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世与人在席上毫不避人地大声议论,神态间颇多挑衅,殷灵山却毫不在意,文正更是个目下无尘的人物,他不是看不起辛世,而是根本就不将辛世放在眼里。

殷灵山收徒,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有些自恃身份因这不过是一个小辈的拜师大典所以并不亲来,还有几个与殷灵山交情极好的地仙级人物却是亲至了宴场前来恭贺。这些地仙放到平时也都是传奇人物,轻易不会现身,一旦现身必受无数追捧的,只是到了这样境界的人物一般来说反而不会在乎这些虚名,像文正那样高调的反倒是世间少有。

至于辛世,他尚未得证地仙之位,之所以能与众地仙人物平辈相交,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同时担着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到了这个位置上,哪怕他平时表现得再不着调,冲着他背后的冲天峰也没有几个敢真正看轻他?更何况这位能够以炼神后期的修为稳坐冲天峰首座之位,并且得到背后几位地仙长老的切实支持,又岂能真如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鲁莽草包?

一个与殷灵山颇有私交的地仙微笑点评:“那黑小子还能再坚持十息。”指的是黑衣少年。

那黑衣少年不但一身黑衣,皮肤颜色也略有些偏黑,论长相倒是英气勃勃,一对剑眉尤其生得好,乌黑浓重,犹如远山青峰,利落地划出两道惊虹,一横眉一抬眼间皆是无限生动。

辛世冷哼一声,用嗤笑的表情看向对面,虽然并不直接与人唇枪舌剑,但他的神色俨然已能代表一切。

这些修仙界的大能人物平时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宗师架子一个赛一个地端的足,那不过是在后辈们面前罢了,若是碰到同等级的人物,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脾性,撕开脸皮什么事情不能做?

巨鼓之上,瑶仙子丝缕成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众修士压制在后。只有霓珈一个立足在她的巨鼓上与她相对而立,虽然被她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但她身法轻盈曼妙,在瑶仙子有如实质的音声压迫之下她足尖轻点,和着音律的节拍轻摇曼舞,不急不缓,两人之间一个急惊弦,一个细歌舞,曲舞互答,一唱一筹,竟不像是在争胜负。这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是斗舞,又不是生死擂上拼生死,舞场上若是斗得太杀气外露可就失了风度,也是要被观者轻鄙的。

然而这看似赏心悦目的曲舞酬答往往才是真的更凶险,瑶仙子的九天玄舞擅长攻心,动人心魄,移人神魂,一着不慎不伤人便伤己。她与霓珈一来一往,两人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却是刀光剑影。都是绷着一根弦,但凡她错一个音节,或是霓珈跳错一个舞步,胜负便会立分!

这斗舞虽然本质上斗的也还是修为,但与擂台上比武又决然不同。擂台比武只管打便是,不像这舞场斗赛不但要注意风度形容,还要注意规则舞步,既不能斗出真火又要毫厘不让,可说是累心又累力,比一场纯粹的比武还要艰难。

霓珈和瑶仙子也算是棋逢对手,她们的修为同是化神后期,瑶仙子可能更靠近化神期大圆满一些,从气息上来看她的修为比霓珈略为深厚。不过霓珈在含章殿显然也不是一般人物,她修为略低于瑶仙子,却能在这样的斗舞中与瑶仙子斗得旗鼓相当,可见其出色。

一切说来话长,实则不过是发生在数十息之间,眼看瑶仙子与霓珈之间仿佛僵持了下来,瑶仙子忽然曲调一变!

她笑颜如花:“霓珈师妹再来评一评我这曲日月潮涌如何?”

九天玄舞四部曲之日月潮涌风光霁!

她话音未落便将手中一双鼓槌对天一抛,鼓槌击打在虚空之中敲击出连绵成片的轰隆之声,那一瞬间仿佛大潮奔涌,日月出行,便要自天而下,倾洒下来!

这样的声势!

