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憕看来,像这样的流言,要么就不信,若是信了,自当下狠手才是。倘若当初的武才人不是“感业寺出家”,而是直接暴毙,后来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女主武王代天下”?

当然,太宗是仁德皇帝,只为流言而赐死后宫嫔妃的事情原本不应当是仁君所为。不过太宗是史上难得的贤明皇帝这一点虽然毋庸置疑,可要真说他有多仁慈,李憕却不以为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一个敢于在夺嫡之争中公然杀兄弑弟,逼宫君父的人,要说什么仁慈,那不是笑话么?

太宗是雄才伟略的帝王,大爱天下,却不等于他就不能杀伐决断。乱世中杀出来的马上皇帝,要想不着痕迹地使自己后宫某个嫔妃“自然死亡”,那还能不容易么?端看他想不想而已。

李憕私下里也无从揣测这位圣人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以至于一念之差,给李唐天下留下了那样的变数,不过不论是对太宗皇帝,还是对前代女皇,李憕都是不敢不敬畏的。

此间种种堪称犯逆的揣测,他也从来都只敢在自己心底想想而已,万万不敢说出来给任何人知道。更确切地说,倘若不是因为那“女皇转世为韩姓女”的传言,他甚至是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想则已,一旦想了,心中魔念便脱匣而出,再如何也锁不住!

卢奕满怀矛盾地对他说:“实在料不到她竟有这样大的胆量,明知此刻形势不利,居然还孤身上战场去刺杀敌将。我听家人说阿远将她私藏时还有不信,末了等我亲身去看过,的确与画像上长得一般模样。阿远年轻气盛,只觉得她守城有功,不应当…这孩子连我都瞒着,要不是计方觉得事有不对,同我说了,我都还被蒙在鼓里。”

“你不要去责怪阿远,他是一片赤忱心的。”李憕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又静默起来,半晌,他才沉声道,“此事原本应当上奏朝廷。”

卢奕犹豫着计算道:“若是与军报一同,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几天,那韩娘子伤得极重,拖延几日也不是不可。”

他的意思其实是说,韩素毕竟是先天高手,怕拖延太久,到时洛阳这边便无人能压制住她,于是徒增麻烦。

李憕与卢奕相交多年,倒也懂了他未竟之语,顿时也是矛盾。他苦笑道:“韩娘子的功力你我在城墙上也见识到了,入万军从中如无人之境,当真是稀世罕有,然则即便如此,安军当中竟有人能一指便将她击成重伤,那人又该有多强大?何况叛军虽然摄于法师阵法的威力一时退却,但对方有那样的高手,只消那人也同韩娘子一般,潜入到我军中来,将诸位将领挨个刺杀一遍,到时你我又拿什么守城?”

卢奕讷讷半晌,只叹道:“那又有何办法?总不能寄望于那位重伤的韩娘子吧?”

两人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商议,虽是半夜时分,可叛军退去不久,城中亦不清闲。

战死人数统计、战功计算、伤兵治疗、死者家属抚恤、城中民心安抚等等事件全在等着,李憕抽空与卢奕密谈了这半晌,还未及得出结论,那厢又有人匆匆进来通报。

新得到的消息十分不妙!

从善坊大火,建在其间的三个粮仓全数被烧!

卢奕惊得当场撞翻了旁边一个足有人高的美人瓶,瓷器的碎片顿时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李憕也坐不住了,两人忙忙往从善坊赶去,一路上又汇聚了卢远等人,就连一直忙着修补阵法的图突都被引了过来。卢远是骑马过来的,身后还带着马车,图突便坐在马车上。几人一遇上,图突便招呼李憕和卢奕同上马车,李憕撩起袍脚,当先登车,一进车厢便问图突:“法师,阵法可还能再用?”

“修补一番,勉强还能再用一次。”图突让了个身位给李憕,微微皱眉道,“此阵引动洛阳地气,若是一再使用,索求无度,只怕会损伤洛阳龙脉。”

“龙脉!”卢奕随后掀帘进车,闻言便是一惊,“洛阳有龙脉?”

