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她也梦见他,在漆黑的夜里,他靠近她,坐在床边,把手放在她的脸上,默默地注视她。方远不喜欢说话,凝视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她在梦里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剥啄碎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老去,但他将在她的记忆中永远年轻。醒来看到袁振东,仰面躺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来厮守的,爱情撕裂彼此,令人体无完肤。

袁振东是她的朋友,兄弟,父亲,孩子,这些已经足够让一对夫妻白头到老。

但方远是她的心脏。

她真是个坏女人,与丈夫过了十年亲密无间的日子,却还没有把心交出去。

但那颗心在她身体里,它在她脱离母体前就开始跳动,并不听她的指挥,有一天它停止工作,也不由她做主。

它才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东西。

至于男人,他们还有不受控制的下半身,袁振东刚刚才身体力行了这一点。

遇见方远的时候,闻喜十九岁。父亲生意失败,躲债不知所踪,妈妈在家整天哭泣。

事情发生在一夜之间,没有人通知闻喜,她刚刚完成汇报演出,芭蕾舞团印着红字的信封已经压在枕头底下,她连梦里都在舞台上跳舞,醒来有同学拍她:“闻喜,你叔叔来了,在外头等。”

闻喜只套了件连帽的运动衣就跑出去了,她看到黄行。

闻喜的爸爸是独生子,没有兄弟,但他有众多朋友,只要他在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黄行是他好友中的好友,闻喜从小叫他叔叔。

闻喜惊喜:“黄叔叔,你怎么来了?”

黄行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小喜,上车说话。”

闻喜觉得那笑容古怪,她感到面前的黄行有一点陌生,但那张脸是她十几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她没有可能认错。

她还是上了车。

闻喜一生后悔迈出那一步。

那是一辆改装过的七人座的商务车,她一进车里就被两双手牢牢抓住,黄行坐在她对面,脸上还带着那个古怪的笑容。

他说:“小喜,要怪就怪你爸爸。”

车子疾驰了七八个小时,她尖叫,哭泣,哀求,她说“叔叔,为什么?”黄行让人塞住她的嘴。

闻喜被拖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黄行用她的手机给她爸爸打电话,她听到他说:

“你再不出现就再也见不到小喜。”

他把手机交给她,她嘴唇裂了,嘴里都是血腥味,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爸爸”。

闻喜听到自己父亲的哭声,那头说,黄行,我把你当兄弟。

黄行挂掉电话。

闻喜被关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四面都没有窗。那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监牢,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叫喊与呻吟。

就算闻喜只有十二岁,她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更何况她都要二十了。

每天都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借故来看她两眼,还有偶尔进出的男人,每一个都像要用眼睛剥光她的衣服。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黄行又坐到她面前。

他说:“你爸爸还没有来。”

闻喜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她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

她只会哀求,她说:“叔叔,放过我。”

黄行拿手拨弄她的头发,她已经七天没有连续两小时以上的睡眠,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蓬头垢面,像一只鬼。

他叹口气:“或许我应该带走小乐。”

闻喜惊恐摇头,但黄行下一句话让她如坠深渊。

他说:“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闻喜只记得自己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

几年后她才有勇气问妹妹那时候她去了哪里,闻乐一脸茫然地回忆许久,才一击掌说:

“爸爸突然来电话要我去江西姨婆家,我以为出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姨婆小病。”

闻喜要自己相信父母不过是亡羊补牢,他们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女儿。

但她一生为那个晚上做噩梦。

黄行拨弄她头发的手指变成抓握,闻喜看到他慢慢紫涨的面孔,他的眼睛里有血丝,呼吸带着奇怪的臭味。

黄行吃了药,他是有备而来的,闻喜的父亲没有来,他放弃这个女儿,他就有权享用她。

闻喜挣扎,但她被绑住了手脚,这挣扎对一个箭在弦上的男人来说只是助兴而已,她听到自己惨叫,恸哭,她声嘶力竭,她对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做最后的哀求,她叫:“叔叔,叔叔,放过我,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呀!”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闻喜被无数次刺穿,她觉得自己已经血肉模糊,她确定自己在死去之前尝到了死的滋味。

一切结束在破门而入的巨响里。

第三章 沉默以对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1

方远不会忘记他看到闻喜的第一眼。

世上最糟糕的见面莫过于此。

那是当时省里策划许久重点打击的淫乱场所,摇头丸大麻都是小意思,里头还涉嫌制药、贩毒、私藏枪支,两头交易的都是跨省人员,情况非常复杂。方远已经带着人在外头蹲点一个多月,小城的冬天非常难熬,夜里冷得呼气都有冰碴,照郑回的话说:“撒尿都成冰柱子了。”

方远动都不动。

为了避免嫌疑人产生警惕,每天蹲点的车子必须要换,一个月下来难免周转不过来。这天他们开出来的是一辆车龄至少二十年的老桑塔纳,空调都转不动了,蹲点的时候又不能启动发动机,车里车外温度几乎一样,郑回冻得在驾驶座上搓手搓耳直哆嗦,突听方远一声:“他们来了。”

郑回一伸头,就见一辆车开到小楼门口,几个人刚刚从车上下来,正是他们一个月来所等的对象。

他心里叫了一声:可算是来了!再转头,方远已经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刚刚放下对讲机,枪已经拿在手上。

当时方远与郑回都还在刑警队工作。方远刚来队里的时候,郑回一度极其看不上他。郑回北方人,壮得像一头熊,头回看到方远就觉得他来错了地方。方远瘦高个子容长脸,高鼻梁长睫毛,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再加上还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郑回当时就对头儿说:“这小子不是谁家托关系塞进来的吧?”

头儿当场瞪他:“托关系进刑警队上赶着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面对面?”

郑回大惊失色:“他还要跟我们出任务?”

