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阿戎的大汉瓮声瓮气地一笑,双臂一振,手上流星锤的链子被他扯得叮当作响。他开口说话,更是声如雷震:“与某比速度不算英雄好汉!”

女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起来:“不比速度?那要比什么?”

大汉阿戎呼啦啦飞过,就见这三人谈笑之间已是互成犄角,将韩素包围在了中间。

“比什么?”阿戎铜铃般的眼睛忽地瞪起,便是大吼一声:“便吃某一锤试试!”

说话之间他一手抡起,脚下一对流星锤便飞出一只,带起那犹如狂蟒一般的锁链猛地便向着韩素直砸下来!

韩素身在玉骨舟中,方才放下手中烤鱼,然后抬手一指,一缕剑意就从她手中飞射而出,瞬间化作流光迎向了大汉的流星锤。

嗤——!一声响,剑意击在流星锤锤柄之上,顿时就将这流星锤粗大的锤柄击了个对穿。

适才还充满了狂暴气息的流星锤立时就灵性全失,像是死物一般啪嗒往下坠。韩素抬手又是一指,海中便即飞起一道水流将这流星锤卷住了送到韩素面前,韩素伸手将流星锤取走,另一手轻抚其上,微微笑道:“此物甚是沉重,想必用料颇足,做个战利品倒也差强人意。”

旁观者俱是目瞪口呆,那大汉阿戎受到法器被夺的反噬,更是內腑一震,口中便渗出鲜血来。他却浑若不觉,只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韩素:“你会法术?你!你不是剑修?”

其实他更不敢置信的是,自己精心炼制,相伴多年的法器竟就这样轻易被韩素夺了去。同样不敢置信的也还有他的两个同伴,以及被他们强押来的那个算卦的披发人。

这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这一个个的自然是对自己能力极为自信的,只想着今日即便需有一番苦战才能将韩素拿下,却也绝没想过自己等人竟会有失败收场的可能。须知他们三个俱是成名已久的炼气巅峰高手,日常里三人一齐出动,便由这大汉阿戎流星锤先出手打头阵,一旦将对手打得错了先机,紧随其后便有蛊娘子和崔郎君,他们一个擅使蛊毒,一个擅长音攻,三人配合默契,炼气期以下的对手便没有能逃出他们手心的。

而即便是炼气期修出剑意的剑修他们也不是没有对付过,因此三人才会摆开架势如此自信地追击过来,只想着杀了韩素领取奖励,也好冲破桎梏,真正成就人仙之位。

岂料韩素却只是轻松一击就将大汉阿戎的流星锤给缴走了过去,如此变故当即就惊得三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崔郎君与蛊娘子后续的攻击便也就没来得及使上。三人又是齐齐对视一眼,各自就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差距如此之大,眼前剑修一剑之威竟仿佛不比化神高手差了,那这一战还要不要继续?若是继续,那最后不但没能战胜对手反而还将自己给交代在这里了可如何是好?若不继续,这剑修又如何能放过成心来这里劫杀她的人?

当下里,那崔郎君便从天上飞下,落至海上。

也不见他有什么做势,他一落至海面,脚下方圆十丈内的海水立时就平如明镜一般了,他轻松站立其上,如履平地。

只这一手,就显露出了他在真元上精妙的控制力。

原本被他踩在脚下的玉笛却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最后落入他手中。他一手持了玉笛,便向韩素抱拳行了个礼,笑道:“道友有礼,适才是我的这位好友鲁莽了,得罪之处还望道友勿要见怪。”他言笑之间风度翩翩,好像刚才还真的只是那大汉阿戎行事鲁莽才造成了一时之错,其实他们果真是半点恶意也无一般。

这样的厚脸皮顿时就让小老虎瞪大了双眼,虎嘴微微张开,一只爪子踩住半只吃残的烤鱼,另一只爪子则摆在半空,一时竟是吃惊得忘了收回。

韩素倒不觉得奇怪,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了,江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像这崔郎君这样识时务的亦是从来不在少数。不过韩素更知道,但凡她稍有示弱,亦或者铁心不饶人,那这崔郎君保管立即翻脸,此时他的笑容有多和煦,到那时他的出手就会有多狠辣。

