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晦涩而艰难的爱恋总令人无法不冲动的。

因此,他决定先原谅自己。

大过年,江爸的诊所依然天天营业,可是天天也没有病人来,只有附近的老伯常常泡上几杯茶叶端到诊所里和江爸下象棋,江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出去走动走动亲戚。许暮融站在马路对面看了许久,只看到江爸出来倒掉不新鲜的茶水,并没有江曦婴的身影,他踌躇着该不该过去,可江爸已经看到他了,还在那边招手,“许暮融?你怎么在这儿?”许暮融只得拉好衣领走过马路,“呃……我路过,正巧看到江师傅出来,还想着过来给您拜个年。”

江爸乐呵呵,“进来坐一下吧,外面冷,免得着凉。”

许暮融依言进去坐下,看到一堆下棋的老伯都抬头看过来了,于是腼腆道:“伯伯新年好。”

江爸给他倒上一杯热茶,笑咪咪问:“脚怎样了?全好了吗?”

许暮融说,“早就好了,一直想来谢谢江师傅。”江爸心里高兴,叫他多坐一下,又说江曦婴也快回来了。许暮融顺势问:“小老师干吗去了?”江爸说:“她去超市买东西。”许暮融原本还想说这时期候超市里人多得恐怖,小老师搞不好挤不出来。却见门口停了一台计程车,曹操到了。只听到江曦婴在外面喊:“爸,快出来,帮忙搬东西。”

江曦婴哪晓得出来的是许暮融,等她从车上卸下一箱牛奶还有一堆日用品时,回头一看,简直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脚好了?”

许暮融听她还关心自己,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两三步过去帮她搬东西,一边说:“买这么多牛奶干嘛?”

江曦婴跟在后面,“限时特价,我就买咯。”许暮融嘀咕她:“势利鬼。”

江爸只从女儿买的东西里翻出了一盒好茶叶,之后就叫她把东西搬到家里去,免得堆在诊所占位置。江曦婴便对许暮融说:“那你就吃点儿亏,再多走几步路吧。”

许暮融哪有不乐意的,可嘴巴上还要驳她:“行,一步十元,货到付现。”

江曦婴嗤笑一声,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楼道上,只上一楼转弯儿第一门就是江曦婴的家。这楼道的灯还是小灯泡,整个的墙壁涂漆已经七零八落了,墙面也很脏,有许多刮痕和脚印,最后还有“2楼”两个字,也像是小孩用粉笔写上的。许暮融说:“你家真破。”

江曦婴把门打开,“再破也是我家,不进来拉倒,免得我还要招待你。”

许暮融闻言,飞快闪进去,放下了牛奶箱才说:“一步十元。你少说要给我一千元。”

江曦婴倒杯开水给他,转身到自己房里拿东西,只笑着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一步十块?门儿都没有!”

许暮融跟着走进她房间,房间里的窗子一直开着,空气冷冽,环视四周,只有床和带书柜的桌子,没有镜子,没有贴任何一张明星海报,她的床很小,也没有用床罩,床单和被子都是淡黄色碎花纹的,枕头是浅绿色荷花边,床上没有放娃娃,床头放着一本小册子。

许暮融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边,拿起小册子来翻,江曦婴大叫:“你快起来,脏死的就直接坐我床上。快起来,去外面客厅坐。”

许暮融耍赖,往被子上边儿一靠,继续翻着手里的小册子。江曦婴拉不动,只好笑他:“你看不看得懂啊。”许暮融不吭声,这本小册子是Leonard Cohen的《Beautiful Losers》,里面收录了Cohen所有作品,当然许暮融是不会知道Leonard Cohen是谁的。就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眼神凝聚的老男人。

许暮融问:“这是你的偶像?”

江曦婴说:“我喜欢他的音乐和文字。”

许暮融哦了一声,把册子揣到怀里,“借我看行不行?”

江曦婴说:“不行。你对这个没兴趣的。”

许暮融不理,“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

江曦婴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多作纠缠,见他非要,也只好随他,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碟给他,“这是他的精选,你别给我弄坏了,看完了就还我。”

许暮融说:“弄坏了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江曦婴闻言,略带羞愧地说:“这是盗版的,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许暮融哈哈大笑。

“你这样还当老师。”

说到老师二个字,倒是触发了江曦婴,她忽然转身走过去,俯视着许暮融:“我问你,你上学期到底有没有好好念书。”许暮融说有,江曦婴说:“有?那好,我问你,秦朝达到一法制,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的前提条件是:A、国家统一,B、建立法治, C、生产力发展, D、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你选的什么!”