图突道:“洛阳乃是东都,与长安并称两京,行龙之地,坐有明堂,又怎会没有龙脉?”他心中既挂着阵法的事情,又因派出的手下没能寻到韩素,此刻不免便心生焦躁。再加上粮仓被烧,显然安禄山那边的反击势头很猛,他一时心头亦觉无力。他苦修多年,此番下山原本信心满满,只以为趁此乱世可以轻松赚取功德,一飞冲天,岂料现实却是处处受挫,便是他引以为傲的阵法在这样的战场上竟不能起到鼎定战局的作用,这出乎他意料之余更是令他沮丧。

卢奕却还追问:“洛阳虽是东都,可这明堂乃是先代天子所有。女皇早已仙去,这龙脉竟不曾随她一同离去么?”

图突不耐烦道:“这龙脉又不是谁一家独有,此乃天地赋予之灵气,你当这是什么?能被人随便带走的物件?不觉可笑么?”

他说话实在不客气,卢奕顿时心下难堪,面上却淡淡一笑,做恍然状道:“原来如此,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果然还是法师懂得更多。”

相形之下,便显得卢奕气量极好,图突嚣张乖僻。

不过在许多人看来,高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怪脾气,图突便是再乖僻几分旁人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李憕便道:“如此说来,洛阳龙脉仍在,便更不能叫安贼占去了?”也算是做个和事老,转移话题圆了场。

图突沉声道:“我适才远望见火光突起,再占星相,便见西方紫微星越发黯淡,这东方紫薇却正冉冉升起,火光相映,正是烈火烹油之相。只怕又一颗帝星会在洛阳点亮,到时天共二主,群魔乱舞,这灾祸便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止歇了。因此决不能让安禄山进城!”

此言实在骇人,不过图突说时是压低了声音的,再加上车厢多少有些隔音效果,便只有李憕和卢奕听到了耳中。见识过今夜的阵法之威,李憕对图突已经十分信服,当即便忍不住问道:“法师所说的第二颗帝星,竟果然是安禄山么?”

“既是他,也不是他。”图突道,“此乃天机,不可说得太透。不过且看那烈火烹油,便知繁华之像不能持久,城守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沉凝了半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顿时便如云开雾散,春光乍霁。

李憕见他这样,心情却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沉重了。他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只淡淡笑了笑,道:“法师所言甚是,邪不胜正,逆乱之事终归是不能长久的。”

图突没有注意到李憕话中深意,他心中记挂之事实在太多。尤其是下午韩素败走之后,图突眼见着安禄山所在的方向一股紫气冲天而起,那浓郁的帝王之气实在令人观之心惊。图突修行的是功德之道,自有一套秘法观人气运与功德,他自下山以来所见之人不少,其中以韩素的功德之气最重,而安禄山的紫薇之气则最为诡异。

因那紫气太过浓郁,竟有明显泛黑之象。本来紫薇之气应当是色浓而正者为上品,是为阳紫,潋滟处绚烂如朝霞,庄重处端凝似远山,大气磅礴,端正堂皇。像安禄山那样的,图突说他一句“烈火烹油,势不可久”是半点也不过分的。

虽然是不能长久的征兆,可图突心中的不安却半点也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更有一股奇异的不祥之感自那时起便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消之不去。图突因此心不在焉,竟没注意到李憕语气的不对。图突虽有秘法,却并不是真正的神机妙算,又如何能料到,他遍寻不见的韩素此刻其实已在李憕的监视之下。

而正是图突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使得李憕恍惚将事情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洛阳既有帝星升起,这帝星却不见得一定就是安禄山,而倘若不是安禄山,又能是谁?

李憕心惊之余,目光便不自主落向了卢奕。卢奕亦在同时将目光望过来,两人视线一触,心里头便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同样的三个字:韩姓女!

第74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四...