“留下赎金,你们就可以走了。”韩素随手将流星锤放到旁边,淡淡一眼瞥过,缓声说道。

她声调虽缓,然而身上剑意凝而不发,只是淡淡一眼之间便有山河将要倒卷之势,这一眼瞥过,竟是使得崔郎君三人齐齐地呼吸一滞,一时便连心跳都要停了下来一般。

这般威势,当真骇人。

三人暗地里更是大惊,崔郎君首当其冲,更觉神为之夺。他握着玉笛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张口数次,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经过此前的多番险战,再加上后来月余间的沉淀,如今的韩素比之那时又有不同。那时候韩素战嵇之山战得艰险之极,然而此刻这嵇之山若是再出现在她面前,她虽仍旧需要经过一番力战,却必定不会再如之前狼狈。短短时间内,她修为虽未能有大的长进,可这剑意成煞的奥妙却的确是被她摸到了一些边缘,这般一眼看过去,又如何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三转剑意之剑修越大境界而战胜敌手的威能,韩素如今终于初具。

“道友说话当真有趣。”但听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却是蛊娘子站得远些没有感受到那样大的压力,又仗着同是女子,这时便飞上前一些,亦是落至海面上,便站在崔郎君身旁,巧笑道,“却不知道友要的是什么赎金,赎的又是何物?”

“你们的命。”只说了四个字,韩素目光又是微微一转,蛊娘子心头顿时便是一大跳,忍不住就要后退。她身旁的崔郎君忙伸出一只手拦住她腰背,一边带得她站稳了身形,脸上就挤出一个笑容,道:“道友空口白牙,便要我等赎命,未免太也说不过去了些。万事总要有个章程,今日是我等错了眼,冒犯了道友,这便同道友赔过不是,就此别过岂不正好?道友,做人若是太绝,须知日后不好相见哪!”

他软话硬话尽是说过,韩素却只淡淡道:“你们可以不赎。”便连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

蛊娘子面上不服,心中更不服,眼神一沉便要施蛊。她身旁的崔郎君何其熟悉她,只见她神情间细微一变就连忙抬手将她一拦,然后摇头。

崔郎君头摇得极慢,他与蛊娘子和那大汉阿戎又有不同,他从小便对危险有一种特殊感应,又因他头脑灵活知道进退,该狠时能狠,该让时能让,便做了三人中的领头人。

此前倒还好,然而就在韩素说过“你们可以不赎”之后,一股恐怖的惊悸之感顿时再无遮拦,便猛地袭上他身心。此时他心中惊悸,犹豫挣扎之间背上细汗密密渗出,他对蛊娘子摇头时动作极慢却不是有意要慢,而是他心跳太过,以至于就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做得极为艰难。等到蛊娘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了眼,他才猛地松一口气,当即一咬牙从袖间取出一个储物袋,运劲一推,这储物袋就飞到了韩素面前。

“道友也是爽快人。”崔郎君勉强笑道,“这储物袋中旁的没有,只装了灵石三万块,是我三人这些年来存下的全部积蓄。不知…这个赎金可是够了?”

韩素随手将储物袋抄在手中,也不查看,只道:“你们走罢。”崔郎君更不敢停留,一手拉了蛊娘子,一边又向一直沉默在一旁不吭声的大汉阿戎使了个眼色,踩上法器真元一送,他脚下法器顿时变大,蛊娘子和阿戎就一齐上了他的法器。三人快速飞起,而一直悄悄缩在一旁的披发算卦人也忙忙跟上,更不多话,一溜飞远。这一行四人当真是气焰嚣张而来,蔫不溜丢而去,事情转折之戏剧化直看得小老虎眼睛脑袋一齐不够使。它时而望望远去的几人,时而又望望正在若有所思中的韩素,眼睛里渐渐多了几分崇拜。

第130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三)

