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跳窜摇摆,更是尖啸不停,领头几个将身一扭,便对着致和老道的腹部一头撞去!

眼看着鬼影相撞,致和老道更是浮凸双目,口中连喝:“去!去!去!”

这些鬼影撞在致和老道肚腹间,扭身便往里头钻去。他们争抢精血时已是急躁,此番钻向致和老道肚腹则更是个个争先,唯恐落后。鬼性之凶残贪婪,由此可见一斑。

致和老道被一众鬼影撞得呲牙咧嘴,他脸色扭曲,更是催促不停,又恨声道:“剑修!哼!我此番所受苦楚,定叫你千百倍偿还!”

百鬼炼魔咒原本是借助幽冥之力而施展的奇异咒法,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引子便是咒法对象之姓名,然而致和老道虽是知晓韩素姓名腔调,却并不明了她姓名的具体写法,因而这个咒法原本是不能成形的。但世间万事总有例外,致和老道自修成此咒以来,也并不是次次都能获知敌人姓名,他便另辟一法,以自身精血为祭,承受百鬼入体之苦,以此换取百鬼出动。

只因百鬼入体委实太过痛苦,寻常时候致和老道是轻易不肯动用此法的。然而韩素在关键时刻爆发的剑意实在太过强大,在如此时刻,致和老道为不受反噬,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使尽办法硬抗到底了。

百鬼纷纷钻入,穿过致和老道的腹腔,径直便向那只早已取代他胃袋存在的炼血魔袋中钻去!

韩素已在无尽血潮中站起了身来,她面上神情悲痛,周身上下更是散发着浓郁有如实质的悲伤气息。强烈的剑意从她身上喷发,她目光所指之处,眼前黑暗尽数退散。

剑光如虹,势不可阻,霎那间划向那黑暗尽头!

逝水无回!

如斯悲痛!

韩素心痛得几乎无法自抑,然而越是如此,她身上散发出的剑意便越是凛冽强大。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逝去的时光永无可追,而人在这条时光的长河中沉浮,却依旧只能一往无前。

无法回头,如斯悲痛!

韩素抬脚跨步,汹涌的血潮掀起一个又一个浪头,她却踏在这些巨浪之上一步一步向上行走。

我剑!谁能阻我?

她越走越高,眼看着剑意冲霄,便要打破这一方魔炼世界,忽闻阵阵鬼啸之声如电传来!

百数道鬼影从天而降,带着尖锐的吱吱之声,霎那间化身闪电,更掀起成千上万残影,猛地便扑向韩素!

黑暗中,却仿佛有无数暧昧声音在低笑缠绕:“小娘子,好生冷漠呀…”

“小娘子,你不孤独么?”

“小娘子,千百极乐尽在此间,你竟不皈依?”

“小娘子,人间几多污浊,既是有恨,不若与我同去杀个干净如何?”

“小娘子,心中无数恨,手染千人血,你不成魔?谁人成魔?”

“呵呵…哈哈…嘻嘻…”

“嗯…嗯…唉…”

一声声嬉笑,一声声叹息,一声声呢喃,细细缠绕,低低依偎,温柔相就,循循善诱。

韩素脸上悲色愈重,她一声低叹:“我不成魔?谁人成魔?”

百道鬼影化成无数面容各异的俊美少年,有的低眉敛笑,有的温柔相看,有的落寞叹息,有的执着追逐,有的淡然相望…千百种美貌色,无数种温柔缠,便一点点、一点点地近了韩素的身,只是伸手来拉她:“素娘,你不喜欢的地方我们便不去,你想要做到的事情我便陪你做到。要攀登那巅峰有何难?我的素娘本来便该站在这世上最巅峰处,俯瞰众生的。”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一派朗然,叫人不由自主便想要信他。

韩素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竟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薛瑞卓。

少年眉目宛然,眼中含笑,神色温柔,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便仿佛已是倾注了此生全部热情,除去眼前这一个她,再也看不到旁的所有。

韩素怔了怔,神色间悲痛更重了。

薛瑞卓只是专注而热烈地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有了惊慌:“素娘,素娘,你为何不应我?你当真不要我了么?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能舍得?”

