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知天命年纪的华国公将那封信狠狠拍在了桌上,眼底也泛出了红色。

——言儿他的言儿啊!

个月后,风林谷。

手中的是枚莲花银簪,花瓣的纹路隐隐泛着暗棕颜色。

纤细的指尖缓缓拂过那些纹路,遍又遍,仿佛不知厌倦。

坐靠在窗边,女子有些出神的凝视着手中银簪,好看的淡峰眉微微蹙起,似敛了太多愁绪久久不愿展开。她的肤色很白,略带病态,穿着厚重的冬衣,却依然显出了几分单薄。

“小姐姐,喝药啊。”小童蹦蹦跳跳的端着药碗跑进屋来,那碗中的药汁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好几次都险险地要翻出来,却又恰到好处地被碗壁挡了回去。路走来,竟是滴不漏。

女子抬起头,看了看那药汁,又看了看笑眯眯的小童,言不发。

“小姐姐,不喝药可是好不了的。”小童分明是鬼医谷的回生,如今却在梅子倾的风林谷中。

鬼医谷、百里宫、似乎都和梅子倾脱不了关系。

就连她自己也和梅子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石曼生转手把银簪子插入了头发,神色淡淡,“喝不喝,都好不了。”

回生不虞地呶了呶嘴,“你不喝怎么知道好不了!”

石曼生低头看了看还绑着木板的左手,手腕往下都僵如木枝。

“筋都断了,怎么治?”她说得很平静,仿佛那残了的并不是她的手。

“可是可是”回生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反驳的话来。

石曼生此次肩头骨折,加上左小臂本就受了伤,导致手腕子不大灵活,整个手掌又都被穿透,好几处筋脉、肌肉应该都是被倒钩状的兵器生生扯断了截,根本接不上的

所以,无论喝不喝药,确实都好不了。等她骨折痊愈,从手肘往下都好不了的。

“端走吧,我不喝。”

“可这药还能补血益气,美容养颜的。”回生不放弃,把药碗往她跟前送了送。

太近了,苦涩的药味钻进鼻孔,刺得她喉咙有些难受。

石曼生接过药碗放在旁,“那就放这吧。”

“那你等会儿会喝?”回生怀疑地看了看她。

“会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听得回生憋气,伸手把就那药碗夺了过来,“不喝就不喝!”

这么好的药,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端着药气呼呼走了,回生路来到了旁边的小厨房。

梅子倾特地派了个老妈子,还有个丫鬟来服侍石曼生,每日的饭菜也都是特别制作的。

“今天中午吃什么?”回生进来就大声问道,“她的饭菜在哪?”

“还没烧好咧,左边锅里炖着当归排骨汤,等会儿还要再炒两个素菜。”正在捡菜的陈大娘看到回生气鼓鼓的模样就知道,八成那石姑娘又不肯喝药了。

走到锅边,回生打开锅盖,将手中那药汁股脑儿统统都倒进了汤里,“给她多喝点汤!”做完这切,小童子气呼呼地离开了。

陈大娘赶忙站起身,瞧那锅里的汤——我的乖乖,色儿全变了。

她舀了口尝尝,脸色更难看了——就这汤,那姑娘能肯喝?

把汤端进屋里的时候,陈大娘很是惴惴不安,“姑娘,吃饭了。”

“嗯。”坐到桌边,石曼生口口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喝汤时,第口她似乎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接下来就勺勺认真喝完了。

陈大娘内心片惊叹:这么难喝,她竟然都能喝下去?

自从个月前石曼生来到风林谷,陈大娘就直负责照顾她。

刚来那会儿,石曼声气息奄奄,高烧不退,整个人红得和个煮熟的虾子样。还有那手上的伤口,骨头能见到也就罢了,那手心分明就是破了个洞,透透的都能看过去。

当时陈大娘就想——这姑娘真是糟了老大罪了。

石曼生就那么直昏着,伺候姑娘擦身换衣的时候,陈大娘经常听到她喊着什么木白,木白的。听着像是个人名,她唤的时候,明明昏着都能哭出声来。

而梅子倾每次听到她唤这个名字都会禁不住沉下脸,有时更会甩袖而出。但很快便又巴巴走了进来,坐在石曼生的床边,看看她。

后来,又过了十多天的样子,石曼生终于醒了过来,但整个人都瘦了大圈。她本来就不胖,再这么瘦,就成了纸片张。

“我的银簪呢?”这是石曼生醒来后的第句话。

顾不上身子虚弱,她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可脚刚着地,整个人就跌了下去。梅子倾及时扶住了她,也把她半搂进了怀里。

“放开!”石曼生推拒着,可她本就大病初醒,手脚都有些软绵,哪里推得动习武的梅子倾。

完全忽视她的挣扎,梅子倾将石曼生直接抱回了床上,盖上被子,牢牢扣住了她的右手,“你身子还弱,不能乱动。”

“我的簪子!”她看着他,像只斗兽,目光凶狠。

梅子倾定定看了她会儿,努力平复了语气,“簪子太危险,你会伤到自己。”

“你以为,没了簪子,我就结不了这条命吗?”她冲他冷冷说道,“把簪子还我!”