海天之中,时有风浪掀起,玉骨小舟穿梭其间,随着风浪起起伏伏。远远瞧去,虽是无比渺小,然而不论那风浪多大,这小舟却始终行驶其间,每一浪头打来,却只是将它推得更远,竟不能使其覆灭。

韩素随意斜坐,半倚着船舱乌篷,手上持着一枚玉简,神情若有所思。

小老虎呼哧呼哧将剩下的烤鱼吃完,就踱着步子在她身旁左转右转,见转了许久韩素也只是移过眼来微微一笑,便又继续陷入沉思当中,小老虎顿时就将头扭过,赌气地坐到一旁,不再挪动了。

它自然不知道,韩素之所以在此时细阅手中玉简,却是有缘由的。

她这一枚玉简来得有些蹊跷,却非她当日自三山仙会购入所得,而是此前那四人离去时,走在最后一个的那个披发算卦人悄悄传递给她的。当时那披发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他明明离韩素尚有数十丈的距离,然而他转身之时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挥,一枚玉简竟就这样跨越空间直接出现在了韩素面前。

韩素将玉简抄在手中,心中惊奇之余脑中更是立即冒出四个字:“空间之道!”

这算卦人披着一头乱发,适才表现更是不堪之极,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人物竟会有这样精妙的一手空间法术?能有这样精妙的空间法术,适才他传送到韩素面前的倘若不是一枚玉简,而是其它什么法器宝器,即便韩素剑意精深,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也未必不会受伤。此人隐藏当真极深,他有这样的本事,刚才却被那蛊娘子等三人随意威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盘算。而最最令人不解的,还是他送来的这枚玉简。

玉简里记录的内容并不算多,却很杂乱,更像是被人匆匆写就。

韩素仔细总结了一下,这些内容总体可以概括成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说的是卜算追踪和反追踪之术,因为韩素法名已泄,气机外露,因此若是有擅长卜算天机之人甘受反噬之苦,是可以通过她的法名卜算到她踪迹的。具体卜算之法玉简中并没有写得太详尽,但却详细解说了应当如何防备这种追踪。说来,这种追踪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法名和气机,像韩素之前身化流水沉在海中时之所以无人能探寻到她踪迹,其实也正是因为她这一举动就等于她是在变相地借用大海掩盖自身气机。大海何其深广,韩素身融于水,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在那一海深水中将她找出?

第二个部分说的则是法名防护之术,天下间防护法名的法子其实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其中最普遍最为广大修士所熟知的还是只有那一个,那就是隐藏真名,假名示人。但真要仔细论起来,这假名示人其实也只是普通修士应对此事的无奈之举,真正有底蕴的修士都是会尽力另寻他法的。

这其中最典型的一种法子就是法名转嫁之术,许多名门大派都会为核心弟子进行法名转嫁,法名转嫁之后修士真名可以随意外露,而其法名则往往秘而不宣,仅为施术者和门派有数的某些高层知晓。然这法子固然是比假名示人要来得更加周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以门派为主导而施展的这种法名转嫁之术对受术者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监督威胁。一旦核心弟子接受此术,其根本命脉就有一大半被门派牢牢掌握了,从此自然不能轻易背叛。

对许多门派而言,这是维持核心弟子忠诚度的一个好方法,但有些修士却并不愿受此束缚,却是宁愿艰难独行做散修也不肯去加入名门大派。

固然这世间欺师灭祖是重罪,真正会去背叛宗门的人极少,然而对有些人而言,命脉被他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的,这也是散修当中从来亦不乏惊才绝艳之辈的缘由。

看到这里,韩素心下恍然。薛瑞卓能够随意将真名示人,想必就是使用了法名转嫁之术了。

同时她心中也对玉简中的某些论点十分赞同:的确对有些人而言,不背叛是一回事,而命脉被他人掌控又是另一回事。如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命脉亲自奉上交给他人掌控的。

韩素顿时思忖:“如此说来,这加入门派之事倒是需要格外慎重了。”

正思量间,但见这玉简中又提到:一劳永逸解决法名问题的法子虽是极为珍贵稀有,但寻常法门却是不少。

而这样的法门这玉简中正好附录了一个,韩素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仔细看去,只见这法门名叫小名轮术,小名轮术名字不起眼,然而内中其实颇有玄妙处。