就连一直漫不经心的文正都不由得打起精神多看了巨鼓上的瑶仙子两眼,赞道:“她尚未突破化神期便已将日月潮涌初步修成,九天玄女一脉后继有人,这瑶丫头也算是大器晚成了。”

文正点评未完,巨鼓之下正往上飞的修士又是噗通通一阵掉落,瞬息之间又有几人落下,其中就有之间被辛世暗暗拿出来与韩素对比的黑衣少年。

被震落在地的几个修士或脸色惨白,或脸色青红,受伤严重的两个甚至当即就口吐鲜血,这其中就有那个冲天峰的黑衣少年。他的根底还是太浅了些,纵然凭着一股子气劲勉强支撑几回,却并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创造奇迹。

瑶仙子的鼓声愈发激烈,她脚下疾踩,双手鼓槌擂击虚空隐隐地将四周空间都劈出了一道道银白色裂缝,这些裂缝若隐若现,来来回回一闪即逝,就如一道道银白色电蛇在疾速游动奔走,正因其不确定性反而更具危险。

霓珈勃然变色,身不由己就加快了舞步。

她原本步履从容,瑶仙子的曲调虽然弹得快,她却能快中取慢,不但用优雅的舞步与瑶仙子曲乐相和,还能在对方的主场——那面巨鼓法宝上游走自如,不受对方半点制肘。在这之前,她与瑶仙子之间看似是不分上下,可在主场上瑶仙子都未能压制住她就已经是隐隐落在她的下风了。

然而这一刻瑶仙子却骤然翻盘,任是霓珈身法再妙,可一旦她第一个步法乱了,接下来就步步错乱。不由得她不被瑶仙子带得步法越快,再这样下去她若是不能控制住自己,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黯然退场。

“咚——咚——咚——!”

鼓声和着雷声与茫茫涛声响彻在乌剑山上空,化神后期的修士已经有能力引动天地之力,人仙的说法不仅仅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人中之仙,虽在人间可也是仙,已经初步有了仙威!

瑶仙子竟然这样厉害,此前众人不过是公认她群攻的本事了得,虽然无人会看轻她,但也并不将她真正划入顶尖天才的行列。真正顶尖一流的天才人物个个都须得具有越级挑战的能力,瑶仙子此前虽然能以一人之力力敌百十同级高手,但要她去越级挑战她却未必能成,然而这一刻瑶仙子日月潮涌曲一出,却立时颠覆了从前众人对她的印象。

士别三日果然令人刮目相看,此前一位地仙评价瑶仙子“大器晚成”,实际上不论她是不是“晚成”,以她此刻的表现已经足够旁人将她真正划入一流行列了。

今日宴后,瑶仙子必将声名大涨。这种名声可不仅仅是虚名,它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修士在修真界的地位!

辛世哈哈大笑:“应天山果然出人才!殷师兄,你的弟子与人家的弟子一比,当真是黯然失色。”他是只要有人能抢去乌剑山弟子的风头他就高兴,韩素到此都一直是无功无过的,并未有特别出彩的表现,这使得辛世十分得意。

这个时候,一直不远不近跟在瑶仙子巨鼓之后的韩素终于动了。

她淡淡瞥了辛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忽地右手一伸,凭空凝出一柄长剑,持剑一跃,剑如长虹,瞬间破开前方重重阻碍,她袍袖翩飞,便已落至了瑶仙子的巨鼓之上。韩素此前一直低调不动并不是因为她不能动,而是因为她不清楚斗舞场上的规则,不愿轻举妄动。无谓的争胜固然没有必要,但若是有人欺上了门来还不能狠狠将对方的脸打回去,那也白白辜负她这一世快意恩仇的决心了!

第208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九)

“师妹!”

苏舜豁然从席位上起身,他大笑一声,击掌就赞道:“好!”

韩素手中长剑嗡鸣,剑光过处,发出清越激昂的剑啸之声。剑啸声破空而去,那一瞬间竟连那从天际倾洒而下的潮涌音声都隐隐为之失色。

半空之中鼓弦急响,抬眼看去虹桥仿佛在望。

霓珈周身闪烁着淡淡的华光,她霓裳羽衣,越跳越疾,有如实质的劲疾音声似疾风骤雨一般铺天盖地地向她打来,却又在近她身时仿佛被抹了油般从她身侧齐齐滑过,无一遗漏。

这是霓珈的神通“神龙游身”,虽然她学到的不过是残篇,但神龙游身本是仙品神通,即便如今流传在天外天的已只余残本,也至少有天品的威力。就像九天玄舞四部曲是瑶仙子的成名绝技,神龙游身也是霓珈的成名绝技。她们都是生在天外天长在天外天的老牌元神修士,有什么本领底细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在整个修士群中知名度还是很高的。不像韩素来自凡间,此前除了在雷鸣殿那一战为人所知,之后就基本上再没有在人前出过手了。她如今修为又涨,再加上“殷灵山真传弟子”的光环,倒是格外显出几分神秘来。