“你”

“还我!”

关于那枚银簪子,当初桑曲从地上捡起后,连同石曼生起交给了梅子倾。梅子倾自然也就从桑曲口中知道了那夜的事情经过。本来梅子倾以为这簪子不过是石曼生的件事物罢了,可看她醒后的反应,这簪子八成和那柳木白脱不了关系。

最后,银簪到底是还到了石曼生手中。

而之所以把簪子给她,是因为梅子倾觉得没必要和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去争什么。

时间回到这天的午后,石曼生喝了那被回生加了药的当归排骨汤,有些昏昏欲睡。

看了会窗外景致,她便索性上床睡觉去了。

这觉睡得有些恍惚,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太阳快下山了。

摸了摸有些发烫的眼皮,石曼生木然起了身。

“睡得可好?”

突如其来的男声,叫她起身的动作微微顿。

石曼生回过头,不期然看见了梅子倾。

可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像没看到他样披上外衣,穿上鞋路绕过他走去了窗边。

这是她最喜欢待的位置。

坐在桌边的梅子倾立时暗了神色,“你在怨我?”

“没有。”背对着他,石曼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面对这样的她,梅子倾心底突然有了几分恶意,“七日前,京城华国公府,为柳言之出殡了。”

闻言,坐在窗台的人轻颤了下,没有回话。目光依旧盯着窗外。

刚讲完,梅子倾又有了几分后悔,自己何必要故意提起那人。等时间长,感情淡了,便也就好了。想到此,他不禁软了语气,“窗口风大,注意身子。”

“嗯。”她有些心不在焉,“麻烦梅公子出去时关好门。”

这是逐客了,梅子倾皱了皱眉头,到底是离开了屋子。

听到关门的声音,石曼生低头,看向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左手,有些呆愣。

——七日前,京城华国公府,为柳言之出殡了。

良久,她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下。

——都结束了呢。

始于斯,终于斯。

小小粒相思阎罗,乱了多少红尘乱事,碎了多少儿女情长。

那刻,她的心中,忽然就梦醒了。

106.零六

石曼生肩上夹板拆除的那日, 已是春暖花开。

忽尔想起, 去年春时, 她也是在风林谷停了许久的。

那个时候,还有师叔、师姐、丁泽。如今, 却只有她人。

“动动看!”回生取下了全部夹板。

露出的肩头已经看不出任何红肿痕迹, 石曼生动了下胳膊, 除了开始时有些迟钝的感觉, 其他都很好。见状,回生满意地笑了笑, “小姐姐,你看,听话喝药多重要。”

石曼生也随着笑了下,而后右手拉起衣服, 穿戴整齐。

“好了, 进来吧!”回生有些想炫耀自己医术的小心态,见石曼生理好了衣裳,便立马冲着门口唤了声。门应声推开,直等在外头的梅子倾走了进来, 与他道的, 还有梅七。

“怎么样?”梅子倾看着石曼生问道。

她点了点头, 旁的回生先插了嘴,“肩膀都好了!我出手向来妥妥的!”

梅子倾笑着转向回生, “多谢回大夫了。”

“好说好说!”回生年纪小, 虽然医术精湛, 但平日里出诊机会不多,最喜欢的就是听别人称自己回大夫。眉开眼笑地又说了番注意事项,回生便被梅七领着去取诊金了。

屋子里倒只剩了石曼生和梅子倾,少了旁人,他俩之间的气氛总有些奇怪。

“梅公子。”石曼生先开了口,“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我师父之前让我帮你的事。”

梅子倾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几个月,他直在考虑该如何和她谈及此事。

“石头,你的意思是”

“我答应了。是要去鬼医谷吗?”她的表情很平静,“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这是师父吩咐她的最后件事。也许应得太迟,但她终于能心无芥蒂地应下了。

梅子倾眉头稍稍拧了下,但很快又松了开来,“不急,你的身子刚有起色,不如再”

她抬眼看向他,似有疑惑,“真不急?”

