独求援的事了。如果不曾透露身份,武独有什么能与郑彦,或是能与姚复交换的?

唯一能换的,就只有镇山河。

郑彦的使命也是找这把传国之剑,谁得到了它,就相当于是白虎门的实际掌权者,把它交给郑彦,对武独有影响,对段岭自己却没有影响。因为不管谁拿到它,都需要忠诚于南陈帝君与太子。

也许是李衍秋的吩咐,也许是姚复的关系,这么说来,很可能郑彦是在替姚复找它。

段岭不禁警觉起来,但武独既然承诺,便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

“武独决定的事。”段岭答道,“便权当说定了。”

郑彦又说:“军队还没来,也没开战,你们还有大把时间来反悔。”

段岭微微一笑,郑彦却说:“找镇山河是为了陛下的吩咐,不是给姚侯的,至于为何姚侯会答应我的请求,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段岭走出厅堂,忍不住回身观察郑彦,郑彦在廊下长身而立,若有所思,仿佛在想着什么。

一夜过去,邺城冷了许多。

段岭推开拔都的房门,见榻上已空空荡荡,拔都不知去了何处。

第169章 誓约

段岭正要转身时,背后突然响起拔都的声音。

“不要动。”拔都说,“否则你就没命了。”

“真是个好办法。”段岭说。

拔都说:“你利用我一次,现在轮到我利用你了。”

段岭忽然岔了思路,说:“拔都。”

拔都:“?”

段岭:“你长大以后,声音真好听。”

拔都:“…”

段岭从前想起拔都时,记忆里俱是孩童的声音,以及掺杂着变声时的一点点沙哑。但直到拔都长大后,他的声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同于武独的低沉与浑厚、郎俊侠的清澈、郑彦的痞子气。

拔都根本没想到,段岭会说这么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当即令他无言以对。

“好听个屁。”拔都以充满男性感的、好听的声音答道,继而放开了手。段岭转过身,见他手上拿着一把梳子。

拔都赤着上半身,穿一条鹿皮裤,光着脚,比段岭高了半个头,就这么站着。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拔都充满了威慑感,但在段岭眼里,拔都仍然是拔都。

“洗澡去了?”段岭笑了起来。

“让开。”拔都不耐烦道,并从段岭身边经过,回到榻前穿衣服。

“没洗干净。”段岭过去,摸了摸拔都的脖颈,还有点脏,说,“山上有个温泉,空了可以去泡下,洗干净点。别洗冷水,当心着凉。”

拔都从小就不爱洗澡,现在估计更不洗澡了,但刚草率洗过一次,混合着一点汗味的健康男性肌肤气息还蛮好闻的。

榻上放着被段岭叠得很整齐的外袍,段岭刚看了一眼,拔都便把它收走了。

“我不会答应你的。”拔都说。

段岭撩起袍襟,走到拔都面前,跪下。

“你!”拔都登时脸色就变了。

“你听我说。”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认真地说,“听我说完。”

“你是一国太子!”拔都怒道,“怎么能随随便便向我下跪?!你国家的荣辱、百姓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说:“听着,拔都,虽然我不曾将信物给你…”

“你给我起来!”拔都怒道。

“大人。”外面述律端赶来,隔着门道。

“不要进来。”段岭沉声道。

“你给我…起来!”拔都说。

段岭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话?!”

“你先起来!”拔都架着段岭,要把他强行架起来。

“你听我说完,我才能起来。”

“你不要说了!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吗?”

“拔都!住手!”

两人的手一相触,段岭便不自在地避开拔都,然而拔都终于按捺不住,把段岭给按在床上。看着段岭的脸,拔都的呼吸突然就变得急促起来,把他压在身下,一时间就要低头狠狠吻下来。

突然一下,两人都静了。

“你这么做。”段岭说,“咱们就不再是安答了,玩儿完了。”

拔都沉默片刻,终于放开了段岭,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哪怕真的勉强动手,也勉强不了内心深处名为自尊的东西。

“说吧。”拔都转开目光,低眼看着地面,疲惫地说,终于接受了某个既定的事实。

“给我三年时间。”段岭说,“三年后,我带着南陈的兵到浔水来,咱们以浔水为界一战。”

拔都蓦然抬起头,不认识般地打量段岭。

“窝阔台与察合台正在争斗。”段岭又说,“你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必须尽快解决族中之事,至少先解决查罕。”

拔都答道:“耶律宗真教你来说的吧。”

“当然不是。”段岭答道,“我需要时间,让我回去,获得属于我的东西。三年内我会把蔡狗弄下来,成为南陈的太子,三年后的今天,我率军过来战你。我赢了,你们退回长城外去,我输了,任你处置。”

“击掌为誓。”拔都说。

段岭起身,退后几步,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你给我的刀,被蔡狗拿走了。”