修炼者通过神魂沟通那冥冥中的“道理”,寻找到自己法名与天道相连接的那根线条,然后利用本身真元、境界、意志,以及对道的领悟,一齐为这道丝线添加屏蔽,为自己的法名施加保护。这种保护力度的强大则取决于修炼者本身的实力,修者实力越强,自然这保护力度也就越强。如韩素已是剑意三转的剑修,虽然本身修为境界尚且停留在炼气中期,但她的真元凝练无比,丹田中更是存有天道种子,再加上她绝强的剑意,以她的实力若是修成此法,只怕即便是一般化神初期的高手借用法名对她施法,也未必能成功了。

而这小名轮术的威力虽然跟修炼者本身实力息息相关,不像那法名转嫁之术,法名一旦转嫁,受术者从此一劳永逸,只要法名不外泄,便永不需担忧有人恶意借其法名作法,但对韩素而言,这小名轮术却显然更得她心。

还有什么能比用自己的实力保护自己更能让人放心的?

借助他法固有捷径,然而命脉控于旁人之手,终归不是长久之道。大道途中险阻无数,便不说这法名之事,其它危机难道便没有了?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一劳永逸?

韩素默思片刻,又往下看去。

玉简中接下来的内容说的则是三千大世界的存在和穿行之法。

三千大世界的存在韩素是早已从方寻处知晓的,但经过这一段时间对海外修仙界的了解,韩素知道,对海外修仙界与天外天这样小世界的多数修士而言,三千大世界的存在却与传说无异。

然而披发人送来的玉简中却不但提到了三千大世界,还大致说了其穿行之法,这又如何能不使韩素一再惊奇?

玉简中提到,宇宙无边际,其中有小世界无数,大世界三千。这些世界由界河与界门联系,界河界门俱都存在于真实和虚无之间,是“有”“无”转换之产物,无比玄妙。内中存在诸多天险,如虚无风暴、时间逆流、心魔劫火等等,化神境以下者根本不可能穿越,化神以上者也需诸多护持方才有可能渡过界河,而即便如此,真正能到达彼岸的却也是千中无一。

对某些知道三千大世界真实存在的修士而言,即便大世界的修行环境有可能更好,飞升的希望有可能更大,然而界河之险更甚天堑,因此真正愿意去尝试穿越的实在没有几个。

“天外天,绝影楼,十年!”韩素手抚玉简,心中某种想要攀登的野望却渐渐开始涌动,“大世界!”

她反手将玉简放入袖中,拂袖起身,迎风而立。

但见海天一色,壮阔无际。

不见大海,焉知海之广博,不见天下,焉知天下之大!

不论那披发人送来玉简的用意为何,这枚玉简她都接下了!

一月之后,小舟靠岸。韩素在一个风浪交加的秋日下了玉骨舟,再度踏上了中土大地。舟行海上的月余时间里,韩素先是借用海水掩盖气机,使海外众多修士不能随意寻到自己踪迹,后又修成小名轮术,终免于轻易在法名问题上受制的困扰。她也几番思量那披发人的来历和目的,心头倒是渐渐有几分猜测:“此人如此举动,无非是有所求。他既然着重提到穿行界河最低需元神修为,想必我要想明了真相,还需等到修成元神那一日!”

韩素没有停留,一路直往洛阳而去。

此时大唐天下早已大乱,安禄山洛阳称帝,不久以后叛军攻入长安,当今圣人便在今年的六月十三逃离了西京,最后逃入马嵬坡。而此时,原太子李亨已在灵州自行登基,至此,这大唐天下竟有三帝并立!

韩素一路走来更见得民生艰苦,残壁无数,十室九空。她未料到不过是大半年不见,原本一派繁华,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山河易碎,天日易更。繁华数代,转眼成空!