梅子倾面上闪过丝尴尬,其实挺急的。不然,他也不会直接暴露出无伤楼的暗棋将她带出来。

见他神色,石曼生心下了然,“我明日就可去往鬼医谷。”

梅子倾想了想,从善如流地点了头,“那我去准备下,明日启程。”

“好。”

“你的身子”

“都好了。”

建在特殊目的之上的关心,她并不是很在意。

风林谷距离鬼医谷虽算不得远,但也算不得近,马车总要行上个两天的。

路上,石曼生都很安静,也不掀帘子看外头,什么也不地干坐在马车里,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发呆。

她的左手手心朝上放在腿上,自手腕以下都已废了,掌心的纹路全被狰狞的疤痕替代,凹陷的模样有些怪异。

回生和她辆马车,看了会儿,忍不住戳了戳了那伤疤,“小姐姐,当时是不是超级痛啊?”

石曼生眨了眨眼睛,仿佛在回忆,过了会儿,她说,“还好。”

回生咂了下舌,真是能忍。

赶路中途路过家凉茶铺,众人停车歇息。

虽是春日,但今儿个太阳特别烈,外头骑马的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凉茶铺开在棵大山桐树下,那树枝繁叶茂,遮出了大片阴凉。

茶铺里已经有了三个客人,正围着木桌边喝茶边聊天,看模样是赶路的旅人。

石曼生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下了马车。

那次之后,她的身子就变得开始畏寒。

现下,周遭的人都恨不得穿上短打,她却还觉得手脚冰凉。裹紧了黑色绒制披风,她那素净的脸上没有丝汗意,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回生小大夫说过,她这是骨头受了凉,得慢慢将养。

行人刚坐下点了些茶水小点,石曼生的注意力就被旁桌吸引了过去。

“你们说,谁会拿到那十万两啊?”说话的人语气隐隐有些跃跃欲试,却装作只是随意关心的模样。毕竟十万两,哪个不心动?

“这不好说,桑曲的功夫当初在无伤楼是排得上前三的,他要是躲起来怕是没人找得到。”接话的人明显对桑曲很忌惮。

这时,第三个人插了话,听就是个大老粗,“怎么没人找得到?要你说,无伤楼厉害吧,还不是被官兵给端了。他桑曲就算再厉害,个人,能厉害得过无伤楼?依俺看啊,不出十天半月,这悬赏就得叫人给领了!”

“怎么着,咱哥儿几个要不也去试试?”

“试就试,就怕运气不好,遇不上人!要是遇上了,这十万两还不是咱的囊中之物!”

“就是就是!”

旁边那几人嘻嘻哈哈笑作团,梅子倾就像是没听到样,为石曼生特意要了壶热茶。

“慢点喝,有些烫。”

“谢谢。”石曼生伸出右手抚上杯沿,端起,轻轻抿了口。

确实挺烫,烫得她舌尖微微发麻。

隔壁桌的人还在继续大声聊着。

“无伤楼也算是倒霉,惹谁不好,惹到了华国公那只老狐狸。”

“这可怪不得华国公,那柳大人本就是来川蜀求医的,还特意请了无伤楼的人护行,谁知道会被黑了。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全是窟窿,早就没气了。儿子死那么惨,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可不是吗。”

梅子倾余光悄悄打量了下石曼生,她正神情淡漠的喝着茶,没有丝毫变化。视线转到她头上戴着的那支银簪,他的心底有些复杂。

旁桌的人聊得兴起,毕竟这是川蜀武林近来的大事。

“你们听说没?其实啊,那天被桑曲带走的,还有个小姑娘。但最后只发现了柳大人的尸体,那姑娘却不见了”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几人猥琐地笑着。

“想那桑曲威名世,到头来为了抢个女人杀了买主,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那小姑娘也不知长什么模样,带劲不带劲,怎么个红颜祸水法”

几人又开始兀自猜测,说的话也渐渐变得下流起来,越发不堪入耳。

忍无可忍,梅子倾放下手中茶盏,正要出手,却被石曼生那只废了的左手轻飘飘地搭在了肩上。

“说便说了,又能如何?”她面上表情很淡,颇有几分事不关己。

回生抱着茶碗,头半埋在碗里小口唆着,只露两个骨碌碌转着的眼睛,会儿看看石曼生,会儿又看看梅子倾,满是看戏的意味。

梅子倾按捺下怒意——不过是几个逞逞口舌之快的江湖蝼蚁。

见他收敛了情绪,石曼生收回左手,继续认认真真地吃起她面前的那叠点心来,完全没有被那些人的话干扰到胃口。

神秘的无伤楼被灭了。而她,成了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

不过几个月光景,现在听来,却都像是别人的事情般。

又过了会儿,那桌的三个大汉吃饱喝足,结账离开了。

三人慢悠悠骑了会儿马,觉得太阳底下还是有点热,便起走到了路边的果林里头,准备找块地方眯眯,等会儿再上路。

这是处桃林,桃花已谢,枝头结了些青绿小果,根本还不到入口的时候。

“我去方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