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用蜡雕刻成的人像。

一笔一划,眉眼鼻子,每一处地方都精致得似活人一般,然每一处地方皆要重复刻上许许多多遍方能刻得最完美和最无可挑剔。

于是,刻人像的凡人,在每刻一次刻花了之后,便又重新烧蜡,然后手捧着那些滚烫的蜡油浇在那人像上,以抚平令自己不满意的刻痕。

紧紧是一处小地方都要来回烧蜡好几次,那这一整座如人高的蜡像,他又耗费了多少支蜡烛捧了多少捧蜡油?

他一声不响却又小心翼翼。面色青白,下巴生出细细青苍的胡茬,原本一身华丽的锦袍,而今到处皆是蜡渍,凭白添了许多褶皱与被蜡灼穿的小洞。

那双手,满满皆是浸血的水泡,却还能手执刻刀,精准有力。只要稍稍不留意,那便是满手的鲜血淋漓。

那人像上亦不小心沾染了几分血色,像在哭泣一般,他便抬起袖子去轻轻擦拭,低沉呢喃:“乖,不哭,不哭。”

君玖说,此凡人思之若狂,疯了。

倾瑟便拎着小小的安魂瓶,转身离去。安魂瓶内,幽光如一只萤火,被锁在里面,奋力扇着翅膀想要冲破牢笼。那微弱的力道,却震得安魂瓶频频嗡响。

就因为那刻人像的凡人,所刻的人像,与安魂瓶内的女鬼奚月,长得一模一样。

(三)

倾瑟与君玖前脚将将自园子里离去,迎面便过来一队人马。匆匆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装着打扮雍容的少妇。

少妇一边脚步大移一边愤怒呵斥身边的下人,道:“园里符纸乱了为什么不早说?!还不快去请道长来!若是子烨被恶鬼缠身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统统都得陪葬!”

小厮立马扭身往另一个方向跑,道:“夫人,小的这就去请道长!”

清早,倾瑟与君玖回去了客栈。彼时客栈将将开门做生意。睡眼惺忪的小厮一打开门,门口就赫然站着一黑一白,委实吓人得很。

“两位客官这是…”小厮面色都吓白了,待反应过来这二人昨日才入住客栈,才惊魂未定地嗫喏了声。

倾瑟未语,径直跨进门口上了二楼,入了房间。

后面的君玖对着小厮微微一笑,道:“我们出去散了个早步。”

原本就回不过神来的小厮,见到君玖那淡然的堪堪一笑,便又陷入了呆滞之中。

倾瑟回屋之后,随手将安魂瓶放在了桌上,自己便躺身在了榻上。阖着双目,觉得有些乏,便欲睡上一觉。

只是,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又不自禁地浮现出先前那屋子里所见到的画面来。到处皆是零零碎碎的蜡烛,一角安然立着如人一般高的蜡像栩栩如生,痴傻的凡人手执刻刀一笔一划细致地勾勒,即使满手都被磨出了血也不曾停歇…

君玖说那是思之若狂。那该有多么的思念放能那般若狂。

这时桌上忽然“叮咚”一声,将倾瑟惊回了心神。她坐起来,看见那里放着的安魂瓶已然倒在了桌面上,瓶身似费力地滚了几周后终于自桌上掉了下去。

倾瑟手心一摊,安魂瓶没有掉到地上,而是稳稳地飞到了她的掌心里。她看着瓶子里闪烁的幽光,光泽分明比先前更加虚弱了些,便出声道:“本司已经如你之愿让你见了他最后一面,为何你还不死心。”

瓶内传来一声笃定的言语:“我不死,心不死。”

“可你已经死了。”

“但我还没有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四)

整整一日,倾瑟躺在榻上,闭眼似熟睡,不管不顾安魂瓶内絮絮叨叨的女鬼奚月。奚月便断断续续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她与城中小侯爷慕子烨的故事。

她本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却得上天眷顾让她有幸遇上了慕子烨。雪天里,当初慕子烨的马差点自那小小的孤儿身上踏蹄而过时,他及时勒住马绳才得以使马停了下来,以至于那孤儿捡回了一条性命。

尽管小侯爷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不曾将那条小小的生命放在眼里,一切不过是恰好停了马恰好没自那孤儿身上踏过。可在孤儿的心里,却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救了她一命。