半夜时分,韩素恍惚听到了一片嘈杂惊呼之声。,那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好像还有人在叫嚷着走水了之类的话语,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却偏偏听不分明。

韩素尽量谨守心神,体内阴气制造的幻境化成一幅一幅诡异的动态图画向她铺天盖地侵袭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分出心力再去注意外界的响动。

又过了半晌,那些嘈杂声仿佛全数远去了,韩素这时已将体内阴气打散了大半。

之前卢远说过要请人来医治她,那大夫倒也来了,只是诊治一番后却只得了个无能为力的结论。卢远别无他法,便只叫人继续好生守着,细心照料。他是大忙人,一刻不得闲,听得诊断结果后便又带着那位老大夫匆匆走了。却料不到韩素一番调息,却已是将身上凌乱气脉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韩素当日在江都港吴王地宫中也曾被阴气所扰,早是有过炼化阴气经验的。那时她能够一举冲入先天,除了厚积薄发,以及一时顿悟之外,也多少借了那阴气之助。若非那阴气来势磅礴,源源不断,在炼化过程中补充了她体内原本并不丰足的真气,她也不能那样顺利晋入先天,更不可能有如今这样一身雄厚的真气。

如今在韩素体内作怪的这些阴气与她上回在吴王地宫遭遇的那些阴气相比,实则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要说区别,也就区别在这些阴气的组合方式上。

但也正是这毫厘之差,便使得两者威力天差地远。

如果这两者都比作大军,那么韩素曾经在吴王地宫遭遇到的那些阴气就是一群看似强健庞大、实际上却纪律松散粗疏的乌合之众,而如今在她体内作乱的这些阴气虽则数量上远有不如,行动起来却俨然是一支有指挥、有目标、战阵娴熟、气势凶猛、行至诡诈、来去如风的百战精兵!

两相比较起来,后者要难对付何止百倍?

韩素好不容摸到门路,将这些阴气炼化掉了大半,只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却实在狡猾,她多番追捕也总是无法竟全功,反而闹得眼前幻象不断。纵使无法动摇她的心志,也总令人烦不胜烦,余下那一小部分阴气也就更难解决了。

外间守夜的侍女又一次起身来到里间查看她的状况,见她仍然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又悄然退下。

更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最后停在房门口,门口的护卫正半睡不睡地打着盹,听到动静连忙一激灵惊醒过来,压低了音量肃声道:“卢公!”

卢奕“嗯”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里面那位还好吧?”

护卫恭敬道:“莫老先生来看过两次了,只说是真气不调,因此伤及心神,使人一时不能动弹,旁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卢奕问道:“没有行针?”

护卫忙道:“莫老先生说,这位功入先天,真气凝实非常人所及,他不敢贸然下针,怕遭反噬,到时害人害己。”

“竟连莫老先生也不敢行针…”卢奕叹了一叹,又问,“那可有开药?”

“这…也不曾。”护卫有些尴尬,“一来那位始终未醒,喂药不便,二来,莫老先生说先天高手的精神气脉皆与常人不同,寻常药物便是用上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像这种真气不调的症状倒不如依靠伤者自行调息。撑得过自然是好,撑不过的话,他也无能为力。”

此时卢奕身后响起了一道略微有些尖细的男声,那人点头道:“那大夫说得不错,寻常药物对先天高手的确是无用的,他功力不够不敢行针,倒也算他谨慎!”言语间颇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赞赏之意。

卢奕便道:“还要劳烦先生了。”又对守门的护卫道,“将门打开罢,我身边这位是杏林高手,由他来看看最好不过。”

护卫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恭敬将门打开。

里头守夜的侍女听到动静忙将灯掌起来,又忙着要去烧水煮茶。卢奕也不管她,径往里间走去,绕过屏风便到了韩素床前。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材略显矮小的葛衣中年男子,这人趋前向韩素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凉气,直道:“果然好手段,这小娘子身上死气如此之重,若不是还能见她呼吸,某且以为此刻所见…竟是个死人!”

