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再也想不到,照壁中的情景是这样的。

她在一片五彩斑斓的通道中不知行走了多久,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黑暗中。这种黑暗并不是真正的黑暗,更准确地说起来,反而像是一种意识的迷障。韩素神智仍然清醒,她却分明感觉到自己从神魂到肉躯俱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以至于不论她向哪一处看去,最后都只有黑暗入目。

又过了许久,一阵阵虚弱感骤然袭来,韩素才猛然从这种黑暗中惊醒,然后一点点有了从虚无中回归现实的感觉。

“素娘!素娘!”听觉开始恢复,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韩素耳畔呼唤。

韩素眼睛微微眨了几下才慢慢睁开,视觉也开始恢复,眼前出现的先是略有些黯淡的天光,再是荒芜破旧的草屋,最后才是近在眼前的一张被放大的脸。

她定睛看了片刻,才在逆光中看清这人的模样。

大约十***岁的年纪,将近弱冠,生得长眉凤目,真是俊雅极了。一双墨沁似的眸子中仿佛盛满了温柔的星光,他微微含笑着俯身在韩素身前,五官如同画就,整个人都像是从神话中走来,满身风华不能掩盖。

即便韩素曾经在天外天见过不知道多少风采出众的男修士,但不论是年少轻狂如苏舜,还是洒脱疏朗如申屠彦,又或者是顾盼间风流内蕴如文正,那些极好的容颜,极出众的风姿气度,在此刻这少年的温柔一笑面前,仿佛都要黯然失色。

韩素早过了被皮囊色相所惑的时候,然而这一刻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笑容,都不由得微微放松了神情,问:“你是?”

少年带笑的脸上微露无奈:“你又忘了吗?我是九歌呀。”说着话将手中仍然冒着热气的一个粗瓷碗向前递了递,“你这一次接连昏了三天,该是饿得狠了,先吃点东西再说话吧。”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韩素忽然就感觉到胃部猛一阵痉挛,她猝不及防受这一痛,眉间就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韩素从来没有这样饿过,哪怕是当年离家访仙,风餐露宿的那一十三年中,她也没有受过这样的饿。更何况如今她元神已成,金丹在身,早就能辟谷,又如何会饿成这样?

还没等她细究明白,少年端着的碗就已经凑到了她的唇边,少年还有些歉疚:“素娘,没有小调羹,你将就着喝吧。”俨然是要喂食的架势。他甚至伸出一只手揽到了韩素身后,这是温柔的保护姿态。

对方这样温柔体贴,韩素纵然浑身不自在,自幼的教养也只是使她伸出手来自己将碗接住,微笑道:“我自己可以,谢谢你,九歌。”语气温和,态度坚决。

外间传来一个声音:“顾郎君,你要的柴我已经给你放到门口了,晌午过后不要忘记过来帮我抄书啊。”

少年应了声,没有回头,只担忧地看着韩素。

原来他叫顾九歌。

韩素这时已经从头到脚感应了一遍自身,终于确定,这具沉滞而虚弱的身体彻头彻尾就是凡根。

她修炼多年,这一刻却好像一朝回到了从前,由凡到仙,又由仙到凡。

不,不止如此!她不止是失去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与仙躯,更甚至失去了从前哪怕是凡人时也至少健康的身体!

这具身体虚弱到她就连抬手端一碗粥都吃力的程度!难怪顾九歌如此体贴,就连她要自己喝粥都担忧不止。

韩素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别的什么,她当然毫不怀疑自己从前的种种经历,也绝不会因为此刻感应不到身体里的修为痕迹就真的认为自己又被打落凡胎了。这一切必有缘由,而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受到了这样的遭遇却竟然察觉不出来路分毫,可见对方比她而言,实在是高明太多。

担忧并不能解决问题,韩素通过前面的照壁事件已隐隐察觉出这应当是一场特殊的试炼,因此倒也不急。

她问顾九歌:“九歌,可有妆镜?”至少要先照一照如今的脸,才好判断这究竟是幻境还是曾经如同方寻所说的类似于三千红尘镜一类的东西。

顾九歌羞愧歉然:“素娘,我打水来给你照照可好?”