彼时小侯爷不晓得有没有真的伤到那个小孤儿,便给了她一枚玉佩,道是若身体有伤痛尽管去侯爷府找他。

孤儿将那枚玉佩如视珍宝。那也确确实实是珍宝。却不知,慕子烨其实早就忘记了这回事。他玉佩多得数不胜数,时常掉几块也没多要紧。

孤儿为了能接近慕子烨,努力使自己变得厉害。终于她靠着顽强的意志,经历层层考验,终于进了侯爷府的杀手组织,成为最底层最弱小的杀手。

只可惜,人心都是不容易满足的。总算靠近了慕子烨一点,她又想着能再靠近他一点。于是再一次拼尽全力去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好几次险些丧命于敌人手中。

不晓得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她终于能够站在慕子烨的面前,看他的样子,听他的声音,成为他最得力的杀手之一。

她杀人如麻。

慕子烨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奚月。

奚月身上挂着的,就是当年慕子烨给他的玉佩。可慕子烨自己都记不清那是他的玉佩,更别说会记得奚月这一个人。

奚月就想,不记得也罢了,起码能让她在他身边守护着,也好。

一直到慕子烨成亲。

这里虽不是皇城,但地方侯爷的势力也可算是错综复杂。为了扩张侯爷府的势力,慕子烨决定娶某家官员的千金为妻。

慕子烨对官家千金很好,若非是心思细腻,奚月也会偶尔晃神觉得慕子烨爱上了官家小姐。就连一次偶然,官家小姐见到了奚月,看上了她腰间的玉佩,慕子烨也命令奚月取下来送给官家千金。

他让她将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哄佳人一笑。

佳人果真笑了。笑靥如花。笑语嫣然。

奚月漠然转身离去。再也看不见身后,慕子烨那双颇有深意又幽邃的眼睛。

慕子烨想,奚月做不了杀手了,做不了他的杀手。可就在慕子烨与官家千金成亲的那一晚,他还是派奚月出去执行任务。

最后一次。

不晓得是害怕奚月看见他成亲还是如何,匆匆忙忙就让奚月出发。或许等她凯旋归来之后,他再也舍不得她做他的杀手。

早就已经舍不得。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舍不得的。

然就是那最后一次,奚月就再也没回来。

章六十五 女鬼奚月与侯爷慕子烨(下)

(一)

然就是那最后一次,奚月就再也没回来。即使是她死,她也完美地完成了慕子烨交给她的任务,铲除异己一个不留。

那日她一个人,屠了异己一家满门。连幼小至一两岁的婴孩也没放过,干净利落狠辣至极,自始自终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她是用自己的命在拼。

完成任务回去途中,遭到了敌对援助势力的追杀。她才发觉,自己已然没有力气拼下去了,慕子烨娶了她人,从今往后她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直以来,慕子烨是她的所有。

努力了那么多年,想要站在他身边。到头来,力气耗尽了。

最终她的尸体被扔在了乱葬岗。

想必正是那个时候,慕子烨的侯爷府内,却宾客满席热闹非凡。新房里娇妻美眷,等着与他缱绻缠绵。

奚月以为,她会像其他所有的杀手那般,死了就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死了之后却还不能留下有关侯爷府的任何讯息。她便会躺在那荒芜阴森的乱葬岗,最终化为一捧森森白骨。

慕子烨晓得她死了。自始自终没去乱葬岗寻她。

一直闭门不出。

奚月说,慕子烨好狠的心。她回来了,面对那满院子密密麻麻的符咒,却连屋子都不能进,无法再见到他最后一面。

后来,看到屋子里的慕子烨不复当初小侯爷的风流倜傥,双手捧着蜡油浇灌在角落里的那尊人像上时,奚月才晓得,慕子烨不仅是对她,对自己也好狠的心。

新婚的官家千金,见到自己的丈夫整日魂不守舍,以为是被她奚月恶鬼所纠缠中了邪。便满城寻找得道者,画了这么多符咒,烧了这么多香灰。

慕子烨是中了邪。

奚月死了,他看见官家千金、他的夫人身上佩戴着的那枚玉佩,才猛然想起来,那枚玉佩正是当年他随随便便给了路边的一个小女娃的那枚。玉佩被保存得很好,一如当年慕子烨给她时的那般,一丝一毫都不曾磨损。连玉佩上面的金色丝线也一如既往的光滑柔亮。

但是,奚月再也不会回来呆在他身边。

(二)

又到了夜里,或许奚月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说了整整一天,委实有些累了。

倾瑟双目清明地坐起身来,面上毫无一丝睡意,侧眼看着桌上的安魂瓶,里面的幽光忽明忽暗。

她便离了榻,点燃了一直崭新高台的白蜡烛,火苗由初始的晦涩到后来的愈加光亮。看着燃烧着的蜡烛,倾瑟淡淡问:“果真不到魂飞魄散就不死心,对吗?”