许暮融说:“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江曦婴咬牙切齿,“选A!还有,编写《民法大全》的皇帝是?”

这题许暮融颇有自信,速答:“Justinian!”

江曦婴恨恨地说:“你给我写中文!查士丁尼。”

许暮融却还有理:“外国人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写法可多了,就算我写个‘夹死婷婷‘,也不能说我错了吧!”

江曦婴怒火中烧:“那现代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是哪三者融为一体的国家制度?”

这回许暮融不吭声儿了,江曦婴说:“答不出来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你卷子上写的是‘圣父、圣子、圣灵’。”

许暮融蓦地喝出一句:“Oh,Jesus!不是你教我们答不上来也不要空着吗!”

江曦婴忽然觉得头晕,想想自己是说过这话,满腔愤怒顿时萎靡下来。

许暮融忙趁机问她:“卷子改出来了?我多少分?”

江曦婴无力地答:“63分。”

许暮融倒很高兴:“喔耶,及格了。”

江曦婴想,算了,反正他将来也是要读理科的,懒得计较太多,收拾好东西就站在门口说:“走吧,我要下去了。”许暮融只好起身,出门时又依依回望一眼,望到书桌面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急奔去一看,正是江曦婴大学时代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有全班的,有宿舍的,还有社团的,另外还有一张像是在酒吧里拍的,照片上的五个人全都作重金属打扮。

江曦婴在客厅里喊:“快点出来,还在看什么?”

许暮融恹恹走出来,跟着她出门。走过楼道时,终于忍不住问:“小老师,我刚才看到你桌子上压的照片了,有一张看着像打手。”江曦婴只是笑笑:“那是以前一同学的乐队初次在酒吧里表演时拍的。”许暮融说:“就是你前男友吧。”

江曦婴无所谓地回答:“是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挺有趣哩。”

闻言许暮融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觉得着急,“小老师,你怎么喜欢这种浓妆艳抹不男不女的人!”

江曦婴却只笑着说:“因为无法抗拒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其实如果许暮融再大一点,就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对过去真正释怀了才有可能对过去的问题回答得这么坦率,然而现在的许暮融只是感到十分不愉快,他满脑子想象着江曦婴与那个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纠葛,而这疯狂想象的最后一幅画面竟是他曾经看过的晴空万里的MV,从起初苦闷压抑的激情,到最终破茧成蝶的自我。

许暮融的大脑腾地一下空白了,他莫名开口:“老师跟他上了?”

江曦婴吓一跳,尴尬无法形容。

许暮融矗着不走:“老师不是处女了。”

中国式女性的尊严,终归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根深蒂固的压迫,于是这样的问题使江曦婴无法不感到恼火和羞愤。尽管她并没有把许暮融放在眼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既是一种人格上的被冒犯,亦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安,是一种失身女性对其下一个男人会何如看待她的不自信的表现。江曦婴很希望自己像美国人一样开放,很希望自己打从心里认可男人与女人有着平等的性立场,然而这是不容易办到的。

并且此刻许暮融也只是想着要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愉快,于是还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小老师,你被骗了。”

江曦婴愤怒到极点,快步走到前面,背对他说:“你滚。”

许暮融不甘心,便在后面喊:“你这么生气,只能证明我说得没错!凭什么你我叫我滚我就滚?”

江曦婴说:“你滚不滚都随便!”之后便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许暮融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又觉得惹恼了她,自己也难受。于是晃晃悠悠回到程梁秋家,一看时间,快要开饭了,长辈们也陆续到齐,许暮融恭恭敬敬轮番向长辈们拜完年,便坐在客厅里想事儿想得出神。后来程梁秋从楼上下来,示意温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

程梁秋故意吊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许暮融说:“温翎。”

温翎便和程梁秋一起坐到沙发上,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许暮融说:“这有什么难的,温翎手上有香味儿。”

温翎脸听了脸一红,程梁秋这才醒悟,侧过头来笑话她:“你用香水了?”