碗里的粥稀稀散散,上面放着青翠的野菜,粗瓷玩虽然洗得很干净却也明显带着古旧的痕迹,顾九歌身上的一件灰袍更是洗得泛白,上面还重重叠叠地打着不少补丁,可见他的经济状况有多窘迫,没有妆镜是正常的。

韩素点头,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被”放到这样一个场景中来,面对这样一个少年,究竟是为何。

她心里还挂念苍先生,两人原是携手进来的,结果她独身出现在这里,苍先生却不见了影踪。而面前名叫顾九歌的少年真实得就像本来存在,纵然韩素有心将眼前一切当做幻境打杀了都无法下手。总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出手,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

顾九歌很快就打水进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把缺了一根齿的小木梳,见韩素已将碗中的粥喝完,一边松了口气,微笑走近:“素娘,你既然醒来了,可要出去走走?我帮你梳头罢。”语气熟稔,态度自然,显然是常常这样做的。

韩素微微倾身,揽水一照,照得虽然不甚清晰,却仍然可以透过这小小一盆水看到一张如同白描牡丹般素净而雍丽的脸,神情疏离,却浓淡皆宜。这是她自己!

一只手温柔地伸过来,抚在韩素发间。

韩素转头,看他带着笑:“我的素娘从来都是这般美丽,不照也美。素娘,你且放心,在我眼中,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啦。”木梳就过来,从她发尾轻轻梳起。神情缱绻,温柔得好像无数个岁月里,他与她,本就该如此。而这对韩素而言,分明前一刻还只是陌生少年而已!一瞬间双方目光相接,简直不知是真是幻。

第259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九)

接下来韩素过了一段十分“奇异”的日子。

她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大部分时候都必须卧床休息,哪怕是她意志力超绝,奈何身体太弱,也不得不暂时接受自己只能“卧病在床”的事实。

韩素尝试过修炼,她没有仙根,如今身体里的能量被全面压制,整个身体状况就好像回到了没有修炼之前,因此也无法直接修仙,只能再一次尝试以武入道。她不怕重来一次,又因为一时间寻不到破解此间奥秘的头绪,与其没头没脑地乱撞,不如先想办法恢复实力。

然而她原本以为重来一次应当是驾轻就熟的事,却未料到身体的虚弱已经到了使她连基本的吐纳都做不到的程度。

她重新开始修炼《元始太玄经》,却别说是炼精化气了,就连感应精气都不能!

仙根之属非是人人能有,但真气的存在却是人人都有的。盖因真气本为命根,生命的存在以真气为续,因此人人天生都有一口先天真气藏于肾水之中。医家常说的油尽灯枯,指的也就是一个人本身的真气耗尽,生命难以为继,因此只能死亡。而凡间的武道高手虽然不能修仙,却常能延年益寿,活得比普通人更加长久,也是因为武道高手常常真气充足的原因。

韩素如今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只要她留有性命,体内就必然还有一口真气存在,这口真气就是她重新修炼的基础。若是没有了这口真气,则别说是修炼,就连她的性命也应当是不存在的。

而她此刻最大的问题却是,她感应不到这口真气!

当发现这一点时,韩素的心惊可想而知。

她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从来不为任何挫折而动摇,是因为她心中有着对前路最明确的打算。她相信自己的意志,更相信自己的实力,即便一时低糜也绝无惧怕之意。

正如李白曾经写下的诗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韩素少年时最钦慕这位诗人,后来与李白相交一场,两人更可谓是意气相投。她这次重归凡间,除了是想要完成当年对苍先生的承诺,也未尝没有再与李白一见的念头。

不料此刻陷入困境,困境中又是这位旧友曾经的诗篇于无形中激励着她。

她不怕重来一次,然而若是重来无门,又该如何?

即便是以韩素的心志,有那么一刻也是心凉的。

她不得不长卧病床,顾九歌则悉心照料她。每日端水送饭,从无怠慢。他的态度太自然了,以至于韩素虽然一开始极不习惯,慢慢地竟也坦然了。

之后因为种种现状,尤其是有暂时感应不到真气,无法修炼这个重大问题横亘在前,韩素便不得不多加考虑顾九歌的存在。

她问顾九歌:“我常常‘不记得’?”