神龙游身是兼顾身法与防御反击的顶尖神通,霓珈自从初步将此神通修成,当真是来如神龙隐云间,去似惊鸿逐怒电。她能轻松追上瑶仙子的巨鼓是她的真本事,修到她这个境界心志之坚定也勿需置疑,瑶仙子九天玄舞的音声也轻易不能将她迷惑。但高手过招却总要有个胜负,瑶仙子突然变曲,霓珈自从被她带走第一个节拍,此后就步步错乱。双方都是掌控力极强的人,而这样的人一旦把握不住自己的节奏最后就只有败退一途,反而要比掌控力不那么强的人更难翻身。

霓珈却也洒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余光一瞥,但见韩素单剑飞来,剑光如虹,仿佛披浪一般硬生生劈开前方重重阻碍,不过瞬息间便要落至巨鼓之上。霓珈嫣然一笑:“韩师妹来啦!”她笑声清脆,犹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趁着瑶仙子巨鼓上原本遍布的重重气劲被韩素一击而破之际猛地一跃便脱身而出。她身法曼妙,即便是这一下骤跃都只如鸾鸟凌空,盘旋而下,半点也不见狼狈。她挥洒罗袖旋身落地,从从容容地向着上方的瑶仙子盈盈一拜:“小妹技不如人,今日便算是输啦。瑶师姐如今的九天玄舞大有进益,小妹心服口服。”

言罢施施然退场回到席间,姿态依然优雅妍丽,当真是好一派风光霁月,惹得在场众多男修频频打望,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瑶仙子召回一双鼓槌于双手之上,持鼓槌亭亭玉立在空中,眼波流转,娇笑道:“霓珈师妹今日竟如此谦让,姐姐便承你的情啦。”

两人遥遥对视,一个热烈如火,一个娇媚如花,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这一对视便宛如一双明珠相对而立,即便身旁有再多光彩耀目的人物,她们依旧顾自熠熠生辉,并不会失色分毫。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双方各自一笑。

瑶仙子收回目光,直视韩素,正色道:“韩师妹,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韩素道:“愿与师姐倾力一试。”

两人说话的间隙瑶仙子的巨鼓仍在不断上升,下方紧追在后的仍有五人。这五人为三男二女,相互间并不出手,显然众人早已达成默契,便要真正拼高下也不在此时!

瑶仙子一直遥遥领先,此前有霓珈与她对抗,此时又有韩素后发先至,瑶仙子的存在仿佛成了一根标杆,若是无人能使她败退,后面的人简直都不好意思抢上前去。她能在众人心中形成这样的概念,即便今次她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退场,她也足以自傲了。

含章殿配乐众仙早停了奏曲,瑶仙子手持鼓槌,忽地反身下腰,右手鼓槌就重重槌在足下巨鼓之上。

她的身体曲线被弯曲成了一个惊人的弧度,右手鼓槌一下左手鼓槌立即就紧追而上,接连两声犹如春雷乍破寒冬,霎时震起一片惊澜。

汹涌的音声挟裹着天地之威向韩素逼压而来,看那意向瑶仙子显然是想在照面之间就将韩素从巨鼓之上迫下。

先声夺人,一击便欲分胜负。

瑶仙子却不知道韩素却正是玩水的行家,她若是还用原来的那曲千丝万缕堤上柳韩素或许还要多费一番功夫,可她这曲日月潮涌风光霁却是不多不少正正好撞到了韩素手上。

韩素对水之一道的领悟已经到了一个极深的境界,不说登峰造极,至少也炉火纯青。

波涛汹涌当如何?或顺水推舟,或逆行而上,然而当我即是水,水即是我时,遇水便再无疑虑。

瑶仙子的音声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水却已具备波涛潮涌的意蕴,韩素曾读曹孟德诗《观沧海》,一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何等之气魄宏大。而在她看来,瑶仙子今日这一曲日月潮涌其实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甚至还比不上凡间枭雄那一刻所展现出来的心胸气魄。