卢奕若有所思:“先生可能看出那出手之人的来历?”

“不好说。”葛衣人犹豫道,“江湖上旁门左道多如繁星,某也无法全知。不过看起来,这小娘子此刻的状态倒有些像是被赶尸人给制住了。”

“赶尸人?”卢奕听得很是疑惑。

他带这葛衣人过来,当然并不仅仅是要他来“医治”韩素,事实上,从听过图突那一番话后,卢奕和李憕就已经达成了默契——宁杀错,不放过,外忧固然要除,内患也同样着紧,这韩姓女不能留!

而人虽是不能留,可究竟要用什么法子将她除去却多少还需考量一番。

这也是因为救韩素的人是卢远的原因,卢远是洛军大将,如今战事正吃紧,不论是李憕还是卢奕都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与卢远生了嫌隙。李憕便想到了战前来投的那些江湖游侠身上,虽然众人战前来投,都能称得上一声义士,不过到底是江湖中人,鱼龙混杂,要想在里头找到一两个愿意为当权者做些阴私事情的,还真是不难。

李憕最后挑中了这个葛衣人,此人颇通些医术,很是擅长让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死去。

卢奕将人带过来,倒没料到竟还能从此人处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葛衣人道:“你看她隐堂发黑,指尖泛白,指甲根上又透着不正常的青色,脸上仿佛傅粉,嘴唇上一片深红,瞧来是不是像极了…刚死之人?”

卢奕道:“只是唇色有些不对。”

葛衣人道:“不错,所以她还活着。”

对话越趋诡异,卢奕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底下嗖嗖直往上冒,一时也不想过多耽误,忙道:“那先生看看她还有救没有?”

葛衣人叹道:“虽说是像是被赶尸人所伤,但寻常赶尸人又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伤得了先天高手?须知他们的手段虽然奇诡,可只要是身怀内功之人,阳气足,意志坚,便极少会有被赶尸人制住的。那毕竟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卢公莫看这小娘子乃是女儿身便以为她阴盛阳虚,须知这世上之人,不论男女,只要是人便自然身怀阴阳循环之道,此道若不平衡,那便是人将不人。而这位既然年纪轻轻便入先天,看她脉象修的也是玄门正道,如此一来,某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用阴气伤她。”

“张先生的意思是,”卢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已经救不得了?”

张先生静默片刻,只道:“是某无能。”

两人却不知,此刻分明躺在床上像是没有知觉的韩素心头却恍有所悟。

他们的对话原意是要说给外头的护卫听,实则是要让卢远知道,他二人的确是为“救治”韩素而来,到时韩素即便是死了,那也是敌人手段太阴毒,需怪不得旁人。

韩素听得他二人对话,却只觉得自己眼前迷雾终于被拨开。

此前炼化这些阴气之余,她也曾思索过这东西在她体内这一番肆虐,最终究竟是要达成一个什么目的。是搅乱她的精神,还是吞噬她的神魂?世上伤人之法万万千,但大多数到最后也不过是要么伤人、要么杀人而已,韩素却总觉得自己体内的阴气并不仅仅只是如此。若只为杀人,这些阴气既已入了她的体内,便只需集中力量往她心脉一冲,到时莫说她只是个先天中阶,便是到了大圆满,到底也还是血肉之躯,也是挡不住这样的攻击,最后唯死一途的。

张先生的话点醒了韩素,让她陡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活死人!

不错,正是活死人!

张先生所说的那些症状,与活死人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韩素抵抗住了阴气对神智的侵袭!

韩素记得当日在江都港,也是因为吴王地宫阴气外泄,这才使得港口内外一片活死人。当时能够躲过阴气侵袭,保持住神智不变的那些,大约就是张先生所说的既阳气足,又意志坚的人了。

这实在可怕,人生在世,一死了之并不艰难,更艰难的是死不得、活不了,变成行尸走肉、无知傀儡!