半晌,瓶子里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回答:“是。”

“那本司就成全你。”倾瑟黑色的袖摆自桌上扫过,将安魂瓶收拢在了宽大的袖子里。桌上蜡烛未熄,她转身便出了房间,道,“桌上的蜡烛燃尽,你的大限就已至。你只有最后一个夜晚的时间。”

袖子里传出一道声音起伏得厉害的答应:“好,好。”

于是倾瑟带着奚月,手里拢着仙光一路穿墙走壁,不消片刻便已然到达了那偌大的侯爷府,然后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主园子里。

然而主园子里,好一派乌烟瘴气!

先前被吹散的那些符纸眼下又重新贴回来了不说,园子死角正燃着旺盛的香火。园子正中央,摆着一张香案,一个身着道服的道者将将做完法,将手上那柄铜钱所穿制的剑收了起来。

然而,边角上还站了一个人。一个美妇人,手拿丝帕捂着嘴,另一只手忙着驱赶面前的浓烟,正皱着眉咳嗽。咳嗽完了之后才问道者:“道长,做法都做完了吗?还会不会有东西靠近这里?”

道者一边收拾道具一边道:“回夫人,一切已经妥当。”

美妇人提着裙角便欲进门,面皮上难掩忧色道:“那我先进去看看,子烨这些日定是被脏东西伤得厉害了。”

哪晓得美妇人还没走到门口,里边就传出一声低吼:“都给我滚出去!我不是说了么,你胆敢靠近房门半步,我立马休了你!”

“你!”美妇人白了颜色。

袖子里的安魂瓶开始隐隐颤抖了起来。

看来即使是将奚月安放在里面,她也感受到了这些符纸所带来的压迫感。若任由这样继续下去,怕是奚月连一晚都撑不过去。

倾瑟二话不说,索性学着昨半夜君玖那般,捏了个仙诀,在园子里唤起了一股无名风。风狂烈地扫过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稳稳贴好的符纸和燃烧的香灰吹得到处都是。

大抵美妇人还不曾见过此等阵仗,霎时慌了起来:“怎么、怎么回事…道长怎么回事?!”

道者面皮上亦凝气一抹肃色,连忙重新取出道具,欲再次做法。

倾瑟眯了眯眼,一股强大的张势自身上腾起,下一刻猛然瞬移至道者身边,压低了声音凑在道者耳边,寒碜道:“臭道士,你胆敢再多管闲事,本司就对你不客气。”

倾瑟是隐去了仙身的,道者哪里能看得见她,只是听她那语气就禁不住心里生寒,手中的铜钱铸的剑一抖,给抖落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再也不顾美妇人的喝喊,迅速收拾起东西,对着美妇人抱拳,惊颤道:“贫道无能,夫人另寻高人罢!告辞!”

“喂——”美妇人见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吹得愈加迅猛。她害怕得很,道者前脚一走,她后脚便跌跌撞撞奔出了园子,大叫,“有鬼啊——”

(三)

见主园子里的闲杂人等都跑光了之后,倾瑟才又捏诀收回了风。一切复归宁静。

只是,屋子里面似不大太平。

一阵乒乒乓乓杂乱的声音响起,似有人不小心磕碰了这磕碰了那。继而那扇房门应声而开。门口站了一个邋遢的凡人,不是慕子烨又是哪个。

他连双臂开门的姿势都未来得及收回,便伸出头来四下张望,口中不住呢喃:“鬼…鬼…在哪里…鬼在哪里…奚月…奚月?”

倾瑟敛下眉,自袖摆里取出了安魂瓶,将瓶口轻轻打开,见一道白光幽幽飘出。她便又捏了一道仙诀,径直抛向了屋内,撒在屋内一脚的那尊人高蜡像上。白光就似得到了指引和允许一般,飞进了屋,浸入蜡像之中。

一道清泠而安然的声音自屋内响起,使得慕子烨浑身一颤:“慕子烨,我回来了。”

慕子烨就一直傻愣愣地站在房门口,害怕转身,不敢转身。他怕将将听到的奚月的话只是一场幻觉,是他太思念她的缘故。

奚月便轻轻笑问:“子烨,你是在害怕我么。若是害怕,为何还要雕这么精致的蜡像,你若是不雕,我就没有机会附身到…”

话未说完,慕子烨红着眼角,转身奔过去便抱紧了那尊蜡像。

蜡像没有温度,依旧是冰冰凉凉的,但它手能弯曲抱着慕子烨,头能垂下枕在慕子烨的肩上。它有泪。

横落进慕子烨的衣襟里。

慕子烨问:“果真是你么奚月,你舍不得我的是不是,舍不得丢下我的是不是?”