温翎急忙解释:“只是擦着玩玩,不经常用。”

程梁秋挥挥手:“得啦,女人就是喜欢涂这些东西,上次追一学姐,送瓶香水就搞定了。”

温翎只得一哼,骂他是个花心萝卜。

程梁秋对此大方领受了,又问许暮融:“上哪儿晃荡的,还以为你懒得再过来。”

许暮融随手从茶几上掏起一本杂志乱翻,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一本《Beautiful Losers》,不禁在脑海里回味起下午和江曦婴见面的事,想着想着,无意笑了一下。却听到程梁秋坐在旁边骂:“得,准是做了什么淫荡的事儿。”

许暮融仰头靠在沙发上,说:“我本来也想直接回去的,可你爸是什么人啊,连我家的老头儿都来孝敬了,我哪还敢放鸽子。”

程梁秋却不说话,温翎也听出了许暮融的弦外音,想想他们几个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也都从小生活在攀比父母地位的阴影中。他们好像天生就懂得什么时候优先考虑利益,什么时候优先考虑自尊。

许暮融说完,接着又把程梁秋肩膀一拍,“不过,等咱们将来成家立业了,我还是会到你这儿拜年的,纯兄弟之间的那种。”程梁秋方会心一笑:“那得看看将来是你给我儿子的压岁钱多,还是我给你儿子的压岁钱多咯!”许暮融回道:“行啊,谁输了谁是狐狸!”

温翎听不明白,于是追着问:“为什么了输了就是狐狸?”

程梁秋说:“人头猪脑,输了就等于赚了,这不狡猾的狐狸是什么?”

温翎说:“我看你也就一花心的狐狸!”

程梁秋只笑温翎小心眼。三个人遂越聊越欢,直到快要上桌吃饭了,许暮融突然没头没脑问程梁秋:“秦朝达到一法制的前提条件,你选的是?”

程梁秋想都不想便答:“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咯!”

许暮融听了大为感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开学以后,成绩榜单出来了,程梁秋他们是重点班,基本占领了全年级的前三十名,并且程梁秋的大名雄居榜首。江曦婴还看到许暮融列在全班第38名,全年级第83名,横竖都是倒着数比较容易找着的,便在心里骂他活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比往年更快转暖,学校里的植树也早早发芽变绿,就连春风也是馨甜的,一日比一日更使人们的心情有了春的色彩。

江曦婴也开始习惯自己的课堂,尽管她并不想习惯这几个吃干抹净就忘了感恩的小鬼,因此她也不再跟他们客气。再说了,老是在她的课上看漫画,这怎么也不能容忍吧。于是今天她毫不留情抓了两个贯犯,程梁秋和许暮融。

一到下课她便趾高气昂、头也不回,揣着几本漫画书走了。程梁秋被收了书,目瞪口呆,片刻才回神:“完了,完了,那可是文建的镇宅之宝。”许暮融也趴在桌上说:“小老师怎么这么精明。平时咱看《篮球飞人》她就不抓,今天看《电影少女》她就抓。”

话说《电影少女》这类型的书在老师眼里已经算色情读物了。万一江曦婴交到班主任那儿,少不了又是写检讨又是请家长,但是肯定请不到的,于是只好电话家访,这样一来他们的房间势必被老妈做地毯式搜查,不定又会翻什么东西来。越想越恐怖,程梁秋忽然坐起身,一本正经地跟许暮融说:“走,赶紧去买包烟贿赂她。”

许暮融笑:“小老师不抽烟吧!”

程梁秋说:“看不出来吧,可是我凑巧在实验楼看到了。”

许暮融的脸垮下来,闷哼两声,“我不去,要去你去,反正书也是你跟文建借的,你自己搞定。”

程梁秋听了,啐他一口,“靠,下次有东西也不给你看了。”

结果,果然只有程梁秋一个人去办公室找江曦婴认错。

江曦婴这回痛快多了,看着程梁秋局促不安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心想收了几本漫画就吓成这样,真少见呐。于是一边口头教育他,一边随手拣一本来翻翻。打开一看,正巧是那个镜头,于是又多翻几页,发现居然一连十几页全部都是。

江曦婴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哪知道程梁秋说:“不是吧!老师你的脸红了。”

事实上江曦婴小时候也看过这些的,这是每一个人少年时期都会好奇的东西,但她向来觉得和别人在同一时刻看到同样的性爱镜头是一种非常不自在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被人看光了似的。江曦婴急忙把书丢到一边,“拿走,拿走。”

程梁秋觉得好笑,“小老师,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你特封闭,有时又觉得你开放,有时觉得你很复杂,有时又觉得你其实挺单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夹到她的备课书里,“这是孝敬你的。嘿嘿,书我就拿走咯。”

江曦婴着实愣了一把,直到程梁秋已经溜到门口,她才喊他:“你们给我学乖点儿,下次再犯,什么孝敬都没用!”