这是因为她刚刚醒来的时候问顾九歌他是谁,顾九歌则毫不惊讶地回了她一句“你又忘了吗”。

当时韩素没有太注意这个问题,后来陷入困境,不得不细细考量来此后的每一处细节,这才又想起了这一点。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韩素来到这个奇异的世界,不但被“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甚至就连她会因为初来乍到而对这个世界种种陌生所产生的“破绽”,都被那幕后的无形大手考虑到了。

那么,这到底是幻境还是什么?

顾九歌眉目如画,有真实的温度,真实的笑容,对她说:“你虽然常常不记得,但是不必在意。素娘,有我帮你记得便够了。”语气平淡,掩藏着根本不需倾诉的脉脉柔情。

韩素不能不问他:“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九歌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柔声道:“素娘,我们拜过堂,成过亲的,从你跟我一起跪在祖宗牌位面前上过香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白首不离。你不必担忧,不论你是怎样的,我都不会抛下你。”

这话说得极为熟练,仿佛眼前女子曾经千百次向他要过这样的承诺。而他,不论哪一次,都是如此坚定,从不动摇!

韩素暗暗心惊,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个无比可怕陷阱正向自己袭来。

她仿佛可以嗅到这陷阱背后令人惊心动魄的气息,然而眼前的少年却是这样的温柔,令人简直觉得哪怕是对他质疑一分半毫都是对人性的侮辱。

顾九歌又面露愧色:“只是我屡试不第,你跟着我却是让你吃苦了。素娘…”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深浓的情感沉甸甸地仿佛都要压出来了似的,就那样温柔地、怜爱地、仿佛是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般看着韩素,看得韩素不由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简直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惧怕。

这不是对她!这又是对她!

眼前一切似真似幻,韩素隐约间仿佛明白了这个陷阱的奥秘所在。

七情六欲,人皆不能免。

低级的以色惑人,高级的以情惑人,然而若是情与色皆不能使之动摇,又该如何?

韩素曾经以为自己早就勘破了情关,人生当中不是没有过心动,然而那又如何?过去的那些终归是过去了,不能在她心中再多激起哪怕是一丝半丝的涟漪。这或许是因为命运弄人,然而又何尝不是人自身的选择而至?

她曾经选择了薛瑞卓,而薛瑞卓曾经选择了放弃她,所以他们注定了最后只能成为陌路。

如果当年,她选择的不是薛瑞卓,而是另一个能够坚定与她“白首不离”的人,是不是就没有了后面的一切故事?

所以不能责怪薛瑞卓放弃她,因为是她先选择了这个人,才给了他放弃她的机会。

当然,在被别人放弃的同时,她也有权利转身离开,同样选择放弃这个人。不必痴缠,因为她的生命中永远有比情爱更值得她追逐不休的东西。

至此情|色皆能勘破,所以彼时不论是慧宜还是殷灵山都给她这样的评价:你修炼不了“有情剑”。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痴情种,比如韩素。

然而这一刻,韩素却在顾九歌身上,发现了比情与色与欲更加可怕的东西!那是远在情|色|欲|望之上,又深深糅杂了这一切,却更多了道义、信念、坚持与责任的某种深沉的情感!、当这一切与修仙的愿望产生碰撞,人要怎样选择才不算背叛自己?