又听卢奕道:“虽是如此,还是请先生尽一尽力罢。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天命,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了。”

张先生探出手来,在韩素脉门上轻轻扣了扣,叹道:“某踏入后天大圆满至今已十五余载,至今不能突破,说来到底还是缺了机缘与颖悟,与先天高手是不能比的。非是我不愿出手,实在是力有不逮,若是害了这位小娘子反为不美。”说是这样说,他手上动作却在探脉之际悄然变化。

他一翻手掌,掌中现出一支足有五寸的长针。那银针闪着寒光,卢奕还未及看清,张先生就已是手掌一拍,将那长针对着韩素头顶百汇猛然压了下去!

第75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五...

张先生这般暴起发难,便是卢奕只是旁观,也觉得心惊肉跳。,

虽然杀人之念是他先起,可起念杀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身旁有人用长针这样奇诡的手段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卢奕活了半辈子,手上也沾过不少人命,但真要说是他亲自动手杀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江湖手段,果然莫测。”他心惊地想着,只觉得江湖中人实在可怕,若有可能还是应当要敬而远之才好。

张先生这一针刺下,卢奕心中便已是认定了韩素必死无疑,因而他还能分神思索着,此事之后究竟要如何安置这张先生才算妥当。

却不料眼前风声一动,就见原来躺在床上宛如死人的韩素竟在关键时刻忽地翻身坐起。她伸手一点,骈起剑指就点向了张先生握针的那只手。她的动作何其快,不单单卢奕完全不能看清,那张先生更是无法闪躲,电光火石间,便被她一指点中了手腕上的列缺穴。

张先生手一松,长针掉落,韩素反手将这长针抄入手中,抬手又向张先生眉心刺去。

这张先生却也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之人,他初时是没有防备才被韩素一击得手,此刻反应过来,身体却已先于思维有了动作。他一抬头一张口,口中便有一道寒光射出,那寒光去势极快,迎面便向韩素面门打去!

原来他口中竟藏有暗器!

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这样令人发指防不胜防的暗器发射方式,张先生简直无法想象韩素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过他这一击。

却见韩素手腕一动,以针代剑,却是后发先至,轻轻巧巧便将暗器阻在了途中。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水波不兴。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张先生便眼睁睁地看到,那枚从他口中发射出去的铁莲子在银针针尖之下突兀顿住,然后一点裂痕从铁莲子中间开始散发,不过瞬息间,这裂痕疾速扩散,终于布满铁莲子全身,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这枚被他重金打造,由百炼精铁所制的铁莲子竟就这般,在那看似纤细脆弱的针尖下化成了齑粉!

一针震碎一枚由百炼精铁打造的铁莲子,这是何等力量!

先天高手果然不能轻忽!

张先生惊得动作滞住,韩素便抬手将他一推,直推得他踉跄了几步,带着卢奕一起让开了身位,便自将袖一拂,卷起床边长剑,身法一展,整个人就化成轻烟,已是在眨眼间从这里间出到外间。外面门口的护卫根本无法阻拦韩素,两人甚至不曾交手,韩素便已经绕开了他,将身没入夜色中,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她…”卢奕跌撞在屏风上,抬手指向门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原本躺在床上任由他们宰割之人竟在关键时刻翻身逃离了!

如此变化,卢奕简直不敢相信。

张先生更是懊恼之极,尤其深悔自己居然被韩素先天高手的名头给吓住,见得她还能反击就心生胆怯,竟让人给逃了!他咬牙道:“她已是强弩之末,卢公少待,等我佳音!”也不等卢奕发话,他抬手撂开屏风,起身便追。

虽是夜色茫茫,张先生却只是微微耸动鼻头,便已认准方向,当即追了下去。

韩素头脑一片昏沉,当时虽因感应到杀气而强行从运功中惊醒,但她的情况也确实如张先生所说,“已是强弩之末”。与阴气的斗争已经使她消耗掉了太多真气,再加上最后关头的反噬,她能撑住与张先生一番交手,末了还成功逃出,如此已是十分不易。若非当时气力已尽,韩素逃离之前又怎会不将张先生斩杀,反而只是轻轻将他推开?