奚月柔声道:“嗯舍不得,就想在走之前再来看一看你。”

“走?你要走去哪儿?”

“当然是走去投胎呀,不然我怎么能再回来你身边?所以要快些去投胎才好,不要与你错过了。”

慕子烨欣喜若狂,连连应道:“好好,我等着你,我等着。”

奚月问:“你这般亏待自己,怎么等?你不好好地活着当你的小侯爷,到时若是我投胎了你已经等不到我了该如何是好?”

“好好,那我便好好做我的小侯爷,等你再回来,这样好不好?”

“嗯,你可答应了我的。”

黑夜,却苍白如秋霜。

倾瑟拂着裙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口中却冰冷而残酷道:“奚月,你只有这一晚。桌上的蜡烛燃完,你便鬼飞魄散不复存在。”

“慕子烨,背我去山上看朝阳。”

“好。”

(四)

君玖一人,身长玉立地站在大街中央。淡得几乎没有的月光自他头顶洒下来,显得他一抹白影更加雪白。

他一直守在倾瑟会经过的这条街。

倾瑟走着,稍稍一抬头便可看见他,问:“你来做什么。”

君玖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来接你。”他走了过来,温柔地牵起了倾瑟的手,可手里的力道却不容倾瑟挣脱。

又是那一如既往莹莹润润的触感,倾瑟抗拒着冷冷低喝道:“你放开我。”

君玖却全然不理会,一直牵着倾瑟走,干净的嗓音淡而安然:“倾瑟,你既然可以成全别人,那什么时候能成全一下我。我也在等你。”

一波一波剧烈的悸痛,自心口涌出,霎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倾瑟僵硬地停了下来,手捂着心口,几乎直不起身,喘息道:“呵,君玖,你还真说得出口。”

“倾瑟…”君玖伸出双手过来,欲搂住倾瑟的身体。

倾瑟冷不防抬手用力打开了他的双手,兀自一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道:“君玖,有本事你就让我相信你。有心不比无心,有心受伤会痛,我不能再冒险。”

PS:哼两只臭小鬼,写得某云眼泪汪汪的。。。。%>_<%

章六十六 去往皇城

(一)

当清晨第一缕晨光落在凡间时,客栈里的那支白蜡烛蜡身燃尽,蜡芯上的小火苗扑腾了两下,便熄灭了。

山巅上,有一缕幽魂化作了晶尘,在朝阳的映照下光泽浅浅。还好,起码撑到了朝阳升起的那一刻。

倾瑟收拾妥帖了之后,一大早在一楼柜台结了帐离开了客栈。她没去管隔壁的君玖,独自一人走出了城门,走到一片荒郊野地,捏诀腾上祥云,直直往皇城的方向去。

还有最后一只鬼。一只恶鬼。

很快,倾瑟便到了皇城附近的一座山头。站在山头上远远望过去,皇城里面的城楼建筑高大巍峨十分气派。然而,那一座座皇城的宫殿上方,却盘旋着冲天的浊气与怨气。

而且…那皇城之中的守护龙气,已然虚弱得厉害,只要不用心分辨,就完全注意不到!任这样发展下去,情况之糟糕,恐怕就不仅仅是幽冥境的事情了。

但凡凡间的国君,在皇城深宫之中,必然会有守护龙。只要龙气越旺盛,国君一国之主的位置才越稳固长久。若是龙气有损,国君必不能周全。

倾瑟果断地揪出了这小小山头的土地神。土地神是个矮小老头儿,哪里见过倾瑟这样的上神,遂自土里一爬起来便跪拜行礼,道:“小仙见过大仙,见过大仙!”

倾瑟让土地神起来,道:“本司幽冥境没留意,让一个为非作歹的恶鬼给不慎溜回了人间。恶鬼该是在这皇城之内,浊气与怨气冲天可以理解。小土地,本司问你,为何皇城里面的龙气却也稀疏得这般可怜了?”

土地神颤颤巍巍道:“大仙可算是来了,皇城里确实来了一个恶鬼,附身在国师身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帝年纪小,对国师言听计从。小仙法力卑微也奈何它不得。不过大仙所说的皇城龙气,这个小仙也委实是不得而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