韩素眼中悲色浓郁得便仿佛随时都要化成泪水滴落一般,她唇角却渐渐往上翘起,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放缓了声音,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顿:“我怎么能不舍得?我怎么不能舍得?”

即便如今无爱,却不等于曾经无爱。若非曾经深深动过心,用过情,此后又何来诸般决绝,百般怨忿?

薛瑞卓惊慌地伸出手,便要抚上她的脸颊,口中只是语不成句,只反复重复:“素娘!你不能…你不能…你…对!你听我解释,你还未听我解释!你一定要听一听我的解释!”

韩素眼中悲色无边无际,脸上微笑却分毫不变。她只轻声说了九个字:“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手起,剑落,斩去眼前一切虚妄!

“啊!”鬼影痛得尖叫起来。

漫天鬼影散开,痛叫之声连绵不绝:“啊!啊!啊!”

诡异的尖叫仿佛拨动了某种无形的声弦,那一声声刺耳痛呼虽是响彻在韩素耳旁,却更像是响彻在她心底,竟刺得她心神一晃!围绕在她身旁的浓郁悲伤便被这尖叫刺得淡了一淡,她身周四射的剑意更是由此一滞,她脚下便是一沉,身后一个血浪打来,眼看便要将她卷住!

致和老道狰狞的脸上顿时扭曲出几丝怪异笑容:“百鬼炼魔,一音动魂,两音荡魄,百音离心,看你如何能挡!”原来适才韩素剑斩百鬼,对方发出的那声声尖叫却非寻常尖叫,而是一种荡魂魔音。这百种鬼物,变化多端,诡异万方,韩素一剑斩去,虽是剑意凛然,却不能尽数将其斩落。

韩素豁然抬头,双手一合,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便在她手中迅速凝形。

挡?为何要挡?

剑!我剑!

我剑在手,谁也不能让我回头!我剑在心,谁也不能阻我前行!

剑!我剑!

逝水无回!

滔滔长河一般的剑意带着一往无回的奔流之势轰然往前冲刷而去,大河奔突,一泻千里。

韩素心中战意高昂,浓郁的悲伤又再度凝实。丹田海中,她那一左一右悬空高挂的烈阳与明月同时放出光辉,炽热处似烈火煅焚,幽凉处却只有淡淡郁色弥漫。

烈阳光辉虽是明亮炽热,却竟不能将旁边那幽幽如水的月色掩盖分毫。

日月同辉之下,韩素丹田海中却是波澜迭起。海中真气如水,汹涌交迭,日月光辉一照,这一海真水却是劈里啪啦地发出连串爆响。

真水压缩,一环叠一环,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韩素竟是要完成全部真元的凝练,突破到炼气中期了!

她丹田海中凝结已久的这对大道种子在此一刻终于初初显其非凡,日月同辉,照耀之处,原来竟能加速真元的提炼与凝结。

这一刻,韩素修为暴涨,她身上剑意得此相助,更是气势大盛,剑意所指,群邪辟易,百鬼披靡!

石屋中,原本稳坐钓鱼台的致和老道终于骇得三魂丢了七魄,他又是连串吞服丹药,掐着法诀的那只手却是哆哆嗦嗦,数次不能成形。

原本盘坐在他身后继续施展镇字诀的张腾云更不知何时已将法诀停住,只是怔怔道:“大兄,你我每每出行,总要寻到些无辜之人采其精血,炼其神魂,说来实在罪孽深重。这般倒行逆施,与当初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如此,即便能得到强大力量,最后复仇成功,人却也已是成魔了。”