第260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

韩素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身体虚弱无力,又无法修炼,即便自己每日里仍然坚持感应真气,吐纳呼吸,可多日过去,成效却依旧寥寥。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接受照顾,对韩素而言,这个体验绝对说不上美妙。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由于实在看不出破绽,韩素决定试着先与顾九歌开诚布公谈一谈。

顾九歌家中父母早亡,上头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长辈,但在这个多数人都姓王的小山村中,他家原也住过了三代,并非全无根底,再加上他为人温文和善,识书知礼,因此在村中人缘是很好的。只是他要养着一个病怏怏的“妻子”,又要读书赶考,以至于家底一薄再薄,日子过得艰难。

常常有人劝他休妻,七出之条中,顾九歌之“妻”已经犯了“有恶疾”这一条,他若要休妻,不论是情理还是律法都是说得过去的。虽然韩素对于所谓七出向来不屑,更不会认为自己真的就是顾九歌之“妻”了,但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认这“七出”在世人眼中有多么理所当然。

惟其如此,才更显得顾九歌的不离不弃十分珍贵。即便度日艰难,他有一口吃的也是先紧着韩素,自己连笔墨都买不起了,还会惦念着隔三差五寻些肉食给韩素添荤,

韩素食不下咽,他便用无比忧伤的目光看着她。韩素不愿为此与他拉扯不休,知道他必定会坚持着“好东西”先给自己吃,让得几次之后索性也就不再推让了。但不推让不等于韩素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顾九歌越好,她才越觉得这个陷阱可怕。

这日申时前,顾九歌与人抄书回来,他很快准备好了哺食,端到房里与韩素同用。

韩素的肠胃已经好一些了,顾九歌便做了肉粥,肉是獐子肉,同村张猎户猎的,顾九歌用家里仅剩的一小块碎绸布与他换来。他又切了些野菜用盐水简单拌了,煎了几块粗面饼。他自己不喝粥,只用清水就着面饼和野菜吃,却将肉粥全让给韩素。

哺食在两人的沉默中用完,顾九歌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很快收拾好碗筷,取了一只竹编的小圆凳过来坐到韩素床边,执起她的手,又静看了良久,方柔声问:“素娘,你有话想与我说?”

韩素四肢无力,不想与他争执,索性任由他拉着手,问他:“九歌,你与我相识有几春秋了?”

“十载呀。”顾九歌微笑看着她,温暖的眼睛里像是荡漾着柔情的星光,“素娘,你来到这里时还只有八岁,岳母…将你给了我,你那时候瘦瘦的不知道有多可怜,可是看到我身上破了线的衣裳还是会主动提出要求说要来给我缝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温声细语的说着,眼中满是温柔眷恋。那些深厚的情感都被藏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最后汇聚起无比强大的力量,促使人甘愿下放一生,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生命。

韩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份”还是个童养媳。她微微一叹:“九歌,我不会针线。”

顾九歌怔了片刻,不解地看着韩素。

韩素道:“九歌,我不记得你,你一点也不奇怪么?我不是与你同食同长,共同经历了十载岁月的那个素娘,我不会针线,我不是她。”

“你不是她?那你是谁?”顾九歌又怔了怔,才哑然失笑,却浑然将韩素的话看做了胡话,“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言语是带着笑的,眼神中甚至透着几分纵容的无奈。

韩素虽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对于这个奇异世界如今也有了几分认知。知道自己的存在没有那么容易露出“破绽”,倒也不急。这只是一场试探,说得清楚最好,若是说不清楚,至少也让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多几分了解。

“九歌,朝夕相处的人,你放在心里的人,换了一个,你一点都察觉不到么?”韩素并不着急,也不惧将话说开。

却见顾九歌骤然变了脸色,从来没有冷过脸的人骤然沉下了脸,眉头紧皱:“素娘,你什么意思?”紧接着又道,“素娘,你想我休妻?”他豁然起身,才有几分恍然道,“我说你今日怎地忽然来说这些话,是不是外头又有风言风语传到了你耳中?是不是六娘子又来了?还是张九娘?王馆舍家的大娘?这些、这些…长舌妇何其可恶!”

事情演变到此,顾九歌显然全然误解。再继续交谈已无意义,韩素只得暂时止住话题。

纵然她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顾九歌也不会相信,在他心里,只以为是妻子害怕连累自己这才用尽办法逼迫自己将她休弃。

这如何使得?

他的有情有义,反而显得韩素有了几分不堪。

韩素内心是何等骄傲,从来俯仰天地,无愧半生,此时却生生感受了一种莫名的煎熬。

顾九歌有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软肋,夜间睡梦之中,她脑中反复回响的就是那一句:“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哪里?