然而世事本无常,小到小家小户,大到世家大族,更有人间皇朝,仙界仙国,又有那一个便真能长盛不衰?人生起伏,世家兴衰,皇朝更迭,天人五衰,天地自轮转,生灵投注其中,便是成了仙,也未必就真能超脱!韩素既觉悲凉,心深处那登天之念却更是熊熊燃烧不肯熄灭。不几日,到了洛阳。

第131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四)

又是一年深秋,再临洛阳,不但景物已经全非,旧人更是不存。

远远站在洛阳城外,韩素抬眼向那高高的城墙看去,但见城墙之上兵士齐列,刀甲生寒,城门洞中央的那扇朱红城门更是紧紧闭合着,城墙上下一片萧杀之象。

不过数月,便是天翻地覆。

只有那一片厚重城墙上斑驳不去的旧日青痕仿佛还在诉说这座古都曾经经历的那些兴衰枯荣,以及一代又一代曾经在这座古城中上演的悲欢离合、离合取舍。

那一日城门之前万军齐发,血光漫天,有人心胆俱寒,也有人誓死不退。

山河易变,人心易改,然而有些东西却酿越醇,越醇越厚,永不褪色!

那是人的精神!人的性灵,人的信念!

不论是卑微渺小如凡人,还是高高在上如天仙,本质上虽有不同,然而却也同样免不了会有共通处。

虽然仙人寿命悠久恒长,凡人浮生不过百年,但凡人中亦从来不乏拥有大智慧者。就韩素所知的凡间历史,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到有记载的夏商周朝,再到两汉三国,而至隋唐,通共也不过三千多年而已,然这三千多年中却不知出了多少智者贤达,他们用有限的时光书写了一段段传奇人生,留下了一部部传世经典。谁又能说他们这些不足百年的生命就不如仙人们的万载仙寿来得辉煌?

这一刻,重回洛阳,历数往事,韩素心中那一缕“道”的火苗终于渐渐明晰清亮起来。

求仙的执着从未改变,但不可否认,数月之前她独行天下,心中其实不是没有迷茫。她知道自己要求仙,然而这仙究竟要怎么求,又为什么而求,求到之后又该如何,她却并不真正明了。

为扫灭前耻?当然是!然而又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报仇雪恨?当然也是!然而也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长生久视?不可否认长生的吸引力,然而同样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为此!

人仙寿数三百到八百,地仙寿数一千到五千,天仙寿数却是以万年计数!

相对凡人而言,这样的寿命又如何不能称之为漫长?

一个朝代的更迭或许也不过就是三五百年而已,而仅仅只是元神期修士就能存活如此之久,无怪凡人会以为修仙就等于长生。纵然修仙并不等于真正的长生不死,却也足够令人向往。

可对已经初步见识过修仙界,更从方寻处听过不少仙界传闻的韩素而言,“修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其中的艰险苦痛自不必说,要能人所不能,其中须得经历的大劫小劫更是从来不断。如此艰难求索,逆行往上,求到最后即便成了仙,这成仙者只怕也要自问一声值不值了!

其实值与不值也全在一心之间,有人视如砒霜,有人甘之如饴。况且成仙之后有强大的力量,有长久的生命,有超脱的地位,这与凡人追求功名利禄其实也无不同。

说到底,为的也不过是一个字:“欲!”

“欲”之所指,人心所向。

因而韩素自问:我之“欲”,何也?

我之欲,看三千世界,明自在本心,决人间恩仇,享天地之广!

为所欲为!

谁说修行只有苦痛没有美好?

是劫是缘,是仙是魔,是苦是乐,也不过全在一心而已!

识海之中天翻地覆,九窍之内真元奔涌,丹田里汪洋生波,青空上日月同辉!大道的种子不断颤抖,数种玄妙涌上心头,韩素骤有明悟。

这一日,洛阳城外奇景忽现。先是有清啸传出,宛如雏凤初啼,直上九天,紧接着,那天空之上光华大放,光影中隐隐似有碧海生涛,大浪拍岸。潮声起落,带起一阵阵肉耳难闻的玄妙声音径直贯入方圆数里内所有生灵心中。潮声所经之处,枯树发芽,衰草再生,牲畜禽鸟之类一个个俱是神情安详,更有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尽去了身上沉疴。

从善坊一户平民家中,隐于暗室中的图突忽地将头抬起,惊怔道:“神通异象!”