致和老道听得此言更觉心中发苦,雪上加霜。

他这兄弟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再加上修为心境皆不如他,即便只是辅助施法,此刻却明显是先他一步陷入了七情戮心诀的反噬当中。

这可真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炼血魔袋中,韩素的冲击一次比一次强烈,原本用来炼化她的百鬼此刻更已是被她斩了个七七八八,致和老道连连不顾身体极限地强行镇压,却除了将自己的境况逼得更加险恶外,竟无法再将韩素多阻上一时半刻。

“阿云…”致和老道待要再提气呵斥,两个字出口,却只显得有声无气,他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致和老道惊慌之余,心头亦渐渐涌上绝望。

便在此时,石屋外的阵法禁制上却传来阵阵波动,更有一道声音朗朗传入:“屋中修士可在?卫十七奉命巡察,请道友开门行个方便!”

原来是之前动静闹出,到此一刻,蓬莱方面的护山弟子终于出现了!

致和老道心念电转,当机立断,回身便一推张腾云,口中只道:“阿云速去,好生掩藏,来日再为我复仇!”话音未落,他掌中一道符篆飞出,眨眼间便贴到张腾云身上。眼见张腾云脸上正现惊愕之色,这符咒上头已是灵光一闪,便在瞬间带得他不见了踪影。

眼看兄弟已经被传送走,致和老道扭曲的脸上终于现出狠色。

感受着体内那即将要突破临界的冲击,又听得屋外一声迭一声的探问,致和老道绝望之余更见疯狂。他忽地将储物袋倾倒开来,从中捞出数只玉瓶便将其中丹药尽数倒出,吞入口中。他一口将数量绝多的丹药以奇异的姿势全数吞入,口中已是低低笑开:“剑修…剑修…哈哈!哈哈!剑修又如何?剑意又如何?你不让道爷我好过,道爷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当我的炼血魔袋是好破的么?那便试试罢!哈哈!哈哈!”

他癫狂大笑,周身气血狂暴,真元逆行,竟是宁可自爆也要拉上韩素一同陪葬!

狂暴的真气涌动中,致和老道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石屋阵法被人轰然打开。

屋外的人犹然在说着话,一个谦让道:“薛兄请前行。”

一个淡然而有礼道:“瑞卓是客,卫兄先…”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第108章 回首衣旧人故(一)

幽淡夜色之下,淡淡烟气笼罩在整座蓬莱岛的四周。

原本寂静的小岛上下却在片刻间燃起了无数灯火,灯火排成长龙,绕成星河,在山风之下或起或伏,远远望去直叫人一时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卫十七抬手掐诀,眼前石屋阵法轰然洞开,众人不经意抬眼看去,这一眼看过便是齐齐一惊!

最先逼人而来的是一缕无比凝实的明亮剑意,那剑意凌厉堂皇,气势灼人,即便是隔着一重石屋,屋外众人这般乍然一看也只觉双目刺痛,竟使人刹那间生起神为之夺的气弱之感。

卫十七首当其冲,更是惊得接连退开三步。

三步之后,他才勉强定神,再看那石屋,石屋中,韩素剑意冲关而出,致和老道的自爆也终是在此一刻完成。

卫十七顿时大惊道:“不好!速退!”

说话之间,他抬手便放出一件法宝,那法宝迎风便长,原来是一口略显陈旧的古铜色大钟。这铜钟瞬间放大,一个跳跃便将众人罩在其中,形成护罩保护起来。

——轰!

即便是被铜钟护在里头,这一刻身在铜钟之内的众人也听到了外头传入的恐怖嗡鸣声。

铜钟剧烈震颤起来,主持施展铜钟的卫十七更是下意识便止住了外呼吸,只管疯狂运送真元催动铜钟护罩。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或是许久,或只不过是一刹那,铜钟震颤止歇,卫十七才来得及变换手决。便见这铜钟古青的壁色随着卫十七手决的改变而迅速变得虚化起来,不过片刻,这护罩就变得全然透明,被罩在其中的众人也才得以清楚看到外间画面。

尘烟仍未散去,狂暴血气形成的爆炸与剑修的剑意冲撞在一起,这一刹那,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凹陷!