这一次教训,程梁秋和许暮融收敛了不少。尤其许暮融,态度好到有些诡异,总是在看书做笔记,会认真听她念课本上的东西。偶尔江曦婴提问,他也对答如流。这真叫江曦婴又高兴又提心吊胆以为他后面还有花样。

可是很快,到了四月中旬,正值高中年级春游时间。听说这一回学校破天荒在东湖订了块地方放烟火,也就是说学生们将会玩到晚上才回家。尽管这依然是遭人唾弃的行程,许多班级的学生坚定不移高喊着要去外地玩。可是校长就怕弄丢人,抵死了不从,只好在城里找位置,把活动弄得丰富些许。总之到了这天,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全体参加了,并且玩得筋疲力尽,到最后解散时,早已星光似溅,夜幕低垂,学校派出四辆专车送学生回家,江曦婴一看整车坐满了,还有学生上不去,于是就跟燕华他们一起自己搭车走。

那头程梁秋上了车才发现许暮融不在,心想他可能在别的车上,于是没多在意。然而许暮融其实是跟着江曦婴后面走了。许暮融看到燕华和胡八一都在前头,原本想上去打个招呼顺便就赖着一路走,哪晓得转个弯到了车站,燕华和胡八一就跟江曦婴分道扬镳。许暮融站在边上一看,乖乖,这两人竟然跑去开房。

只剩江曦婴一个人时,许暮融反而踌躇不敢上前,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篝火晚会余欢尤在,春风微薰,明月高悬,城市灯火顿时如潮涌渐起,一层一层似乎把人都荡漾开了。此时此刻一种微妙的孤独感突如其来占据了许暮融的心,使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陌生的一面。

许暮融跟在江曦婴后面上车,这时间车上的人并不很多,许暮融坐在她后面,而她正安静地望着外头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许暮融看到车窗上倒影的她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心灵的死寂。许暮融想要开口说话,恰时听到喀嚓一声,江曦婴点起了一只烟,她把它就那么衔在嘴里,然后伸手推开车窗,夜风更加吹拂进来,吹散了刺鼻的、寂寞的烟。

许暮融觉得胸中有一块滚烫的石,碰也不能碰的,却异常使他心痛。

汽车不知不觉开进隧道,车上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曦婴原本打算眯一小会儿的,哪想到后面忽然伸出来两只手在摸她,并且摸到了她的胸上。江曦婴吓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拿烟蒂狠狠地烫下去。

许暮融给烫得惨叫一声,本能低下头咬着被烫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按住江曦婴的脖子。接着汽车出了隧道,斑斓的路面流光下,江曦婴回过头,所看到的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许暮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使她害怕。

江曦婴力持镇定,“你在干什么?”

许暮融松开按着她的那只手,顺势还想往她的衣领里钻,江曦婴二话没说又拿烟蒂烫他,许暮融这才收回手,趴在江曦婴座位的靠背上说:“青春期到了,行为异常嘛。”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挠她的脖子。

江曦婴尽量忍着怒气,“你怎么变成这样?”

许暮融反而笑,“变成怎样?”

江曦婴十分相信这只不过是许暮融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冲动,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恰恰是因为他把她看成是一个不正经的人。对此,江曦婴难以形容自己有多么难过。

然而许暮融并不知道江曦婴在想什么,事实上此刻他心里怕得要命,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和她调情,并且尽可能地与她亲近。

于是江曦婴咬牙切齿,“你再触我一下,我就叫司机!”