古人诗中的意蕴曾令韩素如痴如醉,心神往之,瑶仙子当然也是杰出人物,修仙者的能耐更不是凡人可比,但曹孟德一代枭雄,他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在他所处的环境下却几乎已经是达到了极致的。世间万千皆是道,韩素凡间出身,一直就觉得虽然起点不同,但凡间的历代英杰若是也有仙根,知道仙人事,起心要修仙,那即便是到了修仙界也绝不会轻易被埋没。

真正杰出的人才放到哪里都是人中之杰,因为一个人真正强大的永远是内心而非其它一切。

瑶仙子修行几许载韩素不知,瑶仙子曾有过哪些经历韩素也不知,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想要试一试,拔剑来问瑶仙子你何以有底气来奏这一曲日月潮涌?

韩素也是胸有丘壑的人,她也擅诗词好歌舞,她修剑她甚至以武入道,但她显然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放到凡间来说,就是她骨子里还有那么点文人侠客的酸气,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不过自古文人相轻,旁的都还好说,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尤其是诗词歌舞音声一道,韩素也有她的高审美,一般人显然并不能入她眼,更遑论令她心折了。

古来便有剑舞一说,韩素拔剑起舞,瑶仙子宏大音声滚滚而来,韩素却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日月潮涌,声如九天之波澜跌宕起伏,韩素足下犹如行云流水,足踏对方音声仿佛踏波而来,披浪而行。手中长剑所指,兴之所至,信手拈来,并不拘泥于什么招式,然而修剑修到她这个境界即便是随手一划都必然意蕴深致,更何况她挥剑起舞法度皆有,一招一式虽是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却每每恰到好处,使人观之沉醉,内中玄奥即便不是剑道高手竟也仿佛可领略一二。

韩素足下韵律不失,剑舞之时白袍衣摆猎猎翻起,她乌发雪肤,本也是世间少有的绝俗女子,又别有一股秾艳之色,此刻白衣单剑披浪前行,那一刻展现出来的颜色素淡到了极致。观者却只觉惊心动魄,那剑光之绚丽就像是大道深处开出的一朵花,远看使人神往,而一旦近观必然杀机森然!

瑶仙子已然变色,韩素不同于霓珈,她并不在原地与瑶仙子远远的曲舞互答,她剑舞起时便已随剑移步,剑出即行,步伐轻缓而有力,虽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却绝不纤柔回环。她几乎是直线前进,一道剑光清亮如水,剑起时一幅山川日月的宏大画卷便仿佛随她剑舞而一齐徐徐展开了。

山川巨浪,草木欣荣。日月出行,云起风涌。昼夜有交,星河无际。彼天地之景观,宇宙之胸怀。

何处不可以剑观之?

剑心浩大,无涯无际。

韩素也曾东海一行,漂洋过海,枕波涛而眠,伴日月而起。闻听清风浪涌,看洪涛之有情无情。

再没有什么是比天地自然更好的老师了,也再没有什么比天地自然更残酷更仁慈,更自私更无私。

她都逐一领略,早超脱于当年所学之流水剑法,当年所悟之流水剑意。炼剑十余载,已有宗师气魄,并不惧独创剑法,开人先河。

今日一舞,不过牛刀小试。

一舞完毕,韩素乘风破浪,剑行而至,剑尖直指瑶仙子眉心泥丸之处,瑶仙子不知何时已放下来手中一双鼓槌,只呆立在原处任由韩素破开她巨鼓上的重重禁制,近到她身前,一剑指在她眉心。

她甚至不能动弹,不知反抗。

这就是九天玄舞四部曲的最大破绽处了,一旦被人破开心神反压制住,作为九天玄舞的修习者,瑶仙子所遭受到的反噬远超常人所能想象。

场内场外一片寂静,这一刻就连天上的虹桥宝光都仿佛失了颜色。

四合俱无声,荡气暗回肠。

正如后来有人写的那一句诗:“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那是杜甫写给公孙大娘的,韩素少时有幸曾在长安见过公孙大娘的剑舞,那时或许就已在心中埋下了对剑的神往。否则后来在碧梧山苍先生命她选择兵器时她何以选剑?