石屋倾塌,碎石四溅,内中一团模糊,即便在场诸人皆有不弱修为在身,一时半刻之间在那混乱元气散去前也不能将内中情景看得清楚分明。

强烈的爆炸后便是死一般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待那危险感退去,只觉得全身真元都已被铜钟抽干的卫十七这才强忍着经脉的胀痛,欲待再换法诀打开护罩。然而此一刻他手指颤抖,却是连收回护罩这样简单的动作竟也无法做到了。不防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卫十七正惊疑间,这手已是贴至他背心大穴上,然后一股绵薄淳厚的真元便自那掌心传出,源源不断输入他经脉之中,顿时,卫**缓一口气。

他再度抬手掐诀,这时得到身后之人相助,他手法已是稳定许多,顺利将护罩收回,他便转头向身后看去,是要谢过身后这人。

却见身后这及时伸出援手的青年一袭大袖宽袍,头戴高冠,腰缠玉带,不看其面容已显得此人气质非凡,俨然有古意。再看他面容则更是卓尔不凡,一双点星目,两鬓若刀裁,其五官线条深刻犹似钟有山川灵秀,使人一观之下便不由得为其容光气韵所慑,端地是风华天成,俊美无俦。

正是卫十七此番的主要招待对象,来自天坛宗的特使薛瑞卓!

薛瑞卓轻描淡写地运送出大量真元,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拢入大袖当中,微微一笑道:“卫兄太过客气,此番事起突然,卫兄护持之意,瑞卓岂能不知?”他虽是面带微笑,这笑容中却偏偏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郁之感,这微妙的忧郁则更显得他气质奇异,使人观之难忘。

这是修为到深处,心境外显的标志,如此强大的感染力也只有神魂强大到一定程度之人方才能有。卫十七知道,这是薛瑞卓元神将成,随时都可突破界限,进阶化神的征兆!

炼气期巅峰,半步化神!

卫十七心头一凛,转念间便笑道:“不料今日有此变故,倒叫薛兄看了笑话,实在惭愧。”他谦言过后,又道,“我这泰阿钟虽是古宝,防护能力强大,然则使用此宝时内中之人却不得移动,如此有些不便。”他说这话就是在解释自己为何要收回泰阿钟。

正说着话,只见爆炸中心的强烈元气波动终于渐渐止歇,只余下无数尘烟和血雾团在中间,却是没有半分要再继续散开的迹象。卫十七恢复气度,指挥跟随身后的众护山弟子:“回字营听令,一队封锁此处,二队做好准备,随我前去探看。”

卫十七此番出行巡山,通共带了二十人,中途遇到薛瑞卓,见得对方孤身一人在山间闲步,便邀他同行。卫十七本意只是想要借此机会与薛瑞卓结个善缘,却不料三山仙会管辖之下竟有人在石屋中自爆,如此变故,对三山仙会的主办一方来说不异于被人当场打脸,实在有几分丢人。

尤其是薛瑞卓这个天坛宗特使就在一旁,卫十七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挂不住。不过他心头虽是尴尬,面上却分毫也不显,只反手取出一圆球状物托入掌中。

这圆球摸约鸡蛋大,色泽暗黑,原是一次性使用之物,叫做玄雷子。玄雷子采水属之雷霆精华炼制而成,因是一次性用物,其威力更是巨大,一击之下莫说是寻常炼气修士,就是一些初入化神的人仙受了此物,若不能防护好,也是要受伤的。卫十七行事谨慎,他虽是要去爆炸处查看,却并不立即就行,反而先取出一颗价值不菲的玄雷子放在手边以作防备。