许暮融不放。

结果江曦婴真的放开嗓子叫司机停车,说车上有色狼。

这一遭喊得其他乘客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把许暮融羞愤得脸上滚烫,赶紧低下头。司机师傅是个大伯,找个了空挡就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小弟弟,司机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做这种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许暮融恨不得自刎谢罪,垂着头没敢顶嘴,把目光瞥到江曦婴那儿求救,她却毫不理会。许暮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怎么着了魔,因为小老师根本就是冷血的。

后来这事平息了,一路上两个人就没再讲过话。江曦婴在生气,许暮融却很兴奋,好比一个原本并不自信的斗士在第一回合里击中了经验老道的对手,尽管他并未取得实质上的胜利,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许暮融回到家后已经很晚,许妈许爸因知道有春游,所以早早都睡下了,只在桌子上留了夜宵,待儿子一回来,想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于是许暮融把夜宵丢到微波炉里,打上三分钟,然后去浴室洗了个囫囵澡,出来就抱着已经热滚滚的烫饭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的床上,枕头下面还压着江曦婴借给他的《Beautiful Losers》,他把它抽出来,打开看,全是英文,心里好奇又不愿意查字典,于是拿了WOLKMAN出来听,听着听着,不懂归不懂,偏又觉得甜孜孜的,吃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也不知是吃饱撑的还是怎么,深更半夜许暮融死活睡不着觉,他怀念着碰到江曦婴时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他还想到自己亲眼看到她吸烟,于是许暮融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包蓝龙,然后打开房间的窗户,靠在床头吞云吐雾。

第二天,许暮融起得早,他把《Beautiful Losers》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一整天插科打诨到下午,最后两节历史课,江曦婴看也没看他一眼。

放学后,许暮融却趁着程梁秋出去叫人打球的空档,作贼儿似的跑到办公室,把《Beautiful Losers》还给了江曦婴。

江曦婴收好书,还是不理他。

也许世界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知,对世事的无知,对人性的无知,还有对命运的无知——无知者无畏。而一个无畏者的所作所为有时是可笑的,诚如江曦婴从《Beautiful Losers》中发现的一封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情信,来自勇敢的许暮融同学。

上面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不要再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生气,你要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是没有抵抗力的,除非我有毛病。

更何况我已经打算跟你在一起了。我的意思你搞懂了么?

我今年十七岁,虽然比你还小七岁,但我肯定将来只有我敢娶你。

我相信你会懂得著名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这行诗的含义,尽管我还没有看懂。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喜欢的东西——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读完这篇行文梗塞的信,江曦婴完全可以想象许暮融压根儿就不知道米沃什是谁,这一行诗八成是他打哪里东翻翻西翻翻找来凑数的,她越看越好笑,老早就听闻学校里总有男老师收到女学生的情信,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如此不幸的事情。于是江曦婴随手把信又夹回到《Beautiful Losers》里面,不打算理会。

下班以后,燕华要到江曦婴家聊天,顺便蹭一餐晚饭。不过燕华很会讨好江爸,买了一堆水果,还买了一条烟。江爸总喜欢女儿的朋友越多越好,他非常明白人们在每个时期所交的朋友都是不一样的,小学的朋友只在小学时来往,中学的朋友只在中学时来往,大学时亦然,然后到了单位交朋友,已未必不是纯粹的朋友了。人是如此忙碌而健忘,便在能珍惜的时候还是尽量珍惜的好。

这天晚上,江爸亲自下厨,好好给江曦婴和燕华炒了三个小菜,家常里短聊过7点才又回到诊所坐着。燕华餍足地坐客厅的沙发上,看看江家这房子的确是很老了,并且有些湿气,又只住着父女俩,难怪总显得冷僻,燕华说:“前几天我又看到你妈了,跟她继女在一起挑家庭影院呢。”

江曦婴说:“我知道,她继女要结婚了。”

燕华冷笑:“这世道真奇了怪,自己亲女儿不管,偏要管个假女儿,何况人家还不领情呢!”

江曦婴只笑:“反正我知道你是吃不得一点亏的。”

燕华一哼,“大姐,我是替你不值。就算我管不着,可看得着呀,看不顺眼了还不让我说啊。”

燕华说完,也知江曦婴不爱提这事,于是并不纠缠下去,何况她今天是来跟江曦婴聊人生归宿问题的,总不能离题太远。只不过还没正式开口,江曦婴便觉天色已晚,要送燕华回家,两人也就在路上聊起来。

燕华有意跟胡八一结婚,可一讨论到细节上面,胡八一非要燕华家里出点儿钱来装修新房。胡八一的意思是这笔钱结婚以后会还给燕华,现在只不过是想要燕华讨一讨未来公婆的欢心。可是燕华不愿意,她觉得这钱一准儿有去无回。

江曦婴听了以后,说:“房子是他的,你出点装修费有什么关系?”

燕华说:“算了吧,房子是他爹妈的,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出什么钱。”

江曦婴笑:“很像胡八一的作风。”

燕华无奈:“你说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