洛阳城外,韩素身形一展,振臂而起,便如大鸟般轻松飞过了高大的洛阳城墙,在守城兵士宛如不见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进了洛阳城。

她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半生苦痛全消,一身桎梏尽去。

从幼时深宅求存的艰辛,到后来缕逢巨变的伤痛;从当初遍寻仙山而不得的悲苦迷惘,到后来十年山居练剑的清苦寂寞;从初下山时满心压抑的执着,到如今历经沉淀终得触发、破茧而出的光明。

——是的,她的信念从未改变,而她的内心终于明确!

我心有明火一团,煌煌而燃烧,我心有真水一池,柔极必生刚。

前路虽艰险,天地更浩大。仗剑而行路,何处不**?

韩素大笑一声,更不停留,几步便跨越重重距离,从定鼎门直入皇城。她笑声还在原处,然而人却早已去远,速度之快却是无人能真正见她踪迹。

穿墙过院,施展起从《小法术概要》中学来的初级望气术,直往皇气最浓厚之处而去,轻易寻到安禄山的踪迹,将他捉在手中。

事情简单得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比之当日在万军当中厮杀的艰难,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不同于那时所见,此时的安禄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是双目失明了,他身躯肥大坐于原处更如一头黑熊般,然而韩素将他捉在手中却如同是捉小鸡。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太多惊慌,倒像是早有所料般,一旦发现自己被制,他就说了一句话:“你们终于来了。”

韩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只问:“那日跟随在你身旁的吴先生何在?”

韩素指的是当时跟随在安禄山身旁,有着俞立的样貌,却行止间古意盎然,实力强劲手段诡异的那个“吴师”。那时候韩素已是先天境,并且剑术精深,剑法中初具了剑之意蕴,领悟了剑意雏形,论及实力,在凡间应当少有敌手了才是。然而那个“吴师”却只是轻松一指点出就险些要了她性命去,而即便是如今再回想,韩素竟仍旧有几分摸不清楚他深浅的感觉,可见此人能耐,不怪韩素“念念不忘”。

安禄山却哑笑一声:“你要寻吴师?嘿!”说着话他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忽又惊道:“是你?”

显然他双目虽已失明,却终于还是凭借声音认出了韩素这个当日险些将他斩杀的“刺客”。

仇人再见安禄山却也没有太多愤怒,只是忽地放声一笑:“你要寻吴师报仇?哈哈!倒是有意思,可惜你寻不到他了!”他忽然又侧过脸来,诡异地笑道:“你可知寡人这眼是如何瞎的?”

韩素已经从安禄山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到他与那个“吴师”之间是另有曲折了,更重要的却是,韩素肯定了安禄山并不知晓“吴师”下落,她便没有探究他们恩怨的心思。正要将人打晕提了就走,这安禄山却也不再卖关子,只道:“这是吴师弄瞎的,你想不到吧?嘿!他助我建国登位,便取我一双眼睛作为报酬,倒是划得来!”语气并不激愤,神色却十分古怪,竟隐隐有几分将要疯魔的架势。

他口唇张合着,喉间发出极为含混的声音,若非韩素耳力极好,还不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人间帝王又如何?哈!哈哈!”安禄山喃喃着,时而低笑,时而又低哭,“骗我…都骗我…哈哈!呜呜…又如何?又如何…”

韩素微微皱眉,手下轻轻一发力,便将安禄山按晕过去。然后她轻松将人提起,脚下剑意一御,便如提无物一般提着这足有两百多斤重的肥硕大汉从屋中掠身而出,飞至半空。

按照当初的约定,韩素需将安禄山活捉了交给图突,只是她此时却不知图突应当在何处,因此虽是将人捉了,这一时却也无法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洛阳之行。

重回洛阳,感慨虽多,韩素却已是越发明确地感受到这凡间终归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了。

正如安禄山所说,人间帝王又如何?

此时此刻还不是被韩素轻松提在手上,犹如收拾土鸡瓦狗?