他抬手将真元注入玄雷子中,目光灼灼看向爆炸中心。

与他同行的二十名护山弟子也按制分好队,一队人散开远远将石屋围住,另一队人也分散成圆圈队形,只缓缓向爆炸中心靠近,因卫十七尚未具体下令,所以这一队人也只是缓缓靠近,并不当即就走到爆炸中心位置去。

又过得片刻,却见尘烟血雾之中缓缓探出一只手来。

这手素白纤长,乍一探出,那肌肤之上竟似是莹莹放出皓月光辉一般,与旁边的晦暗血雾一相映衬,当真是清净美丽得不可方物。

卫十七下意识屏住呼吸,转头一看,就正正对上薛瑞卓骤然深沉起来的双眸,他心头便是一沉,不知为何,竟莫名生起了几分不祥之感。

这感应却不能轻忽,须知修士修行,不论走的是哪一条道,总归是要与天道有所印证的。在诸般气机交汇之下,修士的每一分预感到最后都有可能化作灵验,因此,无有所感倒还罢了,凡有所感时,却没有哪一个修士敢不重视。

卫十七心中凛然,手上玄雷子已做好准备,他打了个眼色,正向中心位置缓慢靠近到那一队人便停下了脚步。

卫十七朗声道:“前方修士何人?蓬莱弟子卫十七奉命巡察,请道友速速出示身份,说明事情始末!”

烟尘血雾当中,素手轻拨,内中传出一道汩汩流淌宛若清泉的冷淡声音:“剑修韩素,见过道友。”素手拨开血雾,浓稠的雾气之后一道素色身影缓缓行出。

漫山灯火之下,素衣女子乌发流泻,在一片血雾烟尘中现于人前。

她长发披散,发间不见丝毫饰物,她双手空垂,身上也不见半点兵器,她纤腰如束,更显身姿单薄,眉目清丽,然而不知为何,她甫一出现,卫十七就只觉得心口发紧,一股极致危险的感觉莫名而来,使他下意识便握紧了手中的玄雷子。

悲伤!

随着这女子的现身,更有浓郁悲伤弥散开来!

也不见她说旁的话,做旁的动作,只是睁着那双幽暗璀璨有如星河的眸子这般漫不经心一扫过来,旁边诸人就直是心口发酸,鼻头发堵,只觉得伤痛莫名,简直想要大哭一场才能稍稍纾解。

“你…”卫十七张开口想要说话,然而才只说出一个字,他就喉头发紧,竟是说不出话来。

卫十七心中警兆大起,手一颤,手中那枚玄雷子便要抛将出去!

“不好!”卫十七顿时急慌,他受到这女子气机牵引,竟贸贸然便要甩出玄雷子,如此举动实在不智。

然而他手上这一动,眼看便要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卫十七的手上。

一股绵薄浑厚,却不容抗拒的真元传递过来,只是一转,便掐断了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卫十七竟无法阻挡。

第109章 回首衣旧人故(二)

薛瑞卓收回了手,站定当场。

他前一刻出手掐断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手法稳定,快捷狠准,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止不住颤抖起来。

但见此间灯火起伏,喧嚣热浪四面而生。因此前妖气乍显,甚至惊动玄玉真君之事,蓬莱护山弟子早已全面出动,密密分散在山岛上下。

他们手提明灯,蜿蜒而行,薛瑞卓站在半山腰处只是抬眼一看,竟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程一程的时光长河中。

今昔非昨!

那些灯火之间,摇曳燃烧的,是否便是翩然已逝的昨日光阴?

抬眼看去,但见那素衣女子眉目宛然,一身清冷地站在烟尘血雾当中,朦胧间竟仿佛是从九幽而来,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说不出何等孤独。

薛瑞卓顿时如遭重击,一颗心脏便像是被无数双魔手揪过来、又碾过去了一般,疼痛入骨,一时难言。

当时不敢相见,以为从此不会再见;后来想要再见,然而偏偏不能再见;而今心心念念,恍惚之间竟乍然相见,一时却不知眼前是真是幻了。

卫十七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又仿佛来得很遥远:“原来是韩道友。”他说,“道友可否解说一番此间情由?”