这句话仿佛魔咒,带着奇异的力量反反复复直击韩素心中。

在韩素不知道的地方,冥冥中那些远处在无数世界外的天魔已经开始舞动。

即便韩素一再明确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个声音不停将她拷问:“假如这一切都是真实,那么她来了,顾九歌的妻子又去了哪里?”

她才在一个陷阱中又看到了另一个被埋藏得更深的陷阱!

韩素才恍然原来自己来到此处竟是占据了别人的人生!如果她不是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那么她要到哪里去赔一个“素娘”给他?如果她就是顾九歌口中的“素娘”,她今日若是一意离弃,那么她与自己当年那个为了访仙而抛妻弃女而去的父亲又有什么不同?

韩锦松当年不顾家小离家而去,于仙道中人看来或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洒脱,可对彼时的韩素母女而言,他却是不折不扣的负心人。背信弃义,为了仙道,罔顾人道!无信无义,小人之辈,谈何修仙!不知不觉间,韩素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

第261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一)

韩素当然清楚知道,她不是顾九歌的“素娘”。但却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顾九歌才会失去自己原来的妻子。从这一点来看,韩素有责任也有义务将他的“素娘”还给他。

但同时,韩素又十分清楚自己此刻所拥有的身体就是自己的,她不是夺舍,也不是投影,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身为化神期修士,对自己的肉躯本该存在最直观的感应,她绝不以为自己是弄错了。也坚定地认为,即便此刻身如凡躯,自己的力量也并未失去,只是暂时被封印了或者说是被隔离了,她感应不到而已。

因此从这一点看,要么顾九歌口中的“素娘”原本就只是虚妄,要么就是那个“素娘”有着与韩素一般模样的容颜,只是由于韩素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才不得不“被消失”,从而由韩素替代了她的存在。

其实两种推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但修仙之事多有奇妙,本来就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又或者说是有些“道理”太过深奥,以韩素如今的境界本来就想不通透。

不过总要有个答案,后来又经过仔细考量,韩素对于这一切的分析则倾向于前者——或许那个“素娘”的存在本就只是虚妄?

这本来就是一个难辨真假的世界,不管是那一笑一言皆真实温暖的顾九歌,还是这宁静又贫穷的小山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在要韩素背弃自己原来的愿望,要她彻彻底底变成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

即便她如今还神智清醒,意志坚定又如何?她卧病在床,不能修炼,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再坚定的意志难道不会被瓦解?等到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甚至是二十年过去,如果她还是不能修炼,她会不会开始怀疑从前的修仙之事本就只是自己的一道幻梦?

当这一切的不确定与真实的“生活”,真实的顾九歌一碰撞,到那时候她还能坚定不动摇吗?

这又是一道陷阱,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即便韩素如今警觉,几十年后若还是不能改变现状,她即便牢记了今日对这陷阱的明示,多年以后也未必不会自我怀疑。

不论如何,韩素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论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到底只是虚妄,还是失踪了,韩素如果不能将那个“素娘”还给他,又是否真的就要用自己的一生来赔——其实这一点韩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的,因为即便她愿意为此赔上百年光阴,她也并不是顾九歌的“素娘”,这本身就等同于欺骗。

韩素当然不屑骗人感情,更不屑于去替代另一个人的人生。

这样终日卧床终归不是办法,思量多日后,韩素终于想起来,既然修炼不了内功,她何不修炼外功?当年韩素混迹江湖的时候,也曾见过不少由外而入内的武者。只是由外功而修炼出内劲,这本就是要比直接修炼内家真气更艰难千百倍的道路,韩素后来一拜师就拜到了苍先生,他当时收藏有当代最顶尖的一批内家心法秘籍,本身又是老牌的先天内家高手,当然就不必要让韩素再来绕路去修炼外功。

韩素就直接修炼了《元始太玄经》,这本心法在凡间武学中旁的优点皆不说,最最胜在中正平和,凝练出的真气也格外醇厚宏大。

尤其《元始太玄经》虽然不能说是道书,可在一定程度上也探讨了道的存在,韩素后来能够成功以武入道,这本心法可说是为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偏偏如今韩素已经是化神期修士,以武入道的出身,却回过头来再修炼《元始太玄经》都不可得。反而要去走那条从前只有凡间武林中三流武者才会走的道路,其中反差之大,不想也罢。