“我知道。”拔都答道,“郎俊侠告诉了我,他都说了。”

“所以你把他打成那样了吗?”段岭问。

拔都冷笑,说:“我本想杀了他,他打赌你不会来,所以让他多活了几天。你让人三天后到浔水来,带一头羊过来。”

“什么意思?”段岭问,旋即猜到也许是要立誓。

拔都说:“现在先放我回去。”

段岭知道拔都答应了,松了口气,但心里愈发沉重起来。

拔都穿上衣服,跟着段岭出来,段岭便吩咐还他匕首,通知武独。

“送他出城。”段岭吩咐道。

拔都一句话也没有说,被送到邺城北门,便翻身上马。段岭要让述律端护送他,拔都却摆手示意不用,说:“记得三天后过来。”

拔都策马离开邺城,朝着北方去了。

“他答应了?”武独问。

“三年。”段岭答道,“我把这场比试延到了三年后的今天。”

“还行。”武独说,“三年太长了,最好明年开春。”

段岭转身看着武独,哭笑不得道:“我答应了他,如果我输了…”

“不可能输。”武独答道,甚至没有问段岭的条件是什么,牵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回城去。

段岭的忐忑心情在武独的面前尽数烟消云散。

“三年太短了。”耶律宗真听完段岭的转述后说,“应该订十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到底是太长还是太短。”段岭说,“你们先讨论出一个结果吧。”

“送信给姚侯。”费宏德说,“不必再求援了吧?”

“再等等吧。”段岭仍不太放心,生怕拔都那儿又出什么状况。及至三天后,他让人准备了羊,到了浔水畔,信使已报过几轮,告知浔水北岸全是黑压压的元军,漫山遍野,却未曾过河。

浔水中间有一片浅滩,夏季时河水漫过滩面,如今入冬后河水枯竭,便又露了出来,先前士兵们正在此处等候上游过来的滚木。

对面就是五万元军,拔都带着阿木古过来,段岭则与武独、耶律宗真涉水过去。

“耶律宗真,你正好做证人。”拔都朝耶律宗真说,继而回身向己方军阵大声道:“这里有辽国皇帝为证。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一同长大,曾在上京救过我父亲和我的性命,我落败为俘,他释放我自由,我决定与他结为安答!”

河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听着拔都的声音。

段岭这边只有自己与武独、耶律宗真三人。

拔都又说:“三年以后的今天,我与他约好一战!地点另行约定!他放我性命,我还他的城三年不受侵扰。三年后的一战他若输了,浔水任我铁蹄踏过,绝不再来拦阻!”

北岸元军齐齐举起兵器,喊了一声,查罕则骑在马上,打量浅滩中的两人,似乎非常不情愿。但元人结拜,乃是最神圣的事,谁也不能干涉,拔都成为战俘,虽是屈辱,但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反而令人心生敬佩。

“若我输了!”拔都又喊道,“我将自刎死去,将性命交给我的安答!”

段岭:“…”

“你…”段岭道,“你没说过这句话!”

拔都退后一步,眼里带着笑意,一刀捅进羊脖,鲜血喷了满地,耶律宗真的手下拿来两个酒碗,接满烈酒,再接了些羊血。

拔都递给段岭一碗酒,说:“喝吧,你有条件,我当然也有。”

段岭接过酒碗,注视着拔都靛蓝色的双目,拔都则看着段岭黑色的眼睛。

段岭将酒一饮而尽,烈酒带来的灼烧感沿着喉咙上涌,激得他流出眼泪来。

“这三年里。”拔都又说,“我要来见我的安答,你们都不能拦阻。”

说着拔都躬身,捡了两块浸了羊血的鹅卵石,递给段岭一块,说:“权当信物,好好保管。”

段岭走上前去,抱了下拔都,低声说:“保重,拔都。”

拔都不再说话,上马转身离去,到查罕面前时说了一会儿话,查罕便下令,全军动身,撤出了浔水岸畔。

这一天邺城军如临大敌,接连派出信报,前往元军撤离的方向查探。拔都果然说话算话,不到一天时间,已撤回黑山谷,再撤向汝南,最后朝着北方走了。

耶律宗真终于松了口气,段岭则疲惫不堪,大家都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落幕。

“不要担心。”耶律宗真说,“到时候我会发兵助你,如果我没被韩唯庸干掉的话。”

“我没在担心。”段岭说,“那天夜里,我想了足足一晚上,如果我是我爹,该如何解决,我知道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只是不可能现在就打。”

案几上摆放着浸血的鹅卵石,段岭还在写信,想派人送去给姚复,告知他兵不用借了,邺城的困境暂时解决。

“接下来是你的战场了,宗真。”段岭说。

“你打算怎么办?”耶律宗真问。

“等待时机。”段岭低声道,“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当年上京的证据,还有传国之剑。”