韩素道:“这石屋主人原本道号致和,他深夜潜入到我所居石屋处,开声唤我,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抓到一处四面不见点光的奇异所在。我为寻求出路,故一剑破之,剑破之后便正正迎上了此人的自爆。而后事故,道友应有所见,便是如此了。”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此前的惊心动魄就简单描述了过去,倒不像是才经过一场恶斗,反而像是闲谈会友归来一般。

卫十七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干巴巴地问:“那人自爆,你竟无事?”

“我应当有何事?”韩素淡淡反问。

卫十七便被噎住,脑中诸多疑问穿梭而过,却一时不知该问哪一句才好。他素日里行事严谨有度,虽不说是多么口舌生花之人,但也绝不嘴笨词拙的,只是此番被韩素剑意所慑,气机一乱,行事竟是大失水准,一着落入下风,便步步下落,这心气自然也就越来越弱了。

倘若此回他不能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拾回气势与信心,只怕就要落下阴影,此后修行也将大受阻碍。

却又听韩素道:“不过受了些伤,倒也无大碍。”

听得这一句,卫十七心中就微妙地松了一口气,此前那种被人震慑的奇异感觉也稍稍散开了些,他便道:“既是无碍,便请韩道友与我一同去法堂走一趟罢。不论如何,此间之事总与韩道友脱不了关系,道友不去交代一番是说不过去的。倘若事情果如道友所言,此事全因那致和道人而起,道友自然无事,我三山仙盟也自会给予道友补偿。”

一番话说下来,他语句渐渐流畅,也有理有度起来。

韩素听他说话,倒也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不对,当下点头:“既是如此,我便随你走一趟。”说是这样说,她眉头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蹙。

这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旁人或许不察,一直仔细关注她的薛瑞卓却立时就看在眼里,当即心口一紧,再忍耐不住,张口便道:“且慢!”

他这一声唤得突兀,但他习惯了语调平缓,再加上他平常强大的收敛能力,以至于卫十七听得他这一声却并未察出任何不对。卫十七便转头看过来,道:“薛兄可有见教?”

薛瑞卓立在原处,只眼巴巴地看着韩素,指望她将目光多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息。

然而韩素虽是将目光移了过来,却也只是平平淡淡随意一瞥,就仿佛眼前所见不是他薛瑞卓,而不过是随随便便哪一个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的路人一般!

薛瑞卓顿时心头大恸。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他心中简直就要呐喊出声,然而表面上,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他又忍不住想:“难道她没有看见我?还是她没有认出我?是了,自修行以来,我面貌气质都有变化,她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

虽是这样宽慰自己,以免心痛太过,然而到底意有不甘。

他薛瑞卓变化何其大,然而韩素的形貌气质难道就没有分毫变化了?不!韩素变化更大,但薛瑞卓先前只是看到她的手,就已经隐约猜到是她,听到她声音以后,更已是肯定是她。多少个日夜里,他为之辗转反侧,思念来去的便只是这一个人,莫说此刻韩素只是面貌气质有所改变,即便韩素整个换一张脸站在他面前,他也敢肯定,自己是绝不会认不出她的!

薛瑞卓一时看着,心中发痴,又想:“她认不出我,莫非是已将我忘了?是我对不住她在先,我自然不能指望她会如我思念她一般的思念我,然而,难道她便连恨…都不愿再恨一恨我了么?还是说,她其实是记得我的,只是心中气我太过,因此宁愿装作不认识我?”

前一个猜测让他痛楚大炽,后一个猜测却让他心痛之余又暗暗生起几丝可怜的企望。

“薛兄?”眼见薛瑞卓迟迟不语,卫十七稍感怪异,不由便出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