剑乃百兵王者,是百兵之君,有堂皇之气,有君子之风。

韩素心中有剑的情结,这符合她自由所受之教育,符合她的人生理念,当她选择了,剑之于她便再不可分了。

一片寂静中韩素回剑轻撤,她轻轻挽了个剑花,剑便在她手中消隐不见,回到了她神魄之中。

莫名的,随着她这一回剑,场内场外几乎所有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咳…”瑶仙子忽地手捧心口,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来。

随着她这一咳,仿佛一个信号被释放,满场寂静霎时打破,修士们或传音或低语,巨鼓之上瑶仙子脸色苍白,略有些黯然地笑了笑:“今日闻君一曲剑舞,方知何谓日月潮涌…”

她顿了一顿,方才颇为艰涩地问道:“可否请教师妹此剑法名称?”

韩素道:“观沧海。”

“观沧海!”瑶仙子低吟片刻,悠然笑道,“好一个观沧海!”

韩素道:“今日之前并没有观沧海,今日若非得闻仙子一曲日月潮涌,也不会有这一部观沧海。实则是记忆了前人诗词,今日又得了契机,这才有感而发。”

“能成全这一部观沧海也不枉我苦修日月潮涌几多年了。”瑶仙子仿佛得到些许安慰,微微抿了唇,低柔一笑,“却不知师妹所说的前人诗词是何佳句,竟有如此魅力?”她红唇边还沾着些许鲜血,唇角微弯时那滴鲜血轻轻颤动,将落未落,宛若清晨花瓣上挂着了一颗红露,晶莹剔透得摄人心魄。

即便是败退,她也同霓珈一般保持着极佳的风度,并不愿因此而显出半分狼狈来。

瑶仙子问韩素诗句,韩素便轻吟了《观沧海》全诗,瑶仙子细细品味,眼中原本黯淡的神采渐复亮起,她不由赞道:“好诗!文气盎然,气魄宏大,书写这首诗的前辈当真令人神往。”

她不知道诗作者不过是一介凡人,还以为是哪位前辈高人对道有极深感悟才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韩素不便解释得太清楚,只微微一笑算做回答。

瑶仙子鼓声收落,踏巨鼓落回下方广场中,挥手收了巨鼓,遥遥向四周施礼方才返回席间。

“好一个观沧海!”席间苏舜大赞,他双手举杯向韩素遥遥相祝,“当为师妹浮一大白!”

“当为道友以剑相和!”苏舜话音刚落,才饮了杯中酒,左边中间席位处却忽有一青年长身起立。他背负着一双古朴长剑,着紫衣皂靴,服色深紫而古雅,曲裾深衣,大袖高冠,一掌宽的腰封束在他腰间,更显得他宽肩窄腰身量颀长,他面容清俊硬朗,眉目深刻锋利,却与时下流行的芝兰玉树一般的美男子并不相同,反而别具一股男儿独有的阳刚锋锐之气。说着话他袍袖微动,身形一晃便已到了场中,他举手相招,背后双剑铿地出鞘,于半空中划出两道惊雷怒电一般的弧度,落入他掌中,闪耀灵光,神意吞吐。

“水天一!”诸梦妍惊呼道,“是水天一!”

太岳宗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一人道:“是藏剑楼的水天一。”

薛瑞卓面色凝重,望向场中似有痴惘之意。

他并没有下场去斗舞,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天外天的宴席大多都是遵循着古法举办的,单人独桌,分席独坐,不过含章殿的人安排席位也会将同一门派的人安排就近坐,所以虽然都是单人独桌却并不影响众人交流。更何况修士们不但一个个耳力上佳,什么千里传音、传音入密之术更是几乎人人都会的基本技巧,即便各自坐得远也根本不会影响交谈。太岳宗一个名叫镜云的少女就撅了嘴颇有几分不平地道:“水天一又如何?快到八十岁的时候才结金丹铸元神,又怎么能同我们十六师兄相比?不过是十六师兄未下场罢了…”

她的十六师兄指的自然是薛瑞卓,薛瑞卓只是微笑,又轻饮了一口杯中灵酒。他神色一直忧郁,索性镜云还有几分脑子,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将她对自己师兄无理由推崇的话当众说出来,而是选择了传音入密,否则他就丢人丢大了。

何苦如此自矜?人往往就是太看得起自己,又太看不清自己,才会做错事,甚至一错再错,直到某一日幡然悔悟,却已无可挽回。

镜云还在喋喋不休,又起心鼓动:“十六师兄也上场去罢,你斗舞最佳…”

薛瑞卓淡淡一眼扫过,不知为何镜云忽然心头一凉,就噤了声。

再看场中,水天一取双剑在手,朗声道:“我与韩道友比剑,先请闲杂人等退却如何?”他神色虽平易却并不近人,语调虽清朗却并不激越,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显得他这话实在狂妄。什么叫“闲杂人等”?他将谁当成了“闲杂人等”?