那张先生也正是想到这一点,再加上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这才肯定韩素已是强弩之末。否则他一个后天大圆满,就算与先天只差一步,也是没那胆子去追杀先天高手的。

黑暗之中,韩素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到了哪里。她脑中绞痛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无法正常视物,再加上夜色越发深浓,即便韩素原本夜视能力不弱,此刻也跟个睁眼瞎没有太大差别了。她勉强听风辨位,发觉自己仿佛是走到了人多处,周围响起一阵阵惊呼。

她身法极快,像一缕烟水般转瞬已是掠过一段路程,留下身后一片杂乱声。

“刚、刚才过去的是什么?”

“是…是人吧…”

张先生紧追而来,左右一看,原来已是到了从善坊。从善坊中原本建有三座粮仓,偏偏今夜走水,三座粮仓都被烧成了灰灰,还牵连了周围不少民居。李憕等人过来看过后便将善后的事情交给了下属官员,又连夜着人前往潼关借粮。洛阳往西的最后一座重镇便是潼关,过了潼关就是长安。洛阳如今称得上是三面被围,要借粮也只有往潼关去借。至于借不借得到,李憕却是没有多大把握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内忧外患,尤其将韩素视作如今局势中最不稳定的那一环,更是坚定了要将她除去的念头。

韩素虽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却隐约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风声,那张先生仿佛是在说:“速退速退,莫来挡路!”

她目不能视,听力就越发灵敏,隐隐约约又像是听到了前方传来阵阵水声。

那是冰面之下暗流潜行的声音,明明极细微,韩素却竟然听得分明。她心中一动,此时听到的水声,若不是来自护城河,便是横穿洛阳而过的洛水河了!

若从洛水游出,必能顺利出城!

原来卢远的手下竟将她从城南方向的定鼎门外径直带到了距洛水不远的城中心处,这已是横穿了半个洛阳城。倘若当初她从韩家密道逃出时最后不是出现在距离定鼎门最近的宜人坊,而是在洛水近处,她当时便可借洛水顺利出逃了!

当然此刻不是回想当初的时候,韩素既听得水声,心中有了目标,精气神一提,速度瞬间便又快了一截。

不过转瞬间,她就循着声音到了洛水旁边,顿时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刺得韩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当。连日的降温和大雪,早使得洛水河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刺骨的寒意从冰面上传出,倘若是平常韩素功力丰足之时,她当然不惧,然而此刻她旧伤才愈,新伤又添,体内阴气更是不停作怪,这般两相刺激,竟使得她身上气血都有了将要凝滞的迹象。

这却是她此前未曾料到的。

韩素心头犹豫了一刻,照此状况可以想见,一旦她破开冰层跃入水中,迎接她的必然就是无法抵抗的灭顶寒冷,而她并没有把握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抵抗住这样的寒冷。

如此一来,她究竟是跳,还是不跳?

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追近的声音却由不得她再犹豫,韩素立时拔出长剑纵身往冰层上一跃。她双足落在冰层上,一股寒气便从她脚底传入,直往她四肢百骸袭去。她一面宁心静气,尽量忽视这寒气,另一手长剑指地,使了个巧劲在冰层上一划,顿时就在冰层上划出了一面摸约三尺直径的小圆,她用剑柄在冰面中心一敲,这一块约摸有三寸厚的圆形冰块就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冰水里。

这一耽误,张先生也就追过来了。

韩素拄剑起身,微微侧头,转望向了张先生来的方向。她虽不能视物,脸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雪亮的冰层反射着岸边灯火的光芒,她一双黝黑的眸子在这光影微淡的黑夜中更显得亮如灿星,竟是叫人半分也看不出她此刻目不能视。

黑暗之中,正急速向韩素靠近的张先生便忍不住脚下一顿,心头竟又起了些犹豫,一时分辨不清韩素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虚张声势。

便见韩素横起一剑,剑尖一转一挑,眨眼之间,那剑竟奇异地跳跃了空间的距离,直指张先生咽喉!