可是隔天郑回就亲眼目睹方远一脚把一个两百多斤的大汉踢出去两米高三米远,从此闭嘴。

方远办案的时候就像个机器人,平时不爱说话,但是讲义气,郑回家里出事,方远一叠钱塞在他口袋里,郑回不要,方远说:“拿着吧,我也没家累,不等钱用。”

方远的父母都是做刑警的,多年前因公殉职,方远被他们的同事收养,成年以后子承父业。

郑回做他的副手,心服口服。

这次任务出得很顺利,刑警队联合地方警力包围小楼,将交易双方当场抓获,整栋楼里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最后一间房是被方远踢开的。

门被反锁了,敲门喊话都没有回应,方远走过来问怎么回事,脸色惨白的领班说:“里头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远一脚就把门踢开了,他是握着枪进去的。

后面人想跟进,他站住,说:“等一下。”

小屋连窗都没有,只点了一盏颜色暧昧的小壁灯。

方远第一次见到闻喜,他看到的是一个双手双脚被捆绑的瘦弱少女,披头散发衣衫破碎,下身全是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已经僵硬,满是血丝的眼睛仍旧睁着,白沫从嘴角一直流到她的脸上。

黄行因为服药过量在性事中心脏骤停而死,方远按他的颈动脉,确定这个人已经无救。

但他身下的少女无疑还活着,他与她对视,她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远走他方。

方远大学主修刑侦,兼修心理学,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处理方式影响她的一生。

他阻止后人跟进,移开她身上的死者,解开她的手脚,用床单将她的身体遮盖住。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在低声说话,他说:“我是刑警,一切都结束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死者。

直到他将她抱起来,她才开始挣扎,但那真是太微弱的反抗了,纯粹的反射动作。

他明白她根本就没有理解他之前说了些什么,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摧毁,她是一只受伤太重的小动物,为了不受再多的折磨宁愿认为自己已经死去。

郑回在外头问:“怎么样?”

方远背对大门,他已经用床单将她紧紧包裹住,不让她看到一点光,那是一具太过瘦小纤细的身体,裹在染血的床单里,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他不敢用力,只好跪在床边把她裹在床单里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上,婴儿热爱这个姿势,他们爱听保护者的心跳,所有惊恐过度的人都会成为婴儿。

他说:“我是刑警,我不伤害你,让我带你离开。”

闻喜停止挣扎,方远抱她离开房间,外面的人目瞪口呆,但他用目光叫他们闭嘴。

方远最痛恨强奸犯,黄行应该庆幸自己不用直面他的怒火。

2

闻喜被送进医院,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医生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只好在病历上写应激性反应异常,至于那些皮肉破损与撕裂伤倒成了小事。

因为是方远把她送进来的,他就成了医院的唯一联系对象。

他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去医院听医生说明情况。

警方确认了黄行的身份,但被捕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被他强奸的女孩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只知道黄行是小楼老板的朋友,七天前把她带来关在楼里,至于原因,他们从不过问老板朋友的私事。

鉴于老板在逃,黄行已经死了,谁也说不清这女孩的身份。

方远看一看手表,走进病房,里面窗帘紧闭没有开灯,简直是一片漆黑。

护士说她不愿见光,也不愿见人。

所以他一推开门就看到她躲进被窝里,像是要用一张壳把自己包起来。

他关门,摸黑在她床边坐下。

方远想,他只能给她半小时,一小时后他必须与其他人一起回省城总队,留半个小时的余量他好赶到集合地点。

来之前他接到海潮的电话,问他晚上几点可以到省城?妈妈包了虾仁馄饨,等他来吃。

方远十二岁被父母的同事汪大川收养,当时汪家独女海潮不过八岁。十多年后她仍保持见面就扑到方远背上要他背着走的小女儿习惯。

方远叫汪大川叔叔,汪家夫妇对他视若己出,至于汪海潮,谁都知道他们青梅竹马,婚期不远。

方远想到那具在染血被单里的瘦弱身体,每个小女孩都曾是掌上明珠,她是谁家的女儿?可有父兄?他们可知道自家珍宝被人如此伤害?

方远宣誓入职已经三年,见过多少惨景,但这一次冲击最大,他无法忘记那个颤抖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我是方远,或许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闻喜不出声,但她紧绷的身体已经放松。

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这声音代表安全。

“那人叫黄行,已经证实死亡,我们在指纹库里查不到你的身份,也没有报类似你情况的失踪人口案件。”

闻喜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她眨一眨眼,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方远的眼睛已经习惯病房里的黝黯光线,他看着她露出的那一点黑色头发说话:“你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医生说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但你要说出姓名地址警方才可以通知你的家人。”

闻喜在被子里动了一下。

他在心里读秒,等了五秒钟,然后才继续。

“如果不能,医生的建议是送你到别处进行心理治疗。”他想一想,补充,“我觉得那里不适合你。”

他继续读秒,这次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十五秒,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方远在心里叹气,他开口:“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今天就要回省城。”他顿一顿,实话实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用掉五分钟。”

闻喜打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看到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因为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与她对视,看到那里面的绝望。

不,闻喜没有疯。

她只是太疼了,尤其是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医生冰冷的声音,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但她没有丝毫被麻醉的感觉,她整夜在撕裂的痛苦中挣扎,那种痛苦令她呕吐。

她爬到窗边,陌生的地方,窗是可以打开的,她往下看,月亮的光是冷的,又是安静的,楼下是平坦的水泥地。疼痛是有声音的,它一边撕裂她的血肉一边说:“停止我吧,只要轻轻一跳,只要一点勇气。”

逃避折磨多么简单,她渴望那样的安宁,闻喜尝试着探出身去,但寒风如同冰刃刮面。她一瞬间就有了悔意,颓然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