耶律宗真决定再住一天就回去,当夜两人聊了许多细节,包括推断南陈的局势。段岭也不把宗真当外人,索性叫来费宏德与武独,四人把该说的大致都说了,只须注意国中政事不要对耶律宗真提及就行。

第170章 机锋

彼此分别时,段岭骑着马,与耶律宗真并肩而行,沿西城门离开邺城,来到他与武独入城时经过的丘陵地带。

昨夜下过一场雪,绵延起伏的丘陵、山峦,一下被白雪覆盖,变得十分漂亮,仿佛荒凉的旷野一被大雪掩盖,便不会再看见。

段岭与耶律宗真来到丘陵尽头,过了这一地段,远方就是平原与裂谷,沿着官道走,三天后他将进入山西郡。

风起雪原,浔水支流冻结成冰,苍白的日头照着绵延万里的冰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段岭在河边停下脚步,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

“你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后,耶律宗真朝段岭说。

“我明白。”段岭答道。

他知道这将是最重要的事——他必须设法去说服郎俊侠,才能在不久的将来中重登太子之位。

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记忆之一。

“如果我没猜错。”耶律宗真说,“你这段时日里,还没有去找过他。”

“你没猜错。”段岭无奈道,“要不是咱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我都快怀疑你也是我爹生的了。”

耶律宗真哈哈哈地大笑,段岭这话虽然很没礼貌,但耶律宗真明白他的内心之意。

“若不是你已与拔都结为安答。”耶律宗真饶有趣味道,“我倒想与你叩天拜地,结为八拜之交。”

段岭说:“我从小没有哥哥,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我想也不敢想。”

“你就像一块美玉一般,有你这样的弟弟,我也不敢想。”耶律宗真把手放在段岭的肩上,落日将他们的身影拖长了,投在冰河表面,两人相对沉默。

段岭心想,就算我与拔都是安答,也是很想和你结拜为兄弟的,但耶律宗真不是拔都,他们依旧代表着两个国家,感情归感情,国事归国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大家是寻常人等,倒是无所谓的。

但耶律宗真并不这么说,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提,彼此心里清楚,也就够了。

“你说这是咱们这一生的最后一面吗?”段岭笑着问。

“我希望是。”耶律宗真答道。

帝君之身,是绝不能轻易离开各自京城的,除却战败被俘,唯一合理离京的缘由,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御驾亲征。

若他们各自回到辽与陈,一辈子不再见面,也就意味着,这两个国家之间将不再有刀兵之患。

“那…”段岭说,“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耶律宗真微笑着说,“就此别过,但话终究不能说得太满,兴许过个几年,又碰面了。”

段岭正在伤感,却被耶律宗真逗得笑了起来。

“你会是个好皇帝。”段岭说,“祝你万万岁。”

“你也是。”耶律宗真翻身上马,说,“等我的好消息,驾!”

耶律宗真率领众卫士,渡过冰河,消失在夕阳之下。河对岸的平原上,段岭裹着毛氅,帽翎在风里飘扬,站在河岸边,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沉默不语。直到夕阳逐渐变成暗红色,再一点点地沉入长河尽头,方慢慢地转身,走向武独。

武独牵着奔霄,始终在岸畔等候,身后则是他的亲卫队。

那一刻,段岭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世间万里河山真正的主人。

“他什么时候能到玉璧关?”武独问。

“改道潼关。”段岭答道,“先前他的手下送出信件,赫连会派一队兵,到潼关前来接他,只要抵达潼关他就安全了。”

武独让段岭上马,回到邺城时,已是小雪纷飞,入九后,河北郡正式进入冬季,小雪之下,城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段岭又有点舍不得这里了。

“什么时候回去?”段岭问武独。

“等你那皇帝朋友的消息。”武独仍不大信任宗真,但耶律宗真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克制,比起那“元人蛮子”和“党项傻子”,武独还未对耶律宗真生出明显的敌意。

现在外人差不多都走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自己人了。

“出去走走?”武独说,“正好去南方过冬。”

段岭叫苦道:“你开什么玩笑?太守不在自己的城里,和校尉跑去南方过冬,当心被朝廷杀头。”

“谁敢说?”武独反问道。

“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段岭说,“元军虽然退了,事儿还多得很呢,做都做不完。”

“我替你做。”武独答道,“能有多少事?”

段岭数道:“回到府里,先要查账,听他们汇报入冬计划,审施戚提交的冬季预算、开春的规划。你募军的陈情书呢?先得算清楚募多少人,再提给朝廷一并过了。盐铁钦差须得任命,昌城虽然免了税,也得去巡视,周边村镇,派抚民官去看看,听回报不听?”

“好了。”武独马上改口道,“当我没说。”

“姚侯那边得去写信感谢吧?”段岭又说,“还有丞相…”

“我替你写了。”郑彦站在门口,见段岭回来,便抬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