话音落,水天一抬足而起,迈步虚空,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右手轻抖一个剑花,五道碧青的剑气分化而出,便如一扇五开屏,瞬间五骨激射,就向上方五人疾飞而去。

一个照面,水天一就要除韩素以外的另外五人被刺离场!能留到此时的五人却绝非易于之辈,这五人中还有一个也是冲天峰的,同样深怀着一股剑修的傲气在胸,他此前一直刻意韬光养晦,并不急于与人争锋,那是他有意承让,却不代表他会愿意被人正面欺上门来!但见水天一剑气到处,当即就有两人被直接击落,一人身上宝光罩起,显然是有防御法宝直接挡住了水天一这一剑,又有一人身法玄妙,在半空中忽然一退,侧身就险险避过了水天一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还有一人忽凝目过来,冷哼一声:“水天一!”抬指一道剑气射出,剑光犹如流星,瞬间与水天一来袭剑气相撞在一起。

第209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

水天一成名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将将十年而已。

他是天外天最神秘的藏剑楼弟子,藏剑楼弟子本来就行事低调,虽然藏剑楼声威赫赫,但历代以来真正能够让人数得上名号的弟子却是极少。这并不是因为藏剑楼人才凋零,而是因为藏剑楼收徒极严,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收徒标准,但凡是从藏剑楼走出来并为人所知的弟子却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化神对炼神完全不成问题,甚至还有炼神期就能力敌返虚地仙的。这些出身藏剑楼的剑修不出世则已,一旦出世几乎没有一个不在修仙界掀起滔天大浪的,最后在无数惊人战绩中问鼎宗师之位,成为地仙,又飘然隐去。

乌剑山的剑修虽然也极具传奇性,但要与藏剑楼弟子一比,却着实少了几分神秘。

天外天地仙之少可以尽数,藏剑楼每一个出世的弟子最后却都能成为地仙,乌剑山上代弟子三十二人,最后却只有殷灵山、文正和慧宜三人修成了地仙,其余人等要不是中途夭折,要不就是在渡地仙劫时死于天劫之下。乌剑山到韩素这一代有弟子四十六人,而最后又有几个能修成地仙如今亦同样是人所难料的。

虽然地仙难测,但现在整个乌剑山除去苏舜和秋白衣等少数几人还在炼气后期,其余弟子包括韩素在内也全都修成了元神。在修仙界,真正的仙凡门槛不是地仙而是人仙,地仙太难成,即便成不了也无人会以之为弱,真正在外行走,其实人仙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令广大低阶修士仰望了。

比如薛瑞卓,他三十上头修成元神,在门派中就算得上是受人追捧的天才。他的师尊尚未修成地仙,还在炼神后期,只是被传说极有机会成功渡过地仙劫,他在太岳宗就能有那样的声势名望,可见地仙之难得。

在这一日的拜师大典上之所以显得人仙遍地都是,看起来算不得什么,也是因为这是韩素的拜师大典。韩素拜师殷灵山,殷灵山是何等人物,早在多年前就与藏剑楼主比肩,人所公认的“天外天第一剑仙”就在这二人之间,即便韩素再名不经传,有殷灵山的面子,今日能到这大典上观礼的自然无一不是英杰人物。

这次的宴席规模虽不大,但却着实是高规格。

藏剑楼弟子稀少,如今在外行走的也只有水天一这一人,他能来参加韩素的拜师大典,多半也还是冲着殷灵山而来。

他形容冷峻,实为狂狷之辈,半点也不好亲近,此前坐在席间八风不动,或有想与他套交情的人看他那气势都不好凑上去讨没脸,殷灵山出彩头邀众来宾下场斗舞时他亦无半分动心的意思。乌剑山这边出的彩头固然珍贵,却并不能入水天一之眼,藏剑楼弟子历来孤峭,那是比乌剑山一脉还要不假外物的苦修士。