韩素被激起了性子,她面上不显,心里对如今的处境其实也是憋屈的。

这一日她非要下床,却急坏了顾九歌。

顾九歌这日匆匆从田地里回来,看到韩素扶着床沿自己下来,当时还以为她是要下床更衣。谁料韩素却强撑着硬是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随便寻了根树枝当剑,就站起了剑桩。

这剑桩脱胎于基础剑法,韩素如今旁的都做不了,只有先从站桩开始。

她站姿并不算标准,但只是歪歪斜斜在那里一立,却竟然给人一种剑立当前的感觉。顾九歌本来气急败坏,还在恼火:“素娘,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胡乱折腾,是存心要挖我的心么?”

韩素不言不动,持“剑”站桩。

顾九歌本来要拉她回去,手伸到一半却又不由自主收了回去。他莫名的心惊,看到这样的韩素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看到了一柄真正的宝剑,即便这剑仍然藏在鞘中,可若是不能驾驭的人试图拔剑,仍然会被从里到外伤个通透。

剑虽藏于鞘中,剑气依然隐隐外溢。

顾九歌像是痴了一般怔怔地站在院中陪着她,直到一刻钟后韩素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就要倒下。顾九歌才如梦初醒,连忙将她扶住,心疼得直喊:“素娘…”

此后一连几天韩素都早晚站桩,时间也从一刻钟慢慢增加到两刻钟,乃至三刻钟。

每次站桩之后她都大汗淋漓,身体虚弱得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纸片儿一般,可不论顾九歌怎么劝说,她都绝不肯放弃这原始的锻炼。

渐渐地顾九歌也不劝了,只看着她出神。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大概一个月,这一日韩素站桩的时间已经增长到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她甚至能够自己撑着树枝慢慢往回走,而不需要再借助顾九歌的力量了,她开始考虑另一件事情。晚间,两人用过哺食,韩素开始向顾九歌道:“九歌,外面的世界你比我清楚,可能同我说一说经济之道?”虽然她一再向顾九歌说起过自己并非原来那个“素娘”,奈何顾九歌根本不信,她后来索性就不多解释了。改变不了顾九歌的执念,韩素不能思虑其它,但想方设法至少先在经济上为他分担一些是必要的。

第262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二)

韩素首次体验到“穷”的滋味,就是当年她离家访仙的那三年,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但至少也没短过银钱。以她的出身,当年在凡间的时候只要不是想要去过太奢侈的生活,基本的衣食富足是怎么都能保障的。

这样的出身背景再加上后来游侠江湖的经历,养成了韩素仗义疏财的性格,即便是后来到了修仙界,不论是身无半颗灵石的时候,还是后来身家充裕的时候,她都从来没将钱财等物太过放在眼里。

需要考虑生计,这还是头一遭。

她自认为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半点错漏,却不料这样的话一说出口,顾九歌的脸色忽然就是大变。

“素娘…”顾九歌瞬间面色惨白,他仿佛是压抑了许久,再也压抑不住一般,脱口便道,“素娘,你真的还是…我的素娘吗?”

韩素的改变那么大,这远不是寻常的失魂失忆可以解释的,顾九歌其实早就隐隐有所察觉,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他宁可自欺欺人也要一直维持原来的表象,直到韩素走下床来,直到韩素拾起树枝当成木剑,直到韩素站出第一个剑桩。顾九歌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一双墨黑的、温柔的眼睛就这样看着韩素,眼中的悲伤就像是漫天星光要从天上掉下来一般。

仿佛祈求,又仿佛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决然,他就这样看着韩素。

韩素平静道:“我一早说过,我不是。”

她声调温和,顾九歌听了这样简单一句话,却霎那间如被雷击。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原本深亮温柔的眼睛就像是干涸了的两汪深潭,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他生得实在太好,这样的神情简直能令仙人也心碎。