从某种角度来说,凡间某些智者的境界或许更胜仙人,但在普通意义上来看,仙凡不为伍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仙人有仙人的道路,凡人有凡人的秩序,对修仙之人而言,轻易越界并不能显示自己的强大,那不过是犯规而已。只有像图突那样走特殊道路的修士才会混迹凡间,赚取功德,成就他的另类成圣之路。

正思量间,韩素心头忽然一动,冥冥中某种感应自然生起。飞至从善坊,但见那俯瞰去犹如豆块一般的坊间庭院中忽而走出一人。那人宽袖长发,眉间朱砂轻点,行走花树间远望去便似神仙中人。他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半空中的韩素,脸上便缓缓绽出了一个仙神般飘渺的笑容。

第132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五)

“我一生投资无数,唯有今次最为成功。”

静室当中,图突煮水分茶,白雾袅袅,蒸腾而起。他又笑道:“我煮茶,最不喜放葱盐椒桂等物,味太杂,便失了茶中真意,无趣得很了。”

韩素静坐对面,微微一笑。

图突凝神细观她片刻,忽而叹道:“素娘此来,是要了结凡尘,去往天外天了罢?”

“人间仙界,”韩素道,“何处不凡尘?”

图突哈哈一笑:“看来素娘此番所悟颇多,当日我见你被那鬼王击伤,虽是对你有信心,可担忧之处仍旧难免,如今看来,倒是我境界太低。流言蜚语,凡尘利禄,坎坷险阻,情仇爱恨,当已不再能成为你的障碍。那时我一力劝说你与我同在这凡尘赚取功德,只说人心险恶,修行艰难,本以为自己所言不差,可今日来看,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韩素想起那时候自己先是被李琳竟与外男有私情之事冲击,后又在元神高手的重重威逼下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借助图突的阵法躲过了追杀,又闻听流言,得知自己竟被人隐隐冠以祸世之名。要说那时不因种种变故而心受煎熬是不可能的,只是多番事体接踵而至,倒是扰得她无法太过静心去体味其中的诸般微妙处。

及至流落海外,便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处在身不由己的状态中,她也就更没有时间去回想当时在洛阳的所经种种了。

而那时的韩素又如何能想到,这一番漂流海外最后竟会峰回路转——所谓绝处逢生,不外如是。而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如今回到洛阳再看从前,倒真像是隔世一般。

她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露出了一个浅淡之极的笑意:“法师恩情,素娘不可稍忘。”

图突便抬手摸上了自己的下巴,忽“嘿”地一笑:“罢了,倒像是我在讨人情一般,忒也无趣了些。当日我帮你,却是提了条件的,如今你也做到了承诺,将安禄山活捉过来给我了,便不算是欠我啦!”

他生就一副神仙样貌,在外人面前是惯会装模作样,装神弄鬼的,不过韩素早便见识过他的无赖相,自然不会被他外表所惑。而此刻听他言语,倒是隐隐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那份骄傲——这也是一个妙人。

韩素淡淡一笑道:“素娘此来,除去是要完成当日诺言,还有一事想要麻烦法师。”

图突舀出茶汤分作两杯,一杯放到韩素面前,一杯自饮。他端起茶杯深嗅了一口其中香气,闭目陶醉半晌,睁眼后便笑道:“先别说,让我猜一猜。”

韩素便微微一笑,闭口不语。

片刻后,图突放下茶杯,伸出一指:“你是要向我打探李太白的消息?”

“法师神机妙算。”韩素笑了笑,眼中难得现出几分和煦之色,“我蹉跎半生,唯这知己一人,自然记挂。”

图突哈哈一笑:“卜算并非我之所长,哪里来的什么神机妙算?却是因为有人已经先你而来,也同我打探你的下落呢!”

“太白兄来找过法师?可是因为当日我曾请法师帮忙带信,他故而寻来?”韩素顿生思量。

图突道:“可惜前后不过是月余之差,你们便又错过啦,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韩素静默片刻,轻笑一叹:“缘生固缘灭,江湖遥相寄,见与不见倒也没有太大紧要,知君平安便当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