像冲天峰的修士们虽也是剑修,可冲天峰剑修除了不用旁的攻击法宝和法术代替飞剑,其余几乎是百无禁忌。乌剑山这里却是一分三派,各派理念不同,殷灵山最宽和,文正最严苛,慧宜两不沾边,她又常年闭关,有情剑派的人更是低调,却不便拿来做比。而藏剑楼修士却是公认的真正专执于剑之人,那是真正的除了剑其余万事不沾。乌剑山弟子人人白衣,那是法衣,用乌剑山西山上特产白玉灵蚕所吐灵丝织成,因其特性不沾水火难以着色这才统一俱是白色。乌剑山弟子尚穿师门自产的法衣,藏剑楼的人却从来不用法衣,日常穿着俱是寻常衣物,其余法宝符篆之类更是一概不用,他们才是真正的苦修士,生活起居与凡人无异,除了储物法宝和飞剑,通身上下大概再无一件与修仙界有关的物事。

他们的飞剑更不像普通剑修那样或放置在储物法器中,或收摄在体内,他们效仿古代剑修,以身养剑,常年将剑背在身后,剑不离身,身不离剑。

大部分藏剑楼剑修都是一生只用一剑,水天一使双剑而非单剑,在藏剑楼都算个特例。

他这一双剑也有来头,名为紫电青霜,乃是一双上古名剑。此剑本为天外天上古名匠符真所铸,后来封神之战大肆爆发,甚至漫延到凡间,这一双宝剑的名头便也传到了凡间,还留下了不知几多的各种传说。

紫电青霜剑销声匿迹已久,但出现在水天一手里却半点也不令人奇怪。世有传说,藏剑楼中汇聚天下名剑,藏剑楼的剑修或许对旁的东西都不经心,然唯剑一途可使之如痴如醉,颠倒执着。

此刻水天一左手紫电,右手青霜,青霜剑斜斜往上一指,一道青蒙蒙的剑气便追着之前那道剑气直飞了上去。这道剑气与之前不同,一经飞出便散发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意,虽是青雾蒙蒙,看着并不凝实,然而这蒙蒙青气却使人从内到外都不由得发寒,只是这么淡淡一道青痕,就使人如同置身于萧杀深秋之中,恍惚只觉万物衰颓,心如枯草,恨不得就跟着这荒凉世界一并死去了才好!

双方剑气相接,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也没有耀眼炫目的元气迸发,水天一剑气过处,那冲天峰剑修所发出的锐利剑气就如冰雪遭遇了烈阳,瞬息之间即被消融殆尽。

青蒙蒙的剑气所过之处一切阻碍都仿佛不过虚无,最后击打在冲天峰剑修右胸口,一直到洞穿他的身体,这才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来自冲天峰的剑修连名号都未曾报出来就被水天一瞬间击败,他张口欲言,喉咙里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因右胸被对方剑气贯穿,伤口处残留了对方的剑意,那萧杀的剑意游走入他体内,这一刻他心生悲凉,一霎那甚至有些万念俱灰。

“你…”终于勉强吐出一个字,他噗通一声从上而下跌落在地。他自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身,脸上却还犹带几分茫然。

辛世对面一个炼神后期修士笑道:“得亏了世侄炼体的功课做得不错,否则这一摔还不得摔出个什么毛病来?”

这话听着就不怎么对味,顿时将辛世气了个脸歪。他恼怒地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快滚回来,简直丢人现眼!”