这剑来势既快,角度又无比刁钻,危急之际张先生竟无法闪躲。

他惊地心脏都险些从胸腔跳出,生死关头福至心灵,竟是突兀一低头,张口便向那剑尖咬去!

直到将这剑尖咬住,张先生才恍惚发现,原来这剑上却是半分内劲也无。

张先生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虚张声势!

他心中大喜,嘴上咬着剑尖不放,抬手就要向那剑脊弹去。既然对方气力已尽,那纵然功入先天,也不过就是只拔了牙的老虎而已。而亲手斩杀一个先天,这又是何等让人热血沸腾之事?

电光火石间,张先生体内真气运转,内力已从丹田汇至右手,一招隔山打牛便要使出。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却忽将剑尖斜斜一扫:流水剑法流水篇之,逆水行舟!

她早便在等着这一刻,隐忍许久的真气终于在此时喷发,挟裹着一团闪躲不及的阴气以最短的路线冲入她右臂经脉,转瞬便从她手心劳宫穴喷出,涌入长剑,最后一齐袭向了对面的张先生。

长剑横扫而过,割破了张先生的嘴角,又将他震得连退了数步。

韩素略有些遗憾地将剑收回,转身一踏步,便踏进了身旁破开的冰洞口,直落入河。

她本想一击将敌人毙命,奈何终究是气力不足,这一击竟未能竟全功。既未能杀得敌手,韩素无力再战,索性保存住最后一点力气。洛水冰凉刺骨,转瞬便将她淹没。

第76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六)

韩素一沉到底,冰凉的河水将她紧紧包围,寒气直入骨髓。,

她冻得几乎哆嗦,脑中更是抽痛不已,仅余的稀薄真气在经脉中高速运转着,使她勉强保持住神智不失。水下却并不是平静一片,河底急流涌动,几乎是在韩素沉下去的一瞬间,就将她卷住,带得她直往下游涌去。

韩素早在入水的一霎那就将呼吸转成了内呼吸,她如今真气虽然受损,先天的境界却是在这里的,以她先天中期的功力境界和对阴阳五行的领悟,她足可以保持住内呼吸整半个时辰。虽是内呼吸,也不过是使她不必随时注意浮出水面换气,对于冰河中寒气的抵抗,却没有半点助益。

冰河底下寒气极重,四面八方侵袭人体。韩素身在其中,只觉得每过一刻自己的身体就要僵硬上一分,寒气从肌肤处钻入,一点一点向内凌迟,从骨骼、到经脉、再到五脏六腑。

残余在她体内的那些阴气却仿佛受到了极大鼓舞一般,又从她身体里无法探寻的那些边边角角涌出,开始欢快地在她经脉中肆意游走,兴风作浪起来。

韩素眼前再度幻象迭起。忽而是母亲在含泪向她凝目,叮嘱她千万委曲求全,不可与人相争;忽而又是祖父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行走在边关的城墙上,指点江山,意兴飞扬;忽而又见韩老夫人面容狰狞,眼露贪婪,向她欺身逼来;更有那位左仙人在雷雨之夜纵身狂追,掌中罩下天罗地网。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这样的幻象早已不能动摇她的心志,除了扰乱她的感知,使她无法在水中清晰明辨方向外,也最多只能给她增添一点小麻烦。

幻象又起,幻境中李白单剑斜挑,手提酒囊,醉眼朦胧,只笑说:“素娘,与我同行江湖如何?”

韩素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李白当然是极好的人,不过两人相交一场,虽然时日不长,相互间的了解却半点也不少。韩素知道,幻象中的李白虽然言语含蓄,可话中的意思却也十分明显,然而像这样的话,却绝不是李白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