他这边怒斥旁人丢人现眼,孰不知在座其余修士也都在对着他暗暗摇头,真正丢人现眼的是这位才对。不过他一惯就是这么个风格,虽不乏有人纳闷冲天峰首座怎么竟是这么个人,可人家首座的位置毕竟坐得稳稳当当的,真敢置疑的可没几个。

辛世的恼怒不过是个小插曲,在半空中还滞留着的另外两人见水天一只是一剑就将冲天峰那位剑修都迫了下去,这样的威势常人如何能够抵挡?仗着法宝厉害硬扛住了水天一一击的那人朗声一笑,当空抱了抱拳,便道:“水道友名不虚传,霍某叹服,今日能够得见水道友出剑已算是不虚此行,这虹桥上的彩头看来却是与我无缘了。”

他形貌洒脱,眉目俊朗,一双清幽的黑眸中荡漾着神秘的波光,说着话身形下降,袍袖在他身侧鼓动,他须臾落回广场中央,便大步走回到自己席位间。

韩素此时持剑停滞半空,微微侧目向他看去,认出这人正是开舞时最先被含章殿女仙拉入场中的那位男修士。霓珈此前与韩素私语时正好介绍过这位,言道:“这是霍承英霍师兄,霍师兄可是咱们玉清宫司珍殿殿主的幼子,拜在天门山首座门下,为天门山十大真传弟子之一。”顿了顿又笑,“这位师兄身家丰厚,少年倜傥,最是出手大方。但凡是有他出席的宴上,咱们含章殿的师姐妹们最喜欢拉他下场踏歌起舞了,他过后总会奉上各种珍品做礼物的。”

因此韩素对他有印象,这时微微侧目,也算是将这人记了下来。

这时霍承英已离场,场上除去水天一与韩素之外最后剩下那名少年便也朗声一笑:“连霍师兄都走了,我也不赖着啦,非赖着不走还要挨打,那多无趣。”一边笑着他已敏捷得像只小鹰般落了地。

水天一抬手轻触双剑,紫电青霜在他身侧盘旋一圈,带起一阵清越的长鸣又双双飞回他背后剑鞘当中。他负手举步,一步一步踏着虚空一直走到了与韩素平齐的高度,方才郑重施了一礼道:“藏剑楼水天一,愿与道友论剑。”

韩素还礼:“道友请先出剑。”

在水天一那样的威势面前她竟还请对方先出剑,即便她打败了瑶仙子,旁观者中也难免会有觉得她太过狂傲的。

同是剑修,同是化神期修士,可韩素不过是堪堪突破化神而已,水天一却已经是化神后期,双方不论修为还是资历都不在一个层级上。水天一笑了笑:“自当不与韩道友客气,韩道友请接招。”半点没有要谦让的想法,反手拔剑,双剑齐出,他身随剑动,两道剑虹闪现,瞬间就如两道萧杀秋风狂卷而出,割裂了空间,惊刺到韩素面前!

第210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一)

水天一剑起处天光变暗,风卷云涌。两道杀意犹如锐器从他剑尖射出,排风破云越空而至。

身处对面的韩素是最直观感受到他剑中真意的,那一瞬间冰冷的杀意将她攫住,彻骨的深寒仿佛就连这一整片空间都要冻裂。韩素在瞬息间读懂了水天一的剑——不是什么青霜萧瑟,也不是紫电惊雷,水天一虽使双剑,从头至尾却只有一种剑意,那就是“杀”!

是的,杀!这才是水天一的剑。

赤|裸裸的杀人之剑,直白强硬不加掩饰,一切表象一切手段,都只为“杀”而准备。

水天一虽无言语,可他双剑之中却仿佛蕴含言语,剑意扑面而来,韩素仿佛能在心中回答他:“是了,谁说的剑是君子之器?错了,剑为兵者,从诞生之初它的存在就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杀!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这就是水天一的剑!

原来剑意精妙到深处,竟如黄钟大吕,一剑起,如大道临,如纶音奏,韩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细品之,严观之,这一刻只有一个感觉:如痴如醉!

水天一的剑意甚至并未化形而出,只是凝实状态而已,却已经让韩素生起这样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剑道高手,剑出时他之意志统领对手的意志,统领剑的存在,甚至统领大道!颠倒乾坤,以至于大道都要为之让步,使人以其剑意为道,并为此深信不疑。

韩素恍惚似有所悟,她修行至今所历不少,然而真正与同自己修为相差不远的剑道高手正面对战这却还是首次。水天一是藏剑楼高徒,接受的是最正统最严苛最精妙的剑修教育,在剑道一途上底蕴之深厚便是寻常乌剑山弟子都未必能与之相比,他才只出了一剑就使韩素深得其韵,片刻间体味万千。霎时生起朝闻道夕可死的酣畅之感,那一瞬间甚至不想抵抗。

电光火石之间,韩素反手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